【BG】東廠觀察筆記BY她與燈


文案:
歷史上的鄧瑛獲罪受淩遲而死。
內閣大學士楊倫,卻在他死後都為他親提了:“致潔”二字。

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楊婉把鄧瑛作為研究物件,翻來覆去地扒拉了十年。
十年學術,十年血淚,鄧瑛是比她男朋友還要重要的存在。
結果在一場學術大會上,意外回到六百多年前,那時候鄧瑛還是一個待刑的囚犯。

楊婉雙眼放光:“這樣的一手資料哪裡去找啊!”
鄧瑛:“為什麼這個女人總是拿著一個寫英文的小本子?”

楊婉:最初我一點都不想和這個封建時代共情,就想看著鄧瑛走完他悲壯的一生,後來我只想救他,用盡我畢生所學,以及我對這個朝代所有的理解去救他。
鄧瑛:楊婉是為我活著的。這句話她說了兩次,一次是在我受刑的前夜,一次是在靖和初年的詔獄。

現代思維學術穿越女X東廠某人
這是一個努力不和大明朝共情的學術女,努力教廠督看開點,結果自己最後看不開了的故事。
【HE.開開心心的HE,那什麼詭異和諧的HE】
我可以的!
架空明*男主我瞎編的,歷史上沒有,如果非要說參考了什麼,有一個傳說中的紫禁城修建者,姓阮,也是個太監。

內容標籤:穿越時空
搜索關鍵字:主角:楊婉,鄧瑛 ┃ 配角:炮灰很多

一句話簡介:一手資料比什麼都珍貴。
立意:自立自強,努力奮鬥。


 
  第1章 楔子
  
  這個世上有沒有完美的穿越呢?
  
  有的,楊婉就是這個幸運兒。
  
  都說十年學術十年血淚,楊婉選擇了一條非人的道路,並且一門心思走到了黑。和明朝一個叫“鄧瑛”的宦官在故紙堆裡單方面相殺了十年。
  
  鄧瑛是明朝歷史上一個很神奇的存在,據說他容姿清俊,受刑傷後腿上有患,發作時,常不良於行。
  
  然而除了在樣貌這一項上多得溢美之詞,這個人在其他方面基本上被形容得豬狗不如。
  
  當年清人修《明史》時,就恨不得把這個世上所有剔骨剜肉的惡言都判給他。
  
  不過明朝貞寧年間的內閣輔臣楊倫,後來卻在自己的文集當中,對鄧瑛以“摯友”相稱。
  
  誠然史料浩如煙海,已故之人卻始終是虛像。
  
  楊婉的學術生涯可謂嘔心瀝血,終於在自己二十八歲這一年博士畢業,並且寫完了自己的學術著作,《鄧瑛傳》一書。
  
  但這個過程卻異常的艱難。
  
  鄧瑛一直是和王振,汪直這些人劃歸在一處的明朝奸宦。
  
  學界對此人的定性,早在民國時期的歷史研究中就已經形成,後來的學者也大多沿襲這種觀點,在各自的角度上不斷延申。
  
  但楊婉不認可。
  
  她以楊倫對鄧瑛的評價為突破口,一直試圖從已然很嚴謹的史料和論述裡尋找這個人真實的生息痕跡。
  
  他在建築上的造詣,他在內宮的生活,他為人的信念……方方面面,既有對前人的補充,更多的則是顛覆。
  
  十多年的學術研究工作,她一個人搞得特別孤獨。
  
  寫《鄧瑛傳》的時候,幾乎是憑一己之力,在和整個學界的觀念對抗。
  
  書稿被斃掉了一次又一次,大論文在送審前後也是幾經波折。
  
  好在,她最終堅強地畢業了。
  
  和很多躺著在學術懷抱裡蹬腿兒的女博士一樣,這個自虐的過程讓楊婉嘗到了和紙片人隔世交流的終極樂趣,而鄧瑛的人生也因此快被她扒得連底褲都沒了。
  
  楊婉也認為,此人的官場沉浮,人情交遊,應該已在書中面面俱到,只可惜缺一段情史,雖在各種不靠譜的文獻資料中豔影綽綽,卻實在無真相可尋。
  
  對此楊婉有遺憾,老天似乎也有遺憾。
  
  於是在《鄧瑛傳》出版的當天,楊婉在一場學術會議上很樸素地穿越了。
  
  貞寧十二年,正好是《鄧瑛傳》開篇那一年。
  
  楊婉在第一章 如下寫道:“貞寧十二年是大明歷史上極具轉折意義上的一年,內閣首輔鄧頤斬首,宛如長夜的大明朝終於看到了一絲曙光,很難說鄧瑛的人生是在這一年結束的,還是從這一年開始的。”
  
  如果再給楊婉一次機會,這個開頭她絕對不會寫得這麼裝逼且無聊。
  
  她要會換一種筆法,落筆如下:
  
  “貞寧十二年,在南海子的刑房裡,鄧瑛對我產生了巨大的誤會,他以為我是當時世上唯一一個沒有放棄他殘生的女人,事實上我只是一個試圖從他身上攫取一手資料的學術界女變態而已。”
  
  第2章 傷鶴芙蓉(一)
  
  貞寧十二年隆冬,雪期比去年晚了將近一個月,天下的寒氣跟著幹凜的風聚攏,凍得人聳肩佝背。在京城東南側的宮牆外面,占地兩萬平米的皇家獵場南海子(1)中,所有海戶(2)都在期待著這年的第一場雪。
  
  鄧瑛靠在石壁上,眼前是一大群和他一樣衣衫單薄的人。
  
  他們三五成堆地縮在不同的角落裡,沉默地盯著鄧瑛,情緒大多有些複雜。鄧瑛將戴著刑具的腿向後撤了幾寸,褲腿落下來勉強蓋住了他腳腕上的擦傷,一個年輕人在眾人的目光下扯下衣服上的一塊布,試探著遞給鄧瑛,怯生生地說“用來裹一下腳腕吧。”
  
  鄧瑛低頭看著那塊灰白色的破布,一時間忽然就有了和這些人境遇相連的感受。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南海子的倉房,平時用來存放海子裡準備供應宮中的糧肉,但這會兒倉內卻幾乎是空的,只有倉頂伶仃地吊著幾塊幹肉。
  
  秋季收成不好,司禮監就把這個地方辟成了暫時性的拘留營。倉庫裡居住的,全是無籍的閹人。貞寧初年,朝廷禁止私自閹割男性,對於自宮逃避徭役賦稅的人也施以重刑,但後來由於皇家子嗣增多,二十四局的事務逐漸繁雜,對閹人的需求也就越來越大,所以初年的禁令至此基本上變成了空文。
  
  南海子裡的人,大多自宮為閹,有些人不過十五六歲,也有些人上了年紀。他們白日在南海子裡勞作,夜裡就擠在倉庫裡安置,各懷憧憬地等待著司禮監和二十四局的人來挑選。
  
  鄧瑛是這些人當中唯一的“男人”。
  
  也不知道安排的人是不是刻意的。
  
  螻蟻圍困傷鶴。
  
  這到也是刑前最好的羞辱。
  
  “這個不……哎喲我去……”
  
  門口風燈把人影燎出細絨絨的毛邊兒。
  
  鄧瑛抬起頭,楊婉抱著一一大摞藥草從角門溜了進來,話還沒說完就直接摔在了他的面前。
  
  地上都是乾草和麥麩,跟皮肉摩擦立即見血。
  
  楊婉痛得眯眼,掙扎著坐起來看了一眼破皮的手掌,無奈地朝傷口連吹了幾口氣了。
  
  已經半個月了,她還是沒能習慣這副身體。
  
  倉內的人都沒有出聲,顯然不是第一次見到楊婉。
  
  齊刷刷地看了她一眼後,就各自縮回了角落。
  
  楊婉咳了一聲,吐出嗆到嘴裡的草根剛準備站起來,額頭卻撞到了鄧瑛冰冷的手指。
  
  她忙抬頭,面前的人仍然沉默地靠牆坐著,伸向她的手乾乾淨淨地攤開,手腕上束縛著刑具,囚衣單薄的袖子此時滑到了手肘處,露出手臂上的新舊交錯的傷痕。
  
  絕色美人啊。
  
  楊婉在心裡感慨,這被刑罰蹂躪過後完美的破碎感;上經家破人亡之痛,下忍殘敝餘生之辱卻依舊淵重自持的性格,要是拎回現代,得令多少妹子心碎。偏他還一直不出聲,神情平靜,舉止有節,對楊婉保持研究物件初期神秘感的同時,一點不失文士修養。
  
  “行……行了,我自己站得起來。”
  
  她說著起來拍掉身上的草灰,小心把地上的草藥堆到鄧瑛腳邊。
  
  “你這個腳腕上的傷再摩下去,就要見骨了。以後吧得跛在這一劫上,我呢也不是什麼正經醫生啊,這草草藥的方子是外婆在我小時候教我的,我也不知道我記全沒有。要好呢你不用謝我,要沒好…”
  
  她伸手試圖去挽鄧瑛的褲腿,“要沒好你也別怪……”
  
  鄧瑛在她的手捏住自己的褲管時,突然將腿往邊上一撤,楊婉措不及防地被他的力道猛地往旁邊一帶,扎實地又摔了一跤。
  
  “我勒個去……”
  
  鄧瑛仍然沒有說話,眼神中到也沒什麼戒備,只是有些不解。
  
  楊婉趴在地上翻了個白眼。自己直起身,索性盤腿坐在他面前,淡定地挽好散亂的頭髮,攤開雙手,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誠懇一些,“來,我坦白跟你說,我就想給你塗個藥,你跟我也攤開說,都半個月了,你要怎麼樣才肯讓我碰你。”
  
  鄧瑛摟住手上的鐐銬,彎腰把被楊婉撩起半截的褲腿放了下來,繼而把手搭在膝蓋上,沉默地閉上眼睛。
  
  就像之前把所有的耐性都奉獻給了原始文獻,楊婉覺得此時自己的脾氣好得連她自己都覺得有點不真實。
  
  “鄧瑛。”
  
  她盯著鄧瑛的臉,調整情緒喚了一聲他的姓名。
  
  面前的人只是動了動眼皮。
  
  坐在鄧瑛旁邊的一個上了些年紀的閹人看不下去了,出聲勸楊婉,“姑娘啊,自從他被押到我們這兒來啊他就沒張過口,可能……”他說著指了指喉嚨。
  
  楊婉聽完不禁笑了一聲,“哈,他不知道多能說。以後能氣死一堆人。”
  
  老人聽著她明朗的聲音也笑了,“你這姑娘說話,真有意思。”
  
  無論在什麼年代,被人誇總是開心的。
  
  楊婉從手裡分出一把草藥遞給老人,“老伯我看你手上也有傷,拿這個揉碎了敷上,有好處的。”
  
  老人沒敢要,反問道:“這些草藥姑娘是哪裡來的。”
  
  “李太監那院兒裡的小曬場上扒拉來的。”
  
  她這麼一說,連鄧瑛都睜開了眼睛。
  
  老人壓低了聲音,往角落裡縮了半寸,“偷……偷的啊。”
  
  “嗯。”
  
  她說著沖鄧瑛擠了擠眼,“以後你有錢了,自己還給李善啊。”
  
  老人的眼神焦惶,不安地問楊婉,“姑娘,偷李爺的東西,你不怕被打呀。”
  
  楊婉看著鄧瑛的眼睛笑了笑,隨口回應老人,“還好,我人溜得快。”
  
  話剛說完,門口的泥巴地裡傳來一連串乾草稈子被踩碎的聲音。
  
  楊婉趕緊縮到鄧瑛身邊蹲著。
  
  鄧瑛朝一旁撇了撇肩膀,抬頭朝窗外看去。
  
  七八個穿著氈斗篷的人舉著風燈冒風走來,走在最前面的人是司苑局的掌事太監李善。
  
  天太乾冷了,講究人也難免手上皸口。李善摘下手籠,接過手膏剜了一塊,一面塗一面問門口的看守,“怎麼不把門鎖上?”
  
  “李爺,這不給留著門讓他們夜裡好小解。”
  
  李善揉著手腕,“那個人呢。”
  
  “哦,那個人啊,斷了兩天的飲食了,這會兒早就脫力,恐怕連挪個身都難。”
  
  李善聽完點了點頭,“他有說什麼嗎?”
  
  “沒有,刑部把人押來,就是我們看管著的,至今還沒開過口。李爺是怕他尋短見?”
  
  李善笑了一聲,“要尋短見才好呢,老祖宗也不用攬這宗事。你們看他像尋死的麼,要尋死,來的時候就跟姜明,郭鼎那些人一樣絕食自盡了。”
  
  楊婉聽完這句話,忍不住回頭問鄧瑛,“你沒絕過食嗎?”
  
  回應她的自然還是沉默。
  
  但楊婉到沒洩氣,鬆開手坐在鄧瑛身旁,從懷裡掏出一本小冊子,隨手在地上薅了一根麥杆子,認真戳著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語地說道:“編《明史》的一波人對你的惡意還真大啊,寫你在南海子中絕食不絕,後又搖尾乞食。非得把你的風評搞壞了才甘心。”
  
  她說完,輕輕地咬住麥杆子,“嗯…那這個地方就應該改一改。”
  
  鄧瑛低頭看了一眼她攤在膝蓋上的冊子,上面整整齊齊地寫著他看不懂的文字。
  
  這十幾天,她時不時地就要在上面戳戳點點的。
  
  正如她自己所說,她突然出現在南海子裡已經有大半個月了,沒有人知道她是誰,最初人們看見她身上的羅衣繡工精緻,價值不菲,猜測她來歷不簡單,大多不敢跟她搭話,怕惹禍上身。不過,她在海子裡摸爬滾打了十幾天,身上的衣也看不出原來的質地,破破爛爛地掛著,和她披散的頭髮攪在一起。模樣看起來和海子裡的苦命人沒什麼兩樣,這些閹人才對她放下了芥蒂。
  
  而且,他們也逐漸發現,這姑娘的注意力始終都在那個身負重刑的男人身上。
  
  只可惜鄧瑛不准她近身。
  
  非妻非妾,卻上趕著來示好一個即將斷子絕孫的罪人。
  
  罪人過於冷漠乾淨,反讓姑娘顯得很可憐。
  
  有人正在為她唏噓,外面的腳步聲突然朝門前走來,楊婉聽到聲響迅速收起冊子,站起來機敏地縮到了一叢草垛後面。
  
  李善並幾個太監走進倉房,一邊走一邊繼續將才在外面的話題。
  
  “還要給他斷幾天的水食啊?”
  
  後面的一個太監應道:“還要兩天。”
  
  李善站定在鄧瑛面前,嫌惡地看了他一眼,“行了,再斷一天,就給用刑。”
  
  說完摁了摁脖根兒,“快些了結算好,趁年前把人交給司禮監,我們也沒這麼棘手。這大冷天,心裡揣著這麼件冰坨子事兒,多少不痛快。你去跟張鬍子說,把刀備好,要辦司禮監的差,叫他這兩天別喝酒。”
  
  回話的人面露難色,“張鬍子現在外頭寺廟裡鬼混著呢,前兒我還看他在海子口裡找擦背伺候的人。”
  
  “呸。”
  
  李善啐了一口,“媽的,顯擺他底下有條軟蟲!趕緊叫他回來備刀子!”
  
  一句話說得在場除了鄧瑛之外的人各自戳心。
  
  李善自己心裡也不痛快,岔開話道:“還有他身上這個刑具,我們這兒是動不了的,明兒一早,你去刑部請個意思過來,看是怎麼,讓他就這麼帶著受刑呢,還是給卸了。”
  
  回話的人拉跨了臉,“李爺,就這還請刑部的意思啊。”
  
  “啊。”
  
  李善不耐地應了一聲,看向鄧瑛,鼻中冷笑。
  
  “鄧閣老一家都殺完了,留下這麼個人。他的事兒,複雜得很。”
  
  作者有話要說:
  
  (1)南海子:皇家獵場,牧場,明時作為閹人的暫時拘留營,閹人暫居在此,經二十局挑選後入宮當差。
  
  (2)海戶:南海子裡為皇家耕種放牧的人
  
  第3章 傷鶴芙蓉(二)
  
  李善說完這句話,忽然發現鄧瑛正看著自己,不由愣了愣,一時間竟然很難說得清楚被這雙眼睛注目的感受。
  
  要說他憐憫鄧瑛,他好像還沒有那麼軟的心腸,可要說厭惡,卻也沒有合適理由。畢竟鄧頤在內閣貪腐攬權,殘殺官吏的那三年,鄧瑛接替他自己的老師張春展,一頭紮在主持皇城三大殿的設計與修築事宜當中,刑部奉命鎖拿他的前一刻,他還在壽皇殿的廡殿頂上同工匠們矯正垂脊。
  
  所以無論怎麼清算,鄧瑛和其父的罪行,都沒有什麼關係。
  
  但是身為鄧頤的長子,鄧瑛還是被下獄關押。朝廷的三司在給他定刑時候著實很為難。皇城還未修建完成,最初總領此事的張春展此時年邁昏聵,已經不能勝任,鄧瑛是張春展唯一的學生,和戶部侍郎楊倫同年進士及第,是年輕一輩官員裡少有的實幹者,不僅內通詩文,還精修易學、工學,若是此時把他和其他鄧族中的男子一齊論罪處死,工部一時之間,還真補不出這麼個人來。於是三司和司禮監在這個人身上反復議論,一直沒能議定對他處置方式。
  
  最後還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何怡賢提了一個法子。
  
  “陛下處決鄧頤全家,是因為多年受鄧頤蒙蔽,一遭明朗,憤恨相加,震怒所至,但皇城是皇家居所,它的修造工程關乎國本,也不能荒廢。要消陛下心頭之怒,除了死刑……”
  
  他一邊一邊放下三司擬了幾遍卻還是個草稿的條陳,笑呵呵地說道:“不還有一道腐刑嘛。”
  
  這個說不清是惡毒還是仁慈的法子,給了鄧瑛一條生路,同時終止了他原本磊落的人生。所以楊婉才會在《鄧瑛傳》的開篇如下寫道:很難說鄧瑛的人生是在這一年結束的,還是從這一年開始的。
  
  當然李善這些人沒有楊婉的上帝視角。
  
  他們只是單純地不知道怎麼對待這個沒什麼罪惡的奸佞之後。
  
  “你看著我也沒用。”
  
  李善此時也無法再和鄧瑛對視下去,走到他身側,不自覺地去吹彈手指上的幹皮,張口繼續說道:“雖然我也覺得你落到現在這個下場有點可惜,但你父親的確罪大惡極,如今你啊,就是那街上的斷腿老鼠,誰碰誰倒楣,沒人敢同情你,你也認了吧,就當是替你父親擔罪,盡一點孝道,給他積陰德。”
  
  他這話倒也沒說錯。
  
  要說鄧瑛死了也就算了,活著反而是個政治符號,性命也不斷地被朝廷用來試探人心立場。
  
  雖然鄧瑛本人從前不與他人交惡,但此時的光景,真的可謂是慘澹。
  
  他從前的摯友們對他的遭遇閉口不談,與鄧家有仇的人巴不得多踩他一腳。
  
  從下獄到押解南海子,時間一月有餘。算起來,也就只有楊倫偷偷塞了一錠銀子給李善,讓他對鄧瑛照看一二。
  
  李善說完這些話沒限的話後,心裡想起了那一錠銀子,又看了看鄧瑛渾身的傷,覺得他也是可憐,咳了幾聲,張口剛想說點什麼緩和一下,忽然注意到鄧瑛的腿邊堆著一大堆草藥,再一細看,竟眼熟得很。
  
  “嘿……”
  
  李善撩袍蹲下來抓起一把,“哪只閹老鼠給搬來的?”
  
  倉內的閹人哆哆嗦嗦地埋著頭,都不敢說話,有幾個坐在鄧瑛身邊的人甚至怕李善盯住自己,偷偷地地挪到別的地方去坐著了。
  
  李善將這些面色惶恐的人掃了一圈,丟掉藥草站起來,拍著手看向鄧瑛,不知道怎麼的,忽然笑出聲來,“看來我說錯了啊,也不是沒有人想著你。”他說著用腳薅了薅那堆草藥繼續說道:“偷我場院裡的藥材來給你治傷。”
  
  他一面說,一面轉過身,用手點著倉房內的閹人,“你們這些人裡,是有不怕死的。李爺我敬你還副膽子,這些草藥今兒就不追究,再有一下回被我知道,就甭想著出這海子了。”
  
  說完真的沒再追究,拍乾淨手,帶著人大步走了出去。
  
  楊婉一直等到腳步聲遠了才從草垛後面鑽出來,趴在窗沿上謹慎察看,忽然聽到背後的門傳來落鎖的聲音,不禁翻了個白眼,臉一垮,無可奈何地自嘲,“哦豁,今晚出不去了。”
  
  不想她說完這句話,四周人看她與鄧瑛的目光突然變得特別複雜。
  
  楊婉轉身詫異地看著倉內的人,又低頭看了看鄧瑛,陡地回想起李善之前的話,立即反應了過來。
  
  此時室內關著三種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還有一堆閹人。
  
  當然按照李善的說法,這個男人過了今晚也就不是男人了。
  
  所以,今晚是不是應該發生點什麼?
  
  如果自己只是個旁觀者的話,楊婉現在估計會坐下來,把這個極端環境在文學層面和社會學層面分別做一個透徹分析。然而此時此刻,她卻被周圍人的目光給看得著實有點不淡定了。她現在這副身體是誰的她還不知道,也不知道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有沒有喜歡的人。雖然楊婉認為自己只是來自21世紀的一個意識,穿越過來的目的是為了觀察歷史和記錄與鄧瑛有關歷史,但既然穿都穿到別人身上了,好像還是有責保護好支撐她意識的這副身體。
  
  於是,她陷入了一個看似正常的邏輯閉環,腦補了一大堆內心戲,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完全忘記了眼前是一個根本不准她碰的男人,
  
  鄧瑛看著她多少有些惶恐的臉,手撐著地直背坐起來。
  
  楊婉見他有動作,趕緊又退了一步。
  
  “你這會兒要幹嗎?”
  
  幹嗎?是二聲“幹嘛”吧!
  
  鄧瑛聽完這句話,手在地上輕輕一捏,楊婉瞬間尷尬到自閉。
  
  她是四川人,平時就有說話緊張就愛嘴瓢的毛病。
  
  在諧音梗扣錢的時代,這倒算是她嚴絲合縫的博士人設當中,僅剩的一點點反差萌,可眼前包括鄧瑛在內的這些人,他們還搞不懂這種好東西啊。
  
  “我是說……”
  
  “咳。”
  
  鄧瑛咳了一聲,聽起來像是刻意的。然而借此打斷楊婉的話後,卻又並沒有做出其他反應,反倒收斂了自己動作上的“冒犯”意圖。他不再看楊婉,彎腰撿起地上的藥草,放在膝蓋上隨手一挽。
  
  張春展告老之後,這個人在大明初年,算是工學一項上的天花板了。
  
  所以即便是在手上結草這種事也做得俐落精準。
  
  不過楊婉覺得鄧瑛的手倒不算特別好看,手上的皮膚因為長年和木材磚瓦接觸,有些粗糙,但勝在骨節分明,經絡生得恰到好處。看起來不至於特別猙獰,卻也有別於少年人。手背上有一小塊淡紅色的老傷,形狀像個月牙。
  
  楊婉看他用她抱來的藥材紮出了一方草枕,這才發覺得自己將才想得過於多了。從這幾天相處來看,鄧瑛是正人君子,她到像是個思想不純潔,老想摸鄧瑛的女流氓。想著不免覺得自己有點矯情,伸手尷尬的抓了抓頭。
  
  鄧瑛仍然有些咳,抬起手腕抵了抵胸口,明顯在忍。
  
  平靜下來以後自己朝邊上移了一點,坐到了沒有乾草的地面上,伸手把草枕頭放在自己身邊,直起腰重新把手握到了一起,楊婉抱著膝蓋蹲在鄧瑛身邊,“給我的?”
  
  鄧瑛點了點頭。
  
  “那你的腿怎麼辦。”
  
  鄧瑛低頭看著自己腳腕上幾乎見骨的傷,喉結微動。
  
  下獄至今他一直不肯開口說話,一是怕給他人遭來災禍,二是他也需要安靜的環境來消化父親被處以極刑,滿族獲罪受死的現實。久而久之,他已經接受了自己像李善形容的處境,斷腿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所以此時反到不習慣有人來過問冷暖病痛。
  
  “這樣吧,我不碰你,我就幫你把草藥搗碎,你自己敷。”
  
  楊婉說完徑直挽起袖子。
  
  鄧瑛看了一眼被她用來搗藥的那一枚玉墜子,是質地上等的芙蓉玉石,普通人家是絕對不可能有的,她卻在腰上系著兩塊。
  
  “拿去。”
  
  看鄧瑛不接,又反手摘下背後的發帶。
  
  “拿著這個包上。”
  
  鄧瑛仍然沒動。
  
  楊婉的手舉得到有些發酸了,她彎腰把手攤在地上,抬頭看著鄧瑛,“其實你挺好的一個人,這個境地裡還給我做了個枕頭,我呢也不是什麼壞人,你不想跟我說話就算了,別跟你自己過不去,你也不想以後不能走吧。”
  
  他還是以沉默拒絕。
  
  對於楊婉來說,這件事的意義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歷史上他的腿疾就是這段時間造成的,可是即便楊婉知道,並且試圖幫助他改寫這麼一點點命運,卻仍然做不到。不過她倒也不難過,就著袖子搽乾淨自己的手,好脾氣地放棄了對鄧瑛的說服。
  
  倉內的人見鄧瑛和楊婉沒有他們想像中的那種行動,漸漸地失去耐性,天冷人困,不一會兒就各自躺下縮成了團。
  
  楊婉坐在鄧瑛對面,等鄧瑛閉上眼睛,才小心地縮到他身邊,枕著草枕躺下來。倉房內此時只剩下鼾聲和偶爾幾下翻身的聲音,楊婉躺定,掏出袖中的冊子,著窗沿上唯一的一點點燈光翻開,屈指抵在自個的下巴下面,輕聲自言自語,“明日也就是貞寧十二年正月十三……《明史》上的記載是三月,這麼一看時間上也存在誤差……”
  
  說著說著,人困了起來。她朝著牆壁翻了個身,抱著膝蓋也像其他人那樣縮成了團。
  
  “鄧瑛,聽說你之前沒有娶過妻,那你……有沒有自己的女人啊?”
  
  鄧瑛在楊婉背後搖了搖頭。
  
  楊婉卻似乎是看見一般,有些迷糊地說道:“如果這副身子是我自己的……”
  
  怎麼樣呢?
  
  她沒說完好像就睡著了。
  
  鄧瑛沒有完全聽懂這句在他看來邏輯不通的話,等了一會兒又沒等到她的後話,索性也閉上了眼睛。
  
  誰知她卻在夢裡輕輕地呢喃了一句:“反正……楊婉這輩子,就是為了鄧瑛活著的……”
  
  和這句話一起落下的還有貞寧十二年的那第一場大雪。
  
  第4章 傷鶴芙蓉(三)
  
  雪後的第二天,海子裡一片雪亮。
  
  看守的人遮著眼睛打開倉庫的門,裡面早已憋得難受的人紛紛擠了出來。看守一個哈欠還沒打完就被推搡到雪裡,鼻子也磕出了血。他撲騰著坐起來,壓著鼻孔罵道:“他媽的,個個都趕著投胎。”說完正要爬起來,手卻被雪地裡的東西膈了一下,他忍著雪光撿起來一看,見竟然是一塊芙蓉玉墜。
  
  “喲。這些個窮哭了的,還藏私檔啊……”
  
  說完又趕忙捂住嘴巴,佝著背下意識地四下看。趁周圍正亂沒人瞧見,趕緊把玉墜往懷裡藏。
  
  這還沒藏好,忽聽背後有人問道:“蹲著做什麼?”
  
  “啊?沒做什麼……”
  
  說話的人是李善手底下的少監,見他鬼祟,毫不客氣地從背後踢了他兩腳,仰了仰下巴,“趕緊起來去把人帶出來,今兒一早司禮監的人要過來。”
  
  看守忙站起來,胡亂拍了拍身上的雪,湊近問那少監問道:“這會兒就要帶過去啊,那張鬍子回海子裡來了嗎?”
  
  少監掩著口鼻朝後閃了一步,“真是毛躁得很,給離遠些。”
  
  等他抹著衣襟站好,才放下手,慢條斯理地應他將才的問題:“聽說昨晚讓李爺從外頭廟子裡抓回來了,連夜給醒了酒。”
  
  看守聽完,高興地“欸”了一聲,“行勒,我這就把人給帶出來,交了這差事,我們今兒晚上也好過個大年。”
  
  說完正要往裡面走,又被背後叫住。
  
  “回來。你那袖子裡藏的什麼東西。”
  
  “喲,這……”
  
  “拿來。”
  
  看守沒辦法,只得把那塊芙蓉玉捧上去,賠笑道:“小的是撿來的。”
  
  少監將玉攤在手裡細看,晃眼見他還站在面前,低聲喝斥道:“還站著幹什麼,帶人去啊。”
  
  看守見他趕人,便知道是要白孝敬了。心裡雖然不痛快,面上卻也只能悻悻地答應著,回頭嘟嘟囔囔地提人去了。
  
  ——
  
  他心情不好,對鄧瑛也就很粗魯。
  
  鄧瑛為了受刑已經有三日水米未進,雖然走不快,卻在盡力地維行走時的儀態。
  
  看守看得不耐煩,便在後面搡了他一把,喝他道:“快點吧,還嫌晦氣少麼?”
  
  他說完把手攏在袖子裡,罵罵咧咧,“都說你在海子裡活不了多久就要自盡,你還愣是活了半個多月,刑部和司禮監每日抓著我們過問,也不知道是想你死還是想你活,今天你有結果了,就走快些吧,拖再久,不還是要遭那罪的嗎?難不成你現在怕了想跑啊?省省吧。”
  
  他被人搶了玉,說話格外地難聽。
  
  鄧瑛低著頭沉默地受下了他說的每一個字,再抬頭時,已經走到了刑室門口。
  
  刑室是一間掛著棉帳的廡房,裡面燒著炭火,點著燈,朝南坐了兩個刑部的人並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鄭月嘉,門外還站著是四個錦衣衛。
  
  看守知道自己的差事在這幾位爺跟前就到頭了,小心地把人交出去之後,頭也不敢抬地走了。
  
  鄧瑛獨自走進刑室,裡面的人正在交談,見他進來也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刻意地停下。
  
  “楊倫一早也來海子了。”
  
  鄭月嘉點頭“嗯”了一聲,“楊家還在找他們家三姑娘。”
  
  “這都失蹤半個多月了,他家的三姑娘,出了名的美,這要找到死人也許還能是堆清白的白骨,找到活人,嘖……能是個啥呀。”
  
  鄭月嘉是宦官,對這些事顯然沒什麼獵奇心。
  
  他沖著說話的人擺了擺手,抬頭看向鄧瑛,示意人關上門窗,把手從手爐收了回來,搭在膝蓋上,提了些聲音對他說道:“陛下的恩典你已經知道了吧。”
  
  “是。”
  
  鄭月嘉不是第一次跟鄧瑛打交道,雖然知道他之前為人處事就有很好的涵養,但不曾想到在如今這個境況下相見,他仍然能維持禮儀。
  
  “好。”
  
  情緒不能給得太多,多了就都是話柄。鄭月嘉抬手示意,“把刑具給他卸了。”
  
  趁著空檔兒,又繼續和刑部的官員交談。
  
  “所以大人今日過來的時候,遇見楊大人了?”
  
  “哦,是。我們是跟著他一道進的海子,他帶著人去的西坡,不過我看也找不到什麼,今年海子沒收成,西坡那裡更是連根草也不長。”
  
  鄭月嘉笑笑,“楊大人是很心疼他那個小妹的。”
  
  “可不是,我看張家都放棄了,就他還在找。不僅找,還維護他妹子得很,我今兒多嘴說了一句,讓他去問問那些有成年男人的海戶,看有沒有什麼消息。鄭公公猜怎的,要不是有人拉著,我看他都要上來動手了。”
  
  鄭月嘉不接他的話,“大人也不積口德。”
  
  那人笑道:“我也就和您說說,這不是知道您上面那位老祖宗一直和楊倫不對付嘛,他這些從六寇里出來的人,天天地罵部堂,罵司衙,罵司禮監和二十四局。何必呢,這年頭,朝廷上哪個人是容易的,他楊倫口舌造的孽,報不到他身上,可不得報到他家裡?”
  
  鄭月嘉笑而不語,抬頭看向鄧瑛,他正抬手配合替他開解刑具的人。
  
  鐐銬和鐵鍊被稀裡嘩啦地解了下來,堆在他腳邊。
  
  刑部的官員自覺將才自己的話說得有點過,看這邊的差事完了,便撐了把膝蓋站起身,“成了,鄭公公,從今日起,這個人我們刑部就不過問了,徹底交給你們司禮監了。”
  
  鄭月嘉也站了起來,“勞駕了。”
  
  刑部官員看了一眼衣著單薄的鄧瑛,忽然感慨,“哎,今年年生是真的不好,眼見著鄧黨那一窩子的人就都死了。”
  
  說完搖搖頭,帶著人走了出去。
  
  鄭月嘉等那人走出去後,才背手走向鄧瑛。
  
  鄧瑛垂著手沉默地看著他,目光沒什麼變化,只是人比上一次見的時候瘦了一大圈。
  
  鄭月嘉忍不住歎了口氣,伸手輕輕地拍了拍鄧瑛的肩膀。
  
  “身子還好嗎?
  
  “還好。”
  
  “好便好。”
  
  他說完收回手,正了正聲音。
  
  “老祖宗的意思是讓你進內書堂,雖然你是宦官,但仍然和楊倫那些人一樣,做咱們內書堂講學,得空的時候,給內書堂的那些子孫說說詩文,若能看到好些的嫩苗子,在工學和易學上給一些提點。再有就是皇城三大殿的事,那裡修築工程仍然以你為主,工部會指派一個司官協同你,當然,這得等你身子好了以後。”
  
  “是。”
  
  鄧瑛應得平靜。
  
  鄭月嘉見他沒有多話的意思,也跟著沉默了,半晌過後忽然問道:“沒有什麼話要說了嗎?李善做不了的主,我可以做。”
  
  鄧瑛抬起頭,開口卻說了一件讓鄭月嘉意外的事。
  
  “請替鄧瑛跟楊倫大人說一聲,海子裡有一個女人,也許是他家裡小妹。”
  
  鄭月嘉愣了愣,“你怎麼知道?”
  
  鄧瑛搖頭。
  
  “鄧瑛戴罪之身,不便細說。”
  
  鄭月嘉點了點頭,也沒再深問。
  
  “她人現在在哪兒。”
  
  “暫不知,她身上有傷,也許之前墜過坡,這十幾日一直在關押我的倉房外逗留。”
  
  鄭月嘉皺眉,“那恐怕不對,這半個月,海子外面一直在找她,鬧得沸沸揚揚,她沒有道理不知道,為何不找李善求助。”
  
  這也是鄧瑛心中的疑問,若不是在這裡聽到鄭月嘉和刑部官員的交談,他自己也很難相信,楊倫的妹妹,那個已經許嫁閣臣嫡子的女人,會在自己受刑的前夜說出這輩子為他而活的話。
  
  鄭月嘉見他不說話,又接著問道:“你怎麼知道她就是楊倫的妹妹?”
  
  鄧瑛垂眼,“她身上有兩塊芙蓉玉墜子。”
  
  楊氏一族崇玉,族人無論男女,皆愛佩玉。
  
  鄧瑛點到了這一點,鄭月嘉不由歎了一口氣,“可能還真被你看准了。”
  
  說完,朝外面說了一句:“讓李善過來找我。”
  
  說完,抱臂又問鄧瑛,“除了這件事呢,沒有別的話了?”
  
  “沒有。”
  
  他聲音很淡,有疏離的意思,鄭月嘉領了他這份意,點頭道:
  
  “行,那我走了。”
  
  話冷了,意思也就淡了。
  
  鄭月嘉走後,廡房的門戶被嚴實地鎖死,裡面留了個不太燒得暖的碳火爐子。火星子零零散散地跳到鄧瑛的腳邊,鄧瑛蹲下身,靠著火爐慢慢地脫下自己的鞋襪,安靜地坐了很久。
  
  張鬍子還沒有來,也不知道是不是鄭月嘉的安排,想要再多給他些時間。
  
  如果是,那真的有些多此一舉。
  
  炭火逐漸燒完了。
  
  鄧瑛終於站起來,轉身半跪在木方榻上,用手指掀開一點點的窗紙。
  
  他也沒有別的目的,就想看一眼外面的人或者物。
  
  以前他沒有起心倚靠過任何人,包括父兄和摯友,但此時卻想要肢體的接觸,隔著囚衣也好,如果可以,最好身上要比他溫暖那麼一點。
  
  此時外面有人嗎?
  
  倒是有。
  
  楊婉就捏著小冊子坐在刑房後面的石頭臺階上。
  
  屋簷上在滑雪,偶爾一兩抔落下來砸在她腳邊。
  
  要說受驚倒不至於,但看著也冷。她不自覺地抱緊雙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沉默地摳著小冊子的邊角,眼皮很沉,卻沒有睡意。
  
  昨晚她睡在鄧瑛面前,睡得也並不好。
  
  大半夜的時候醒了,睜開眼發現鄧瑛抬頭望著窗上的雪影,好像一直沒睡。
  
  夜裡無光,但他眼睛裡有一泓粼粼泛光的泉。哪怕他自己穿得很單薄,身子看起來冷得發僵,可那份在受刑前夜,仍然能安坐於牆角的平靜,卻令楊婉覺得有些溫暖。
  
  入人世,雖重傷而不嫉。
  
  鄧瑛的這種人性,在二十一世紀能治癒很多人大半個人生。
  
  以前為了知道鄧瑛受刑前後的事,楊婉之前幾乎翻遍了X京的幾座圖書館,也沒有找到靠譜的相關文獻。
  
  但卻有很多亂七八糟的資料散落在晚明和清朝的文人私集中。
  
  比如清朝的一個不那麼正經的文人,就在他自己的私集裡杜撰過這麼一段。
  
  他說鄧瑛受刑後把自己的“寶貝”藏在一隻小陶罐裡,一直帶在身上,後來他做了東廠提督,在城裡置辦了大宅,就把陶罐埋在外宅正堂前的一顆榆樹根下,命人每日給酒罈澆水,據說,這叫“種根兒”。種根的時候心虔誠,沒準兒躲過內宮刷茬,那底下還能長出來。可惜後來,鄧瑛獲罪受死,激憤的東林黨青年把那酒罈子挖了出來砸開,掏出裡面的腐物燒成了炭。
  
  楊婉看到這裡,就果斷棄掉了那個清朝文人所有的資料。
  
  做歷史研究,別說立場,最好連性格都不要有。
  
  那人是有多扭曲才能編出鄧瑛“種根兒”這種沒腦子的事。
  
  楊婉扒鄧瑛扒到最後,是完全不能接受任何明史研究者,出於任何目的,對鄧瑛進行人身羞辱的。而最能夠對抗這些亂七八糟的記述的東西,莫過於真正的一手資料。
  
  有什麼比身在當時,親眼所見更直接的資料了呢?
  
  楊婉心裡什麼都明白,但怎麼說呢?
  
  文獻裡的那個人是死人,和活人之間沒有邊界。他們沒有隱私,已經熄滅了的人生就是拿給後人來窺探的。但是活在楊婉眼前的這個鄧瑛不一樣。
  
  他不是燒不起來的炭火堆,不需要複燃。
  
  楊婉覺得,至少在這個時空裡,他除了是自己的研究物件之外,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他們是平等的。
  
  算了。
  
  她最終決定不要這個一手資料,站起來拍掉頭發上的雪沫子,但仍然有點不甘心,回頭又朝佈滿黑苔的牆壁看了一眼。
  
  算了。
  
  她又把這兩個字默念了一遍。
  
  等他好一點了再說吧,反正這一趴……也不是很重要。
  
  第5章 傷鶴芙蓉(四)
  
  楊倫站在馬栓邊,接過水壺仰頭喝水。
  
  李善從雪道上趕來,招呼楊倫道:“楊大人,您來了海子裡也不跟我這兒招呼一聲。我這…”
  
  他上了年紀,邊跑邊說人又著急,話沒說完就在半道上嗆了滿肺的雪風,踉蹌地咳起來。
  
  楊倫把水壺甩給家僕,朝李善迎上幾步,“李公公本不必特意過來,你們給陛下當差,我的事情不能煩你們管顧。”
  
  他說話自慎,也得體。
  
  李善得了尊重,心裡也有了些底,一邊緩氣,一邊打量眼前這個青年。
  
  他與鄧瑛同年考中進士,既是同門也是朋友,雖然一個入了六科,一個在工部實幹,仕途並不相似,但還是經常被京城裡的人拿來做比較。
  
  楊倫時年二十八歲,比鄧瑛年長四歲,身量也比鄧瑛要略高一些,眉深目俊,輪廓俐落,今日穿的是一身藏青色的袍衫便服,玄色絛帶束腰,絛帶下懸著一塊青玉葵花佩,站在寒雪地裡,儀容端正,身姿挺拔,把坡上勞作的閹人們襯得越發佝肩聳背。
  
  楊家一直自詡官場清流派,崇玉,尚文。但其實上面一輩的人幾乎都是循吏(1),沒什麼太大的建樹,但倒也都混得不差,楊老太爺已經年老致仕,在浙江一處山觀裡清修,過去曾官拜大學士,入過上一朝的內閣。年輕的一代卻不是很爭氣,除了楊倫以科舉入仕之外,就剩下一個年方十四歲的少年,名喚楊箐的還在學裡,其餘的都是紈絝,混在老家浙江做些絲綢棉布的生意。
  
  不過,楊氏這一族向來出美人,不論男女,大多相貌出眾,楊倫楊箐如此,楊家的兩個女兒,楊姁和楊婉更是京城世家爭相求娶的對象。楊姁四年前入宮,生下皇子後封了寧妃。楊婉則許配給了北鎮撫使張洛。原本是要在去年年底完婚,但年底出了鄧頤的大案,北鎮撫司的詔獄中塞滿了人,張洛混在血腥堆裡半刻都抽不出身,鄧案了結後,他又領欽命去了南方,婚事只能暫時擱置。
  
  此時令人唏噓的是,自從楊婉在靈穀寺失蹤以後,張家先是著急,托人四處去找。
  
  找了幾天沒找到,卻像沒定這門親事一樣,對楊婉閉口不提了。
  
  半個月過去,連楊家人都有些洩氣,只有楊倫不肯放棄。
  
  平時要處理部裡的公務,又要在靈谷寺周圍四處搜尋,半月折騰下來,人比之前瘦了好大一圈。
  
  “楊大人還是保重身子啊。”
  
  楊倫沒回應李善的話,直道:“我今日只為找我小妹。昨日聽一個海戶說,半個月前,好像有幾個人墜南坡,所以我過來看看。等太陽落山就要出去,李掌印忙自己的事去吧。”
  
  李善忙道:“我這兒就是專門來回大人這件事的。”
  
  說完從袖子裡掏出一塊芙蓉玉墜:“今兒底下人在倉房外頭撿的,大人看看,是您家的物件不是。”
  
  楊倫一眼認出了那塊玉墜,正是去年他去洛陽帶回來的玉料所造。
  
  忙接過往掌中一握,“我妹妹人在哪裡?”
  
  “楊大人稍安勿躁,海子裡已經在找了,但暫時還沒有找到。我……”
  
  李善心下猶豫,拿捏了一陣言辭,又頂起心氣兒才敢問道:“冒昧問大人一句,大人與鄧瑛是故交,那大人的妹妹認識……”
  
  “吾妹自幼養在吾母身邊,怎麼可能認識鄧瑛!”
  
  楊倫不知道為什麼李善突然要讓楊婉牽扯鄧瑛,想起北鎮撫司才封了那個為鄧瑛鳴不平的京內書院,人就敏感起來,徑直拿話壓李善,“我自己也就罷了,我妹妹是女子,怎能被攀扯,李公公不可信口雌黃,你們海子裡年初事多,已然很不太平,你此時若要再……。”
  
  “是,知道。”
  
  李善躬身打斷他,也不敢再提他在倉房裡查問到,楊婉幾次三番去看鄧瑛的事。
  
  “大人,我們做奴婢的,看到這玉墜子也急啊,怕張洛大人回京,知道是我們瞎了眼沒認出楊姑娘,讓她在我們這兒遭了這些天罪,要帶著錦衣衛的那些爺爺,來剝我們身上的皮。這會兒,下面人已經翻騰起來了,楊大人不妨再等遲些,不定今晚就尋到了。”
  
  楊倫聽完這一句話,這才看明白他的本意。
  
  但李善將才那話,再想起來又細思極恐。
  
  “你……剛才為什麼問到鄧瑛。”
  
  李善不敢看楊倫。
  
  楊倫放平語調道:“我剛才說話過急,李公公不要介意。”
  
  李善歎了口氣,仍盯著自己的腳尖兒,“哎,也不知道是不是海子的這些弱鬼胡說的,說這十幾日,一直有個姑娘偷偷在照顧鄧瑛,我場院裡曬的藥近來也被人搬挪了好些去關押鄧瑛的地方,點看了之後發現,都是些治皮外傷的藥。楊大人,我知道,大人的妹妹是許了張家的,這些事關乎名聲,說出去對姑娘不好,所以已經把該打的人打了。”
  
  李善說完,面前人卻半天沒有回應,他忍不住抬頭瞄了一眼,卻見楊倫繃著臉,指關節捏得發白。
  
  “大人……”
  
  “我知道了,有勞李公公。”
  
  那話聲分明切齒,李善聽著背脊冷,忙連連道“不敢。”,
  
  “大人,我們本有罪。之前司禮監的鄭公公來了,也過問起這件事,我們才曉得捅了簍子,不敢不擔著,大人有任何需要,只管跟我說就是。”
  
  楊倫勉強壓下心裡的羞怒,朝李善背後看了一眼。
  
  初雪後蓋,白茫茫一大片,什麼也看不清。
  
  “鄧瑛還在海子裡嗎?”
  
  “還在。”
  
  “什麼時候用刑。”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不自覺地握住了懸玉的瓔珞。
  
  李善也朝身後看了一眼,“張鬍子已經去了,看時辰……應該就是這會兒。”
  
  “嗯。”
  
  他頓了頓,似乎在猶豫該怎麼往下問,聽起來才不至於牽扯過多。
  
  “之後呢?”
  
  “之後會在我們這兒養幾日,然後經禮部引去司禮監。”
  
  “行。”
  
  他打住了眼下這個話題,翻身上馬,“我現在跟你們一道進海子裡去搜。”
  
  ——
  
  此時刑房裡是死一般的沉寂。
  
  難以忍受的劇痛已經開始平息,鄧瑛仰面躺在榻上,張鬍子站在他腳邊,正在解捆縛著他的繩子,一邊扯一邊說,“老子幹了這麼多年刀匠,你是最晦氣的一個。說好聽就是朝廷的活,說難聽就是一丁點錢也沒有。這也算了,平日裡我給那些人下寶貝,他們都得給我壓一張‘生死不怪’的字據,可你不用寫。所以這裡我得說一句,三日之後,要你那下面不好,被黑白無常帶去了地底下,可不能在閻王爺那兒拉扯我。”
  
  鄧瑛想張口,卻咳了一聲。
  
  張鬍子抽掉他腳腕上的綁繩,“別咳,忍著,越咳越疼。”
  
  鄧瑛像是聽進了他的話,硬是把咳嗽忍下了。
  
  張鬍子抹了把額頭的汗,粗笑了幾聲,“不過你這個年輕人,是真挺能忍的,以前那些人,比你高壯的不少,沒哪個不呲牙喊叫的,你當時不出聲,駭得我以為你死我這兒了。”
  
  他說完又伸手把他手腕上的綁繩也抽了,挎在肩上低頭對他說,“行了,接著忍吧,這三天生死一線間,熬過去就是跨了鬼門關,能另外做一個人。”
  
  過了三天,就能另外做一個人。
  
  但這三天著實太難熬。鄧瑛只能忍著痛渾噩地睡。
  
  睡醒來以為過去了好久,可正睜眼看時,外面的天卻亮著。
  
  仍是同一日,只是逼近黃昏,萬籟無聲。
  
  窗外面雪倒是差不多都停了,放晴了的西邊天上,竟然影影綽綽地透出夕陽的輪廓。
  
  鄧瑛覺得自己身上除了傷口那一處如同火燒般灼燙,其餘地方,都僵冷得像冰塊。
  
  房裡很悶,鼻腔裡全是血腥味。
  
  他想把窗戶推開,但手臂沒有力氣,只能攀著窗沿,試圖抵開窗銷。
  
  “這會兒還吹不得風。”
  
  聲音是從床頭傳來的,伴著稀裡嘩啦的撩水聲,接著又是走動時,衣料摩挲的聲音。
  
  鄧瑛勉強仰起脖子看向床頭。
  
  床頭的木機上點著一盞燈,有人正在彎著腰在水盆裡淘帕子。
  
  “楊……婉?”
  
  燈下的人一怔,忙抬起頭。
  
  鄧瑛開口對她說話,這還是頭一次。
  
  “嗯,又是我。”
  
  她撩開額前的亂髮,自嘲地一笑。
  
  “你是不是看見我就不自在。”
  
  說著抹了一把臉上濺到的水,疊好擰乾的帕子朝鄧瑛走去。
  
  “別過來。”
  
  說話的時候,他身子突然繃得很緊,脖頸上青經突起,不知道是痛的還是熱的,汗滲得滿身都是。
  
  如果說之前在倉房裡他還能冷靜地回避楊婉,那麼現在他連回避的資格都沒有。
  
  “沒那個意思。”她一邊說,一邊將帕子蓋在他的額頭上。
  
  之後就貓下身背對著鄧瑛坐下,拿鐵鍬子翻挑炭火爐子,“無意冒犯你。我這麼坐著,沒事不會轉過來。”
  
  鄧瑛撐起身子朝自己的下身看了一眼。他的傷處橫蓋一塊白棉布,除此之外,周身再也沒有任何遮蔽,身體的殘破和裸露帶來的絕望,令他柔韌的精神壁壘破開了一個洞,大有傾覆的勢頭。有那麼一瞬間,他腦子裡居然閃過了“死”這個字。
  
  然後就在這個時候,楊婉忽然又開了口。
  
  “還冷不冷啊,外面堆了好多炭,要不我再去抱點進來。”
  
  她的手伸在火堆前面,纖細好看。
  
  頭髮被火苗兒烘得又蓬又亂,松垮垮地堆在肩膀上,肩背裸露的皮膚白淨無暇。在此時看到女人的皮膚,鄧瑛忽然覺得,自己刑前想要的肢體接觸,現下想來竟然是如此的卑劣不堪。
  
  “出去。”
  
  他只能說這兩個字,但他有他堅持的修養,即便在羞恨相加的情境之下,聲音也不冷酷,甚至不算疏離,只是想把眼前的這個女人和自己的狼狽剝離開而已。
  
  楊婉並不意外,她抬起一隻手撐著下巴,看著地上的影子笑著說道:
  
  “別趕我走吧,我本來都決定了,不在這個時候來找你,但剛我沒忍住過來看了一眼,你……”
  
  她想說鄧瑛太慘了,但又覺得此時給他同情即是在侮辱他,便清嗓掩飾,“我自己太冷了,見你這裡有炭爐子,就進來烤烤。”
  
  “……”
  
  床板響了一聲,鄧瑛的手掌一下子沒撐住搭到了地上,碰到了楊婉的背。
  
  楊婉只是往邊上看了一眼,並沒有回頭,反手握著他的手腕,將背後的手臂撈了上去,“別一下一下地撐起來看,你現在不是刑部的囚犯,門沒鎖,他們只是不敢進來管你。”
  
  鄧瑛按住被他捏過的手腕,側臉看著楊婉的背影。
  
  “你怎麼知道。”
  
  楊婉笑笑,“哎,貞寧十二年嘛,姓鄧就是罪,沾了你就得見錦衣衛,連楊倫都知道避,誰還不知道躲。”
  
  這就說得比很多人都要透了。
  
  “那你不怕嗎?”
  
  “我?”
  
  她說著笑笑,伸手去揉了揉肩膀,過後繼續翻腳邊的炭火,偶爾吸吸鼻子,肩背也跟著一聳一聳。儀態絕對算不上優雅,不過很自然,自然到讓人幾乎忘了她坐在一個宦官的刑房裡。
  
  “別想太多。”
  
  她如是說,聽起來好像沒什麼刻意的情緒,但鄧瑛居然想再聽一遍。
  
  “你說什麼。”
  
  他刻意地問。
  
  “我說,別想太多,雖然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但也不是人人都想趁著你不好的時候踩上一腳。你人太溫和了,我下不了手。”
  
  作者有話要說:
  
  (1)守法循理的官吏,沒什麼建樹。
  
  第6章 傷鶴芙蓉(五)
  
  她知道鄧瑛無法完全聽明白的,說完低頭獨自笑笑,雖然照顧背後人的情緒,忍著沒笑出聲,但整個人倒是因此鬆弛了下來。丟掉鐵鍬,輕輕晃動著一雙腿伸手繼續烤火的,隨口問鄧瑛“帕子還涼嗎?”
  
  身後人又不出聲了。
  
  楊婉很無奈,剛要站起來去換帕子,他忽然又開口了。
  
  “還涼。”
  
  “行。”
  
  鄧瑛開口,她也就沒堅持,抱著腿重新縮回去坐著,“那你睡一會兒,我再烤會兒火就出去了。”
  
  房間不大,木炭的火焰把牆壁照得暖黃暖黃的,兩個人挨著一起坐著不說話,一個在刻意保持身體上的距離,一個在努力保持心理上距離。但彼此都沒有什麼惡意,所以氣氛並不尷尬,楊婉甚至起興哼了一段周傑倫的《珊瑚海》。
  
  鄧瑛想試著挪動腿,鑽心的疼痛卻令他瞬間脫力,他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怎麼了。”
  
  “沒有,姑娘不要回頭。”
  
  楊婉“哦”了一聲,伸手又把鐵鍬撿了起來,隨意地去翻炭火,順著他的意思一道幫他掩飾,他突如其來的狼狽。
  
  “楊姑娘。”
  
  “你說”
  
  “出去了不要跟任何人講,你見過我現在這個樣子。”
  
  楊婉聽完這句話,心裡不大痛快。“你這樣想我的?”
  
  “不是。”
  
  “那是什麼。”
  
  鄧瑛解釋不了這麼直接的問題。
  
  他自己已然這樣了,再也沒有什麼名譽要顧,但眼前的人是楊倫的妹妹,不論她出於什麼原因來關照他,他都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令她蒙受傷害。
  
  但他不敢直說,所以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楊婉把腿挪向一邊,稍稍側向鄧瑛,眼睛卻還是望著炭火爐子裡不斷明滅的火星子,“你總是不說實話,我也不好受。”
  
  說完不再吭聲,也不像剛才那樣哼歌。
  
  鄧瑛很久很久都聽不到她的聲音,不禁側頭去看她。
  
  楊婉坐在那兒捧著臉一動不動,臉頰被火烤得通紅。
  
  鄧瑛以為她生氣了,一時有些後悔。
  
  “鄧瑛……無意對姑娘無禮。”
  
  他試著解釋。
  
  “知道。”
  
  她簡單地回應了兩個字,情緒到是很明顯,但鄧瑛還是應付不了。
  
  他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過去他把太多的時間花在了皇城的修築工程上,耽擱了娶妻生子,到現在為止,他也不太瞭解女人話裡話外的意思。於是一面不想看到楊婉難受,一面又不知道怎麼跟她說。
  
  他才受完辱刑,幾乎是一Si不Gua地躺著,動也動不了,更拿不出任何東西去哄哄她,猶豫了很久,最後試著把心裡的真意拿了出來。
  
  “對不起。鄧瑛不跟姑娘說話,是覺得鄧瑛如今這個樣子,羞於與姑娘同在一室。”
  
  楊婉一怔。
  
  這句話背後是呼之欲出的自傷欲。
  
  “不要這樣去想。”
  
  她不假思索地回應他。
  
  “你才不需要羞於面對任何人,應該是朝廷羞於面對你。一人之罪誅殺滿門,本就不是仁義之舉,也不公正。”
  
  鄧瑛笑了笑。
  
  “父子同罪,不能說是不公正,我只是想不通……”
  
  他頓了頓,楊婉聽到了牙齒齟齬的聲音。
  
  “我只是沒想通,我為什麼要在這裡,受這樣的刑罰。”
  
  這話比之前任何一句話都要坦誠。
  
  來自一個研究物件的自我剖白,但楊婉卻覺得自己竟然有點聽不下去。
  
  “難道你寧可死嗎?”
  
  “不是,如果寧可死,那一開始就真的絕食了。我只是覺得,朝廷對我太……”
  
  他最終沒允許自己說出不道的話。
  
  楊婉在鄧瑛的溫和與從容之中,忽然感覺到一陣真實的窒息感。
  
  她望著自己鋪在地上的影子,“你知道,朝廷這樣對你,是為了利用你嗎?”
  
  “知道。”
  
  楊婉忽然眼紅,她趕忙仰起頭,清了清有些發癢的嗓子,“所以你是怎麼想的。”
  
  “皇城內宮傾注了我老師一生的心血,還有幾代匠人四十幾年的春秋,我有幸參與這個工程,也想善始善終地完成它。”
  
  楊婉笑了一聲,“我就說《明史》有誤,都特麼亂寫的是些什麼。”
  
  “姑娘說的什麼?”
  
  “沒什麼。”
  
  楊婉逼自己平復,“我就是覺得,你應該看開一點,你為人再好,又怎麼樣呢,他們還不是一樣,該亂說的亂說,該亂寫的亂寫。”
  
  鄧瑛沒有應楊婉這句話,反而問她,“姑娘不生氣了吧。”
  
  “啊?”
  
  楊婉一愣,原來他實實在在地說了這麼多話,是以為自己生氣了。
  
  “本來我也沒生氣。”
  
  “鄧瑛能問姑娘一個問題嗎?”
  
  “你問,你問什麼,我都說實話。”
  
  “姑娘為什麼要留在這裡。”
  
  “我烤火……”
  
  “姑娘說過會說實話。”
  
  實話就是他是耗盡她十年青春,比她男人還要重要的存在。
  
  當然,她現在不能說得這麼直接,但猶豫了一陣之後,卻還是決定回答地坦誠一點,穿越故事裡那些套路意思都不大,畢竟她不期待,也不可能和鄧瑛發生什麼。
  
  “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你就當我是為你活著吧……”
  
  她說完仰起頭望著房梁上凝結的水珠,“你想不想睡一會兒?如果不想睡,我就跟你嘮嘮。”
  
  “我不想。”
  
  他的這個回答,讓楊婉由衷開懷。
  
  她清了清嗓子,“行吧,那你聽好了。我呢……以前就是為你活著的,我父母經常說,我到年紀該嫁人了,不應該天天只想著你的事,你這個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我是誰,也不可能真正陪我一輩子。他們給我介紹了一個男人,不論人品長相都不錯,但我不願意。”
  
  她說到這裡,勾住耳邊的頭髮,輕輕地挽到耳後。
  
  “去年我生日那天晚上,我還在讀你十七八歲時寫的文章,《歲末寄子兮書》。你自己還記得吧,就是你寫給楊倫的那封信,對了,那封信到底是你十幾歲的時候寫的。”
  
  “貞寧四年寫的,十六歲。”
  
  “嗯,那篇文章我讀了不下百遍,裡面你寫過一句,‘以文心發願,終生不渝,寄與子兮共勉’,我特別喜歡,每讀一遍,我都確信我最初對你的想法沒有錯,如果讓我放棄你,那我覺得,我之前的十年,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所以管別人怎麼說呢,反正我不在乎。”
  
  對著自己的研究對象講述的是自己的學術初心,這大概是任何一個歷史系博士都享受不到的待遇。楊婉越說越認真,沉浸在無俗而純粹的講述欲中。
  
  然而鄧瑛理解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含義,那是一種他此時此刻根本承受不起的愛意,
  
  但他同時又在這一席話中感受到了一股殘酷的暖意,如淬了火的刀切開肌膚,挑起皮肉,他覺得很疼,但除此之外,身邊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有同樣的溫度。
  
  “所以……你不願意嫁給張洛?”
  
  “張洛?”
  
  這個名字楊婉倒是很熟悉,“北鎮撫司使張洛嗎?我……”
  
  她話還沒說完,一道刺眼的光突然穿過被鄧瑛剝出的紙洞透了進來,楊婉忙抬起手臂遮擋。
  
  李善的聲音在外面響起,“楊大人,就此處還沒有找過了?”
  
  楊倫站在雪地裡,看著眼前的刑室,突然從心底生出一股惡寒。
  
  他曾經最好的朋友就在裡面,如果不是楊婉也在裡面,他站在這裡一定不會是現在的面目。
  
  他沒有答應李善,抬頭朝門內喊了一聲:“楊婉!”
  
  楊婉被這一聲喊地“噌”地站了起來,她的名字只告訴了鄧瑛,外面這個人怎麼會知道的?
  
  “楊婉,聽好了,你自己給我走出來,如果我帶你出來,一定打斷你的腿!”
  
  這下楊婉徹底淩亂了,知道她名字就知道吧,但好好的怎麼就要打斷她的腿。
  
  她不自覺地看向鄧瑛,“你……你…你知道外面的人是誰嗎?”
  
  鄧瑛聽出了楊倫的聲音,雖然不解楊婉為什麼聽不出,但還是應道:“你兄長,楊倫。”
  
  “等一下,楊倫?我兄長?”
  
  楊婉抬頭朝窗戶看去,迅速地在心理檢索了一遍的這段歷史人物關係。
  
  楊倫是靖和年間的內閣輔臣,貞寧十二年時,尚在戶部任職。底下有一個一母同胞的妹妹,史料上沒有記載她名字,只知道楊倫把她許配給了北鎮撫司使張洛,但還未成婚就失足落水淹死了。
  
  所以楊倫的胞妹叫楊婉,那麼她現在的這副身子……不至於吧。
  
  楊婉按住後腦勺,一時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楊婉,我再說一次,自己出來!”
  
  楊倫的聲音燒起了怒火。
  
  楊婉向門口挪了幾步,本想偷偷看一眼那人,結果剛把門拉開一條縫隙,就直接被楊倫拽了出去。
  
  楊倫實在是氣極了,不知道她身上有傷,硬是將她拽著拖了好幾步,楊婉的脖子疼得她渾身發抖,想要掙脫又不敢亂動,就這麼被楊倫幾乎是拖得撲在了雪地裡。
  
  李善見這個場景,趕忙把周圍的人遣散了,親自上來勸,“楊大人,還是快讓小姐到裡面去看看,傷到哪兒了沒。”
  
  楊倫看著撲在地上爬不起來的楊婉,髮髻早就散了,衣衫襤褸,身上看起來到處都是擦傷。
  
  他想去把她抱起來,但又不得不忍著。
  
  “你知道裡面的人是誰嗎!啊?”
  
  楊婉勉強坐起來,把凍紅的手往自己懷裡捂,其間快速地掃了楊倫一眼。
  
  這個人身材挺拔,淩厲的下顎線條一看平時就不苟言笑,但的確如史料記載中一樣豐神俊逸。
  
  “說話!”
  
  楊婉被驚得渾身一哆嗦。
  
  好吧,好看是好看,就是脾氣真的太差。
  
  “我知道是知道……”
  
  “既然知道,為什麼要自取其辱!”
  
  雖然楊婉很清楚,貞寧十二年的鄧瑛是一個禁忌,但那也僅僅是文獻裡的一個表述,隔世的人只能體會到政治性的絕望,很難感受到人性中的恐懼。
  
  但楊倫口中這一句”自取其辱”,卻令楊婉錯愕。
  
  那可是鄧瑛曾經最好的朋友,楊婉看了看刑室的大門,此時風雪聲還算大,折磨著那扇楊婉出來的時候來不及關上的門,“砰砰砰”的響,“自取其辱”這四個字也不知道裡面的人聽到了沒有。
  
  楊倫氣她此時還敢出神,怒聲喝道:“桐嘉書院因為他被抓了多少人你知道嗎?就連父親的老師周叢山,八十多歲高齡了也被關在詔獄裡折磨,等張洛從南方回來,這些人就算不上斷頭臺,仕途生涯也全部斷送了,你知道為了什麼嗎,就是因為他們當中有人替他鄧瑛寫了一篇賦來陳情!你再看看你自己,賠上你身為楊家女兒的清譽,置我們滿門的身家性命不顧,我之前還不相信,你會做出這樣的事,如今我真後悔來找你,就該讓你死在……”
  
  楊倫怒極失言,反應過來的時候最惡毒的字已出口,腦子裡嗡地一響,追悔莫及卻也不知道如何挽回。
  
  第7章 傷鶴芙蓉(六)
  
  楊倫試圖找些話來解釋。
  
  但楊婉卻沖著楊倫無奈地笑。
  
  “不救就不救吧。”
  
  她沒忍住吐了個嘈,幹嘛咒你妹死。”說完之後甚至還有點想告訴他,他妹應該真的死了。
  
  李善趁著楊倫被抵得沒說話,趕緊上來將楊婉扶起來,“哎喲,我這兒……我這兒得去給三姑娘拿件斗篷來,看三姑娘的手凍的,要是寧妃娘娘知道,三姑娘在我們這兒受了這麼大的委屈,我們可真是升不了天了。”
  
  楊倫看楊婉一直摁著脖子,這才注意到她全身都是亂七八糟的擦傷。
  
  “怎麼弄的?”說著抓起楊婉的手臂。
  
  楊婉回想起自己剛剛醒來的時候,好像是躺在一片乾草堆裡。頭頂是一座不算太高的土坡,坡上的作物有被壓碾過的痕跡。這個叫“楊婉”的姑娘應該是失足從坡頂摔下來的。
  
  “從坡上摔下來傷的。”
  
  她照實說,用力把手抽了回來,扯了扯手腕上的袖子蓋住擦傷,“對不起啊,摔到了脖子,要是再摔狠點,可能就死了。”
  
  楊倫被踩到了痛點,神情一愣,“你怎麼說話!”
  
  楊婉沒吭聲。
  
  眼前這個人是“楊婉”的哥哥,但不是她的哥哥。
  
  她的親哥可是二十一世紀的IT大佬,雖然沒事就知道拼命給她介紹禿頭物件,但畢竟一起相愛相殺了快三十年,她在他哥面前想說什麼都可以。
  
  楊倫只是史料裡大段大段的履歷和政績文字,對楊婉來說,完全沒有人情溫度。
  
  楊婉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她,畢竟人家兄妹之間,原本應該也有他們自己的情分,沒道理因為她莫名其妙地穿了過來,就私自做主,給人全挑斷了。
  
  於是她也只能像之前的鄧瑛一樣,暫時沉默。
  
  攏緊身上的衣衫,悄悄摁著將才被他抓痛的地方,冷不防嗆到了雪氣兒,一下子咳得聳起了肩背。
  
  楊倫本來就覺得將才因為氣過頭,把話也說過了,現在又聽說她從山上摔下來,還傷到了脖子,心裡是真的有點後悔。
  
  他以前是楊婉的保護神。
  
  家裡的姊妹雖然不少,但他最疼的一直都是楊婉,這個妹妹的性情一直很好,小的時候從來不跟其他的姊妹鬧,安安靜靜地跟著他玩,送他去家塾裡上學,有的時候還拿著母親做的糕餅在家塾外面等他。長大了以後也很聽楊倫的話,楊老太爺最初要把她許配給張洛的時候,她不是很願意,但楊倫跟她說了一回,她就聽了。
  
  這一次她在靈穀寺失蹤了半個月,連母親都覺得不中用了,只有楊倫抱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心在靈穀寺外面翻騰。然而如今見到了,她卻又好像變了一個人。
  
  不過活著就已經是萬幸了。
  
  楊倫迫使自己放緩語氣,“過來,把斗篷拿去。”
  
  楊婉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站著沒動。
  
  楊倫沒辦法,只好自己脫下斗篷給她裹上。
  
  “跟我回去。”
  
  “等一下。”
  
  她居然還敢反抗,楊倫額頭青筋暴起,強忍下怒火,壓住聲音,“母親在家為你把眼睛都要哭壞了,你還要做什麼?”
  
  楊婉轉過身朝刑室看去,“我想跟他說一句話。”
  
  楊倫擰著她的胳膊就往後拖,“不准去!”
  
  楊婉踉踉蹌蹌地跟在他身後,拼命地想從中掙脫,
  
  “就說一句,說了我就跟你走。”
  
  楊倫幾乎要將她的手腕捏斷了。
  
  “不准!”
  
  “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嗎?”
  
  楊倫腳下一頓,人也頓時啞了。
  
  和其他落井下石的人不一樣,從鄧頤滿門被斬首至今,楊倫一直沒敢認真地去想鄧瑛當下的處境,一方面是為了避嫌,一方面是個人慚愧。鄧瑛無罪,所受的刑責過於殘忍,這些他心裡是明白的,但能做的卻只有給李善塞一錠連原因都不敢說的銀子。
  
  交遊之誼要靠閹人去猜,楊倫覺得自己也沒比落井下石的人好到哪裡去。
  
  如今,在與鄧瑛一門相隔的雪地裡,冷不丁被楊婉這樣問,不禁羞憤。
  
  “我不進去,就隔著窗戶跟他說,行吧。”
  
  楊倫沒言語。
  
  楊婉當他是默認了,趁著他發愣,用力掙脫他,裹著斗篷轉身跑到刑室的牆邊,踮起腳扒在鄧瑛榻邊的窗臺上。
  
  “鄧瑛。”
  
  她朝窗內喊了一聲。
  
  鄧瑛抬起頭,窗紙上只有楊婉淡淡的影子。
  
  “將才楊倫……那個我哥在外面說的話,你聽到了嗎?”
  
  鄧瑛其實大多聽到了,但還是對楊婉說了一句“沒有。”
  
  楊婉把腳踮得更高些,“別的也不知道跟你說什麼,不過你記著我說的啊,是朝廷羞於面對你,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好。”
  
  楊婉彎腰搬來兩塊石頭墊在腳下,踩著趴到窗臺上。
  
  “你的手能抬起來嗎?”
  
  鄧瑛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有些發麻,之前被捆綁的痕跡也還在。
  
  他試著捏握,順從楊婉的話,攀著窗沿慢慢地把手伸到了窗邊。
  
  一根秀氣的手指從被他剝開的那個紙洞裡伸了進來,輕輕鉤住了他的食指,鄧瑛愣了愣,隨即下意識地想要把手收回去,但楊婉卻適時地使了力拉住了他。
  
  “鄧瑛我要走了,但我還會來找你,我還有一些問題想問你,拉個勾,下次見到我,你別又變啞巴了。”
  
  看吧。
  
  人在遭受大難時的願望,冥冥之中大都會被滿足。
  
  他在刑前想要的那個,比他的身體溫暖一點的人來了。
  
  楊婉觸碰了他。
  
  在他想不通境遇,甚至險些厭棄自己之前。
  
  ——
  
  楊婉被楊倫帶回了楊府。
  
  深夜,京城大雪。
  
  車馬道上累起來的雪有半截馬腿那麼高,楊府門前掃雪的家奴們看到楊倫帶著楊婉騎馬回來,驚喜地扔了掃帚,連滾帶爬地回去稟告,成門長街上的雪風把那聲音一下子懟出去好遠,在安靜的京城雪夜裡迴響。
  
  楊倫下馬,轉身伸手,要抱楊婉下馬。
  
  “我自己能下來。”
  
  楊倫不應答,把楊婉的手臂往自己脖子上一搭,一把將她抱了下來,接著對門口的家人道:“讓銀兒出來扶小姐。你們拿我的貼子去正覺寺把劉太醫請來。”
  
  話剛說完,東側門開了一半,女人們柔軟的衣段翻湧如雲,四行風燈匆匆忙忙地下來,陳氏得了報,在一眾女眷的攙扶下冒雪走了出來,見到楊婉便一把摟入懷裡,“我的女兒啊,怎麼弄成了這個樣子,你讓母親把心都操碎了”
  
  楊婉仰著脖子,一動不動地任由陳氏摟著自己。
  
  突然成為那麼多人情感對象,她實在有些措手不及。
  
  楊倫的妻子蕭雯忙上前扶住陳氏,“母親,咱們不在這兒說話,先進去給三妹妹好生梳洗梳洗,換一身衣裳,您再慢慢問她。”
  
  陳氏這才心疼地鬆開楊婉,“是了,看這凍得,快跟母親進去。銀兒,滾滾地端一盞茶去我那兒,今兒晚上小姐跟著我,你們都過來服侍。”
  
  蕭雯等陳氏一行人帶著楊婉進去以後,才向楊倫行了個禮。
  
  “一路可安好。”
  
  楊倫原本繃著臉沒什麼心情說話,聽見蕭雯溫和的聲音,勉強擺手笑笑,“先不提了,進去吧。”
  
  蕭雯跟在楊倫身後,“今兒晚了,原想明日跟你說,但這事在我心裡還是沒擱下來。”
  
  楊倫一邊走一邊“嗯”了一聲,示意她往下說。
  
  “今日你不在府上,張家來了人,說的那些話我現在想著都放不下。”
  
  楊倫轉身攙扶蕭雯跨門檻,見她面上有一絲慍色一晃而散,不禁道:“是對你不尊重還是什麼。”
  
  蕭雯笑笑,淡道:“對我也就罷了。我跟你這麼多年,還有什麼話能傷著我。何況那些話大都是沖著婉兒去的。”
  
  楊倫停下腳步,正聲問道:“張家讓誰來的?”
  
  “還能誰?長媳姜氏。”
  
  “具體說了哪些。”
  
  蕭雯歎了口氣,“我也不想鸚鵡學舌般地學那些給你聽,你只管知道,他們是聽到了些外面不好的話,說婉兒即便尋回來,恐也受了驚嚇,要些時日好好調養,他們張家娶媳是大事,是不急於在這一時的。”
  
  楊倫跨進明間,暖氣兒沖頂上來,燥紅了臉。
  
  他反手脫下袍衫丟在圈椅上,叫人端茶。
  
  “這是你們女人間打得什麼啞謎?”
  
  蕭雯彎腰收拾起楊倫的衣物掛到里間的木施上,走出來說道:“也不算啞了,我聽那意思,是覺得我們婉兒做不得張洛的正室,但又不好直說,才這麼白眉赤眼地過來,說了那番虛偽的話。”
  
  楊倫聽完憤然拍案:“這些混帳!”
  
  蕭雯看著案上震盪的茶水,掏出自己的帕子攏乾淨,又托起楊倫的手替他擦拭。
  
  “你氣歸氣,動靜也得壓著點,母親那裡我還沒回呢。”
  
  “有什麼不能回的。”
  
  楊倫把手從蕭雯的帕子裡抽了出來,不耐,“行了別弄了。”
  
  蕭雯知道他不痛快,也沒在意他語氣不好,收了帕子站起身,“我是糊塗的人,想著,還是得等你回來商量著拿主意。我知道你在部裡忙,年初事情又多。但張家那樣的氣焰起來,薑氏以長媳的身份過來與我說話,也不過是個翻火的鉗子,這件事啊,內外都不是我們這些婦道人家能調停得了的。”
  
  這話說得有深淺。
  
  楊倫仰起頭沉默地想了一會兒。
  
  “張洛還在浙江,這事未必有他的意思,等他從南方回來,我在朝外見他。你和母親也先不要著急,這種事也不是我一家這樣。”
  
  說完,扶住她的手腕,“坐吧。”
  
  蕭雯依言在他身邊坐下,“你有主意我就放心了。對了,還沒問呢,婉兒怎麼弄成了那樣。”
  
  楊倫抬起手在膝蓋上狠狠地拍了兩下,氣又不順起來。
  
  只是失蹤了十幾日,張家就開始質疑起楊婉的貞潔,若是她和鄧瑛在海子裡事情傳出去,他也不知道怎麼去見張洛了。”
  
  “傷是從坡上墜下來摔的。”
  
  “墜了坡嗎?”
  
  蕭雯吸了一口氣,“難怪我看她到處都是傷,謝天謝地,人還沒什麼大事,可是她怎麼不回來呀。”
  
  楊倫擺手,“今日我不說話,是不想傷母親的心,如若不然,我非要打她一頓。”
  
  “你又不管不顧了。”
  
  “什麼不管不顧?這一回,不管張家發不發難,她都是犯了大錯,母親護她就算了,你和我絕不能縱容她。”
  
  蕭雯見他果真氣得不輕,放輕了聲音。
  
  “你要作何?”
  
  楊倫看著自己手邊的那碗茶,突然提聲,“我哪兒知道!”
  
  第8章 仰見春台(一)
  
  十幾日後,鄧瑛已經能夠下地行走。
  
  司禮監派的人在正月三十這一日,把他帶到了內府承運庫旁的直房(1)。這個地方挨著內城的護城河,是司禮監少監,掌司,隨堂的居所,至於司禮監掌印太監何易賢和幾位秉筆,則住在養心殿的殿門北面。那處地方的直房是連排而建的,緊靠著隆道閣,再往西走就是膳房,因為直房聯通炊火,已經被鄧瑛擬定拆除,用以安置“吉祥缸(2)”。
  
  對此,何易賢沒說什麼,但底下幾個司禮監的秉筆大太監以“夜間御前有事,恐應答不及”為由,沒少與工部周旋,如今這項工程倒是因為鄧瑛獲罪而暫時擱置了,但這都是小事,令司禮監不安的是,連同這項工程一起擱置的,還有日漸棘手三大殿的修築工程。
  
  尤其是三大之中的太和殿。
  
  七年前張春展剛剛將它修建完成,便被驚雷引火,一燒燒成了廢墟,朝廷不堪經費消耗,硬生生讓它廢了五年。今年是皇帝五十壽誕,皇帝決定要於萬壽節當日,在太和殿受百官朝拜,因此命工部加緊重建。鄧瑛去年年初接手主持重建,一直在工法上設法避免失火後的延燒,在他養傷期間,徐齊和一眾工匠根本不敢在原來的圖紙上下手。
  
  徐齊是新任的督建官,是工部從地方上啟用上來的人。
  
  一開始工部就跟他說過,雖然讓他領工部的差事建三大殿,但一切都要以鄧瑛為主,徐齊為此很不痛快。他原本就是得罪了鄧頤一黨,才被排擠到地方去的,現在因平反返回京城,卻又要在鄧瑛的手底下做事,若鄧瑛與他同朝也就算了,可現在他做了奴人,這就怎麼想,怎麼心不平。
  
  鄭月嘉領著徐齊在護城河邊走,看他一直不作聲,隨口問了一句。
  
  “今兒經筵後賜宴也沒見徐大人多吃幾口。”
  
  徐齊忙道:“不敢。”
  
  鄭月嘉拂開道旁已見春芽兒的垂枝,“其實也不必要現下就去見鄧瑛。”
  
  徐齊搖頭,“鄭公公這不是挖苦嘛,上下的意思,都是要我在旁協從,眼見工期緊迫,我不去見他,難道還等他來見我不成。”
  
  鄭月嘉笑笑,“也就這一項上罷了,不論如何,也逾越不過他的身份去,他既入了司禮監,就是內廷的奴婢,徐大人這樣想,他就有罪了。”
  
  這話明著貶低,私下的意思卻是維護。
  
  徐齊不屑,“罪怕不止這一樣吧。”
  
  鄭月嘉停下腳步,握著手轉過身,“願聞其詳。”
  
  徐齊看向一邊,冷道:“公公也不必問,橫豎我失言,原本在朝就不該過問那些事。”
  
  他這樣說,鄭月嘉卻聽明白了他的所指。
  
  這個月底月底,張洛從浙江回來了。
  
  與此同時,楊婉在海子裡私會鄧瑛的事也在京城傳得滿城風雨。但這件事情畢竟是傳言,張家不敢上告。若私下退婚,又是對保媒的寧妃不敬。張家的老夫人早已病重,此時越發不好起來,京裡好事的人都在四下傳說,老夫人的病是因為孫輩的事氣的。
  
  張洛的父親,內閣首輔張景深也因此告了三日的病。
  
  但外面越熱鬧,楊家的大門就閉得越緊。
  
  楊倫把楊婉關在祠堂裡,只准她的丫鬟銀兒守著,連陳氏都不讓見。
  
  楊婉在祠堂裡跪得膝蓋都要碎了,她想起來走動一下,奈何銀兒杵在她身後,像尊門神。
  
  “銀兒……”
  
  “小姐別想了,銀兒今日只敢聽大人和夫人的。”
  
  楊婉摁住太陽穴,“你們聽大人的,就是要把我關死在這裡是吧。”
  
  “銀兒不敢這樣想。”
  
  楊婉指了指自己的膝蓋,“可以讓我起來坐會兒嗎?”
  
  “不成,小姐您還是跪著吧,夫人說了,今天我們大人從部裡回來就要問您呢,您得好好想想您的錯處,不然大人若真動起家法來,夫人也攔不住啊。”
  
  楊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那你能跟老夫人說一聲嗎。”
  
  “老夫人今兒喝了藥,已經歇下了,小姐,算銀兒求求您,您安分一點吧,這一回……哎,真是很難邁的關。”
  
  楊婉看著銀兒那少年老成的模樣,脫口道:“你才多大年紀啊,就說這樣的話。”
  
  銀兒急道:“這與年紀有什麼關係。小姐,您回來就跟變了一個人一樣,您以前特別體貼夫人和老夫人,家裡的姊妹有了病痛,小姐您也心疼得不行,照顧周到,我們私底下都說,在府裡,無論做什麼事,小姐都是最為人著想的那一個,可是這次回來,銀兒也覺得不大認識您了。”
  
  “我……”
  
  楊婉沒想到自己在現代被人天天數落,到了幾百年前的大明朝,居然還是被數落。有些諷刺,但又頗有機鋒。想著不自覺地點頭,認命地跪坐下來。
  
  銀兒的話還沒說完,見她不吭聲,聲音還更大了些。
  
  “您知不知道,若是張家老夫人,過不了這一劫,我們家裡的大人要在外頭遭多大的風,再有,您就算不替家裡大人想,您也要替您自己想啊,您是打小就許了張家的,若這一回張家真的退了您這門親事,您以後要怎麼辦呢。”
  
  “就不能一個人過嗎?”
  
  楊婉只是在口中囫圇地轉了這麼一句,誰知銀兒竟聽清楚了,一下子急了。
  
  “您說什麼呢!這話要老夫人聽著,不得又為小姐哭嗎?”
  
  楊婉哭笑不得地沖她擺手認慫。
  
  自己卻忽然有些恍惚,這些話雖然出自貞寧十二年一個黃毛丫頭的嘴,妥妥地封建思想,但細細一想,除了用詞有些古趣,和她現代朋友們懟她的那些話,竟沒什麼本質上的區別。明亡清繼幾百年,既而大清也沒了,春秋代序,“文化”傳承,女人們至今仍然有對世道恐懼的枷鎖。
  
  即便如此,這個丫頭前面的話還是有道理的。
  
  陳氏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女兒,維護她的那顆心是真的,楊倫雖然強硬固執,但也是個護短的人,就連楊倫的妻子蕭雯也一樣,她站在楊家的立場上,對自己說的話,做的事也都是真心的。楊婉覺得自己也確實不應該,因為這個烏龍,把這楊家一府的人都坑了。
  
  她想著低頭揉了揉膝蓋,索性鬆開腿,盤腿在坐下來。
  
  “小姐,您這……”
  
  “找點吃的來我吃吧。”
  
  “您還敢吃東西。”
  
  楊婉抬起頭,“不吃東西我怎麼想辦法。”
  
  銀兒蹲下身,“都這樣了,夫人他們都想不出法子,您能想得出什麼法子啊”
  
  楊婉不再說話,一下一下地捏著自己的手腕,靜下心來試著梳理自己的處境。
  
  張洛掌管錦衣衛的刑獄,這個人在歷史上的風評是兩個極端,有一部分研究他的學者認為,他是一個剛正不阿的直臣,有效地遏制了後來靖和年間東廠的宦禍,說白了也就是鄧瑛的死對頭。還一部人則認為,他為人過於陰狠,導致靖和年間刑獄氾濫。楊婉在研究鄧瑛的時候,也翻過不少張洛的史料,她的想法更偏向後者。
  
  所以銀兒的說法沒錯,如果這一次楊家沒有處置好,楊倫那個改革派,之後在官場要面臨阻力絕對不止是那些循吏。
  
  楊婉慢慢地捏住了自己的手腕。
  
  有什麼法子能讓自己從楊家三姑娘過去的社會關係裡抽離出去,又不至於讓張楊兩家就此結下大仇呢。
  
  她試著把思路拉開。
  
  張家如今唯一顧忌的只有內廷。
  
  鄧瑛所在的司禮監,此時到不失為一處庇所。
  
  可是在大明朝,女人有沒有可能在哪裡找到張家不敢碰,且日後也不需要受婚姻束縛,還能謀求活路的地方呢。
  
  她忽然想到了楊姁。
  
  楊婉的姐姐,寧妃。
  
  上帝視角的好處在於,她的確能適時地跳脫出紛繁複雜的人際關係,直接抓住這個時代各種社會機制的本質。
  
  “銀兒,你去看看哥哥從部裡回來了沒有。”
  
  銀兒不肯動,連聲道不敢。
  
  楊婉正想自己站起來,誰知祠堂的門突然被從外面打開,楊倫官袍未褪,滿身風雪地跨了進來。
  
  “誰讓你起來的。跪下。”
  
  他聲音不大,隱火卻在肺裡湧動。
  
  蕭雯從後面匆匆跟進來,拉住楊倫說道,“我讓她跪了一日了,這會兒就算了吧。”
  
  楊倫雙眼發紅,根本沒聽見蕭雯說什麼。
  
  “跪下。”
  
  “行,我跪。”
  
  楊婉掙扎著挪回去重新跪下,“張家老夫人……”
  
  “你還有臉問!”
  
  “好,我沒臉問。”
  
  “……”
  
  楊婉腦袋一縮。
  
  這幾天下來她倒是逐漸找到了與楊倫說話的節奏。
  
  蕭雯趁著突然楊倫吃癟的空擋,蹲下身把楊婉護在身後,“你答應我今日不管外面怎麼樣,您回來都不動怒,好好和婉兒說的。”
  
  楊倫切齒,“張洛人就在正廳,你讓我如何好好與她說。”
  
  “啥?”
  
  張洛親自來了,這到讓楊婉很意外,一下子沒收住聲音。
  
  蕭雯回頭看了楊婉一眼,聲音也有些怯,“他怎麼來了。”
  
  楊倫深歎了一口氣,走到一旁,壓著性子說道:“張家的老夫人,今日一早過身了。”
  
  蕭雯一怔。
  
  “什麼……”
  
  楊倫看著楊婉,“喪訊在辰時就入朝了。現在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保下你。”
  
  蕭雯忙又把楊婉往身後拽了拽道:“那張家老夫人,從四月起就纏綿病榻了,年前怕是病得連人都不認識了,這一遭去了,也是生死有命,哪裡怪得了婉兒。”
  
  “那我能如何!”
  
  楊倫反問蕭雯,“我是朝廷做官的,議婚論禮,若是依著一個“禮”字,哪裡有這些事情?現而今,我也卷在這裡面動彈不得。連部裡的事都乏閑來想。且這又不是錢糧軍國的大事,卻讓我楊張兩家成仇至此,我並不是怕仕途有損,我是怕,這位北鎮撫司使,私恨公泄,若得機會拿住了我,你,母親,還有這不知死活的丫頭,一輩子就要被外面踐成泥了。”
  
  第9章 仰見春台(二)
  
  “我去見他。”
  
  “……”
  
  楊倫以為自己聽錯了,瞠目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既然不知道如何保我,那就將我交代出去。”
  
  要不是自己的妻子在前面護著,楊倫真怕自己忍不住,當場就要給她一巴掌。
  
  他捏著手在祠堂內煩躁地來回了一趟,最後停在楊婉面前,喝斥道:“我護了你十八年,你現在讓我把你交代出去。你且當自己是這京城裡的一方人物,可以獨劈出來做楊府的主?還是你當我死了?要你去親自挑梁?”
  
  蕭雯聽出了他話裡話外都是護短,忙拉勸道:“說來說去,你就是疼這丫頭。幹什麼說‘死’‘活’,聽著這樣嚇人。要我說,是得細想想,如何躲得了這風頭才是正事。”
  
  楊倫被她半拽半央地勸退了一步,負手走到門影裡,沉默了半晌,勉強平了意,甩手道,“我去見張洛。”
  
  蕭雯問道:“上回你見他他不肯見,這回他親自過來,會不會有事啊。”
  
  楊倫笑道,“當然有事,他不是一人來的,外面還有錦衣衛的人。”
  
  “他帶了錦衣衛的人……他……要做什麼。”
  
  “這不奇怪,問訊官員,本就是北鎮撫司的職責。”
  
  蕭雯聲音有些發顫,“那你還去?”
  
  “之前那都氣話。不去難道真讓她去嗎?只要我還沒死,家裡的人就不能不明不白地受辱。這個人是給陛下辦密差的,他暗地裡的想法,不大輕易露底出來。但這次他既然來了,我就看看他袍子下面是藏得什麼刀。”
  
  蕭雯只覺得背上生出一股寒意。
  
  “不若你先避開這一回,我再去張家與薑氏講一講……”
  
  “你就不必露面了,那邊見到你,能有什麼好聽的話,好好守著母親吧。”
  
  他說完,又看轉向楊婉,“還有你,你就給我好好在這兒跪著,哪兒也別想去。”
  
  楊婉硬是沒領他這份“情”。
  
  “我跪著也是煩擾祖宗,外面的聲音並不會消停。”
  
  蕭雯生怕楊倫的氣又被楊婉頂出來,忙對楊婉道:“婉兒,你就安心聽你哥哥的話,他會護好你的。”
  
  楊婉撇開蕭雯,將手摁在膝蓋上,撐起上半身,抬起頭看著楊倫的眼睛,“哥哥心裡應該明白,這件事情其實不是楊張兩家要鬧出來的,而是外面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翻出來的,我們兩家,彼此都是笑話,要想有好一點的姿態,就只有逼另一方服軟。我們服軟退婚,就是我自認婚前失貞於人。張家服軟迎娶我,就是他們家自取其辱,不管怎麼樣,橫豎外面都很熱鬧,都有一籮筐的歹話說,所以這個風頭,根本就不是用來躲的。”
  
  她看似是在說她自己的事,但看事的眼光卻不是從自身切入的,甚至沒有僅僅圄於楊家之內。
  
  楊倫錯愕。
  
  蕭雯更是覺得不可思議。
  
  楊婉趁這個機會起來坐下,膝蓋一下子血流通暢,酸爽地她差點哭出來,她低下頭,也不顧楊倫在場,挽起自己的褲腿,“這便是折磨自家人來平你自己的氣。我知道哥哥氣我不懂事,若是哥哥果真能氣順,我受著到也沒什麼,可哥哥在我面前發了火,不也還是要在外面為難嘛,那我這樣又有什麼意思呢?”
  
  她說著就要伸手去揉。
  
  蕭雯看著那烏青的膝蓋頭兒,也跟著心疼,忙掰住她的手,“婉兒別揉。”
  
  楊婉抽開手,“嫂嫂也別管我,這就要靠自虐來麻木,不然我一會兒怎麼站得起來。”
  
  她說完吸了一口,閉上眼睛,狠狠地朝自己的膝蓋上按了一把,果然血通麻解,“神清氣爽”,卻看得蕭雯連牙都咬了起來。
  
  “嘶……我的天,那個銀兒,拉我一把。”
  
  “這……”
  
  銀兒下意識地朝楊倫看去。
  
  楊倫無解於她話聲中那份從來沒有見識過的冷靜和勇氣,不禁問道:“你什麼時候想到這些的。”
  
  楊婉看銀兒膽怯,也不指望她,自己掙扎著站起來,拍了拍膝塵,站直身走到楊倫面前,她身量比楊倫要低得多,但也不妨她硬是要盯住了楊倫的眼睛才肯開口。
  
  “這幾日不一直關在這裡想嗎,我還想了脫身的法子,也想好了我自己的退路,要能救得了我自己,也要讓張洛沒臉與我們楊家過不去。”
  
  楊倫聽了這句話,忽笑起來,抬起手臂指著楊婉的額頭的,“你輕狂什麼?你現在還有什麼退路,若是張洛退了這門親,那我就得把你放著養一輩子,你竟然還想著救你自己,我……”
  
  “你又沒有辦法,就不肯聽我說完嗎?”
  
  你……行。”
  
  楊倫氣得憋悶,隨手拖了一張墊子,用力懟到腳邊,盤腿坐下,“我就聽你說完。”
  
  楊婉看著他坐定,緩和了下語氣,“好,既然哥哥願意聽我說,我便先問哥嫂一事,你們信我還是處子之身嗎?”
  
  楊倫聽到“處子”兩個字,立即梗起了脖子,蕭雯竟也不好開口。
  
  “你們答就是了。”
  
  她抱著手臂,雖是在談論自己的身體,聲音卻幹凜凜的。
  
  這種女性對身體的意識差別是隔了時代的,楊倫和蕭雯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
  
  楊倫忍無可忍,只能訓斥她:“誰讓你這樣胡言亂語的,這是你該說出口的話嗎?即便是我和嫂嫂信你,外面的人怎麼想?你還說自己想明白了,我看你連你這回在吃什麼虧都不知道!”
  
  “外頭人怎麼想那都是虛的,傳言之所以是傳言,是因為他們說得再真,也拿不到實底子,鄧瑛沒有受刑之前,的確是三司定罪的謀反之人,但受刑之後就不一樣了,他如今是司禮監的人,這個主意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何怡賢給三司衙門出的,陛下也點過頭,所以不論是出於什麼目的,何怡賢都不願意宮外面的髒水潑到內廷去。況且,如今太和殿重建工程工期緊迫,工部的那些人,也不想讓這種事情去分鄧瑛的心。”
  
  楊倫反問,“這又如何?”
  
  “哥哥還想不清楚嗎?”
  
  楊婉偏頭,“因為鄧瑛,張洛也不敢向我發難。”
  
  說著聲音忽然壓重,“逼我承認我失貞,也就是置鄧瑛於死地,張洛是錦衣衛的人,太和殿建不成,皇帝不舒坦對他沒有好處。我敢去見他,我賭他也不會對我怎麼樣,不管他如今怎麼穩得住,如何對待兄長,內心無非是希望我們主動退婚,以免牽扯到我們家在宮裡的娘娘,讓他的大主子為難。”
  
  楊婉這話的聲音雖然不大,意思卻犀利。
  
  楊倫聽到此處,喉嚨壁都在發涼,他不自覺地吞咽,那陣冰涼感竟然一泄泄入腹中。
  
  他詫異地盯著楊婉的眼睛,漸漸有了審視她的意思。
  
  “你為什麼會知道司禮監和朝廷的事。”
  
  楊婉應道:“感情我就是家中的死物嗎?你們平時說話,我也是能聽一些去的。”
  
  楊淪看著她,沒有立即回應。
  
  沉默了半晌之後,忽然搖頭:“不對,即便我偶爾會在你和你嫂子面前多說幾句,但我從未說到過這個程度。”
  
  “那便是我沒在家裡白活。”
  
  楊婉接下他的話,“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哥哥,讓我見張洛,這門親事我自己退掉。”
  
  “不行,你想都不要想!”
  
  蕭雯心疼道:“是啊別去,那是閻羅鬼煞,你見不得的。”
  
  楊婉望著楊倫,“我不想你去擋,這事原本與你無關。”
  
  “你再說這樣狼心狗肺的話!”
  
  楊婉張口啞然,有些後悔。
  
  也是,自己剛才的話,對於楊倫來說好像說過了。
  
  祠堂裡因此一時變得很安靜,煙火烘出的風又暖又細,熏得楊婉的臉發燙。也熏得楊倫的眼睛發紅。
  
  蕭雯見他二人僵持,出聲緩和道:“若是退親能了結這事,那也罷了,可以後呢,我們婉兒以後怎麼辦,好好一個姑娘,不就毀了嗎?”
  
  楊婉順著她的聲音,將目光從楊倫身上移開,輕握住蕭雯的手,“嫂嫂放心,雖我百口莫辯。但貞潔這樣東西,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即便我不能自證,但這世上還是有地方,能讓我去伸冤的。”
  
  楊倫看了蕭雯一眼。
  
  雖然是自己的親妹子,但他畢竟是一個男人,不好在這個話題上說得過多。
  
  蕭雯會出楊倫的意思。
  
  “這話可不能隨意地說啊,什麼地方,能伸這種無望的冤。”
  
  “有,內廷尚儀局。”
  
  “尚儀局……”
  
  楊婉點頭,習慣性地拿出了寫論文時的句式,直接點到了時間性結點,和結點上對應的史實。
  
  “貞寧十年起,尚儀局甄選女使,皆需是完璧之身。參與甄選,即能自證清白。”
  
  她說完,順勢梳理完了後面的路。
  
  “我去見張洛,這件事就牽扯不到哥哥的德行,張洛便不能用問訊京官那一套來為難哥哥,而且,我也要張洛的態度,越是羞辱我越好,我也並不害怕外面那些不好聽的話。在我入尚儀局之後,張家這次退婚之舉,自然就成了他們強行玷污了我的名聲的惡行,哥哥屆時,可以賣給張家一個人情。至於母親和嫂嫂,也不用為了我,再聽那些汙耳的東西。”
  
  蕭雯聽怔怔地完楊婉這一番話,不禁結舌,喃喃道:“你這樣說,我聽著竟是借了風頭啊,可……”
  
  她說著聲音軟了,眼眶也有些發紅,“把姑娘的名節這樣赤裸裸地拿出來去搏,也……也太委屈了。”
  
  楊婉到不覺得這有什麼。
  
  楊倫卻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面前的這個妹妹身上,有一層他越來越看不清楚的隔膜,她雖然就坐在自己跟前,但她已經不像從前那樣,遇到事情,只會溫溫軟軟地牽著他的袖子,問他該這件事要如何,那件事要怎麼辦。
  
  她句句都在說得失,樣樣都在算因果,從鄧瑛,到張洛,最後甚至到她自己,一盤死棋全部走活,這完全就不是從前的楊婉能夠想到的。
  
  最令人背脊發寒的是,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一點都沒有女人對自己遭遇的自憫,她甚至為了利用自己的名節,情願把身子拿出去讓千萬人談論。而且,她竟然完全不難過。
  
  “你在海子裡到底出了什麼事?”
  
  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聲音不大,楊婉並沒有聽見,她還幫他拿捏好了為官立家的態度。
  
  “哥,把我交代出去吧。也沒有道理,我犯了大錯在家裡躲著,讓你去抗。你是在部裡做官的人,我這兒都是家長里短的小事,這兩日,還讓你們當大事一樣地反復思量,大可不必。”
  
  第10章 仰見春台(三)
  
  楊府的正廳裡放著一尊白玉雕成的玉牡丹。
  
  張洛身著喪服,獨自站在玉牡丹面前,一言不發。
  
  他給楊倫留了餘地,並沒有帶著錦衣衛大張旗鼓地進來,但即便如此,正廳內的丫鬟不敢當他是楊府的客人,沒有一個人上前來過問茶水。
  
  自從他升任北鎮撫司使,這幾年死在他手裡的人實在太多了。
  
  京城裡的官員但凡提到張洛,都不肯多言語,能回避則回避。好在他素來不是喜歡交往的人,雖然做事不留情面,但也不給人留門路走,到也省去了很多人攀附他的心。
  
  久而久之,地方上的官員給他取了一個江湖諢號,叫他“幽都官”。一旦在自己的地境上遇上他,就得做好披枷帶鎖下詔獄,赤身裸體過鬼門關的準備。
  
  不過據說張洛對自己的母親卻是頗為孝順。
  
  張洛的母親去世得很早,臨去之前,和楊家定下了張洛和楊婉的親事。
  
  雖然這幾年張家在京城平步青雲,張琮入閣,張洛掌管了半個錦衣衛,有很多世家都很想與張府結親,小門第的人家,不惜把自己的女兒送來與他做妾,但張洛聽都不聽這些事。
  
  要說他對楊婉是什麼態度,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想過。
  
  楊家出了一位內廷的娘娘,溫柔識禮,在後宮的聲譽很好,楊婉也是自幼被陳氏教養在深閨,從來不在外人面前抛頭露面,張洛至此還沒有見過她。
  
  不過他在宮中見過寧妃楊姁,是一位有著含情目的風情佳人。
  
  聽說楊婉和楊姁長得很像,那也就應該是個美人。
  
  “張大人。”
  
  張洛抬起頭,楊婉正穿過洞門朝正廳走來。
  
  穿堂風流入二人袖中,他身上的麻衣厚重全然吹不動,而她身上的綾羅卻翻飛若蝴蝶。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吩咐,侍立的家人都站得很遠。
  
  她過來的時候,竟也是一個人。
  
  “楊婉見過張大人。”
  
  她低頭向張洛行了一個禮,腰上一雙芙蓉玉墜子隨著她的動作扣響,耳邊玉珠輕搖。從容顏和身姿上看,的確是與宮裡的寧妃相似。
  
  “楊婉?”
  
  張洛抱臂挑眉。
  
  “嗯。”
  
  楊婉直起身,忽又發覺自己儀態沒端穩,正猶豫要不要再行一個女禮,誰料想張洛冷笑一聲,一把解下腰間的配刀,反轉刀身,刀柄即抵在了楊婉的下巴上,只輕輕一挑,楊婉就被迫仰起了頭。
  
  張洛低頭打量了楊婉一陣,手指忽然往邊上一帶,楊婉的臉竟猛地一撇
  
  她脖子上本來就有舊傷,這一下痛得她差點叫出來。
  
  張洛收回刀,冷冷地看著她,“我不為難你,讓楊倫見我。”
  
  楊婉忍著疼站直身,“大人來這裡是為了我與大人的婚事,即便大人有什麼訓斥,也算不得為難我。”
  
  “你說什麼?”
  
  張洛逼近楊婉,他身上的素麻上,藏著很厚重的靈堂佛香,和他周身寒氣格格不入。
  
  “再說一次,讓楊倫見我。”
  
  楊婉轉過身,“你既來見兄長,為何要帶錦衣衛的人。”
  
  “北鎮撫司問訊朝廷官員,自然有北鎮撫司的規矩。”
  
  楊婉回頭。
  
  “你要問什麼?”
  
  張洛眸光暗閃,朝她又逼了一步,“我要問的是朝廷官員,你是府中女眷,當回避。”
  
  “是要問他縱我私通鄧瑛之事嗎?”
  
  張洛一怔,“住口。”
  
  楊婉笑笑,“就這麼聽不得那兩個字?你審他,不如審我。”
  
  “放肆。”
  
  張洛壓低聲音,“你見我毫無慚愧之態,你是認為你沒有犯錯是嗎?”
  
  楊婉搖了搖頭,“即便我犯了過錯,大人也不該洩憤在我兄長身上。”
  
  “妻不做,你要做囚?”
  
  他說完一把扼住了楊婉的喉嚨,手臂往前一推,便將楊婉抵到玉屏上,然而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楊婉的頭碰到玉屏的瞬間,他的胸口也猛地刺入了一根銳物。他低頭一看,見竟然是一根銀簪子。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在他出手時同時去反制住他。
  
  “沒必要這樣恐嚇我,我就不配入詔獄,你也不敢殺我。”
  
  楊婉仰著脖子,聲音雖然受到了壓迫,但眼底卻沒有流露一絲的恐懼。
  
  “鬆手……”
  
  她說完,甚至把手中銀簪又往他的胸口推入半寸。
  
  “你如果再不鬆手,我就敢殺你了……”
  
  張洛看著楊婉的眼睛,卻描述不出她的神情。
  
  她不像是多麼剛烈的女人,用烈性和自己搏命。她有她的狠性,也有一種令他不解的分寸感。
  
  就像那根銀簪子一樣,不偏不倚地紮在距其要害兩寸的地方。
  
  “你竟是這樣的人。”
  
  他說完,鬆開楊婉的脖子,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
  
  傷口雖不深,但已滲出了血。
  
  “別動。”
  
  楊婉說著將簪子拔了出來,張洛的血順著她的手臂流下來,她毫不講究地撈起自己的袖子擦了兩把,回頭對愣在屏後的銀兒說道:“去拿傷藥過來。”
  
  說完刻意地咳嗽了幾聲,借此緩平被張洛扼亂的氣息。
  
  “對不起,我知道我這樣對你很不公平,我也知道,因為我一個人,讓你和張家都蒙受很多沒必要的羞恥。所以……”
  
  她說著丟掉銀簪,撫裙屈膝,在張洛面前跪下:“我向張大人認錯賠禮,求大人放過我兄長。”
  
  張洛看了一眼自己滴落在地上的血,又看向楊婉。
  
  她被藕色的絲羅輕飄飄地包裹著,手指按在冰冷的地上,纖細白皙,看起來甚至有些可憐。
  
  很難想像,這雙手,將才竟然握著銀簪子刺他。
  
  張洛用腳碾著將才那支銀簪子,金屬與地面尖銳的摩擦聲令楊婉不自覺地咬住了牙齒。
  
  張洛忽然將銀猛地踢開,撩袍蹲下,一把扼住楊婉的下巴,逼她抬頭。
  
  “你既是這樣剛烈的一個女人,為什麼要做苟且之事。你若對我無意,大可直言,我並非無恥之徒,要強娶你為妻。”
  
  楊婉抬起頭,“大人這樣說,就是定了我的罪了?”
  
  張洛被她眼底的神情戳得很不舒服,但她就是不肯把目光避開。
  
  “如果我們楊家不願意退婚,堅持要嫁入你們張家,你會如何?”
  
  “我容不下羞辱我的人活在我身邊。”
  
  楊婉聽完,笑笑又道:“如果不嫁進張家,又要如何做才能消去你心頭之恨?”
  
  張洛沒說話,手上的力道卻越來越大,楊婉吃痛,眼睛不自覺的紅了。
  
  “還是……要讓我自裁是吧。”
  
  她說完,眼中雖然有淚,眼底卻藏的是笑意,“你不覺得好笑嗎?你是北鎮撫司使,掌管詔獄,京城內外的官員見了你就害怕,你這樣一個人物的名譽,需要我一個女子的性命來維護?你在朝的功績,在外的名聲,難道都是虛的嗎?”
  
  “放肆!”
  
  “我並沒有與鄧瑛做出任何任何苟且之事。”
  
  她迎上張洛的目光,“我兄長也沒有過錯。有錯的是那些拿我的貞潔之名,看似討好你,為你抱不平,實則只不過是為了看你兩家熱鬧的人。張大人,你的確是這京城裡的一方人物,但你畢竟沒娶過親,他們知道你在這件事情上,做不到像在詔獄中那樣殺伐果斷,所以故意低看你,取笑你,楊婉明白,這樣與大人說話,的確是放肆了。但為了傳言,就帶走我兄長訊問,或逼我自盡,這些並不是大人這樣的人該做的。”
  
  張洛聽完,掐著楊婉的那只手指節作響。
  
  “這些話,是楊倫教你說的嗎?”
  
  楊婉被迫仰起頭,“你為什麼會這樣想,你難道聽不出來,這是我沒有辦法才說出來的話嗎?”
  
  張洛就著她的下巴,一把將她從地上提了起來,又隨手擲向一邊。
  
  楊婉的腰一下子撞到黃花梨木的方案銳角上,這種痛實在太難忍,她一時沒忍住,捂著腰蹲了下去。
  
  張洛斜睥楊婉。
  
  “賤人。”
  
  雖然隔了幾百年的文明進程,但惡毒的話總有共性。
  
  楊婉聽懂了那種恨不得扒衣破身的□□之意。
  
  “你說什麼。”
  
  張洛冷道:“我今日不帶楊倫走,並不是表示我能容忍你,與司禮監的那個罪奴活著。我在朝廷內外行走,眼不揉沙,只要你們身在京城,你們的性命隨時都在我的刀刃下面。”
  
  說完摁下刀柄,轉身跨出了正廳。
  
  下階時與端藥來的家僕撞肩而過,家僕失手摔了呈盤,藥瓶破碎,灰白色藥粉像紙灰一樣,撒了一地。
  
  楊婉坐在地上,努力地想要把“賤人”這兩個字從腦子裡逼出去。
  
  奈何它卻越來越響。
  
  銀兒過來扶她,攙她一張圈椅上坐下。
  
  “小姐,您傷著哪兒了,臉怎麼這麼白。”
  
  楊婉猛咳了幾聲,“那個垃圾人剛才罵我賤人!”
  
  “噓……您怎麼能還說呢……”
  
  楊婉氣得上頭,將才話說得多,這會兒喉嚨又癢,竟越咳越厲害。
  
  銀兒見她又在摁脖子,忙道:“要告訴夫人請劉太醫再來瞧瞧嗎?將才看見張大人掐小姐脖子,可真是把銀兒嚇死了。”
  
  楊婉擺擺手,“算了沒事,他沒用大力。我這是渴了,想去……想去倒杯水喝。”
  
  她說著自覺地就要拿水壺給自己倒水。
  
  “小姐,銀兒服侍您。”說完就替過了楊婉的手。
  
  楊婉悻悻然地把手收回來,看著銀耳忙活。
  
  這個時代官家女兒,到的確是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但也真的命薄如紙。
  
  和張洛一番交鋒下來,楊婉雖有七八分學術性和理論性的把握,但此時她還是有些後怕。
  
  即便是能把控住貞寧十二年的大局,即便對張洛此人的性情有所理解,即便她掌控著人心博弈的優勢,但張洛帶給她的男女身份上的壓迫是非常恐怖的。
  
  尤其是張洛盯著她,罵她“賤人”的時候,如果在現代社會,她應該張牙舞爪地就上去了,就算打不過還有員警來收尾,但在此處面對張洛,她卻只能氣,不能作聲。
  
  楊婉想著歎了一聲,勉強散掉了心裡的火,抬手挽了挽耳邊瑣碎的頭髮。
  
  “為什麼我是魂穿,不是身穿呢。如今這個樣子,想要在大明朝想要做一個獨立的女性研究者,真的太難了。”
  
  她自言自語地叨了這麼一句,又想起了鄧瑛,忽覺得不對。
  
  若是身穿,自己在大明朝連個戶籍都沒有,別說跟著鄧瑛了,根本寸步難行,這麼一想,又趕緊搖頭。
  
  “明日跟你嫂嫂進宮。”
  
  楊倫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楊婉忙整理裙衫在起身。
  
  楊倫看著她狼狽的樣子,又看向她脖子上和下顎上的指痕,輕聲問她“沒事吧。”
  
  “沒事。”
  
  楊婉按著後腦勺,也不太敢看他。
  
  楊倫彎腰,輕輕撩開她的頭髮。
  
  “真沒什麼……”
  
  “別動,我看一下。”
  
  楊婉抿了抿唇,到真沒動。
  
  “婉兒。”
  
  楊婉一愣,這聲好難得。
  
  回想下來,這還是楊倫帶她回來以後,第一次叫她婉兒。
  
  “啊?”
  
  “今日是救我,我到真的沒想到,這十八年,你在哥哥身邊的樣子,竟是裝的嗎?”
  
  楊婉覺得楊倫這句話說得有些落寞,抿著唇低頭,沒有去接。
  
  楊倫的妹妹已經死了,楊家單方面的地對她好,是出於骨肉情親,但同樣的骨肉親情,她又不可能還回去,這就還……挺殘忍的。
  
  “怎麼不說話。”
  
  “嗯……沒有,就是在想,我現在這樣,難道哥哥不喜歡嗎?”
  
  楊倫咳了一聲,輕輕放下她的頭髮。
  
  “不是,罵了你這麼多天是真的氣你。但一想你能活著,倒已經是老天對哥哥開恩了。”
  
  第11章 仰見春台(四)
  
  說來也怪。
  
  十二年的初春一直都是幹風天,但是翻到二月,雨水卻突然之間多了起來。
  
  這種天氣並不是和適合血肉傷的將養。
  
  鄧瑛也不想過多得走動,幾乎是一日一日地呆在太和殿。
  
  太和殿的重建工程備料就備了四年,原制的工程圖是張展春主持繪製的,由於主體是木制結構,一旦遇雷火,延燒的勢頭幾乎不可逆。鄧瑛在複建太和殿之前,曾與眾工匠們一道,對圖紙進行了多次修改,現而今放在氈棚(1)裡的圖檔,已經堆了半人來高。
  
  連日大雨,圖檔受損,需要運大木料的工藝也都沒有辦法完成。
  
  工匠們得閒,大多坐在氈棚裡一邊躲雨,一邊閒聊。
  
  桌椅腳跟都在發黴,但也把老木的香氣逼了出來。
  
  有人沏了滾茶,用小爐子吊著,熱熱地喝上一口,身上的潮氣好像也沒那麼難受了。
  
  鄧瑛端著茶碗,站在人堆裡與工匠們說話。
  
  這些匠人大都是張展春的香山幫(2),與鄧瑛熟識十幾年的大有人在,他們都是靠手藝吃飯的人,與宮廷和朝廷的牽連不算多,沒有那麼多顧忌也就更敢說,但他們沒什麼大局觀念,想對鄧瑛表達些什麼,具體的話又說不出來。反而因此在鄧瑛面前,變得小心翼翼。
  
  不過鄧瑛知道,這些人遠比他自己更在意他內心的平復。
  
  但他也明白,“平復”這件事,對他自己和這些人來說,都很漫長。
  
  於是,除了工程上的事,他也偶爾也會和他們談及自己在內廷的日常生活。
  
  “我前兩日還在想,宋師傅送的茶,要放過今年驚蟄才拿出來喝。結果今日大家都被雨絆在這兒,就索性拿出來了。”
  
  送茶給他的匠人聽了這話很欣喜,忙道:
  
  “您喜歡就太好了,今年地裡又出了新的,就是年初家裡女人生病,沒及得上去摘。我前幾日趕回去叫了村上的人去幫忙,終於是收了一半下來,趕明兒家裡的女人身上好點,叫她再給大人送些來。”
  
  他喚鄧瑛“大人”,剛說完就被旁人扯住了胳膊。
  
  一堆眼風洶然掃來,他頓時就愣住了。
  
  自悔失言,低頭不敢再看鄧瑛。
  
  鄧瑛在旁隨意地接過他的話,“我還怕你們進來做工,就不稀罕家裡田地。”
  
  那人見鄧瑛不怪罪,自己更後悔,也不敢大聲說,低頭悻悻道:“是,再少也是祖業,不敢不守著……”
  
  氣氛有些陰沉,棚門也被風吹得咿咿呀呀的響。
  
  外面的雨氣很大,木香土腥都帶著春寒,鄧瑛的身子一直養得不是很好,尤其是腿上,早晚畏寒懼冷,站久了便不舒服。
  
  但他還是習慣在這些匠人當中站著。
  
  這也是張展春幾十年的堅持。
  
  他曾對鄧瑛說過:“營建宮城和在外帶兵是一樣的,沒有那麼複雜人心算計,大家的目的是一致的,只要你能讓他們安心,他們就能一門心思地撲在自己的事情上。大廈之穩,莫不出於人心之定。但要做到這件事,光精進自身是沒有益處的,你得有‘終身為士,不滅文心’的毅力。有了這樣的毅力,才能有你該有的擔當。如此,你帶領著他們建造的殿宇城池,才不會是一堆楠木白骨。”
  
  張展春說這話的時候,鄧瑛還很年輕。
  
  不免要問,“那要如何,才能守住‘文心’呢。”
  
  張展春對他說,“不管身在何處,都不能忘了,你是十年書齋,苦讀出身。儘管你不喜歡仕途上的人和事,走了和楊倫這些人不一樣的的路,但你得記著,你真正的老師,始終是大學士白煥,你和楊倫一樣,活在世上,要對得起自己的功名和身份。”
  
  鄧瑛成年後才慢慢明白,這一襲話中的深意。
  
  累世的師徒傳承,同門交遊,不斷地在辯論,闡釋他們“修身治國平天下”的欲望,這些欲望撐起了讀書人大半的脊樑骨,他們是王朝的中流砥柱,也是大部分社稷民生事業的奠基人。
  
  楊婉早年也在自己對明朝的初期研究裡,對所謂的大明“文心”進行過一般性闡釋。
  
  有了辯證法的介入以後,她不得不去看其中迂腐的一面,但是在她後來對鄧瑛的研究當中,她認為“文心”這個概念,一直都是鄧瑛行事作風的支撐點,甚至是他最後慘烈結局的根本原因。
  
  他就是不喜歡站在宦官集團的立場上想問題,就是要做與自己身份不合的事情。
  
  但怎麼說呢。
  
  楊婉抽風的時候,偶爾也會有抓馬的想法。
  
  “太監皮,文士骨”,這和“妓女身,觀音心”一樣禁忌又帶感,稍微發揮一下,就可以寫它幾萬字的JJ小文學。
  
  她愛這種有裂痕性的東西,比起史料羅列,這才能彰顯大文科當中的“人文性”。
  
  可惜這一點,她還沒來得及跟鄧瑛碰上。
  
  鄧瑛是用他本身的性格,在內化那個時代裡如深流靜水般的東西。
  
  因此他的進退分寸和楊婉是完全不一樣的。
  
  正如張洛不喜歡楊婉,是覺得楊婉的分寸感,淩駕於當時所有的婦人之上,這讓他極度不安。
  
  而在鄧瑛身旁的人,卻從來不會感覺到,他的品性當中有任何刻意性的修煉。
  
  “我在獄中數月,很想念這一口茶,若還能得新茶,那便更好,只是不知道,會不會勞煩到你家中人。”
  
  鄧瑛主動提及之前發生在自己的身上的事。
  
  說話的匠人聽完之後,立即明白過來,鄧瑛是想讓他放寬心。
  
  他心裡頭本來就有愧,忙站起來拱手道:“這怎麼能是勞煩呢,我這禿嚕嘴,啥該說的都說不出來,也可以不要了。以後,只管留著手跟著您做工,給您送東西罷了。”
  
  眾人聽完都笑開了。
  
  鄧瑛也笑著搖頭。
  
  那茶煙很暖,熏得他鼻子有些癢,他抬起另一隻手,用手背輕輕按了按鼻樑。
  
  沒在內學堂當值,他今日穿的是青色的常服,袖口掛在手臂處,露著即將好全的兩三處舊傷。
  
  “您身上還沒好全嗎?”
  
  氣氛融洽後,人們也敢開口了。
  
  鄧瑛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點頭道:“好得差不多了。”
  
  說完側過身,攏緊身後的遮雨簾子,轉身續道:”我……其實也沒想太多,雖不在工部了,但現下與大家一道做的事,還和從前是一樣的,你們若是肯,從此以後可以喚我的名字。”
  
  “那哪裡敢啊。”
  
  其餘人的也應聲附和。
  
  將才那個說話的人轉身對眾人說道:“我看還像之前在宮外的時候一樣,喚先生吧。”
  
  鄧瑛笑著應下,沒有推遲。
  
  棚外是時響起了一聲雷,眾人都站起來擁到了棚門前。
  
  天上藍雷暗閃,雲層越壓越低,雨看起來,根本沒有停下來的預兆。
  
  鄧瑛抬頭,望著雨中才蓋了不到一半的琉璃瓦,負手不語。
  
  “先生。”
  
  “嗯。”
  
  “今年這雨水多得不太尋常啊。”
  
  鄧瑛點了點頭“是。年初那會兒沒有雪,開春雨多,也很難避免。我將才過來前,看楠料(3)被雨水濡廢了一大半。”
  
  “是啊。”
  
  工匠們面露愁色,“得跟衙門那頭提了。南面的斗拱已經造好了,琉璃廠被來的來料我們現在都沒看見,這雨再這樣下下去,主樑的隼,又得再修一次了。”
  
  正說著,徐齊從工部衙門議事回來,一身雨氣,神色不好,模樣有些狼狽。
  
  匠人們紛紛讓到一邊行禮。
  
  徐齊看了他們一眼,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擺手說,“你們歇你們的。”
  
  鄧瑛放下茶盞,走到徐齊面前行了一個禮。
  
  “正在議琉璃廠的事,大人……”
  
  徐齊打住他,“你也不用催促,橫豎這兩日能見得到款項。”
  
  說完喝了一口茶,覺得粗得厲害,心裡氣本來就不順,索性跺下茶杯,借茶發洩“茶這樣,人也是這樣,都是惹得滿口酸臭還吐不出來。”
  
  鄧瑛站在一旁沒出聲,徐齊越說越氣,不妨開了罵口。
  
  “被砍頭的吃朝廷,砍別人頭的也吃朝廷,鄧瑛,”
  
  鄧瑛還在想琉璃廠的事,一時沒及應答。
  
  “你還不慣被稱名?”
  
  徐齊不快,難免揶揄。
  
  “不是。”
  
  他說著又拱手,“大人請說。”
  
  徐齊放下茶盞問道:“你之前在工部的時候,是怎麼跟內閣處的?”
  
  鄧瑛平聲應道:“開年內閣與六部的結算和預算,其實我們不用參與過多。”
  
  徐齊抬眼,“何意。”
  
  “父親伏法以後,山東的田產至今還在清算,司禮監和其餘五部都在等最終的帳目,這兩年鹽務和海貿都算不得好,所以不論今年如何統算撥派,都得等山東巡撫的呈報進京,待那個時候,我們提報三大殿重建的實需,才能探到戶部的底和內廷的真實的意思,現在說得過多,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這番話有些長,他說完忍不住低頭嗽了一兩聲。
  
  徐齊沒有想到他會親口提清算鄧頤田產的事,有些詫異,開口問道:“你們鄧家在山東的霸舉,你之前就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是。”
  
  鄧瑛平和地回應,“十年未訪。”
  
  十年未訪。
  
  到底算為骨肉冷落,還是算作自潔不汙?
  
  徐齊一時竟有點想給眼前這個人下個具體一點的判定。
  
  “你……”
  
  他剛開了個話口,太和門上的內侍就發動了下鑰的催聲。
  
  徐齊只得作罷,與工匠們快速總完工需料單,起身走了。
  
  鄧瑛見雨沒有停的意思,便讓匠人們各自休息。
  
  自己一個人獨自撐傘穿過太和門廣場,回直房去。
  
  那日是二月初五,正是內閣與六科的給事中會揖(4)的日子,南三所的值房內燈燭還暖著,今日不光是清談,還說到了幾個京官品行的問題,內閣次輔張琮不悅六科參奏他的學生,兩邊一杠起來,竟杠過了時辰。
  
  鄧瑛走到南三所門前的時候,內閣首輔白煥也剛剛從會揖的值房裡走出來。
  
  雨下得太大了,鄧瑛沒有提燈,他一時到沒太識出鄧瑛的樣貌。
  
  鄧瑛進士及第那一年,白煥是科舉主考。
  
  那一年中進士的人當中,雖然有他白家的後輩,但白煥最喜歡的卻是鄧瑛和楊倫這兩個年輕人。楊倫是他一手提拔,但鄧瑛卻在做庶起士(5)的第二年,被張展春給看重了。張展春後來跟他私下提過很多次,即便鄧瑛不在仕途,但還是不想讓他斷了和白煥的師生緣分。他不是一輩子好在土石上的人,等三大殿完工,還是要把他還回來的。
  
  沒想到,還沒還回來,張展春就中了風。
  
  接著猖獗多年的鄧党在張琮的謀劃,以及他的推波助瀾之下,終於徹底倒臺。
  
  遲暮之年,得見天光。
  
  而他最喜歡的學生,也就這麼,再也找不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1)氈棚:有布遮擋的簡陋工棚
  
  (2)香山幫:出身香山的工匠群體
  
  (3)楠木:明故宮的主要殿宇都是木制結構,採用的木料主要是楠木。
  
  (4)會揖:六科(相當於監察部門)和內閣大臣作揖的日子,說白了就這是行政部門和監察部門在一塊交流感情,免得鬧得太僵。
  
  (5)庶起士:相當於一個翰林院見習崗,考完進士的年輕人一般都會幹幾年。
  
  第12章 仰見春台(五)
  
  鄧瑛沒有想到這個時辰內閣還沒有出太和門。
  
  看見前面的白煥放慢腳步,自己的步子也跟著慢了下來。
  
  天光黯淡的陰雨黃昏,二人都撐著傘,本就有肢體隔閡,實不該就這麼相見。
  
  “老師。”
  
  這一聲是在傘下說的,雨水劈里啪啦地打在傘上,白煥並沒有聽得太清晰。
  
  但他眼見著鄧瑛放下傘,理袍在雨中跪下,向他行禮。
  
  青衣席地,見少年根骨,和當年翰林院拜禮時一模一樣。
  
  白煥沒有出聲,卻也就此站住,不再往前走。
  
  白煥的兒子白玉陽見父親沒有過來,便辭了六科的幾個給事中,撐傘返回到白煥身旁,看了一眼伏身在地的鄧瑛,又看向在傘下沉默的父親,小心催促道:“父親,沒必要跟這奴婢一般見識。”
  
  誰知白煥卻赫然沖他喝道:“放肆。”
  
  白玉陽被呵斥地一愣,忙低頭道:“是,兒子放肆,只是還請父親快一些,今日會揖,宮門已經晚閉了半個時辰,這會兒太和門上已經催第三回了。”
  
  “讓他再等。”
  
  “這……”
  
  “等!”
  
  白煥提高了聲音,白玉陽不敢再勸,只得又往太和門上去了。
  
  雨水順著鄧瑛的領口不斷地往他的中衣裡灌,白煥不對他說話,他也不能說話。
  
  他畢竟不是張展春。
  
  張展春對鄧瑛言傳身教很多年,彼此熟悉到既是師徒也是忘年交。
  
  白煥和張展春不一樣,他是個治學嚴謹,從不偏私的老翰林,在政治上又是實幹派,在鄧瑛心裡,他們之間的師生關係一直有些尖刻。
  
  “以後不要再喚我老師。”
  
  這句話在大雨天聽來,寒涼無情。
  
  鄧瑛跪在地上,肩頭一顫。
  
  “為何。”
  
  他沒忍住,脫口問了出來。
  
  白煥聲音不穩,“我不准你辱沒了我從前最好的學生。”
  
  他說完這句話竟有些站不穩,蹣跚地向前踩了幾步,鄧瑛忙站起身去攙扶住他,卻被白煥顫巍巍地掙開了,擺手不肯讓鄧瑛近身。
  
  “你已經是伺候內廷的人,我當不起。”
  
  說完高聲喚回白玉陽,扶著白玉陽的手,一路蹣跚,頭也不回地朝太和門走去。
  
  鄧瑛垂手站在雨裡,卻清晰地看到白煥在撇開他的時候紅了眼。
  
  白煥從前對很多人都說過,鄧瑛就是他最好的學生。
  
  所以這一句:“你不要辱沒了我從前最好的學生。”不僅傷到了鄧瑛的裡內,也真實地傷了白煥的心。
  
  非白煥所願吧,但他此時,必須要和這個從前的學生割裂了。
  
  至於楊倫,應該也是如此。
  
  鄧瑛沒有再說話,側身讓到一邊,作揖相送。
  
  雨水在地縫裡恣意地流淌,草根碎葉雖然卑微,此間卻各有其位,鄧瑛看著眼前的一片淩亂,竟覺得心裡莫名好受了一些。
  
  他一直等白煥走出太和門,才直起身。
  
  過了酉時,四下開始點燈,鄧瑛走回值房時,鄭月嘉剛走,給他留下了一套用藍布包裹的書。書旁邊還有一副藥,也是用油紙包著。
  
  內侍李魚跟鄧瑛說,這藥是鄭秉筆在御藥房取的,對鄧瑛的身子好,讓他不要張揚,在後宮裡找一個宮人,借娘娘們宮裡的內灶煎了就好。
  
  六宮內倒是各有各的火灶,護城河這邊的值房卻沒有。
  
  但內侍們的伙食又必須要自己做。
  
  這種情況下,在外搭灶畢竟麻煩,且遇上個事務繁忙的侍候,大多顧不上飲食。所以逼不得已,有些內侍便會在六宮各處找上那麼一個宮女搭夥吃飯。
  
  宮女本沒有白白多操一份的心的道理,但架不住這些人殷勤。
  
  深宮寂寞,又都是伺候人的奴婢,說話做事都得提著一口氣,惺惺相惜起來,有時竟比情郎還暖幾分,久而久之,這宮裡對食的風氣就起來了,有點子地位的太監,都盤算著攢錢,找上那麼一位菜戶(1)娘子。
  
  李魚跟他傳達完鄭月嘉的話後,難免也調侃了一句,“你若要尋個娘子,我看只有尚儀局的女使配得上。”
  
  鄧瑛沒接這些話,把藥放到箱櫃裡,關門點燈,之後脫下已經被雨水淋透的袍衫和鞋襪,身上乾燥了,卻反而覺得比將才在雨中還要冷。
  
  李魚在門外問他,“你裡面還有炭嗎?我想著天還沒黑透,想去惜薪司碰碰運氣,看還能不能支領。
  
  鄧瑛走到門口應道:“二月了,惜薪司現下還供炭嗎?”
  
  “有門路啊。惜薪司的掌印是我姐姐的對食相公,心疼我姐姐得很,我姐姐能揪著他耳朵罵他,我這兒過去跟他說一聲,他敢不給,再說,都是吃宮裡的,陛下燒剩的星子,偷偷給我們給一點又不算什麼事。”
  
  鄧瑛聽完笑笑,“你去吧,我不大用得上了。”
  
  李魚在門搓了搓手,“那成,你若覺得冷了,找我便是。”
  
  說完踩著雨坑子,劈裡啪啦地跑遠了。
  
  鄧瑛在床榻上坐下,低頭解開側帶,重新換了一身中衣。
  
  天時還不算太晚,他不想那麼早睡下,便隨手從鄭月嘉送來的書裡隨手抽出一本,攤到膝上看時,見是《千字文》。
  
  這是內學堂的啟蒙書,主要教閹童識文斷字。
  
  貞寧年起,朝中的文書來往量很大,識字宦官的人數,還不敷內廷二十四衙門的需求。
  
  所以內書房一直在試圖增補翰林院的講學官。
  
  但這畢竟是一種比較扭曲的師生關係,翰林院中的清流大多不想把自己牽扯到內廷裡面去。直到白煥奉詔,親自入內學堂給閹童們講學,又把楊倫也一道薦進去之後,無人應詔的現象才逐漸好起來。
  
  鄧瑛手上的這一本是白煥在內書堂做講學的時所用,上面的批註不算多,但每一處都寫得很詳實。那字和白煥的性情相似,一看就很費功夫,雖然極小,但筆力到位,一點也不潦草。
  
  鄧瑛把燈挪到手邊,曲臂撐著下顎,一頁一頁地翻讀。
  
  外面雨下小了,護城河裡的水漲得很高,流聲越來越洶湧。
  
  燈油見底的時候,外面忽然想起了敲門的聲音。
  
  鄧瑛以為是李魚回來了,壓下書本抬頭朝門口道“門沒掛栓。”
  
  站在門口的楊婉手上抱著了一堆東西,即便鄧瑛說門拴沒掛,她也騰不出手去開門,索性背過身拿屁股一頂。沒想到門“砰”地一聲撞到了牆上。
  
  “這什麼門啊。”
  
  楊婉自己被嚇了一跳,忍不住吐槽。
  
  一邊說,一邊倒退著進去,找了一處空地,把手上的一堆瓶瓶罐罐全部放下,這才發現坐在床榻上的鄧瑛渾身僵硬地摳著身下褥子。
  
  他身上的中衣雖規整地系著,但外面卻鬆鬆垮垮地罩著一件夾絨袍子,被褥蓋去下身大半,腰處卻有一節汗巾沒有遮住。
  
  鄧瑛看清了楊婉的樣貌,坐在榻上愣了半刻才回過神來。
  
  發覺自己衣冠不齊,又不敢大動,猶豫了半天,才僵硬地把放在膝蓋上的書慢慢挪到腰前,暫時遮住令他尷尬的地方。
  
  楊婉看著鄧瑛樣子,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年紀一大把還不要臉的老色批。
  
  “這個……”
  
  她想解釋,沒想到竟不自覺地吞咽了一口,要命是隨著她這一聲吞咽,鄧瑛竟然也跟著咳了幾聲。
  
  絕了,老色坐實,這下直接不用解釋了。
  
  楊婉拍了拍自己的臉,趕忙蹲下身子去理地上的東西,掩飾道:“你這麼早就睡了嗎?”
  
  背後那人的聲音也是一樣的錯亂。
  
  “我還沒睡。”
  
  著趁楊婉蹲在地上的空擋兒,系好了袍帶,又把被褥壓到腿下攏了攏。
  
  如果說鄧瑛從前拒絕和旁人私近,是為了守禮,那麼如今他排斥私近,是害怕被羞辱。
  
  衣冠之上,心照不宣,誰也不肯先失身份。
  
  但衣冠之下,有人炙熱張揚,而他卻寒冷破敗,從此以後的每一局,都是要輸的。
  
  他想捂住這必敗的局。
  
  可是他似乎拒絕不了楊婉。
  
  或者換一句話說,她總能在他解開衣衫,鬆弛防備地時候找到他。
  
  “你……”
  
  “你躺著吧,你身子還沒好全。”
  
  “我已經沒什麼事了,下雨地上在反潮,你不要一直蹲著。”
  
  楊婉轉身看向鄧瑛,見他嚴嚴實實地坐在榻上,不自然地搓了搓手指,“對不起啊,進來的時候就沒想到是這樣。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尷尬吧。”
  
  鄧瑛搖頭,“沒事。只是姑娘為什麼……”
  
  “為什麼會在宮裡是吧。”
  
  說到這個話題,楊婉真切地露了個笑容,“我說了我還會來找你的,你看,我沒有食言。”
  
  這倒是,她沒有食言,她真的來找他了。
  
  自從楊倫把她帶走以後,鄧瑛根本不敢想還能再見到楊婉。
  
  畢竟她是張洛的未婚妻,南海子刑房裡的那一段時光,幾乎算是上天借給他的,為此他以後不知道要用多少報應來償還。
  
  可是她竟然真的來找他了。
  
  這個過程有多難,鄧瑛不得而知,但此時他在楊婉臉上,並沒有看到愁容。
  
  她說完甚至站在鄧瑛的床前轉了個圈,“好看嗎?”
  
  墨綠色的襦裙像蝶翼一樣展開,那是尚儀局女使的宮衣。
  
  “好看。”
  
  “我也覺得好看。”
  
  她說著給自己搬了一個墩子,在鄧瑛面前坐下,“我前日入的宮,如今在尚儀局寫一些宮裡來往的文書。昨日我原是去了內書房找你。可惜你不在,就我哥一個人在,我想以前也沒聽他講過學,於是在內書房絆了兩個時辰聽他叨叨。結果回尚儀局時,局裡事務很多,一忙起來忘了時辰,後來就沒得空再去太和殿。對了,這些東西,是寧妃賞我的,別的我都沒有給你拿來,就拿小罐罐裝了些堅果子給你,你沒事的時候吃,都不是熱補的東西,但對身體好。”
  
  鄧瑛看向她羅在地上的罐子,每一個都貼著條子,上面寫著瓶子裡裝的堅果名字。
  
  一排排整整齊齊地擱在角落裡,看起來竟讓他覺得莫名有些舒服。
  
  “我希望你不要拒絕我,也不要誤會我有什麼目的。就是我喜歡這樣吃,也想讓你嘗嘗,我教你啊。”
  
  她說著起身去打開罐子,在幾個罐子裡各抓了一把,
  
  “你看哈,你每天可以抓一點核桃,再抓一些花生和果脯子,這樣混著吃,也不是很澀口,也不是很酸。”
  
  說著捧到鄧瑛面前。
  
  “伸手。”
  
  不知道為什麼,鄧瑛發覺楊婉讓他幹什麼,他就自然地照著做,即便他不是很理解,但也不想因為自己任何的猶豫,讓她不開心。
  
  他伸手接過楊婉手裡的雜果,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吃法。”
  
  “每日堅果的吃法。”
  
  作者有話要說:
  
  (1)菜戶:太監的對食對象。
  
  第13章 仰見春台(六)
  
  楊婉前輩子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會在600多年以前的紫禁城裡,教這座皇城的建造者吃東西。而且他真的照楊婉說的,認真地用手托著她捧給他的堅果子,一口氣塞進了口中,低著頭慢慢地咀嚼,堅果很脆,在他牙齒間劈啪劈啪地響,像過年的時候沒炸開的小啞炮。
  
  楊婉托著下巴,對自己腦子裡突然冒出的這個比喻感到很滿意。
  
  她坐直身,看著鄧瑛在燈下的輪廓。
  
  貞寧十二年這個雨水綿綿的夜晚忽然變得很有現實的氛圍,就像她在圖書館熬大夜的時候,保溫杯裡裝著檸檬枸杞茶,暖手寶邊放著堅果包,眼前這個叫鄧瑛的人,化身大片大片鋒利的文字,陪她度過了好幾個完整的冬天。
  
  “欸。”
  
  她忍不住喚了他一聲。
  
  鄧瑛聽見楊婉的聲音,想開口應她,沒想竟嗆住了,楊婉忙倒了一杯水給遞到他手上,“喝口水緩緩。”
  
  鄧瑛忍著咳意咽下一口水,過後自己也笑,“對不起,以前也不會這樣。”
  
  “沒事,你吃,我不出聲了,你吃東西的時候,還挺不像你的。”
  
  “那……像什麼。”
  
  “像我以前養的倉鼠。”
  
  “倉鼠?”
  
  “就是和耗子很像。”
  
  “啊?”
  
  他聽完這個比喻,不禁笑著搖頭,掩住口鼻把口中剩下的堅果吞了下去。
  
  楊婉托著下巴問他,“你對別人也這樣嗎?”
  
  “你指什麼。”
  
  “好性情,別人怎麼樣說都不生氣。”
  
  “嗯……”
  
  鄧瑛握著茶杯稍稍停頓了一會兒,“我交往的人不多。”
  
  “那我哥哥呢。”
  
  鄧瑛聽她這樣問,似乎有些猶豫。
  
  “你哥哥……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不過現在我也不能和他交遊了。”
  
  楊婉看著他手背上的傷疤,忽然說道:“他現在這樣對你,你不覺得他很不要臉嗎?”
  
  不要臉?
  
  鄧瑛起先並沒有什麼表情,把這三個字在心裡重複了一遍之後竟然笑了一聲,他抬起頭看向楊婉,“你說話總是讓我想笑。”
  
  “那是因為我愛說實話。”
  
  楊婉說著差點沒把二郎腿翹起來,“說真的,我以前以為楊倫挺厲害的,不過現在看來,他在貞寧年間也就那樣。”
  
  她說著撇了撇嘴,“對妹妹呢,好是好,就是方法太笨,也不知道怎麼做才是最好的,一味只知道護短。講學呢……還湊合吧,一本正經的照著書念,果然是白閣老教出來的。欸,鄧瑛。”
  
  她說到有興致的地方,不禁扒拉住了鄧瑛身下的褥子。
  
  “你什麼時候去內學堂講學啊。”
  
  鄧瑛看著楊婉的手,離他的腿不過三寸,他剛想往裡面撤,她卻適時地收了回去。
  
  “你一定比楊倫講得好。”
  
  不論說什麼話,楊婉的立場都是站在鄧瑛這一邊。
  
  鄧瑛到現在為止仍然不明白,為什麼這個之前從未謀面的女子為什麼願意和他站在一起。
  
  在南海子裡,他以為那是一種錯誤的愛意,但此時他又不是那麼確定了。
  
  不過他也不想問。
  
  “姑娘是想聽鄧瑛講學嗎?”
  
  “嗯。”
  
  楊婉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線封的小冊子。
  
  “你看,聽課筆記本我都準備好了。還有,你以後不要叫我姑娘,我有名字,跟你了說的,我叫楊婉,我還有一個小名,叫婉婉,雖然他們都說後來我性格跑偏了,這個小名不太適合我,不過如果你想叫的話,也可以。”
  
  “不會,婉婉這兩個字很襯你。”
  
  他說話時的目光和聲音都很誠懇。楊婉聽完卻很想笑,忽然決定要在《鄧瑛傳》添一筆——鄧瑛也是個對著姑娘睜眼說瞎話的人。
  
  “你還是我成年後,第一個這麼說的。哎……”
  
  她說著歎了口氣,抬頭朝窗外看去,“不過我就很擔心,楊倫好像不太喜歡我現在這樣。”
  
  “子兮……”
  
  他脫口而出楊倫的表字,頓了頓又改了口,“楊大人近日還好嗎?
  
  “很好啊,他能有什麼不好的。”
  
  “你呢。”
  
  “啊?”
  
  楊婉一時沒反應過來。
  
  看到她發愣,鄧瑛忽然有些惶恐,忙道:“鄧瑛無意冒犯。”
  
  楊婉聽他這麼說,托著腮笑了,“你是問我的近況嗎?怕我被張洛為難?哈……”
  
  她眸光閃爍,“別擔心,現在整個京城的女人怕是都瞧不起他,天天罵他始亂終棄,逼我退婚還要玷污我的名聲。昨日姐姐在陛下面前像是提了一句我與他的事,陛下動怒,命慎刑司打了他二十板子,這會兒估計在家裡養傷呢。我哥表面上上了本替他們張家求情,私底下吧,我看是樂得很。”
  
  說完自己也笑了,好不容易忍下來後,接著又道:“你放心,這些事兒跟你都沒有關係,你就好好做你的事,去內書房的時候,知會我一聲,我好跟尚儀局告假。”
  
  “我很久沒有講過學了。”
  
  “你…還會緊張啊。”
  
  鄧瑛搖頭,“不是,是怕不及你想得那麼好。鄧瑛徒有虛名多年,事實上只是老師的棄生。”
  
  楊婉聽他說道這裡,忽然想起楊倫曾在私集裡提及過,鄧瑛死後無棺安葬,整個京城無人敢管。是白煥將他備給自己的棺材給了鄧瑛,而他自己死後,則是用一方賤木草草地就葬了。
  
  師生情誼深厚至此,卻在有生之年有口難說。
  
  這是時代性的悲劇。
  
  有些情感是違背當下倫理綱常的,明明存在,卻要用性命來守住它不外露。
  
  楊婉提著風燈走在回承乾宮路上,一直在想白煥和鄧瑛的關係。
  
  他們真正決裂就是在貞寧十二年的秋天,那個時候,歷史上發生了特別慘烈的一個屠案,桐嘉書院七十餘人全部被斬首。
  
  這些人大多是東林黨人,曾就連內閣都敢罵的人,最後被張洛一個一個地折磨地體無完膚,很多人受刑不過,在詔獄裡把自己認了一輩子的道理都背叛了,然而最後還是一個人都沒能活下來。
  
  楊婉曾在史料上看到過這樣一段描寫。
  
  “周叢海雙膝見骨,已不堪跪刑台。死前痛駡天子,嘔血結塊,甚見腐肉,可謂內臟皆受刑罰瘡爛,其慘狀不堪言述。”
  
  這一段歷史有幾處盲點,是楊婉考證很多次,都沒找到實證。
  
  首先,這些人是因為替鄧瑛不平,才被捕下獄的,但是他們最後的慘死卻是因為張洛,張洛為什麼要殘忍地殺死這些人,這個原因史料上並沒有說清楚。
  
  第二,這些人的下場過於慘烈,以至於文官團體震動,皇帝不堪壓力,被迫啟用東廠,監督錦衣衛,以此來削弱北鎮撫司的勢力。
  
  鄧瑛就是在那個時候,從太和殿走到了司禮監和整個大明朝文官集團之間。史料上沒有記載確切的過程,但是後來的研究者,從白煥與鄧瑛決裂的這個史實上分析,這場慘案應該是在鄧瑛的推波助瀾之下發生的。這也就是史學界判給鄧瑛的第一宗罪——為了自己上位,親自把那些曾經不顧性命為他發聲的人推入了萬骨堆。
  
  楊婉不認可這個說法,但是遺憾的是,這只是情感上的不認可,她並沒有實證支撐。
  
  如今距離貞寧十二年的秋天,還有半年的時光,算起來,這好像是鄧瑛在內廷裡最純粹的一段日子。
  
  楊婉想起他坐在自己面前像常倉鼠一樣,吃堅果的樣子,有些悵然。
  
  她忙揉了揉眼睛,告誡自己不要想得太多。
  
  歷史畢竟是歷史,局中人再如何艱難,也與她沒有關係。
  
  “姨媽。”
  
  一聲稚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楊婉抬起頭,發現自己已經走到承乾宮的宮門口了。
  
  寧妃的兒子皇長子易琅正晃著他的胳膊,“我還要看姨媽變小人兒。”
  
  楊婉見他身邊沒有人,又跑得一頭汗,便蹲下來掏出自己的帕子給他擦拭。
  
  “您又叫奴婢姨媽了。”
  
  易琅扒拉著楊婉的手,“母妃說,你是她的妹妹,那就是我姨媽。”
  
  楊婉見他一臉小霸道總裁的模樣,總想趁著沒人去捏他的臉。
  
  不管在哪個時代吧,暖心的小孩子總是讓人心疼的。
  
  “姨媽,你不開心嗎?”
  
  楊婉搖了搖頭,“奴婢沒有不開心。”
  
  易琅鬆開手,一本正經地問楊婉,“那為什麼你剛才一直盯著地上不說話。”
  
  楊婉笑笑,“奴婢的耳墜子掉了。”
  
  她剛說完,宮門前忽然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什麼時候掉的,本宮遣人替你找。”
  
  楊婉抬起頭,寧妃正走下臺階,她剛剛下了晚妝,穿得素淨,沖著易琅道:“什麼時候跑出來的。”
  
  楊婉忙行禮,寧妃一手牽著易琅,一手扶起她。
  
  “回來了。”
  
  “嗯。”
  
  “去什麼地方了。”
  
  “去看了個故人。”
  
  寧妃溫聲問她,“婉兒在宮裡有什麼故人。”
  
  “……”
  
  楊婉只是笑,沒有應答。
  
  “是鄧少監吧。”
  
  楊婉一愣,寧妃挽了挽她被雨打濕的耳發,輕聲到“傻丫頭,你以前是最怕事的,現在是怎麼了呢。”
  
  她雖是這樣說的,卻沒有責備的意思。
  
  “你就不怕嗎?”
  
  “有娘娘護著奴婢,奴婢怕什麼?”
  
  第14章 仰見春台(七)
  
  “有娘娘護著奴婢,奴婢怕什麼?”
  
  寧妃搖頭,“是你聰慧,若不是你想到入尚儀局這個法子自證清白,我們楊家這回,就難了。”
  
  楊婉攪著腰上的懸玉線,低頭輕聲說道:“本來就是奴婢的錯,奴婢自救而已。”
  
  寧妃握住她的手,往自己的懷裡捂。
  
  楊婉忙退了一步,“娘娘……不用,奴婢不冷。”
  
  寧妃拽住她想要縮回去的手,偏頭看著她的眼睛,“你別動,姐姐問你,你……從前在家的時候,喜歡那個人嗎?”
  
  楊婉愣了愣。
  
  說起來,在對楊婉與鄧瑛的事上,寧妃的態度比楊倫要平和得多,以至於楊婉不太想搪塞她。
  
  “談不上喜歡,奴婢還沒有喜歡過誰……”
  
  寧妃捏了捏她的手,“你都十八了。”
  
  十八,多年輕啊。
  
  楊婉在心裡感慨。
  
  要說她在現代活了快三十年,人生中白雪皚皚,情史乾淨地連一個字兒都寫不出來,資深性冷淡,全職科研狗,這要擱這會兒,不得跟政(Hexie)府要一座牌坊。在現代怎麼就會被四方喊殺,卑微得跟自己真就是個禍害一樣。
  
  所以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文本是怎麼產生的?內涵又是怎麼演繹的?
  
  這樣一思考,女性風評被害史的領域,好像又可以添一個解構主義的研究方向了。
  
  她思緒跑偏了,沒顧上答應寧妃。
  
  寧妃見她不說話,便挽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算了,姐姐入宮的時候,你還是幾歲的小丫頭,你長大了以後,姐姐也很難見到你,好多話都不能聽你說,如今你進來也好,張洛這個人,是父親定下的,那會兒姐姐年紀輕,看不出什麼,也不能說什麼,如今姐姐有了些力氣,你再陪姐姐一兩年,讓姐姐慢慢地給你挑,一定會尋到一個合你心意的好人,但你要答應姐姐,一定要護好自己的名聲,如果不是真的喜歡那個人,就不要再與他糾纏了。”
  
  楊婉垂下眼睛,“若是喜歡呢。”
  
  寧妃沉默了一陣,輕聲道:“不要和那樣的人,在宮裡走這條路,婉兒,你最後不會開心的。”
  
  不知為何,楊婉覺得說這個話的女人,似乎也不是很開心。
  
  她不想再讓她不好受,於是抬頭沖她露了一個笑容,“放心,奴婢知道。”
  
  說完彎腰牽起易琅的手,隨著寧妃往宮內走。
  
  地上的雨水還沒有幹,踩上去便有鏡面破碎的聲音。
  
  楊婉朝著地上深黑色的影子,輕聲說道,“娘娘,奴婢有的時候覺得,清白貞潔原本就是碎的,不管我們怎麼說都是沒有意思的。”
  
  寧妃側頭看向她,“你怎麼會這樣想呀,姑娘的名節多麼重要,人一輩這麼長,若是一直活在別人的指點裡,多不好受啊。”
  
  楊婉搖了搖頭,“再乾淨的人,也會被指點。人們不是因為我們有了過錯才指點,而是指點了我們,才能顯得他們是乾淨的人。”
  
  寧妃聽罷怔了怔,不由在庭樹下站住腳步,端看楊婉的眼睛。
  
  “你這回進宮來,我就覺得你說話做事和哥哥他們說得很不一樣。這幾年……”
  
  她頓了頓,似乎在猶豫該不該開口問她。
  
  “嗯……這幾年你在家裡,是過得不好麼……還是母親和哥哥對你不好?”
  
  楊婉忙道:“不是的娘娘,他們都對我很好。”
  
  寧妃的眼中閃過一絲心疼,“可是,你怎麼說話像含著雪一樣,陡然聽著到不覺得,可細細一想,竟冷得不像是個十幾歲的姑娘說出來的。”
  
  “……”
  
  這話看似在試圖戳破她,事實上卻很溫暖。
  
  楊婉解釋不了,好在此時寧妃身邊的宮人合玉從殿內走來問道:“娘娘,今兒婉姑娘還在我們宮裡歇下麼?”
  
  寧妃回過身點頭道:“是,陛下現下在何處。”
  
  合玉回道:“去瞧皇后娘娘去了。”
  
  “好,知道了。”
  
  寧妃應了一生,回頭拍了拍楊婉的手背,“今晚與姐姐一道歇吧。”
  
  楊婉點頭,“是,不過等明日,奴婢還是回了姜尚儀,回南所去吧。在娘娘這裡住的日子長了,對您不好。”
  
  “不必的,姐姐既然去皇后娘娘那裡求了恩典,讓你在我宮裡留幾日,你便安心地留著,易琅看見你就開心,你能多陪他玩玩,姐姐也高興。”
  
  楊婉正要說話,見腳底下的小人又拽著她的袖子來回晃蕩。
  
  “姨母姨母,你再變小人兒看看嘛。”
  
  楊婉雖然從來沒想過生小孩這件事,但是她對軟糯糯的孩子真的是沒什麼抵抗力。
  
  看著他像個小團子一樣在他身邊撲騰,便蹲下身摟住他的腰一把把她抱了起來。
  
  “小皇子喲,你把奴婢的頭都要搖暈咯。”
  
  寧妃忙伸手替她托了一把易琅的胳膊,出聲問她。
  
  “婉兒抱得住嗎?聽說你的脖子傷得很厲害,這孩子如今又重了好些。”
  
  楊婉攏了攏易琅的衣領,“早就沒事了娘娘。走,我們進去,奴婢變小人兒給你們看。”
  
  ——
  
  這日夜裡,地上反潮依舊反得特別厲害。
  
  宮人們在內殿燒艾草熏床。
  
  楊婉把易琅抱在膝上,用幾個小魔術哄得他咯咯咯地笑了好一會兒。
  
  乳母過來催好幾次都捨不得去丟開她,後來竟然趴在楊婉懷裡睡著了。
  
  寧妃坐在一旁剝了好些栗子給楊婉,說看她喜歡吃堅果,今日又叫人拿了幾罐給她。
  
  楊婉吃了一顆寧妃剝好的栗子,見她又推過來一大把,之後也沒再多說什麼,接過她懷中的孩子,走到地罩後去了。
  
  楊婉看著眼前的栗子,試著回想了一寧妃的生平。
  
  寧妃生平不詳,具體死在哪一年,也沒有特別明確的記述,只知道,她是婧和帝朱易琅的母親,後來好像是犯了什麼錯,被皇帝厭棄了。婧和帝登基以後,也沒有給她准追諡。
  
  楊婉翻開自己的筆記,撐著下巴猶豫了一陣,終於另翻了一頁,添上了寧妃的名字——楊姁。
  
  寫完後又托著腮靜靜地在燈影下面坐了一會兒。
  
  想起寧妃說,“婉兒,不要跟著那樣的人,在宮裡走這條路,你最後是不會開心的。”
  
  細思之後,又念及其容貌性情,忽然覺得落筆很難。
  
  若說她對男人們的征伐有一種狂熱看客的心態,那麼她對歷史上這些和她一樣的女人,則有一種命運相同的悲憫。
  
  於是她索性收住筆什麼都沒寫,合上筆記朝窗外看去。
  
  碧紗外雲散星出,好不清朗。
  
  ——
  
  轉眼到了貞寧十二年的四月。
  
  暮春時節,杏花剛剛開過,落得滿地都是。雨水一沖,就淌到了皇城的各個角落。
  
  太和殿的重建工程進入了覆頂的階段,但是京郊琉璃廠卻一直交不上瓦料。工部下去一查,查出了琉璃廠一個叫王順常的太監。雖說不是一件特別大的案子,但是查到最後,卻震驚了整個大明朝廷。此人監督琉璃廠十年,竟然貪污了白銀兩百餘萬量。相當於貞寧年間,朝廷一年的收入。
  
  六部的那些還在等著朝廷救濟糧的官員知道這個消息,差點沒在王順常被鎖拿入詔獄的路上,拿石頭把他給砸死。不過,這件事在內廷的口風卻非常緊,各處的管事都召集下面當差的人,嚴正吩咐,不准私議王順常的貪案。
  
  這日,內學堂將散學,鄧瑛正坐在講席上與一位閹童釋疑。
  
  楊婉坐在靠窗的一處坐席上,低頭奮筆疾書。
  
  鄧瑛趁著間隙抬頭看了她一眼,她今日沒有當值,所以沒穿尚儀局的宮服。
  
  藕色襦裙外罩月白色短衫,頭上只插著一隻銀臂墜珍珠的流蘇釵。手臂下壓著她經常寫的那個小本子,手腕垂懸,筆尖走得飛快。偶爾停下筆,曲指一下一下地敲著下巴,想明白之後,落筆又是一番行雲流水。
  
  春日晴好,透窗枝上停著梳羽的翠鳥。
  
  楊婉擱筆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趴在窗上,拿包在絹子裡的堅果子去喂鳥。
  
  發現鄧瑛在看她的時候,便托著臉笑。
  
  “你們接著講,我今天要寫的東西寫完了。”
  
  閹童只有七八歲,到不至於誤會他們的關係。
  
  轉身向楊婉作了個揖:“女使寫的東西奴婢看不懂。”
  
  說完,又看向鄧瑛,“先生能看懂嗎?”
  
  鄧瑛笑著搖頭。
  
  “我這是鬼畫符,你可不要學,好好跟著你們先生,他講的才是大智慧。”
  
  閹童聽了沖楊婉點了點頭,又道:“先生,奴婢娘親說,閹人都是苦命的人,我家裡窮,不把我賣給官中,弟弟們都活不下來。家裡人別說念書,就連字兒也不認識,先生您也和我們一樣,為什麼您的學識這樣好?”
  
  楊婉聽他說完,站起身幾步走到那閹童面前,輕輕地提溜起他的鼻子。
  
  “嘿,你這個小娃娃,誇人都不會誇。”
  
  那孩子扭動著身子,“您不要捏我鼻子,都說尚儀局的女使姐姐們,個個都是最知禮的,您怎麼……”
  
  “你說啥?”
  
  楊婉被他說得放開也不是,不放開也不是。
  
  鄧瑛笑著合上書,“你也有說不過人的時候。”
  
  楊婉丟開手,抱著手臂站起身,低頭對鄧瑛道:“他小,我不跟他一般見識,你也別跟他一般見識。”
  
  鄧瑛捧了一把堅果子遞給閹童,笑著應他將才的問題,“先生以前是讀書人。”
  
  那孩子得了果子,歡天喜地藏到袖子裡,抬頭又問他,“讀書人為什麼要跟我們一樣做宮裡的奴婢。”
  
  “因為先生犯了錯。”
  
  “哦……”
  
  閹童的目光忽然黯淡。
  
  鄧瑛抬起手臂,把書推給他,“去吧,記得溫明日的書。”
  
  “知道了先生。”
  
  楊婉看著那孩子離開時,不留意落在地上的堅果,抿了抿唇。
  
  “為什麼要對他實說啊。”
  
  鄧瑛起身走到門前,彎腰把那幾個果子一個一個地撿起來。
  
  淡青的宮服席地,那只帶著傷疤的手,又一次露在楊婉眼前。
  
  他撿完後站起身,看了一眼那孩子跑遠的地方,看似隨意地說道:“他們總會知道的。”
  
  “他們知道以後,反而不會當你是自己人。”
  
  “為何?”
  
  “……”
  
  這是一個關於明朝宦官集團和文官集團身份立場對立的研究。
  
  身處局中鄧瑛不可能跳脫出來理解這個問題。楊婉覺得,如果直白地告訴他,簡直就是精神淩遲。
  
  於是抿著嘴唇沒再往下說,走到窗邊重新坐下。
  
  誰知剛一坐下,就聽到內書房外的場院裡傳來沉悶的杖聲。
  
  她正要推窗看,卻聽鄧瑛對她道:“過來,楊婉。”
  
  第15章 仰見春台(八)
  
  楊婉的手指已經攀上了窗栓,聽見鄧瑛的聲音又悻悻地握了回來。
  
  她回過頭問鄧瑛:“是怎麼回事。”
  
  鄧瑛抬頭看了一眼窗紗,只道:“先過來。”
  
  楊婉起身走回鄧瑛身邊,人還是忍不住朝外面張望,“這是在打人?”
  
  “嗯。”
  
  鄧瑛隨手翻開一冊書,把自己的目光也收了回來,“不要出去,等他們了結。”
  
  楊婉點了點頭,沒再莽撞出聲,理袖在鄧瑛身旁坐下,凝神細聽。
  
  春日午後,翠綠的鳥羽在日光下輕輕地顫抖,所有的庭影都對晴日有一種溫柔的自覺性。
  
  四下萬籟啞寂,就連杖聲下都聽不到受刑人慘烈的痛呼。
  
  但楊婉和鄧瑛皆明白,這是因為受刑的人被堵了嘴。所以,這並不是什麼對奴婢的懲戒,這是處死的杖刑。
  
  二人都沒有再說話,沉默地等待著外面的慘劇結束。
  
  杖聲帶著明顯的殺意,根本沒有給受刑人任何求生的機會,精準到位,乾淨俐落,十幾杖之後就聽到了背脊骨斷裂的聲音。
  
  楊婉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氣。
  
  一把握住了鄧瑛的手腕。
  
  春袍袖寬。
  
  將才為了誦書寫字,他又刻意將袖口掖了三寸,半截手臂裸露在案,楊婉這一握,立時破掉了男女大防。
  
  鄧瑛低下頭,看向那只白淨的手。
  
  膚若溫瓷,襯在一隻翡翠玉鐲下。
  
  和京城裡所有的大家閨秀一樣,她原本留著半寸來長的指甲,但由於在海子裡墜坡時的抓扯,幾乎全部消損掉了,如今長出來的都是新的,暫時沒有染蔻丹。看起來很軟,色澤也是淡淡的。
  
  鄧瑛有的時候,不自覺地就會回避這個遮蔽在綾羅綢緞下的,年輕而美好的女體。
  
  正如他回避自己的身體一樣。
  
  但是他不敢躲,怕被她誤會成是自己厭棄和她接觸。
  
  於是他只能試著力,將手臂悄悄的地往身前撤,試圖把手腕從她手裡抽出來。
  
  楊婉卻並沒有鬆開手,手臂摩挲著案上的書頁,跟著他回撤的力道滑向他,鄧瑛頓時不敢再動,只得將手臂僵硬地橫在案上,仍由她越抓越緊。
  
  不多時,杖聲停了。
  
  接著傳來一陣拖曳的聲音,單薄的衣料和草叢摩擦而過,兩三個黑色的影子經過窗紗,腳步很快,一下子就走遠了。
  
  這個過程從始至終都沒有發出任何人聲,只有皮肉炸響和匆忙卻從容的腳步聲。
  
  但氣味卻無孔不入。
  
  楊婉聞到血腥氣,胃裡忽然猛一陣翻江倒海。
  
  她想吐。
  
  很奇怪,她並不是害怕外面拖過去的死人,只是純粹覺得噁心。
  
  “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很……很想吐。”
  
  她捂住自己的嘴背過身,為了忍住那陣嘔意,愣是把雙肩都逼得聳了起來。
  
  “這……是不是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話沒說完,胃裡一陣翻騰上湧,酸水幾乎竄入喉嚨,猛地刺激到了她的眼睛。
  
  她忙蹲下身屏住呼吸,忍到最後整個人幾乎縮成一團,渾身惡寒,抖得像在篩糠。
  
  鄧瑛看著蹲在地上的楊婉,心中從未有過的惶然。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忽然覺得自己想要在這個時候去觸碰她的想法,是那麼卑劣和無恥。
  
  他忙把手握入袖中,轉身倒了一杯水,挽衣蹲下,將杯子送到她眼前,“先別說話,少喝一點。”
  
  楊婉接下水,仰頭含了一口,摁著胸口慢慢地嘗試吞咽,終於開始緩和了下來。
  
  她又用水漱了漱口,仰起頭將被鼻息噴得潮亂的頭髮一把攏到耳後,抬袖擦乾臉上被刺出來的眼淚,喘道:“真……差點要命了。”
  
  鄧瑛接過她喝過的杯子,起身放到書案上,壓下自己內心的波瀾,“對不起,竟不知你會如此難受,我……”
  
  “沒事。”
  
  楊婉不知道他這聲“對不起”是在為什麼道歉,也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自己的反應。畢竟在現代文明社會,“處死”一個人的現場都是對大眾隱藏的。她對死刑有法律上的概念,但是對新鮮的屍體,死人的血氣卻沒有概念。
  
  她想著,摁住脹疼中的太陽穴,“我沒事了,就將才聞到那陣味道一下子沒忍住。”
  
  說完又吸了吸鼻子,抓著椅背站起身,低頭整理自己的裙衫,甕聲甕氣地接著問道,“最近司禮監為什麼要處這麼多死人。”
  
  鄧瑛趁著她沒注意,攏下衣袖,遮住自己的手腕上的皮膚,反問她道,“姜尚儀是如何與你們說的。”
  
  楊婉一邊理衣一邊搖頭,“尚儀是女官裡最守禮的,她不會提這種事。”說完,回到案旁坐下,拿出自己的筆記,翻了一頁新紙壓平,蘸墨提筆,抬頭接著說道:“我在想是不是因為琉璃廠的貪案。”
  
  鄧瑛原本不想提這件事,但是看到楊婉握著筆的模樣,他又不忍冷淡地應對她。
  
  從認識楊婉開始,她就一直在寫這本筆記。鄧瑛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是他有些喜歡看她寫字的樣子。
  
  從容而專注,絲毫不見內廷女子自憐自怨的神情。
  
  “才因為這事杖斃了人,你剛才難麼難受,為何還要問。”
  
  “想在宮裡活得明白一點。”
  
  她筆尖往窗上一指,“你看他們,不明不白的不也死了嗎?”
  
  說著擎回筆,擋住從鬢上松垂下來的耳發,接著又道“而且,我只問過你,不會有事的。”
  
  鄧瑛聽她這樣說,不由一笑,“你就這樣信我。”
  
  “當然信你,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信你了。”
  
  鄧瑛微怔。
  
  當人在微時,或者陷入自不可解的汙名當中的時候,反而會害怕有人奮不顧身地信任自己,這代表著他自己的沉淪,也將會是她的沉淪。
  
  就像桐嘉書院的那些此時正在詔獄中飽受折磨的讀書人一樣。
  
  鄧瑛不覺得自己這一生,配得上這樣的獻祭。
  
  自從下獄以後,他用了很長一段時間說服自己,既然白日不可走,就行於寒夜,只是他情願一人獨行,而不肯提起任何一盞,只為他點燃的風燈。
  
  “你不想說,那我就先說,你幫我聽一下,我說得對不對。”
  
  她說完,把自己的冊子拿起來朝前翻了幾頁,一手撐著下巴,一手反轉筆桿,戳著筆記上要害處說道:“琉璃廠的這個王順常是司禮監掌印何怡賢的乾兒子。這次工部查出的這個虧空雖然已多達百萬餘量,但對整個內廷虧空來說,卻是九牛一毛。”
  
  她說著在某處一圈,卻沒有直接說出那個後世考證的具體的數字,抬頭對問鄧瑛道:“你和張先生領建皇城這麼多年,在建城一項的收支上,你心裡有個具體的實數嗎?”
  
  鄧瑛先是沉默,而後輕點了一下頭。
  
  “多少。”
  
  鄧瑛沒有回答。
  
  楊婉也沒再問,低頭把筆從那個數字上挪開,“行,你先不用說,總之也是個說出來要死一大堆人的數字。”
  
  說著又往下翻了一頁,“現在內閣很想把王順常交到三司去,但是司禮監的意思則是要把他當成一個奴婢,在宮裡處置。原因在於,王順常一旦入了刑部大牢,司禮監這幾位的家底,也就要一併抖空了。皇城前後營建四十年,進出款項何止千萬,貞寧年間的二十四局內外,織造,炭火,米肉,水飲,消耗巨大,百姓們的賦稅供養皇室宗族無可厚非,供養……”
  
  “楊婉。”
  
  鄧瑛忽然出聲打斷她。
  
  楊婉抬起頭,“怎麼了?”
  
  “不要碰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
  
  楊婉擱下手上的筆,“我知道,但此事和你有關。”
  
  她說到這裡也不繼續往下說,靜靜地看著自己的筆記。
  
  “楊婉。”
  
  他又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嗯?”
  
  “你是怎麼看到這一層的。”
  
  “你這樣說,就是你自己也想到了是不是。”
  
  鄧瑛愕然。
  
  楊婉的話已經快要點到要害了。
  
  他的父親鄧頤在內閣的時候,為了討好並蒙蔽貞寧帝,縱容司禮監起頭,逼著戶部在財政上大肆朝皇室宗族的開銷上傾斜,皇城營建一項本已不堪重負,皇帝還在不斷賞賜各處王府。
  
  前年,貞寧帝胞弟成王的王妃江氏生子,成王稟奏內廷之後,貞寧帝竟一氣兒賜了江氏在南京的母家黃金千兩。要知道,當年西北邊境還在打仗,南下籌措軍費的巡鹽使不堪巨壓,差點沒把自己掛在返京覆命的船上。內廷卻絲毫不顧財政上嚴峻的形式,依然不斷地擴充宮中太監和宮女的人數,各處的宗室王府也在絲綢,棉布,糧肉上貪求不足。
  
  而這些東西,只要歸賬到內廷,就是歸到皇帝的名下,三司六部無人敢查,司禮監的太監沒有不在其中中飽私囊的。至於這些閹人到底虧空了多少,即便後世考證,也只得一個大概,在貞寧年間更是一個“天數”。
  
  這就是鄧頤掌控下的大明王朝。
  
  危若累卵,坍塌不過頃刻之間,鄧瑛雖不在朝,卻身在皇城營建的事項之中,十多年來,看了很多也記了很多。在他年輕的時候,有些事項,他甚至落過筆頭,張展春偶然發現以後,卻把他叫到自己的書房內,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至此之後,他不斷地告誡鄧瑛,“時候未到,不要妄圖做不可能的事。”
  
  鄧瑛也就再也沒有見過,自己少年時私記的那本帳冊。
  
  甚至到張展春歸老的那一年,鄧瑛親自替他收拾寢室時也沒能找到。
  
  所以,在他老師的眼中,至今仍然是時候未到嗎。
  
  “鄧瑛。”
  
  楊婉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鄧瑛回過神來,卻見她已經合上了那本小冊子,塌著腰趴在他面前。
  
  “不要想那麼多。聽到沒。”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知道。如果你覺得沒有冒犯到你的話,我就說給你聽。”
  
  鄧瑛笑了笑,“你不論對我說什麼,都不是冒犯。”
  
  “真的嗎?”
  
  “嗯。”
  
  他誠懇地點了點頭。
  
  楊婉也笑了,“你對我可真的太好了。
  
  她說完直起背,望著鄧瑛的眼睛,“嗯……你在想,如果內閣的三司通過琉璃廠這條線找到你,你要不要和你曾經的老師還有同門們,站在一起。”
  
  第16章 仰見春台(九)
  
  這話剛說完,門外忽然傳來李魚的聲音。
  
  “鄧瑛,你還在裡面嗎?”
  
  鄧瑛抬頭,“我在。”
  
  李魚“嗨”了一聲,踮腳趴在門上催道,“都下學好一會兒了,你還守著呢。鄭秉筆尋你去司禮監,我過來與你說一聲,你換身衣服趕緊過去吧,我去門上當值了。”
  
  楊婉看著窗上撤退的影子,抱著手臂站直身,挑眉低聲:“近水樓臺先得月。”
  
  說著低頭看向鄧瑛,“他們找來了。”
  
  鄧瑛點了點頭,並沒有立即起身。
  
  他沉默地在書案後坐了一會兒,日漸偏西,烘了整整一日的暖氣頃刻間就退到黃昏的風裡去了。鄧瑛一直等到太陽沉了一半,才站起身。腳腕上的舊傷突然傳來一陣鑽骨的寒疼,逼得他不得已閉眼去忍。
  
  “疼是嗎?
  
  楊婉在旁道。
  
  “不疼……”
  
  “沒事,你站一下。”
  
  她壓根沒理他的托詞,蹲下身徑直挽起鄧瑛的褲腿,從自己的懷中取出一方繡著芙蓉花的絹帕。
  
  “我先說啊,我不亂整,你也別動啊。”
  
  說完,騰出一隻手,把垂地的衣袖攏在膝上,而後小心地將絹子疊起來,伸手輕輕地包裹住鄧瑛腳腕上的傷。
  
  “你看吧,在海子裡你不願意聽我的,現在成這樣了。”
  
  她說完這句,立即又調了個頭寬慰他,“不過你別多想,這傷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遇到陰寒的天,要好好地暖著它。就像這樣拿厚實點東西護著,過會兒就好了。”
  
  鄧瑛始終沒有出聲。
  
  楊婉掖好絹子的邊角,看他不動也不吭聲,不由地抱著膝蓋抬頭去看他。
  
  有一大叢葉影落在鄧瑛臉上,她不大看得清他的表情。
  
  雖然他現在願意與楊婉說話,但本質上他仍然是一個沉默的人,就像寫得很淡的文本,落筆時就已經預存了一層安靜的仁性。
  
  “怎麼了。”
  
  “我不想自己糟蹋了你的東西。”
  
  “你不要才是糟蹋。”
  
  她說著撐了一把膝蓋,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灰,“快去吧,我也要回南所了。”
  
  說完又笑著指了指桌上的堅果,“吃光它,別糟蹋。”
  
  鄧瑛看了看案臺上堅果,還剩下幾顆。
  
  他扼住袖子,將它們全部撿起來。
  
  楊婉寫東西的時候,總是一刻不停地嚼。他起先並不覺得這些東西有多好吃,可是,跟著吃得久了,好像也快成個習慣了。
  
  他想著,不免自嘲。
  
  抬手正要往口中送,誰知她又從門外折返回來,扒拉著門框,探出半截身子叫他。
  
  “鄧瑛。”
  
  鄧瑛忙尷尬地捏住手,往袖裡藏。
  
  一時吃也不是,放回去也不是。
  
  楊婉看著他的窘樣笑了一聲,“我剛才忘了跟你說,不要太糾結,你這樣的人做選擇錯不到哪裡去。”
  
  說完晃蕩著腰上的一對芙蓉玉墜,走到黃昏的濃影去了。
  
  鄧瑛看著她的背影,又看了眼藏在手裡的堅果,莫名地想要去信她最後那句話。
  
  ——
  
  堅果被吃完,茶也徹底冷了。
  
  鄧瑛淨過手,走出內學堂。
  
  血腥氣已經徹底被晚風吹散了,甚至還帶來了一絲無名的花香。
  
  他今日腿傷發作,走得有些慢。
  
  司禮監在壽皇殿的後面,需繞過萬歲山,北出中北門,而後經尚衣監和針二局,路途很遠。
  
  鄧瑛走到司禮監議室的時候,天已經黑盡。鄭月嘉舉著燈親自站在石階下等他。
  
  鄧瑛抬頭看了一眼議室的門戶,門是閉合的,窗格內透出的光很幽暗,裡面的人聲好像也是刻意壓低了的。
  
  鄭月嘉提著燈走到他面前,燈火一下子照亮了二人的臉。
  
  “司禮監有司禮監的規矩,你今日來晚。”
  
  鄧瑛側面避開火光。
  
  “是,我會向掌印請罪。”
  
  鄭月嘉拍了拍他的肩膀,朝身後看了一眼,“你晚的這半個時辰,足夠改變老祖宗對你的看法,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但還是要勸你一句,你的性命是司禮監給的,既然給了你這條命,你就和我們是一樣的。在內廷裡,沒有哪一個奴婢可以獨自活下去,陛下是我們主子,老祖宗是庇護我們的天,你看錯了一樣,都得死。”
  
  鄧瑛點頭,“我明白。”
  
  人講骨相。
  
  鄭月嘉在司禮監這麼多年,眼底下過了太多的閹人,有些是從海子裡掙扎出來,靠著韌勁兒和豁出尊嚴的勇性,最後到是混出了些樣子,但都不是什麼人樣,一個個要不是獠牙青面,要不是官顏奴骨兩幅面孔。
  
  但眼前這個人,青袍下裹著的那一副骨相卻似乎天生和這一處潮寒的地方齟齬。
  
  即使他很順從,也僅僅是出於修養。
  
  “明白就好。”
  
  鄭月嘉轉過身,“隨我進去。”
  
  司禮監雖然是內廷最重要的一處官署,但是其所在並不大。面闊三間,明間開門即是正廳議室。
  
  鄭月嘉推開門,室內原本就很黯淡的燈燭瞬間被穿堂風吹滅了幾根。
  
  燈影裡坐著的人皆抬起頭,朝鄧瑛看來。
  
  坐在正中間的何怡賢此時還在喝藥,並沒有看鄧瑛,端著碗只說了一句:“來了?”擎著碗慢慢地將藥喝完,就著端碗的手指了指自己身旁,“月嘉,你過來坐,哪興陪著底下人站的。”
  
  “是。”
  
  鄭月嘉躬身作了個揖,撩袍走到何怡賢身旁坐下,順手接過了他的藥碗,捧在手裡用自己的袖子仔細地擦拭。
  
  “行了。”
  
  何怡賢伸手要去奪,“日日都在喝,你還要不要自己的皮了。”
  
  鄭月嘉卻背過身道:“欸,兒子伺候您,皮也不要。”
  
  說著眼風在鄧瑛臉上一掃而過。
  
  何怡賢搖頭笑了一聲,“你啊,是從前和工部的人打交道打得多,看吧,”
  
  他指著鄭月嘉的肩膀對在坐的其他人道:“他還是維護故人啊。”
  
  鄧瑛順著何怡賢的話,迅速掃了一眼議室內。
  
  除了鄭月嘉以外,秉筆太監劉定成,胡襄,周辛令也都坐。除此之外,他面前還跪著一個身穿囚服,戴著重鐐的人,
  
  雖然燈火灰暗,但鄧瑛還是認出了這個人是琉璃廠的王常順。這樣一來,今晚這個局的意圖就挑開了第一層紗。
  
  他看了鄭月嘉一眼,屈膝在那人身後跪下,伏身向何怡賢行叩禮。
  
  劉定成就坐在鄧瑛身旁,看他如此,冷不丁地道:“這是不改口?”
  
  何易賢笑著接過這話,“不能這樣說,鄧少監是張先生的學生,我們的避身之所,都仰賴張先生和鄧少監,這口是不用改的,在主子們面前不錯規矩就行了。”
  
  說完沖著鄧瑛虛扶了一把,“你起來吧。”
  
  鄧瑛直背站起身,垂手而立。
  
  何怡賢上下打量了他一通,忽笑問道:“你是不是很恨我。”
  
  “鄧瑛不敢。”
  
  “你說是這樣說,殊不知,白閣老他們,戳著我背在罵我,出了這麼個陰毒的主意。”
  
  他剛說完,胡襄便接道:“他們說陰毒,我就覺得不對,張先生唯一的徒弟,他們不保是怕遭牽連,搞得自己跟桐嘉書院周叢山一樣。說到底,是沒那能力,我們保下來那自然是我們的人,我覺得劉公公的話沒錯,是該改口,我們都是老祖宗護著才有了今天,怎的,救了整一個人,還得給楊倫他們讓半個出去嗎?沒這個道理。”
  
  “好了。”
  
  何怡賢打斷他,“我還沒往這上面說,你們也不要急躁,月嘉,去搬一個墩子,讓他也坐,這裡面一個跪著就成了,多一個站著得,反亂糟糟的。”
  
  鄭月嘉應聲去了。
  
  鄧瑛在王常順身後坐下,經過胡襄將才脫口而出的一番話,他差不多明白了司禮監的意圖。唯一有些意外的是,王順常的出現。
  
  這個人是錦衣衛抓的,現在堂而皇之的跪在司禮監的議室裡,這便是司禮監通了北鎮撫司。
  
  “王常順。”
  
  “老祖宗,兒子在。”
  
  王常順的聲音帶著很重哭腔,顯然在鄧瑛進來前,已經哭過天了。
  
  “你回頭看一眼,認識嗎?”
  
  王常順拖著鐐銬膝行轉身,看了鄧瑛一眼,又連忙轉身泣道:“認識,這是鄧先生,我們廠上的人都認識他。”
  
  “呵。”
  
  何怡賢笑了一聲,“還會攀扯,都死到臨頭了。”
  
  王常順向何易賢膝行了幾步,“老祖宗,您一定要救救兒子啊,兒子不想死……”
  
  “不想死,求我沒有用,你得求鄧少監。你要求得他願意救你的性命,我這兒才能給你一條升天的路。”
  
  王順常聽懂了何易賢的意思,忙不管不顧地撲鄧瑛面前,一把抱住了鄧瑛的腿“鄧先生,求求你救救我,您要是願意救了我這賤命,我就把我外面那個小子,給你當兒子。我外頭還有些個好看的女人,我都孝敬給您……只求您千萬要給我條活路……”
  
  鄧瑛感覺到他快要觸碰到楊婉包在他腳腕上的絹子了,便將腿往後撤了半尺:“你先鬆開我。”
  
  “鄧先生……”
  
  “先鬆開。”
  
  他提高了些聲音,抬頭看向何怡賢,“我有話與掌印說。”
  
  王順常這才鬆開他。
  
  鄧瑛彎下腰,也不顧在場人的目光,摘下楊婉的絲絹,輕輕彈去上面的灰,疊放入懷中。這才對何怡賢說道:“鄧瑛在皇城營建一項上耗了十幾年,很多事,如果鄧瑛想說,早就說了。如今,我已經是殘命,不容於師友,自然更不會狂妄自大,妄論大事。”
  
  何怡賢偏頭看著他懷裡露出的那半截絲絹,忽道:“這絹子的質地好,你走進來的時候,我就看見了。”
  
  鄧瑛沒有應答。
  
  何怡賢對他擺了擺手,
  
  “你放心,她是楊倫和寧妃的妹妹,她無論做什麼都有人護著她,至於我們…”
  
  他笑了笑,“提都不配提她。”
  
  這句話旁人乍聽之下沒什麼,鄧瑛卻覺得自己懷中那放絹帕的地方忽然猛地刺痛了一下。
  
  “傷著了麼?”何怡賢直起身,“傷著了才好,你才會認認真真地與我說話。”
  
  第17章 月伏杏陣(一)
  
  鄧瑛輕握住膝蓋上的衣料。
  
  “掌印要鄧瑛說什麼。”
  
  劉怡賢看向胡襄,“你來問他吧,我聽著。”
  
  “是。”
  
  胡襄應聲站起來,幾步跨到鄧瑛面前。
  
  他是一個直性的人,身段看起來到不大像個太監。說話的聲音粗直,甚至有些刺耳。
  
  他在鄧瑛面前擺開了一個架勢。
  
  “刑部的公文今日送來了司禮監,要你明日聽審。今兒咱們就擺一個公堂,你就當我是刑部的堂官,我問,你來答。”
  
  鄧瑛順從地應了一聲:“是。”
  
  胡襄咳了一聲,正聲道:“貞寧十年,山東臨清的供磚共用去多少。”
  
  “三萬匹。”
  
  “為何山東所奏,當年供給精磚供五萬匹。”
  
  鄧瑛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王常順,抬頭應道:“貞寧十年,壽皇殿月臺改建有失,曾廢用了兩萬匹精磚。”
  
  “有賬可查嗎?”
  
  “有。”
  
  他幾乎是沒有任何遲疑地應答完這一連串的問題,胡襄滿意地點了點頭,側身往邊上一讓,看向何怡賢。
  
  何怡賢端起茶喝了一口,接著胡襄的話問道:“真的是廢用嗎?”
  
  鄧瑛抬起頭,“若是刑部問鄧瑛,自然是廢用。若是掌印問我,那就不是。”
  
  何怡賢笑了一聲,“好,那你如實對我說說看。”
  
  鄧瑛放平聲:“事實上山東臨清只供了三萬匹精磚,但虛報五萬,其中兩萬匹磚的資費仍由戶部支出,如今這些銀錢在什麼地方,鄧瑛並不知道。”
  
  “那你將才為什麼不如實回答胡襄。”
  
  此問一出,堂下沉默。
  
  何怡賢擱下茶杯,“還是放不下你的身段啊,說出來又何妨,你現在是司禮監的奴婢,不是他們內閣的炮仗,他們想怎麼點就怎麼點,是嗎。”
  
  鄧瑛沒有出聲。
  
  他看著王常順身上的刑後傷,忽然覺得這些血肉裂痕,他身上也有。
  
  “說話。”
  
  不算太有逼迫性的兩個字。
  
  但卻有切割認知的力量。
  
  鄧瑛望著腳邊自己的影子,躬身之後,忽然又停頓了半晌,方應了聲:“是。”
  
  何怡賢聽完笑著搖頭,“應得還是不真切。”
  
  鄭月嘉看了一眼何怡賢的眼神,有些不安地看向鄧瑛。
  
  議室的氛圍忽然凝重。
  
  鄭月嘉忍不住朝鄧瑛喝道:“鄧瑛,好好回話。”
  
  “你不要出聲!”
  
  何怡賢回喝鄭月嘉,“看他自己怎麼應。”
  
  室內所有的人都朝他看來。
  
  鄧瑛在眾人目光下,慢慢鬆開握在袖中的手。屈膝跪下。
  
  青衫及地,他閉上眼睛,此時他什麼也沒有想,只是慶倖,楊婉不在。
  
  “是,奴婢明白。”
  
  何怡賢這才點了點頭,揮手示意胡襄退下,又道:“你今日慢得不是一點半點,不過,將才也算是答得不錯了。就是你以後,得換一個想法,我們是宮裡的奴婢,主子過得好,才會賞下錢來給我們,你將才說,你不知道那兩萬精磚的費用在什麼地方,好,現在我告訴你,那些銀錢都在給主子修蕉園的賬上,我們這些人,是一分都沒見著。不過主子他老人家開心,這比什麼都重要。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起來應一聲。
  
  鄧瑛應聲站起身,垂眼應了一聲:“是。”
  
  何怡賢點頭,自己也站起身。
  
  “行了。今兒就議到這兒吧。我也乏了,你們也都散吧。”
  
  王常順見這邊要散,忙一把抱住何怡賢的腿,“乾爹,那兒子的性命呢,乾爹答應要救兒子的啊。”
  
  何怡賢彎腰撩開他的頭髮,“鄧少監都沒有說要救你,我怎麼救你,啊?”
  
  “乾爹……”
  
  “成了!”
  
  何怡賢直起身歎道:“你家那個女人,還有你那什麼乾兒子,都有乾爹給你看著。你就放心地去,乾爹給你了備很多冥錢,你到下面去,用不完。”
  
  “乾爹!乾爹!乾爹求您不要啊,兒子還要留著性命伺候乾爹啊!”
  
  他說話之間聲淚俱下,抖若篩糠。
  
  何怡賢被他扯得有點不耐煩,對胡襄道:“你去詔獄傳個話,這人的舌頭,能給他斷了就斷了。我看他也是不想活了,這會兒剪了,就當他自己咬的。”
  
  說完用力一蹬,把人踢到了一邊。
  
  王順常聽完這句話,兩股間一熱,一股焦黃的水便從囚褲中滲了出來,頓時什麼體面都沒有了。
  
  鄧瑛看著地上驚恐失禁的人,喉嚨緊痛。
  
  文死諫,武死戰,只有螻蟻偷生,終死於糞土,泡於便溺。
  
  楊倫和他一起讀書的時候說過,他這一生最厭惡就是閹人,他們都沒有骨頭,死了之後就是一灘爛泥,噁心至極。
  
  鄧瑛曾覺得他這話過於極端了一點,但此時此刻,他好像有些明白,楊倫為什麼會那樣想。
  
  “鄧瑛。”
  
  何怡賢掩了口鼻,聲音有些發甕。
  
  “在。”
  
  “知道他沒舌頭了,意味著什麼嗎?”
  
  “刑部會以鄧瑛為破口。”
  
  “刑部的背後是誰,你知道嗎?”
  
  鄧瑛忍住喉嚨裡咳意:“白閣老和楊侍郎。”
  
  “很好,以後啊,司禮監護不護得住你,就看你這回怎麼面對那兩個人了。”
  
  另一邊,楊婉獨自回五所。
  
  慈寧宮的臨牆杏花本應在三月底開,因今年早春濕暖,此時已經開到了盛時,與殿頂覆蓋的琉璃瓦相映成趣。好些路過的宮人都忍不住駐足小觀。尚儀局的女使宋雲輕看見楊婉從南角走來,便揮手喚她,“楊婉,打哪裡過來呢。”
  
  楊婉沒提內學堂,只道,“今日不當值,四下逛著呢。”
  
  宋雲輕忙道:“那你得空去御藥房一趟麼。”
  
  “嗯,什麼差事。”
  
  “也不是什麼差事,是姜尚儀的藥,本該我去御藥房取的,可慈寧宮的宮人央我來描這杏花樣子,說這是許太妃的差事,我這兒做得細,沒想到耗到現下還沒完呢,我怕我了結這活兒,會極門那邊就要下拴了。”
  
  楊婉看了眼天時,“尚儀的頭疾還沒好嗎?”
  
  “可不嘛。這幾天風大,又厲害了好多。”
  
  楊婉點頭。
  
  “成的,我過去取。”
  
  宋雲輕合手謝道:“那可真是勞煩你了,你說,你明明是寧娘娘的妹妹,平日咱們煩你,你都不鬧,可是個好神仙,趕明兒你的差事我做。”
  
  楊婉笑道:“行,那我去了。”
  
  她說完辭了宋雲輕,往御藥房去。
  
  御藥房在文華殿的後面,在明朝,御醫是不能入內廷侍值的,所以當日當值的太醫,都宿在會極門的值房裡,以應對夜裡的內廷急詔。
  
  楊婉走到會極門的時候,門後的值房正在換值。
  
  御醫彭江拿了姜尚儀的藥交到楊婉手中,“就等著你們尚儀局過來取了。幸好今兒會極門要晚關半刻。”
  
  楊婉接過藥,“我剛過仁智殿的時候就以為這趟是要空跑了,沒成想還是得了東西,不過,今兒您這邊為何要晚閉啊。”
  
  她說著朝身後身後看了一眼。
  
  背後風燈隱滅,一個人也沒有。
  
  “哦,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將聽著是錦衣衛指揮使並兩個司使在養心殿,過會兒要從會極門出吧。
  
  楊婉聽了這話,忙與彭江相辭,跨過會極門往西面走。
  
  剛剛走過皇極門前的廣場,就看見張洛一身玄衣,沉默地行在夜幕下。
  
  楊婉知道避不過了,便側身讓向一旁。
  
  張洛也沒有避,徑直走到她面前。
  
  “抬頭。”
  
  楊婉抬起頭,“大人對奴婢有吩咐嗎?”
  
  張洛冷笑一聲,“你喜歡當這裡的奴婢?”
  
  “大人……”
  
  “還是你喜歡當奴婢的奴婢。”
  
  他打斷楊婉,彎腰低頭盯著她的眼睛,“你兄長在朝堂上的骨頭是庭杖都打不斷,你卻如此低賤。”
  
  “我哪裡低賤了。”
  
  楊婉抿了抿唇。“如果你肯放過我兄長,我不會出此下策。”
  
  “呵呵。”
  
  張洛直腰,“你以為你這樣說,我會憐憫你?”
  
  楊婉搖頭,“我什麼都不敢想,如果大人肯放過奴婢,奴婢會對大人感恩戴德。”
  
  張洛沒有立即回話,他試圖趁著夜色看清這個女人真實的面目。
  
  “行。”
  
  良久,他才吐了這麼一個字。
  
  “整個京城,沒有人不想要北鎮撫司的憐憫。你不想要我的憐憫,那我就當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下次見到我的時候,你最好也像今天這樣站直了。”
  
  他說完轉身朝會極門大步走去。
  
  “等一下。”
  
  楊婉抱著藥追到他身後。
  
  張洛站住腳步卻沒有回頭。
  
  楊婉立在他身後,提高了自己的聲音,“雖然我是為了自保,但的確是我做得過了一些。我不敢要大人的憐憫,但我願意答應大人一件事,以作補償。”
  
  張洛半側過臉,睥她道:“我會有求於你?”
  
  “也許沒有吧,不過,我想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一些。”
  
  她說完,放緩了聲音,“我無意之間搗了些烏龍,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大錯已成,無法補救。這實非我本意,但我也無力向大人解釋。我只希望,大人不要因為我的緣故,再遷怒旁人。”
  
  張洛聽她說完這句話,鼻中冷笑。
  
  寒聲道:“你說錯了楊婉,北鎮撫司從來都是秉公執法,我厭惡那個罪奴,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他狡脫刑律,與閹人為伍,奴顏婢膝苟活於世,其行其心,皆令人作嘔。”
  
  “你說什麼?”
  
  張洛忽覺背後的聲音陡然轉冷,他不禁回過頭。
  
  楊婉凝著他的眼睛,“你說我賤可以,我聽著什麼都不會說,但其他的話,還望大人慎言。”
  
  張洛寒聲:
  
  “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地,非要在我面前維護那個罪奴。”
  
  “他是罪人之後,但他不是罪人,如果不是他,你我所立之處無非礫木一堆!”
  
  她說完也轉了身,“我收回我剛才給大人的承諾,我就不該對張大人,心存僥倖。”
  
  第18章 月伏杏陣(二)
  
  翻過驚蟄,針工局和巾帽局便開始為內廷裁剪夏衣,各處的事務一下子變得繁忙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皇帝身邊的一個宮人蔣氏有了孕,擬冊婕妤。
  
  雖然姜尚儀和梁尚宮二人,對這個未經民間甄選的嬪妃的態度都很平淡。但因為皇帝的子嗣如今只有韓王朱易琅一個,母憑子貴,司禮監的人都敷上延禧宮的水去了,六局也不能怠慢,冊令一出來,整個尚儀局被這個措手不及的冊禮打得人仰馬翻,楊婉在尚儀局裡雖只是文書往來上的筆吏,也被會極門上古今通集庫(1)的人,纏得一連幾日都抽不開身。
  
  加上承乾宮這邊,寧妃感了風寒,拖了些時日竟正經地厲害起來。
  
  楊婉每日疲於往來承乾宮和尚儀局兩地,偶爾擠出去時間去尋鄧瑛,卻總是遇不見他。
  
  從貞寧十二年的四月起,一直到十二年的秋天的桐嘉慘案前,關於鄧瑛的史料幾乎是空白的。
  
  對於史學研究而言,沒有記載要麼代表歲月靜好,要麼代表諱莫如深。
  
  楊婉不太確定鄧瑛屬於前者還是後者,因此心裡總有些不安。
  
  只是寧妃病得實在厲害,易琅惶恐,夜裡總要找楊婉,於情於理,楊婉都覺得自己不好在這個時候丟下他們。
  
  這日晚間,寧妃又咳得很厲害,喝完合玉服侍的湯藥,在榻上折騰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才睡下。
  
  楊婉哄睡了易琅,站在錦屏前等合玉,見她走出來便朝她使了個眼色。
  
  合玉會意,湊到楊婉耳邊輕聲說道:“我看這症候像是被蔣婕妤的事鬧的。”
  
  楊婉輕聲問道:“娘娘在意這些嗎?”
  
  合玉搖了搖頭,“娘娘到不大在意這些,但她一貫是個要體面和尊重的人,前些日侍寢……”
  
  她說著又朝次間看了一眼,“您是娘娘的妹妹奴婢才說的,您聽了就是,可別多問啊。”
  
  楊婉點頭。
  
  “嗯,我懂。”
  
  合玉把楊婉往明間裡帶了幾步,壓低聲音說道:“前些日娘娘侍寢回來,奴婢就覺得娘娘心裡很有些不痛快,但這些事是內私,奴婢不能問只能猜,奴婢想……娘娘怕是受了陛下什麼話。”
  
  能是些什麼話,自然是床上得瑟過頭的話。
  
  楊婉一點都不想知道。
  
  她在尚儀局早就聽宋輕雲等女使私底下說了好些蔣氏素日的做派,楊姁定是不願意被拿來和她作比的。
  
  “女使。”
  
  “嗯?”
  
  “今兒晚上您還回五所嗎?”
  
  楊婉挽下手臂上的袖子,應道:“我就不回了,今兒我給娘娘守夜,你們連著幾個晚上沒歇好了,趁著我在早些去睡吧。”
  
  “哎。”
  
  合玉歎了一聲,“您都沒說累,我們哪裡敢叫累,不過,您守著娘娘倒是能寬慰她幾句,比奴婢這些有嘴沒舌的好太多了,奴婢去給您拿條毯子來,這夜裡還是冷的。”
  
  “好。”
  
  楊婉說完,繞過錦屏走進次間。
  
  鎏金獸首香爐裡,暖煙流淌。
  
  面前床帳懸遮。床榻對面安置著一張紫檀木香機,機上寡擺了一隻白瓷瓶,瓶中清供松枝,雖然都是清寒之物,但看著到並不讓人覺得冰冷。
  
  寧妃好像是睡熟了,只偶爾咳一兩聲。
  
  楊婉坐在香案旁的圈椅上,移來燈火照膝,翻開自己的筆記。
  
  她的筆記停滯在內書房與鄧瑛分別的那一日。
  
  琉璃廠案還沒有後續。
  
  楊婉在司禮監和內閣這個兩個名詞之間,畫了一個鄧瑛的小人像,畫完又覺得自己畫得很醜,正想蘸墨塗了,卻聽到寧妃忽然咳得厲害起來。
  
  她忙放下手裡的東西,起身走到榻前,抬手懸起床帳,彎腰問她:“娘娘要茶麼。”
  
  寧妃坐起身來擺了擺手。
  
  “看你坐燈底下想事兒,想叫你披件衣裳來著。”
  
  楊婉隨手抓過掛在木施上的褙子披上,把燈攏過來,側坐在榻邊。
  
  “這不就好了麼,娘娘別凍著才是真的。”
  
  寧妃看著她披自己的衣裳,不由搖頭笑道:“你這什麼規矩,還是尚儀局的宮人呢。”
  
  說完又道,“不過……也真是,你這樣到讓我覺得,有一分像在家裡。”
  
  楊婉替她攏好毯子。
  
  “若是在家裡,娘娘有話就對奴婢說了。”
  
  寧妃一愣。
  
  “你……瞧出來了?”
  
  “是合玉瞧出來的,奴婢那麼笨,哪裡知道。”
  
  寧妃摸了摸楊婉的額頭,“姐姐沒事。你尚儀局的事忙,別想那麼多。”
  
  “我忙她的事做什麼。”
  
  “你這話……”
  
  楊婉抬頭打斷她道:“雖然娘娘聽我這樣說,又要說我不懂事,但我知道,娘娘聽這些話
  
  才開心。”
  
  寧妃怔了怔,手指慢慢地順著她的臉頰滑下,攤放到膝上,低頭笑了笑,“你可真是個透人。”
  
  說完轉了話頭,握住楊婉的手,“你將才在想什麼呢,想那麼出神。”
  
  “我……”
  
  楊婉看了一眼自己匆忙留在圈椅上的筆記。
  
  寧妃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不由道:“不止一次看你拿著這個冊子記啊記的。寫的都是什麼?”
  
  楊婉抿著唇沒吭聲。
  
  寧妃等了她一會兒,見她沒有回答的意思,輕道:“你看,你有心事也不跟姐姐講。”
  
  楊婉捏著自己的手指,“娘娘,這個事其實就不該在這個時候做,但是……”
  
  “是和鄧少監有關?”
  
  楊婉沒有否認。“嗯,娘娘又該說我了。”
  
  “不是。”
  
  寧妃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剛那句話就很有意思,道理誰都會講,也都是為對方好,可是,人生苦短,確實也該聽一些喜歡聽的話,做些喜歡做的事,姐姐是後宮的嬪妃,不如你自由,說話也刻板,你只要知道姐姐對你的心就好,你願意做什麼就做什麼,姐姐在一日,就護你一日,萬一哪天姐姐不在了,還有易琅,婉兒不要怕。”
  
  這一段話,楊婉聽後竟然有些細思極恐。
  
  古今之間不同的觀念,雖然看起來有很大鴻溝,比如女性群體從沉默到發聲,民主意識從酣睡到覺醒,其中經歷千百年的演變,過去的人絕對不能對現在的人張口,所以人們真的敢想像,兩個不同時代的人直接交流之後,那種洞穿三觀的穿刺感嗎?
  
  畢竟歷史有時間性的牆圍,但人性卻是可以通過裂痕溝通的。
  
  楊婉覺得,在血緣之外,這個活著在大明朝的女子,竟然給了她一種在現代被稱謂”女性友誼”的東西。
  
  就很……神奇?
  
  “嗯……說到鄧瑛,有件事姐姐要跟你說。”
  
  寧妃的聲音把她從自己的思緒拽了出來。
  
  “娘娘您說。”
  
  “鄧瑛這幾日不在宮中。”
  
  “不在宮中?”
  
  “對。”
  
  楊婉忙追問道:“姐姐怎麼知道的。”
  
  寧妃的目光一暗,“在養心殿,偶然聽到司禮監的何公公跟陛下回話,刑部帶了鄧瑛去,但是為了什麼,姐姐不能夠過問。”
  
  楊婉低頭下頭,“我……”
  
  “你想去問哥哥?”
  
  楊婉一怔,繼而笑道:“哥哥怕是不會見我。”
  
  寧妃搖了搖頭,含笑道:“沒事。姐姐幫你。”
  
  ——
  
  次日內閣會揖。
  
  楊婉牽著易琅的手在宮道上走。
  
  邊走邊低頭問易琅,“娘娘讓殿下跟我來之前,跟殿下說了什麼呀。”
  
  易琅仰起臉,“母妃就說,如果舅舅不肯好好跟姨母說話,就讓我喝住他,不准他走。”
  
  “哈?”
  
  楊婉忍不住笑出了聲。
  
  易琅看她笑了,邊走邊晃她的胳膊,“姨母,你笑的時候最好看了。”
  
  楊婉蹲下身,一把把他抱起來,“殿下你這麼小,就知道怎麼哄奴婢們開心了。”
  
  易琅摟著楊婉的脖子。
  
  “不是,姨母和母妃就是宮裡最好看的人。”
  
  “哈,是想一會兒看奴婢變小人吧。”
  
  話剛說完,會極門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楊婉抱著易琅朝門上望去。
  
  六科年輕的給事中們紛紛從會極們走出來,楊倫也走在這一群人中,正面紅耳赤地和他們爭論著什麼。看到楊婉和易琅之後,匆忙辭了人,快步朝他們走來。
  
  楊婉把易琅放下來,沖楊倫行了個禮。
  
  “楊大人。”
  
  楊倫沒有應楊婉,撩袍跪下向易琅行禮,“臣參見殿下。”
  
  “楊大人請起。”
  
  楊婉看著眼前這一幕,覺得有些意思。
  
  孩子的天性雖然很難收斂,但看得出來,他對君臣大禮還是有自己的概念。
  
  楊倫站起身,剛要說話,卻聽易琅說道:“姨母有話問楊大人。”
  
  楊倫脖子一梗,詫異地看向楊婉。
  
  “你太放肆了吧,連殿下都敢……”
  
  “楊大人!”
  
  楊倫牙齒差點咬到舌頭,不得不打住,躬身作揖。
  
  “臣在。”
  
  “不可凶姨母。”
  
  楊婉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了聲,楊倫臉上頓時五光十色。
  
  易琅並不懂楊婉在笑什麼,只管一味地護著她,板著小臉對楊倫道:
  
  “大人起來。”
  
  “是……”
  
  楊倫站直身,一個眼風掃向楊婉。
  
  楊婉往後撤了一小步,“你別這樣看著我,我一個奴婢,哪裡敢跟殿下說什麼。”
  
  楊倫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正了正樑冠,正聲道:“問吧。我不能與你私談過久。”
  
  “好。我直接問了,鄧瑛在刑部嗎?”
  
  “你!”
  
  楊倫剛想罵人,就看見易琅氣鼓鼓地看著他,只好咬著牙吞咽了一口,壓下聲音道:“我看你是瘋了。你要和這個人私近我管不了你。但你如今身在內廷,朝廷的事,不是你該過問的。”
  
  “哥哥這話就很不對。”
  
  楊婉毫不客氣地回應,“鄧瑛也是內廷的人,你們不是說牽連他,就牽連他了嗎?內廷是陛下的內廷,朝廷也是陛下的朝廷,賬都爛到一堆去了,當真分得開嗎?”
  
  “楊婉!”
  
  “哥哥也別罵我,我也不是沒腦子的人,這話我只在哥哥面前說,旁處我連嘴都不敢張的。我只是想跟哥哥說,若是為了琉璃廠的案子,你們要拘叩鄧瑛問審,這是沒有用的。你們問不出什麼,只能白白折磨他。”
  
  她說著稍稍眯起眼睛,偏頭看著楊倫的眼睛,“我一直有句話想問你,你眼睜睜看著他們折磨鄧瑛,你心裡不難受嗎?”
  
  “……”
  
  楊倫啞然。
  
  楊婉鬆開易琅的手,朝楊倫走近幾步,“我說這話,不是像你們想得那樣,想和鄧瑛在一起想瘋了。我也明白哥哥是為朝廷和百姓好。是,宦官貪腐的弊病是要拔出,但哥哥也要看上位者是誰,他如今是不是有這個決心。歷朝歷代當第一個炮仗的人多了去了,哥哥還是該護好自己。我們楊家這一輩凋零,弟弟還在學裡,朝中只有哥哥一個人……哥哥也該聽說了,陛下新冊了一個婕妤,這一段娘娘的身子很不好……哥哥是我們在宮外唯一的依靠,哥哥要珍重,我們才能平安。”
  
  作者有話要說:
  
  (1)古今通集庫:明代收藏皇帝賜封檔案之御用庫房
  
  第19章 月伏杏陣(三)
  
  正如楊婉想的那樣,刑部對鄧瑛的審問陷入了一個僵持的局面。
  
  白玉陽坐在刑部衙門的後堂中,聽堂官念誦昨日堂審的供詞,與他同坐的還有刑部右侍郎齊淮陽和督察院的兩個檢都御史。後堂裡檯面乾淨,白瓷盞裡盛著寡茶,此時已經沖了三泡,早沒味兒了。
  
  白玉陽擺手叫堂官停下,摁了摁額頭,問齊淮陽,“楊大人今兒來不來。”
  
  齊淮陽看了一眼外頭的天,回答道:“尚書大人,今兒內閣會揖,楊倫在六科是有名聲,自然跟著白閣老去那邊了。”
  
  白玉陽笑了一聲,“我看他是不想和那個奴婢撞上。昨日是第四回堂審了,張次輔都在,他偏偏告病。”
  
  齊淮陽將就著冷茶喝了一口,放下手裡卷宗淡淡地說道:“人之常情嘛。不過,這事問到現在,的確有些麻煩了。”
  
  白玉陽點頭。
  
  “是,司禮監在問了,我知道。”
  
  “是啊。鄧瑛畢竟是司禮監的少監,部堂大人,你看,我們也不能把他收監,這幾日都是叫司獄衙找地方暫時給人看管起來。王常順在詔獄裡咬舌死了,司禮監立馬補了胡襄親自過去,等琉璃廠那邊從新轉起來,太和殿那半截子瓦木堆,還得靠他去搭。”
  
  “好好……你先別說了。”
  
  白玉陽朝他按手,“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你看看。”
  
  他接過堂官手裡的供詞抖得嘩啦作響,“一絲不漏啊,啊?這是做的什麼功夫,這怕是從十年前起,他鄧瑛就為了這個劫在修煉呢。這裡頭的賬抹得啊,我看著都想替司禮監叫好。你說這個鄧瑛,他還真天生是個奴婢,沒挨那一刀呢,就和那幾老狗攪在一起。我們還怎麼審下去?”
  
  齊淮陽道:”這就看,我們要不要動這個人。”
  
  “你指什麼。”
  
  “動刑。”
  
  兩個在場的御史聽了這句話,相互看了一眼,並沒有吭聲。
  
  白玉陽撚著供詞的邊角,“我不是沒有想過,但一旦動刑,就得讓他吐出東西來,如果吐不出來……”
  
  他抬起頭掃了一眼堂中的人,“那就不好辦了。”
  
  在坐的人皆陷入了沉默。
  
  不多時,門外傳來腳步聲,門扇一開,一道高大的影子應聲鋪入。
  
  楊倫大步走了進來。
  
  他沒有換赤羅(1),肩頭陰濕,滿身雨氣。
  
  白玉陽收起供詞朝外面看了一眼,“楊侍郎,下雨了?”
  
  楊倫拍著身上的水,“剛下的。”
  
  他說完朝白玉陽作揖,直身又道:“我家裡的人傳話傳得慢了,讓幾位大人久等了。”
  
  白玉陽道:“來了就坐。來人,給楊大人搬一把椅子過來。”
  
  楊倫撩袍坐下,“聽說,是白尚書寫了條陳給陛下,陛下才讓我來聽審的。”
  
  “是。”
  
  白玉陽轉身看向他,“畢竟事涉戶部,有你在,我們可以問得清楚些。”
  
  楊倫看向門外,天陰雨密,黑雲翻墨,庭中樹木被雨打得劈啪作響。
  
  “今日是第幾輪。”
  
  “第五輪,問出的東西都在這兒,你看看。”
  
  楊倫接過供詞,剛翻開一頁,便聽白玉陽道:“把人帶過來,就不挪去正堂了。齊大人,勞你記案,我與楊大人同審。
  
  雨打闊葉的聲音,不多時就被鞋履踩水的聲音打破了。
  
  楊倫從供詞上抬起頭。
  
  雨幕昏暗,鄧瑛自己撐著傘,走在幾個衙役的身後。
  
  身著青灰色的交領直裰,比之去年交遊時,又寡瘦了很多。
  
  他走到門前低手放傘,撩袍走進堂中揖禮。
  
  這是鄧頤倒臺之後,楊倫第一次見鄧瑛。
  
  如果不是因為今日會極門上楊婉的那一番話,他可能來得還要更晚些。
  
  鄧瑛並沒有看楊倫。
  
  他靜靜地立在白玉陽面前,垂手待問。
  
  白玉陽看了楊倫一眼,“楊大人,這樣,關於山東供精磚的那一項銀兩,你再問一遍吧。”
  
  楊倫看向鄧瑛。
  
  他已然側身面向他,只不過目垂於地,好似刻意在他面前維持著一種身份上的卑微。
  
  楊倫忽然有些明白楊婉對他說的那句話。“你看著他們折磨鄧瑛,你心裡不難受嗎?”
  
  “沒什麼好問的。”
  
  他把目光從鄧瑛身上避開,“他這上面他已經答得很清楚了。”
  
  “你就信了?”
  
  楊倫看回手上的供詞,半晌,方從齒縫裡咬出一個“是”字。
  
  白玉陽道:“我們這邊就這樣結審,是不能過督察院那一關的。”
  
  他說完,拿過楊倫手上的供詞,“這麼乾淨的供詞,這麼清白的帳目,你也敢替戶部認了,所以,這幾十年的虧空,都虧空到哪裡去了,都去了鄧頤老家嗎?我看他家都抄絕了,也才勉強補齊了北面的軍費,其他的銀子呢,是沖了進哪條江?”
  
  楊倫低頭咳了一聲,“白尚書的意思呢。”
  
  白玉陽冷道:“我今日想聽聽楊大人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先放人。”
  
  白玉陽忽然提高了聲音,“我的意思,是換一個地方接著審問,別的都不用問,就山東這一項,咱們仔仔細細,理縫摳隙地給他問清楚了。”
  
  楊倫聽完,赫然起身,“那尚書大人問吧,戶部月結,底下的官員們還在等著去歲的欠銀,楊倫實在脫不開身,今日這供詞已審看過了,若尚書大人再有問訊,差人傳楊倫便是。”
  
  “等一下。”
  
  齊懷陽也站起身,出聲勸道:“楊大人不必如此,我等都是希望能審清楚這件事,畢竟是關乎社稷民生,白尚書拳拳之意,即便傷了楊大人的同門之誼,也不該讓他在這裡受不白之冤啊。”
  
  他這是一個警告,也是一個提醒。
  
  然而楊倫只看了他一眼,轉身即往外走。
  
  “楊大人。”
  
  背後忽然傳來鄧瑛的聲音。
  
  楊倫回過頭,卻見他躬身揖禮,“鄧瑛有幾句話,想跟楊大人說。”
  
  說完又道:“白大人,可以容鄧瑛單獨與楊大人說嗎?”
  
  白玉陽和齊淮陽相視一眼。
  
  “可以。你伺候楊大人走幾步吧。”
  
  “是。”
  
  ——
  
  外面仍在下雨,楊倫背著手走在前面,鄧瑛慢一步跟著他。
  
  兩人都沒有撐傘,雙雙沉默地走出了好長一段距離,直到走近刑部衙門的正門,楊倫方站住腳步。
  
  “你要跟我說什麼。”
  
  鄧瑛立在雨中,單薄的青衫此時貼著他的皮膚。
  
  楊倫以前聽說男子受腐刑之後容貌會有所改變,但鄧瑛沒有,只是氣色越發的淡,從前的謙和之中,略滲著一絲自審身份後的順服。
  
  “他們希望,由你來刑訊我。”
  
  “哼。”
  
  “你該聽他們的。”
  
  楊倫轉過身,“我問你,我對你用刑,你會說實話嗎?”
  
  “不會。”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
  
  “所以,司禮監的那些人,的確虧空了不少吧。”
  
  鄧瑛在雨中抬起頭,“是。”
  
  “你為什麼要維護他們。”
  
  鄧瑛忽然咳了幾聲,“非鄧瑛所願。”
  
  “這是什麼屁話。”
  
  “大人,你要看明白一點,司禮監這十年來的確虧空了朝廷很多銀子,但是這些款項,大部分是用到了皇室宗族之中。陛下暫時不會動何易賢,這個時候如果你與老師……”
  
  他忽然想起白煥對他說過的話,忙改口道:“你與白閣老要用琉璃廠和三大殿的虧空來與司禮監相爭,輕則損天家顏面,重則你與白閣老的政治前途都會就此斬斷。”
  
  楊倫靜靜地聽完他的著一段話,忽然道:“這些話,你在宮裡教過楊婉嗎?”
  
  “什麼?”
  
  楊倫抱起手臂,“差不多意思的話,楊婉今日也對我說了。”
  
  “楊婉……”
  
  “你住口!”
  
  楊倫忽然喝斥道:“誰准你喚她的名字。”
  
  鄧瑛閉了口,垂目拱手,“是,鄧瑛知過。”
  
  楊倫沉默地盯著他,逐漸捏緊了手掌。
  
  “我問你,從前楊婉在家裡的時候,你們之間到底有沒有什麼?”
  
  鄧瑛聽他這樣問,望著雨地喧鬧的水流,慘澹地笑了笑,“我連她的名字,都不曾知道?
  
  “那現在呢?”
  
  楊倫逼近他幾步,“現在在宮裡,你和她有沒有什麼?”
  
  鄧瑛抬起頭,面上的笑容暗帶自諷,“我怎麼敢。”
  
  他說完,輕輕握住自己的手腕,“我在這一朝是什麼身份,我心裡明白。我可立誓,我若對她有一絲的不敬之意,就令我受淩遲而死。”
  
  “我不想聽你說這些。”
  
  楊倫背過身:“我只想告訴,她是我的妹妹,她要跟著你我沒辦法罵她。但她以後勢必要出宮,嫁一個好人家,我楊倫的妹妹,大可在這偌大的京慢慢挑看。”
  
  這幾句話砸入雨中,驚起了葉叢中幾隻躲雨的小雀,被雨淋得飛不起來,顫巍巍地滾到鄧瑛腳邊。
  
  楊倫和鄧瑛一道低頭看去,暫時都沒有出聲。
  
  良久,楊倫才開口道:“你知道嗎?聽到你剛才為我和老師考慮,我有點噁心。我不知道楊婉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竟然知道你是怎麼想的。她就……”
  
  楊倫齟著牙齒搖了搖頭。
  
  “她就不覺得難受嗎?”
  
  鄧瑛受完這一段話,輕道:“為什麼要對我說這樣的話。”
  
  “沒什麼!就是想說了!”
  
  楊倫赫然提高了聲音,“鄧符靈,我真的很恨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讓我和老師情何以堪!”
  
  話聲回蕩在雨裡。
  
  回應他的聲音聽起有些絕望,但尚殘存著一絲溫度。
  
  “那你們就當符靈死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1)赤羅:官服
  
  第20章 月伏杏陣(四)
  
  楊婉和李魚在護城河邊的直房外對峙了兩天。
  
  李魚抱著手臂,看著蹲在直房門口的楊婉,不屑道:“我聽姐姐說,尚儀局有個女使對鄧少監瘋魔了,就是你啊。”
  
  楊婉吸了吸鼻子,“你姐姐是誰。”
  
  “我姐姐是你們尚儀局的女使,宋輕雲。”
  
  楊婉站起身,“宋輕雲是你姐姐,怎麼她姓宋,你姓李啊。”
  
  李魚仰頭,提聲道“這是我乾爹疼我,他老人家在司禮監做秉筆,跟著他姓面子可老大了。”
  
  楊婉看著李魚得意憨癡的模樣,心裡想這人天然呆,鄧瑛跟他呆在一塊也挺好的。
  
  “欸?”
  
  “幹什麼。”
  
  “鄧少監幾日沒回來了?”
  
  “十來天了吧。不過昨夜裡倒是回來了,可惜你沒蹲住。今兒一早又不知道去什麼地方了。對了……”
  
  他往楊婉懷中看,“聽說你那兒有好吃的。”
  
  “你聽誰說的。”
  
  李魚認真地看著楊婉,“鄧瑛有個櫃子,裡面鎖了一堆瓶瓶罐罐。他每從外面回來,都會從那堆罐子裡抓些東西來吃,夜裡看圖紙的時候,也要吃。
  
  我問他要過一次,他不給我,後來吃的時候還躲我。我姐說,你以前搬過瓶罐來看他,那肯定就是你給他的。”
  
  這李魚年紀不大,描述出來的場景卻很生動,楊婉立即就有了鄧瑛坐在房裡吃堅果的畫面感。
  
  而且,他居然還會藏。
  
  不知道為什麼,她忽地發覺這個人有點可愛。
  
  “那就是些核桃仁花生米,還有點葡萄乾,混著一把往嘴裡丟,的確是很好吃的。”
  
  李魚聽完臉一垮,“哈……就那些啊。我還以為是什麼肉脯子呢……”
  
  楊婉靠在門框上笑他。
  
  正說著,忽見鄧瑛走回來。
  
  他穿著白灰色交領中衣,外面罩一件同色袍子,散發在背,肩上的衣料有些潮潤。
  
  看見楊婉不由錯愕,怔怔地站住腳步。
  
  李魚回頭打量了他一眼,直接道,“你去洗澡了嗎?”
  
  “嗯。”
  
  他應的雖是李魚的話,看的卻是楊婉。
  
  繼而踟躕,這一身落在她眼裡,似乎不尊重。
  
  自從鄧家覆滅,他在生活上就變成了一個人。雖然他還保持著從前的習慣,卻不再受僕婢的侍奉,像吃飯,更衣,沐浴這些瑣碎的事,都失去了從前的儀式性,逐漸淪為窘迫生活當中的必須。
  
  “不是說等明日我向姐姐拿了香露再去嗎?”
  
  李魚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把話說得越發具體。
  
  鄧瑛伸手攏了攏自己的衣領,對李魚說道:“哦,我看房裡還有半塊胰子,就去了。”
  
  說完低頭走到楊婉身旁,抬起手撥下門栓輕輕推開。
  
  “你……”
  
  “我可以進去嗎?”
  
  她直接問。
  
  這倒讓鄧瑛沒有那麼局促。
  
  “我昨日才回來,不及整理。”
  
  “沒事,你放我進去我就進去,你不放我進去,我站這兒跟你說也是一樣的。”
  
  鄧瑛看了一眼李魚,李魚直接對鄧瑛翻了個白眼,笑道:“你可別看我,我啥都知道。”
  
  楊婉轉身笑懟道:“你個小屁孩,知道什麼呀。”
  
  “嘿!我姐夫跟我說了的!”
  
  他急地跳了起來。
  
  “李魚!”
  
  鄧瑛忽然沉聲,李魚忙擺手,“好好好,我走了,我一會兒還上值呢。”
  
  說完拔腿,飛也似的跑得不見影了。
  
  楊婉看著他的背影笑道:“我覺得,你跟這小孩在一處挺好的,這憨傻憨傻的,叫人多樂呵。”
  
  她自顧自地說著,背後人的聲音卻壓得有些低。
  
  “對不起,我不知道他那樣說。”
  
  楊婉轉過身,“他不是被你吼住了嗎?沒說出什麼。”
  
  鄧瑛側身替她擋住門,低頭沒看她,只輕輕說了一句,“進來吧。”
  
  楊婉走進房內。
  
  比起上一次來,室中多了一些陳設,雖然都是新木造的,成色還沒有出來,但看得出造這些箱櫃的人手藝極好。
  
  床是簡單的榆木架子床,掛著灰色床帳,床下放著他的兩雙鞋子,床上整齊地鋪著深藍色的褥子。床頭安置著一個屜櫃,如李魚所言,上面掛著一把鎖。
  
  鄧瑛幾乎是習慣性地走到屜櫃旁,打開鎖,正準備把罐子拿出來,忽然發覺楊婉就在他身後,忙把手收了回來。
  
  “吃呀,你這是好習慣。”
  
  “現在不吃,沒剩多少了。”
  
  “我明日再給你拿來。”
  
  她站在門前,面上笑容清朗,秀氣的眉眼顧盼神飛。
  
  正如楊倫之前所言,像她這樣一個女人,大可在京城裡慢慢地挑看。
  
  “這都是寧娘娘的賞賜,鄧瑛不敢再要。”
  
  “不是。”
  
  她走到他面前,順手拿出一隻罐子,沖著他晃了晃,“這是我對人的好,娘娘只是金主,等我以後自己存下錢,我就讓他們出去,給咱們買多多的,到時候你看書,畫圖,我寫字的時候,都可以慢慢吃。”
  
  這原本是一句平實到不能再平實的話,鄧瑛竟然險些被割傷。
  
  楊婉這個人實在太明快。
  
  超出了他身處的境遇中,所能承受的全部溫暖。
  
  他傾慕於楊婉的好,但這種傾慕幾乎讓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卑賤的人。
  
  以蜉蝣之身,妄圖春華。
  
  想要,又明知不該,甚至開始沒意義地對她患得患失。
  
  不對啊。
  
  他怎麼敢啊?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鄧瑛脫口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也一怔。
  
  同樣的話,他也才在刑部衙門問過楊倫不久。
  
  “你……知道鄧瑛朝不保夕,根本……”
  
  “送你幾罐堅果,你就跟我說這些。”
  
  楊婉笑著打斷他,“你要是想謝我,不如也給我造個箱子吧。這個是真好看。”
  
  她說完不著痕跡地把罐子放了回去,轉身往椅旁走,剛要坐,忽被鄧瑛喚住。
  
  “等下,墊一樣東西,我這裡落了很多灰。”
  
  他說完,走到木施旁取下自己的袍衫,疊放在椅面上,這才道:“坐吧。”
  
  楊婉低頭看著他的衣衫,“我沒那麼講究的。”
  
  “我知道,但我不想我這裡髒了你的裙面。”
  
  說完倒了一杯水放到楊婉面前。轉身看著床頭的屜櫃,“你真的喜歡嗎?”
  
  “嗯。喜歡。很精巧。”
  
  “這是太和殿上的一位工匠造來送我的,你如果喜歡,我請他替你造一隻。”
  
  楊婉捧著杯子喝了一口,抬頭道:“你會造嗎?”
  
  “也會。”
  
  “那你造一個送我吧。”
  
  鄧瑛猶豫了一下,“我在這一項上並不如他們好。”
  
  “沒事。”
  
  楊婉一手端著杯子,一手托著下巴,“嗯……我可以給你畫個圖,但是……我可能畫得很醜,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得懂裡面的……那個透視?”
  
  她用了一個不太確定鄧瑛能不能聽懂的詞,接著又問道:
  
  “你懂‘透視’嗎?”
  
  鄧瑛搖了搖頭,“你畫了也許我能明白。”
  
  “那太好了。”
  
  楊婉站起身,“有紙筆嗎?”
  
  “有。”
  
  他往書桌邊一讓,“你過來吧。”
  
  楊婉很喜歡鄧瑛的那一方書桌,就一個檯面,一個黑石筆架,一方無名的墨,一隻素石硯,一尺來高的圖檔。還有兩本他在內學堂講學的書。和鄧瑛那個人一樣,乾淨到除了塵埃,就是皮膚和血肉。
  
  她不太想瞎搗鼓鄧瑛的東西,鋪紙研墨的時候也有些緊張。
  
  “你不會研墨嗎?”
  
  “啊?”
  
  楊婉看了看自己的手法,說她不會研墨到不至於,她的博士導師是個書法大拿,雖然有一堆師兄師姐鞍前馬後地伺候筆墨,並輪不上她這個一直不受待見的逆徒,但是楊婉看還是看了很多次,來到這邊以後,她回憶著以前看到的手法自己瞎折騰,一直沒管品質,只要那汁水是黑的就好。
  
  “這樣不對嗎?”
  
  鄧瑛抬起手臂,把袖子挽倒手肘處,“來,你放下吧。”
  
  “好。”
  
  楊婉乖乖地放下墨塊往邊上讓了一步,鄧瑛走到她身邊,身上淡淡的皂香散來,楊婉忍不住側頭看他。
  
  他還沒有束髮,一縷頭髮松落下來,垂在他手背上,楊婉再一次看到了那道月牙形的舊疤。不禁道:“你這道疤是什麼時候留的。”
  
  鄧瑛研著墨,聽她問自己,便低頭看了一眼,應道:“七八年前吧,好像是修壽皇殿的時候,我也忘了。”
  
  “以前的事情……你現在是不是忘得都挺快的。”
  
  鄧瑛手上一沉。
  
  “為什麼會這麼說。”
  
  楊婉取了一隻細筆,壓紙蘸上鄧瑛研好的墨,“就是覺得,你說得越來越模糊了。我其實也不知道,這樣對你來說,是好還是不好……”
  
  她說著搖了搖頭,低頭落筆。
  
  “你其實什麼都沒有變,你看,你的字還是一樣好看,生活還是一樣清淨疏朗。而且你什麼都知道,你會照顧我,給我造箱子,保護我的兄長和你自己的老師,你甚至願意對那些聽過你幾堂課的閹童用心。”
  
  她說到這裡抬起頭,筆桿戳著下巴看向鄧瑛,“是吧,你仍然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你看你多棒。”
  
  因為她就在面前,鄧瑛無法細想她說的這幾句話,但卻由衷地想要對她笑。
  
  楊婉捏著筆,糾著自己的耳朵,看著自己畫的圖卻開始發愁。
  
  “我這畫的是什麼呀。”
  
  鄧瑛聽她抱怨,便放下墨石,輕輕地把紙朝自己這邊拖了一寸。
  
  “我能看懂。”
  
  “不是吧,這你都能看懂啊。”
  
  “嗯。差不多。有些地方要想一想。這個樣式以前沒見過。”
  
  楊婉被他這麼一說,頓時有了自信。
  
  “這個叫‘胭脂水粉收納……櫃’”
  
  說完之後又覺得自己太中二,忙平下聲解釋:“反正就是放一些脂呀粉的。你隨便做做吧。不用太在意,我就是興趣來了。畫得還這麼醜……”
  
  “是。”
  
  鄧瑛看著紙面,“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造出來。我……”
  
  “刑部還要帶你走嗎?”
  
  她在須臾之間,精準地切住了要害。
  
  鄧瑛低頭應了一聲:“嗯。放我回來,是因為太和殿的主隼這幾日在重架。”
  
  “他們沒對你用刑吧!”
  
  “沒有。”
  
  楊婉鬆了一口氣。
  
  “我跟楊倫說了,這個楊大牛聽懂多少我不知道,但我賭他還有點良心。他要是跟那些人一起犯蠢,我下次讓殿下罵死他。”
  
  鄧瑛實在沒忍住,轉身笑出了聲。
  
  第21章 月伏杏陣(五)
  
  “說真的啊鄧瑛。”
  
  楊婉嘗試整理被自己薅得有些亂的筆筒,逐漸收斂了聲音,“你準備就這麼扛著嗎。”
  
  鄧瑛發覺她的情緒忽然有些低落,低頭看回楊婉的那張圖,撐著桌案,彎腰從筆筒裡取了一支筆,又鋪開一張新紙,扼袖蘸墨,“為什麼會這樣說?”
  
  楊婉看著他在另外一張紙複畫自己的圖紙,竟然有些不想進行這個話題。
  
  詳細的生活細節,本身就可以殺掉人身上很多執念。
  
  他吃堅果的模樣,他握筆的姿勢,他准許進入的起居空間,他貼身的衣服,閒時穿的鞋襪,百忙之中抽出空閒畫的小物件,都讓他與楊婉在時間上的邊界越發模糊。
  
  “不扛你能怎麼樣,刑部好不容易順著琉璃廠抓住了山東這條線,就算楊倫想幫你,他也不敢做得太明顯。”
  
  鄧瑛在紙上描勒框架,偶爾轉頭參照楊婉的圖紙,聲音不大,也很平靜:”其實,雖然你將才那樣說,我願意聽。但事實上,我不希望楊大人幫我。這個時候,他最好的是和白尚書這些人一起面對我。對他來講哪怕回避我,在內閣眼中都是不對的。”
  
  楊婉看著他不過半刻就模出了她畫得亂七八糟的圖樣,“你這樣說……到底是在為誰著想。”
  
  這個問題好像過於具體了,並不適合在研究裡進行設問。
  
  畢竟人是一個歷史性的個體,大部分的決斷都和他自身的身份立場,社會關係相關。
  
  楊婉並不希望他認真地回答。
  
  但鄧瑛卻停下了筆,望著筆下圖紙認真想了一陣。
  
  “我的朋友不多,認可的人也不多。不說是刻意為了他們,是到現在,我本身……”
  
  他說著頓了頓。
  
  墨汁已經漸漸在筆尖凝滯,他低頭將袖子又往上挽了一折,探筆刮墨,“我本身已經無所謂了,所以我想做一些我自己還能做到的事情。我如今擔心的是三大殿的工程浩大,涉及帳目眾多,老師已經歸鄉,我不知道,這麼多年裡,我和老師有沒有遺漏之處。”
  
  “如果有呢。”
  
  楊婉追問。
  
  鄧瑛笑笑,彎腰落筆繼續勾畫,“那就像你說的,抗著。”
  
  說完,忽覺腳腕上的傷傳來一陣冷痛,他不得不閉眼忍了一會兒,有些自嘲地笑著自問:“不知道抗不抗得過去。”
  
  “能的。”
  
  鄧瑛側身繞過楊婉的背,去拿她手邊的鎮紙,接著問她:“你怎麼知道。”
  
  怎麼告訴鄧瑛呢?
  
  因為貞寧十二年的春天在歷史上風平浪靜,一片空白。
  
  司禮監仍然如日中天,內閣無波瀾,楊倫,白煥,白玉陽這些人也沒有經歷任何的官場沉浮,所以,根據現有的情勢,在這一段空白背後,鄧瑛做了什麼選擇其實並不難推測。
  
  楊婉事後在記這一段筆記的時候,總覺得有一點不忍下筆。
  
  她可以記得比較簡單。
  
  比如:貞寧十二年春,鄧瑛受審刑部,掩蓋琉璃廠案。
  
  這樣就夠了。
  
  歷史研究首先需要的是史實,其次才是人性。
  
  但她在紙上寫完這一段話後,卻覺得它的內涵遠不夠完整。
  
  “姨母。”
  
  楊婉在燈下聞聲抬頭。
  
  月色清亮,扇門一開,各色花香就散了進來。
  
  易琅跑到她身邊,“母妃呢。”
  
  楊婉擱筆摟住他,“娘娘吃了藥剛睡下了。”
  
  “哦……”
  
  易琅忙放低了聲音。
  
  楊婉抬起頭,問跟著他過來的內侍,“怎麼這麼晚。”
  
  內侍應道:“是,今日殿下溫書溫得久了一些。”
  
  “行。”
  
  楊婉牽著易琅站起身,“你們下去歇吧。
  
  內侍們躬身退出內殿,易琅便趴在桌邊看楊婉翻開的筆記。
  
  “姨母,你也在溫書嗎?”
  
  楊婉抱他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是啊。”
  
  易琅仰起頭,“姨母是女人,為什麼也讀書讀這麼晚。”
  
  這話還挺有意思的,楊婉甚至有點忍不住想破戒,給這小娃娃洗腦。
  
  隔了太過久遠的年代,這孩子應該永遠想不到,六百年以後,特權階級全部消失,會有一堆女孩子跟他們一樣衝殺在高考一線,然後一路殺進過去常年被他們操控的領域,和他們爭搶話語權。
  
  “那不讀書姨母應該做什麼呢。”
  
  “姨母要嫁一個好人。”
  
  沒法說,和二十世紀不一樣。
  
  這還真是當下,她能收到的最真心的祝福。
  
  楊婉收好筆墨,蹲下身拍了拍易琅腿上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沾上的灰。
  
  “在殿下心裡,什麼樣的人才是好人?”
  
  “為百姓謀福祉的人就是好人。”
  
  “那什麼樣的人是壞人呢。”
  
  “鄧頤那樣的人就是壞人,他讓百姓過得不好。”
  
  楊婉點了點頭,“殿下為什麼會這樣講。”
  
  易琅拉著楊婉的袖子,“因為我的先生教我,‘民為重,君為輕’。”
  
  楊婉順著問道:“哪一位先生?”
  
  “張琮,張閣老。”
  
  哦。張洛的父親。
  
  也是靖和年間的第一位首輔大臣,一個在歷史上和鄧頤“齊名”的奸佞。
  
  楊婉發覺歷史的走向雖然有規律可尋,但只要注意觀察個體,就會有點魔幻。
  
  比如,無論帝師的品性如何,他們都會拼命地努力,力圖把這個王朝的統治者引向正道。不管他們自己是不是整天搜刮民脂,狎妓風流,也要求他們的君王做明君,哪怕有一天,自己也會死在君王手裡。
  
  這一點,宦官集團和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些閹人的生死富貴,全部懸於君王的情緒上,因此他們總是致力於關注君王的喜怒哀樂。
  
  這也是大明百年,文官集團始終無法徹底搞垮宦官集團的原因。人性總是趨向於無腦關照自己的人,就算人本身知道,這是不對的。
  
  楊婉抱著膝蓋蹲在易琅面前,終於想明白,為什麼她會覺得筆記上那一段記錄的內涵不夠完整。
  
  鄧瑛做的事,和後人總結的這個歷史規律是相逆的。如果要具體的分析,這其中涉及到的就不僅僅是時代洪流下的選擇,而是一個人,自我精神世界的反向外化。
  
  “姨母……你在想什麼啊。”
  
  易琅捏住她的手指,“怎麼不說話。”
  
  楊婉回過神來,忙道:“奴婢在想你先生教給你的話。”
  
  “姨母。”
  
  “啊?”
  
  易琅的小臉突然湊近楊婉,“姨母你特別喜歡想問題。”
  
  “哈。”
  
  楊婉捧著下巴逗他,“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你經常拿著冊子發呆,母妃說,你很聰明,只是你不願意跟我和母妃說你在想什麼。但母妃也不讓我問你。”
  
  “為什麼?”
  
  “她說問你,就變得跟那些說你壞話的人一樣了,可是我不懂,他們為什麼要說你壞話啊,明明姨母那麼好。”
  
  楊婉站起身,趁著沒人,放肆地摸了摸易琅的臉蛋,“殿下大了就懂了。”
  
  “哦……”
  
  ——
  
  四月初,太和殿的殿頂工程基本上完工了。
  
  婕妤蔣氏的冊禮也在六局的雞飛狗跳之中了結。
  
  這日,楊婉在古今通集庫和掌印的太監通交文書。會極門上正在換值,好像是因為交接時有些什麼問題,兩班人面紅耳赤地在爭執。通集庫的掌印吳太監關上門窗,捏著鼻子走到檔架前,一邊避灰,一邊對楊婉道:“你們尚儀局還沒有閑下來吧。”
  
  楊婉應道:“我們快了,其他五局的事還多。”
  
  “哦,聽說寧娘娘病了,現下好些了嗎?”
  
  楊婉點了點頭,“天暖和起來就好多了。”
  
  “那便好,要這麼一直病著也不好。”
  
  楊婉聽出了他的意思,笑應道:“您也替宮裡想啊。”
  
  吳太監笑笑,擺手道:“女使見笑了,在我們這裡,雖然連娘娘們腳底的灰都沾不上,但起起伏伏看得多了,以前不敢說,現在仗著自己老了,有的時候忍不住,也要囉嗦幾句。”
  
  剛說完,外面的聲音又提高了幾分。
  
  吳太監皺了皺眉:“這段時間,四門上的值守越發地嚴了,我看走更官(1)每輪又多了兩人。”
  
  楊婉站在書桌邊,借窗透的光填檔錄,一邊寫一邊問:“他們吵什麼呢。”
  
  吳太監給楊婉倒了一杯茶,“哎,會極門一向是金吾衛在值守,這幾日四門督防調整,換了羽林衛,他們守的規矩死,不變通,將才和外面衙門的差役齟齬,這會兒換防述情,可能沒說清楚吧。”
  
  楊婉停筆將要接著問,忽然有人敲窗。
  
  吳太監提聲問道:“誰啊。”
  
  窗外的人小心應道:“尚儀局的婉姐姐在裡面麼。”
  
  “我在。”
  
  楊婉擱下筆,對吳太監道:“我出去問問,等會兒再回來寫。”
  
  吳太監點頭道:“欸,是,女使自便,我們這兒平日閑兒多得很,就等著伺候你們尚儀局的。”
  
  楊婉笑應著走出門,見門口站在一個灰衣的小內監。
  
  “是尚儀局的婉姐姐嗎?”
  
  楊婉點頭,“嗯,我是,你是……”
  
  “奴婢是太和殿上答應的。鄧少監讓奴婢跟姐姐帶個話。姐姐托他做的東西,他做好了,不敢私送去姐姐寢處,就暫置在太和殿前的氈棚內,請姐姐得空時去取。”
  
  楊婉一怔,“你們鄧少監……”
  
  “今日刑部遣人來請了鄧少監出去。”
  
  楊婉聽完朝會極門上看了一眼。
  
  她雖然並不意外,但想起鄧瑛之前說過的話,渾身竟然隱隱地有一絲戰慄。
  
  “姐姐。”
  
  “哦,你說。”
  
  “還有一句話要帶給姐姐,鄧少監這一段時,說太和殿上事太多了,他著實做得有些匆忙,若有不對的地方,請姐姐將就使著,等他回來再給姐姐重新造一隻。”
  
  作者有話要說:
  
  (1)走更官:皇城守衛中的巡邏隊
  
  第22章 月伏杏陣(六)
  
  楊婉了結她在通集庫的差事,便徑直去太和殿。
  
  將將出會極門,太和殿廡殿頂上輝煌的琉璃瓦便映入了她的眼中。
  
  楊婉看過故宮現存的太和殿,卻沒有見過它在明朝的模樣。
  
  此時它還只是鄧瑛手下的一個半成品。
  
  雖可見規模恢弘,但外設寡素。
  
  丹陛左右分置的日晷、嘉量都還沒有安放,御道兩旁的的六座重簷亭,也才剛剛造好了底下的須彌座,石質未經打磨,在富麗堂皇的殿宇樓閣之間露著灰白的底色,即便如此,仍舊能感覺到它的建造者其中傾注的心血。
  
  楊婉走進月臺下的氈棚,剛過了午時,工匠們各有各的事,氈棚內只有兩個匠人在討論工藝上問題,看見楊婉走進來,忙放下圖紙招呼。
  
  “姑娘來了。”
  
  這些人不是內監,也都有些年紀,有些一輩子磚在土木丟裡的粗糙,說話很直接,但並不唐突。
  
  楊婉笑著沖他們點點頭,“多有打擾。”
  
  “哪兒的話,姑娘坐。”
  
  說完發現,因為鄧瑛不在,氈棚內幾乎沒處下腳,都有些尷尬,“哎……平時先生在見不得亂,他一走,我們這些人粗就顧不上了,欸不過,茶葉是我們先生的,給姑娘沏一杯。”
  
  “好。”
  
  楊婉也不講究,隨意地在木石料堆裡薅出一塊地方坐下。
  
  “我是過來取先生留在這兒的東西的。”
  
  “哦,那只怪盒子啊。”
  
  旁邊倒茶的人聽他這麼說,端著茶走過來嗔道:“什麼怪盒子,先生一連造了幾個晚上。”
  
  那人忙附和:“是是,也不是怪,就是咱們以前沒瞧過那樣式的,我去給姑娘拿過來啊。”
  
  楊婉接過茶喝了一口,抬頭問倒茶的人:“他夜裡做的嗎?”
  
  “是啊,這幾日工程太忙了,猜是姑娘要得急吧。”
  
  楊婉聞話笑了,“原來師傅們看我這般不懂事。”
  
  “嗨。”
  
  那人順手撈起地上淩亂的圖紙,拍著灰道:“先生的事,我們敢說什麼。”
  
  正說著,取盒的匠人回來了,隨聲附和道:“是啊,我們都是粗人,聽到宮裡那些難聽的話,也想不通。姑娘你是宮裡的人,先生也是宮裡的人,姑娘喜歡先生,先生也對姑娘好,這事兒有什麼呢,是吧?”
  
  楊婉邊聽邊笑,“對。”
  
  那人把盒子放到楊婉面前,“姑娘看看。”
  
  楊婉伸手把屜盒挪到自己膝上。
  
  別說,鄧瑛還真的把她那張自己都覺得著急的圖紙給研究出來了。
  
  屜和是楠木質的,看起來是鄧瑛就地取材的邊角料。
  
  底下是三層雙抽屜,頂上是一個雙開門的小櫃,楊婉打開小櫃的門,隱約發現,櫃中暗處好像還雕著什麼。
  
  “欸?這個是……”
  
  她說著把手移到光下,湊近細看,竟見是一朵指甲蓋大小的芙蓉花,好像為了不讓人發現似的,雕在最邊角的地方。
  
  “位置這麼刁鑽,怎麼雕上去的啊。”
  
  兩個也匠人湊過來看了一眼,其中一個得意地說道:“我們先生的手,那可不是誰都能比的。”
  
  楊婉還在研究那朵芙蓉花,“可他之前跟我說,他造這些東西不如你們。”
  
  “啥?他這樣跟姑娘說的啊。”
  
  “嗯。”
  
  楊婉試著把手伸進去,摸了摸那朵芙蓉,發覺它邊角圓潤,一點也不割手,再看盒身,雖然還沒來得及有上漆,但表面已經十分平滑,不知道挫磨了多少回,才能有這樣的質感。她驚異於此物工藝的精湛,沒有注意到替她取盒過來的那個匠人,表情逐漸變得有些恨鐵不成鋼。
  
  “可真著急。”
  
  他嘟囔了一句。
  
  旁邊的人撞了撞他的肩膀:“你著急個什麼。”
  
  “嘿。”
  
  那人看著楊婉,壓低聲道:“先生平時說話就淡淡的,現對著人姑娘,直接不會說了。”
  
  旁邊的人抱著手臂翻了個白眼。
  
  “先生不會說你就會說啊。”
  
  “我……我這不是幫先生說了很多嘛。”
  
  “對了。”
  
  楊婉終於放下盒子,轉頭卻見他二人面紅耳赤的,不由一頓,“你們……”
  
  “沒什麼,姑娘有事說。”
  
  “哦,也沒有什麼事,就是想問問你們,先生是什麼時候走的。”
  
  她說起這個,二人頓時收斂起了神色。
  
  其中一個有些猶豫。
  
  “不知道先生想不想讓姑娘知道……”
  
  “有什麼不好說的,我來說。今兒一早是刑部的人來請的,後來司禮監的秉筆鄭太監和工部的徐齊徐大人也來了,我們聽了兩邊好一番交鋒。不過先生一直沒說什麼。”
  
  “交鋒?鄭公公和刑部的人嗎?”
  
  “嗯,因為琉璃廠的事情,先生已經去過一次刑部了,我們不清楚這次為什麼還要帶先生走。就留神聽了一下,說的是什麼事來著,好像是山東供磚的事……你聽著是吧,我聽他們還提到了十年建皇極殿的幾個人……。”
  
  “對。”
  
  旁邊的人的接過話,“鄭太監是不想刑部衙門帶先生走的,不過先生跟我們說他沒事,幾日後就回來。照理說,先生的話我們該信,但這事吧,看起來好像……又有點複雜。”
  
  豈止是複雜。
  
  如果司禮監讓鄭月嘉過來過問,那就說明山東供磚的事情,恐怕真的如鄧瑛所擔心的那樣,有所遺漏。
  
  楊婉想到這個地方,太陽穴忽然一陣尖銳的刺痛,她忙抬手摁住,低頭忍抗。
  
  “姑娘怎麼了?”
  
  “沒事。”她鬆開一隻手沖二人擺了擺“緩一下就好。”
  
  她說完索性趴在案上,緊閉上了眼睛。。
  
  忍痛間她隱約感覺到,琉璃廠牽扯出的這件事情,好像和十二年秋天的那場桐嘉慘案有關,但是她暫時推不出來其中具體的關聯。
  
  歷史上大片大片的時間空白,永遠是令研究者又恐懼又興奮的東西。
  
  楊婉從前認為這兩種情感的成分是相等的,但如今她自己身在這一段未知的空白之中,除了恐懼和興奮之外,似乎還有另外一種她暫時說不太明白的情緒,就像這一陣沒有徵兆的頭疼一樣,突然就鑽了出來,痛得她不能自已。
  
  緩和過來以後,楊婉沒有再多留。
  
  帶著屜盒回了五所,坐在窗下,翻看自己筆記,試圖貫通起來思考。
  
  楊婉很清楚,不論鄧瑛如何,她都不應該直接該介入他的政治生涯。
  
  可這種旁觀,卻又讓她有一種如臨刀鋒的刮切感。
  
  日漸西沉。
  
  宋輕雲從尚儀局回來,見楊婉在出神,以為她在為鄧瑛被刑部帶走的事擔憂,便坐到她身旁拿話去寬慰她。
  
  “進來就看你悶著。”
  
  楊婉轉頭看是她,松掉撐在下巴上的手,合上筆記。
  
  “沒有的事。”
  
  “我聽說太和殿的事了。”
  
  她說著拉起楊婉的手,“都是在宮裡做奴婢的,難免招惹上事,陳樺以前也常犯事被摁著出去打板子,我那會兒跟你一樣急。不過過些日子就好了,他也有了地位,人們對他也就有了忌諱。你看吧,人在宮裡,只要不是十足的蠢,都能有一番天地,陳樺那樣的人都可以,別說鄧瑛了。”
  
  楊婉忽然想起,她是惜薪司掌印太監的菜戶娘子。
  
  “輕雲,我問你啊。”
  
  “什麼。”
  
  楊婉有些猶豫,“就是……擔心陳樺的時候你能做什麼。”
  
  宋輕雲托著腮想了想,“做不了什麼,只能在心裡求主子們開恩,欸,對了,陳樺愛吃,咱們做女官,別的不比他們方便,這一樣上還是行的。”
  
  她這麼一說,楊婉忽然想起她在她親哥家裡炸廚房,嚇得她嫂子差點報警的光榮戰績。
  
  “那個……我不會做吃的。”
  
  “知道,你是楊家的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
  
  她說完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也伺候你一杯?”
  
  楊婉站起身拉住她,“可以跟你學嗎?”
  
  “學做吃的啊。”
  
  “嗯。”
  
  “行。”
  
  宋輕雲一手端茶,一手撐著桌面湊近她。
  
  “那明日局裡的文書……”
  
  “我抄。”
  
  ——
  
  刑部的司獄衙中,鄧瑛和楊倫相對而坐。
  
  沉默對峙,最後果不其然還是楊倫輸了。
  
  他噌地一聲站起來,猛拍桌面,空蕩蕩的木頭面兒上立即騰起一層淡淡的白灰。
  
  “你就不能讓我們賭一把?司禮監不能再把控在何怡賢手上了!”
  
  鄧瑛抬起一隻手臂放在桌面上,直脊抬頭,看向楊倫,“我不說你們能不能賭贏,哪怕你們賭贏了,陛下真的處置何怡賢,司禮監還是司禮監,不過換一個人而已。但白閣老和你想在南方推行的新政,在陛下那裡連清田這一步都走不出去。”
  
  “你現在這樣的身份,新政關你什麼事!”
  
  楊倫說完,立即後悔。
  
  然而鄧瑛卻只是把臉側向一邊,沉默地把他的這句話避開了。
  
  楊倫僵著脖子沉默了一會兒,逼自己坐下,儘量收斂住聲音裡的氣性,“你知不知道,白玉陽找到了貞寧十年,修建皇極殿的那一批工匠,不知道為什麼,有幾個人直接咬出了你。你和張大人當年帳目雖然做得乾淨,但是有了人證在,白玉陽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對你用刑,來撬你的嘴,司禮監也不敢說什麼。你今日還能坐在這裡,是齊淮陽為你說了話,一旦等到明日過完堂,你就得去刑部大牢!”
  
  “你沒有說話吧。”
  
  他抬頭問了這麼一句。
  
  楊倫咬牙切齒,“鄧符靈我說了很多次,不要管我的事。”
  
  鄧瑛望著二人之間的燈焰,“不是讓你們當我死了嗎?”
  
  楊倫忍不住又站了起來,“你讓我如何?真讓我看著你死嗎?如果楊婉知道我就這麼看著,這個妹妹我就沒了。”
  
  鄧瑛依舊著沒有動,“楊大人不要看就好了,至於楊……至於大人的妹妹。”
  
  他說著抬起頭,“她比大人明白。”
  
  楊倫肩頭忽然頹塌,不禁向後退了一步,搖頭道:“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做一些你根本沒必要做的事情。”
  
  “《癸醜歲末寄子兮書》,大人還記得嗎?”
  
  楊倫聽完這句話,猛地握緊了拳頭,內心羞、恨皆有,一時竟不敢再看眼前的鄧瑛。
  
  “行了住口!”
  
  鄧瑛沒有聽從楊倫的話,平聲繼續說道:“我已是殘身,斯文掃地,顏面不談,所以棍杖繩鞭加身,也不會有辱斯文。我知道白大人不想聽我的,大人你也不需在其中為難。生死只是一個奴婢的事,你們既然不信我,就看淡些。”
  
  第23章 陽春一面(一) 迎風而行,即見骨形。……
  
  楊婉開始在貞寧十二年春,嘗試起一件她在二十一世紀絕對不可能做的事情——開火。
  
  然而那就像是一場災難,最後甚至連尚在病中的寧妃都被驚動,親自來內廚房去看她。
  
  承乾宮的內廚房在後殿的外面,面闊只有兩間。
  
  楊婉坐在外間的門檻上,手搭在膝蓋上,一言不發地看著地上零星的蒜皮。
  
  合玉跟著寧妃走來,趕忙挽了袖帶人往里間裡去。
  
  楊婉抬起頭,見寧妃正站在她面前,聽著里間宮人的抱怨和鬧騰發笑。
  
  楊婉抿了抿唇,“娘娘。”
  
  寧妃聽她的聲音有些低落,低下頭道:“本宮聽合玉說,姜尚儀把你趕出來了?”
  
  楊婉沒吭聲,只是應聲點了點頭。
  
  寧妃收住笑,挽衣蹲下身,望著她的眼睛,“怎麼了,婉兒。”
  
  楊婉捏住被自己割傷的手指,“沒有娘娘。”
  
  寧妃看著她的神情,“這是被姜尚儀氣到了嗎?”
  
  楊婉不禁搖頭,“奴婢怎麼敢啊。”
  
  寧妃沒再往下問,取出自己的帕子擦了擦楊婉臉上的柴灰,“回姐姐這兒來就好了,沒人說得你。”
  
  “娘娘這裡都被弄得人仰馬翻了,別人還說不得,難免要在後面罵仗著娘娘輕狂。”
  
  說完扶著寧妃站起身,“其實奴婢沒事,就是這幾日心裡……一直不太安定。”
  
  寧妃看見她手上的傷口,忙讓人扶燈過來,“怎麼割這麼深?”
  
  楊婉自己也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嘲地笑笑,“沒切斷算奴婢厲害了。”
  
  寧妃打斷她:“說什麼胡話。”
  
  楊婉悻悻然地笑了笑。
  
  “是,奴婢知錯。”
  
  寧妃見她神色和往常不大一樣,輕輕握著她的手腕,低頭放低聲音,“婉兒,心裡不安定,是不是在想鄧少監的事。”
  
  楊婉沒有否認。
  
  “不能這樣一味地去想。”
  
  楊婉垂下眼點了點頭,“奴婢懂,娘娘您去安置吧,奴婢進去幫合玉。”
  
  寧妃拉住她,“你鬧成這樣,姐姐歇什麼呀,易琅都醒了,鬧著說餓呢。”
  
  說完她帶著她往內廚走,“來,跟姐姐過來。”
  
  明朝的開國君主是泥腿子出身,其妻亦崇簡樸,雖為皇后,也時常親自補衣做食。大明宮廷後來也沿襲這樣的傳統,妃嬪有閒時,皆會做些女紅食事。
  
  寧妃帶著楊婉走進內廚,摘下手腕上的鐲子教給何玉,挽袖洗手。
  
  灶上溫暖的火光烘著她的面容,反襯出她細膩如瓷的皮膚。
  
  她抬頭對楊婉道:“教你煮一碗陽春麵吧,人從外面風塵僕僕地回來,最想吃一碗熱騰騰的湯麵了。”
  
  從外面風塵僕僕地回來。
  
  這一句話,令楊婉想起鄧瑛那一身常穿的灰色常服,不由喉嚨一哽。
  
  “婉兒。”
  
  “奴婢在。”
  
  “從前在家裡的時候,你還太小,姐姐沒教過你,今日倒是補上了。這做吃食,要緊的是認真,做的時候啊,你什麼都不要想,水該燒沸就燒沸,菜葉兒該燙軟就燙軟,豬油不能少,醬也得擱夠。”
  
  不知是不是被鍋氣熏的,楊婉聽著寧妃的聲音,眼睛竟有些發潮。
  
  “對不起娘娘,奴婢知道您為奴婢好,您自己還在病中,還要顧著奴婢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鍋裡水漸漸滾起來。
  
  寧妃抖下麵條,“姐姐其實並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雖然只有十八歲,但你看人看事,比姐姐不知道強了多少。甚至有的時候,姐姐覺得你好像對什麼都不大上心,當然,”
  
  她笑著側身,看了一眼楊婉,“除了鄧少監的事。”
  
  楊婉沉默了一陣,水汽逐漸模糊了她的視線,輕輕籠住寧妃單薄的身子。
  
  也許這些人對楊婉來說,都是由百年前的故紙堆中而來,所以他們越好,越給人一種命薄如紙的錯覺。
  
  “娘娘,您才是慧人。奴婢有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但您卻知道,您將才一句‘風塵僕僕歸來的人’把奴婢這幾日心裡的結,不知道解開了不少。”
  
  寧妃笑了笑,“那你為何不肯叫我姐姐啊。”
  
  楊婉一怔。
  
  楊姁的敏感並不尖銳,甚至很溫暖。
  
  她一張口,眼兀地紅了。
  
  “我……”
  
  楊婉說不下去。
  
  寧妃見她沉默,獨自搖了搖頭。
  
  “沒事婉兒,姐姐是姐姐,你是你,姐姐這樣問你,是很想把咱們姐妹這幾年不在了的情分找回來,但姐姐也不願意看見你因此不自在。”
  
  楊婉抿著唇不斷點頭,半晌方抬起頭道:“娘娘,奴婢學您做吧。”
  
  寧妃點頭:“好,你來。”
  
  楊婉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人生的第一碗面,是六百年前的一位皇妃親自教她做的。
  
  咕嘟咕嘟的麵湯裡,挑起兩筷,盤入滾著油珠子的熱湯,再佐以時令的菜葉兒。
  
  趁著燙滾燙,熱氣騰騰地端出去。
  
  鮮燙軟面,油香菜碧。
  
  零失誤。
  
  即便歷史的壁壘堅如城牆,但亙古相通的“口腹之欲”,“冷暖知覺”,總能找到縫隙,猛地探頭鑽進去。
  
  楊婉坐在寧妃身旁,和易琅一起吃吸溜吸溜地吃掉那碗湯麵。
  
  頓時口舌生津,腹內溫暖。
  
  她的大文科科研的浪漫精神,讓她開始延申“風塵僕僕”這四個字的含義。
  
  比起鄧瑛,楊倫,寧妃這些人,她逐漸有些發覺,自己才是那個穿過歷史壁壘,風塵僕僕的歸來人,比任何一個人都更想要蹲在城門口吃碗面。
  
  ——
  
  次日,難得的暮春大風天。
  
  天還沒大亮,廣濟室外只有一個面攤兒挑著旗,風呼啦啦地從咸成門街上吹過。
  
  楊倫拴住馬,坐下吃面。
  
  攤子上燒著的火爐子,烘得他背上一陣一陣地出汗。
  
  西安門方向燈火明亮,今日文華殿經筵,白煥,張琮以及翰林院的幾個老學(1)都進去了。楊倫本想在去刑部之前,再去見自己的老師一面,誰曾想昨日白煥稱病,在府上避了他,於是,他今日刻意已經起了個大早,不想還是在西安門上錯過了。
  
  楊倫心裡鬱悶。
  
  坐在冷風裡吃完一碗面,起身剛要掏錢,挑面的師傅卻指了指他後面,“那位大人給了。”
  
  楊倫回頭,見張洛剛取筷坐下。
  
  他身著黑色的袍衫,腰上系著白絛,人尚在孝中。
  
  “再吃一碗?”
  
  楊倫不想與他多話,轉身牽馬,“有公務在身。”
  
  “不急這一時。”
  
  張洛和開面上的碎肉澆頭,“今日刑部會審,白尚書主審,督察院錄案,北鎮撫司奉旨聽審。”
  
  “什麼?”
  
  楊倫轉過身:“什麼時候的旨意。”
  
  張洛背對著楊倫,挑起一筷面,“楊侍郎去了刑部衙門就知道了。”
  
  他說完吸吞掉了一筷,那聲音像一把無聲的匕首,悄悄從風裡切過去,威脅性地割掉了幾根人的頭髮。
  
  這個旨意來得很突然,卻令楊倫徹底明白了鄧瑛的堅持。
  
  皇帝命北鎮撫司聽審,即是警告。
  
  而自己的老師,今日和昨日刻意不見自己,意在無視這個警告。
  
  這君臣博弈,此時都向對方下了明確的態度,其中唯一的變數就只剩下鄧瑛一個人。
  
  楊倫想到這裡,立即翻身上馬,卻聽張洛提聲道:“楊侍郎能為當年同門之誼做到哪一步?”
  
  這話裡也有機鋒,楊倫一把拽住馬韁,“張大人既為上差,有話就到刑部大堂上問吧。楊某先行一步。”
  
  ——
  
  楊倫穿過宣武門大街直奔刑部衙門。
  
  馬至衙門口時,天光才從雲層裡破了一個口子。
  
  風吹得道旁的梧桐樹冠呲啦啦地響,楊倫翻身下馬,見白玉陽的軟轎也剛剛抬至門前。
  
  二人站定互揖後,楊倫即開口道:“北鎮撫司奉命聽審的旨意大人接到了嗎?”
  
  白玉陽正冠朝門內走,“接到了。”
  
  楊倫跟上道:“今日不宜刑訊鄧瑛!”
  
  白玉陽站住腳步,背手轉身,“你還有別的法子問下去嗎?”
  
  楊倫上前一步,“等今日經筵結束,我再去見一見閣老……”
  
  白玉陽抬聲壓住楊倫的話後,“父親若要見你,昨日就見了,今日也不用避你!”
  
  說完甩袖大步,跨進二門的門檻。
  
  欲破日出。
  
  天色一下子就亮了起來,風卻仍然很大,吹得二人衣衫獵響。
  
  督察院的幾個御史,並齊淮陽等兩三個堂官,已經候在正堂內,眾官相互揖禮,楊倫甚為敷衍,只和齊淮陽打了一聲招呼,就站到了門口。
  
  堂內疊置四張台案,右擺一雙黃花梨木雕花圈椅。白玉陽徑直走上正座落座,眾官自然隨他各歸其位。
  
  不多時,二人懸刀入堂。
  
  白玉陽起身揖禮,“張副使。”
  
  張洛在門前作揖回禮,卻沒有應答他,沉默地從眾人面前走過,撩袍在堂右坐下。
  
  他本是幽都官,有名的冷面吏,京城裡的官員平時對他避得很遠,幾個督察員的御史都沒有這麼近得看過他,此時難免要湊耳。
  
  白玉陽咳了一聲,堂內頓時噤聲。
  
  刑部正堂四面皆有小門,是時洞開,室內風流貫通。
  
  白玉陽抬起手,用鎮紙壓住案上的卷宗,對衙役道:“把人帶來。”
  
  順勢又喚了一聲,“楊侍郎。”
  
  楊倫仍然立在門口,沒有應聲,眼看著一道人影從西面走來,暗暗握拳。
  
  鄧瑛是從司獄衙被帶過來的,走的是儀門旁的西角門(2)。
  
  他身上的袍衫被去掉了,只留了一件中衣。
  
  迎風而行,即見骨形。
  
  作者有話要說:
  
  (1)老學:翰林院的老翰林,沒什麼職位,就各種講學。
  
  (2)西角門:又稱“鬼門”和“絕門”,提審人犯時使用。
  
  第24章 陽春一面(二) 衣冠體面。
  
  他沒有戴刑具,因此每一步都走得很輕,鞋底與地面接觸幾乎沒有聲音。
  
  楊倫在門前和他對視了一眼,他便在階下略站了一步,抬臂向楊倫揖禮。
  
  楊倫看著他被摧殘殆盡的衣冠,竟從那貼身的衣質上看到了一絲削錦去羅之後,如雪松般清寒的斯文。
  
  他沒有回避鄧瑛這個揖禮,在門後拱手相回。
  
  堂上的白玉陽沒出聲,幾個督察院的御史卻在皺眉。
  
  他們幾乎都是以罵人為而業的耿臣,當年因為幾番彈劾鄧頤,督察院不知有多少人在午門被庭杖。如今看到楊倫與鄧瑛對揖,其中一個劉姓的御史忍不住開口道:“楊大人,對此罪奴不該如此吧。”
  
  楊倫直起身,轉身道:“何來罪奴一說,三司對他定罪了嗎?”
  
  劉御史年事已高,猛然間被一個同樣出身御史的後輩如此頂撞,頓時紅了耳。
  
  “你……”
  
  楊倫冷哼了一聲,沒再說話,甩袖走回白玉陽下手坐下。
  
  齊淮陽等楊倫落座,起身朝白玉陽揖道:“尚書大人,開始吧。”
  
  “嗯。”
  
  白玉陽正冠理袖,直背正要張口,忽聽一人道:“內廷奴婢刑部受審,不當跪?”
  
  眾人側目,說話的人是張洛。
  
  鄧瑛側身看向張洛,張洛也正盯著他。
  
  “無官職,也非革員,刑部如此寬待,是何意?”
  
  “寬待?”
  
  楊倫忍不住質問,“張大人見過這般‘寬待’一個尚未定罪之人的?”
  
  他剛說完,卻見鄧瑛掃了他一眼,已然屈膝跪下。“諸位大人,問吧。”
  
  見他態度配合,行事溫順。幾個御史也無話可說。
  
  白玉陽取開鎮紙,案上頓時紙張飛卷,若蝶翼翻響。
  
  他從中抽取了一卷,命人遞到鄧瑛面前,“這是當年修建皇極殿的十五個工匠的供詞,你先看看。”
  
  鄧瑛接過卷文,展於眼前。
  
  供詞中的幾個人的確是當年皇極殿的修建者,有一兩個上了年紀的,甚至是張展春的同鄉好友。
  
  白玉陽道:“這些人供述,貞寧十年,皇極殿台基修建,耗用臨溪供磚一萬四千匹,比所奏之數恰好少了兩萬匹。鄧少監,本官知道,這已經是兩年前的事,皇城營建千頭萬緒,偶爾錯漏是難免的,但是實數與檔錄之間差距如此之甚,本官不得不再問一次。戶部調用的這兩萬匹供磚的銀錢,究竟在何處。”
  
  鄧瑛將供詞放到膝邊,抬頭看向白玉陽。
  
  “自古皇城營建,備基料,開交通,所用時日超十年之久。從修建台基至搭建重簷,有工藝所廢之料,也有年生氣候所廢之料。工匠們雖對修建所用的磚木心中有數,但只是估算而已,要核算營建實際所費之資,大人還是不應重人言,而輕賬錄。”
  
  白玉陽聽完冷笑一聲,“你這話也就是說,這供詞不可信是吧。”
  
  “那你再看看這個。”
  
  他說完,將一個本冊子徑直揮到鄧瑛膝邊。
  
  鄧瑛只低頭看了一眼,心下便一陣冷寒。
  
  白玉陽道:
  
  “這是貞寧十年,皇極殿工匠何洪寫的私志,裡面記載了貞寧十年那一年,皇極殿台基修築的所有工序以及物用,和其他工匠的供詞一樣,仍少兩萬匹,鄧少監,你說要我等不能重人言,而輕賬錄。那此物,你又有何解釋。”
  
  鄧瑛記得這個寫志的人,他時年應該有六十二歲了,是最早一批跟著張展春的匠人,也是張展春的多年老友。
  
  “大人對何洪……”
  
  “來,把何洪帶上來。”
  
  堂外傳來一陣拖曳的聲音,接著便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隨風直灌入堂。
  
  鄧瑛轉過身,來人已經完全不能行走,被兩個衙役左右架著,跌跌撞撞地撲趴到了鄧瑛身邊。他上衣已被剝去,渾身是血,意識已不大清醒,看見鄧瑛只張了張口,顫巍巍地說了一句:“鄧……瑛,你告訴展春,我何洪對不起他……現在又要害你了……”
  
  鄧瑛看著他身上的刑傷,彎腰道:“是鄧瑛連累何老受苦。”
  
  何洪聽他這樣說,雙眼一紅,從口中嘔出一口血沫子,對著鄧瑛含淚搖頭。
  
  白玉陽提聲道:“鄧少監,你是司禮監的人,又身擔皇極殿的重建事項,陛下對你很是看重,本官也不想對你過於無禮,但人證物證此時具在,你若還不肯對本官直言,本官只能換一個方式問你。”
  
  鄧瑛沒有出聲。
  
  何洪仰頭看著他,“說吧……到這一步了,沒有人會怪你。”
  
  “鄧瑛。”
  
  白玉陽見他沉默,又喚了他一聲,“你是打定主意不肯說嗎?”
  
  話聲隨著風聲,一下子擲出正堂。
  
  楊倫手掌暗握,御史們也伸長了脖子。
  
  白玉陽失了耐性,“來人,杖二十,再接著問。”
  
  “白尚書!”
  
  “楊侍郎,你只是協審,還請你不要妨礙堂審。”
  
  刑杖是早就備在了外面,衙役們搬了刑凳進來,接著便上前架起鄧瑛,將他推到刑凳上,又用繩子捆縛住了他的手腳。
  
  鄧瑛發覺,衙役們沒有給他留任何的餘地,繩鎖傷及他腳腕上舊傷,疼痛鑽心。
  
  可是他此時並不太在意這些知覺。
  
  他只是覺得冷。
  
  那種冷是從背脊骨上傳來的,一陣一陣地,往他的內心深處鑽。
  
  大明的杖刑一直有兩重色彩。
  
  一重是權力階級向受刑者示辱,一重則是受刑者向權力階級明志。
  
  很多文臣直言上諫,惹怒天顏之後,都會受庭杖之刑。
  
  但這種刑罰在事後甚至會成為一道榮疤,烙在文臣的風華冊上。
  
  可是鄧瑛明白,這與他無關,他此時所配承受的,只有羞辱。
  
  對此雖然他早有準備,還是難免悵然。
  
  楊倫眼見這情景,心裡著急,起身剛要再開口。
  
  張洛卻冷聲道:“衣冠體面是留給國士的,按律,對罪奴沒這個恩典。”
  
  楊倫聽他這樣說見簡直忍無可忍,恨不得直接上給張洛一拳。
  
  “張洛你不要太過分,這裡是刑部的公堂,不是你詔獄的刑堂。”
  
  張洛面無表情,“我司掌詔獄,本應與三司共正大明律,但戶部什麼時候可以過問刑律。再有,既是要刑訊,這一身衣衫就不就衣冠,留著打進血肉裡,反而增傷,有礙下一次訊問。”
  
  說完,他低頭看向鄧瑛,“我並非與你在私恨上糾纏。此舉為守明律尊嚴,也是為你好。你明白嗎?”
  
  鄧瑛沒有看他,閉眼應:“是。”
  
  楊倫卻已出案上前:“張洛你……”
  
  “楊大人。”
  
  刑凳上的人突然喚他。
  
  楊倫只得站住腳步,低頭朝他看去,卻見他埋頭閉上眼,輕聲道:“看淡些。”
  
  楊倫愕然失聲。
  
  在場的幾個御史,心緒也忽然有些複雜。
  
  齊淮陽見白玉陽沒有出聲,便出聲道:“既如此,聽上差的意思。”
  
  他說著看向鄧瑛,“去衣吧。”
  
  話音剛落,一個衙役忽然報進,“諸位大人,外面有一老者傳遞此物,讓屬下即呈大人。說與今日堂審有關。”
  
  楊倫忙道:“先不要動刑,呈上來看。”
  
  齊淮陽接過衙役呈來的物件,掃了一眼,抬手遞與白玉陽,“大人,是一本帳冊。”
  
  鄧瑛聞話,在刑凳上抬起頭,看了一眼忽掙扎道:“白大人,一切只與鄧瑛有關,鄧瑛願受刑責!請大人……”
  
  白玉陽皺眉,朝衙役使了個眼色。
  
  鄧瑛脊上頓時受了一杖,他措手不及,身子一震,後面的話立即痛斷在了口中。
  
  白玉陽把帳冊遞向張洛。
  
  “張副使也看一眼吧。”
  
  說完,對堂外道:“把外面的人帶上來。”
  
  楊倫原不解鄧瑛為何會忽然失態,但看見跟著衙役走進來的人時,卻一下子全明白了。
  
  那人身穿香色直綴,白須及腹,步履蹣跚,竟是張展春。
  
  他慢慢地跨過門檻,走進正堂,躬身朝白玉陽揖禮。
  
  鄧瑛側臉望著他,忍痛喚道:“老師……”
  
  張展春並沒有看鄧瑛,沉聲道:“你住口。”
  
  白玉陽起身向張春揖禮,而後直身道:“沒想到張老先生歸鄉多年,竟會重來京城。”
  
  張展春沒有應他,轉身顫巍巍地蹲下身,伸手沉默地抽解鄧瑛手腳上的綁繩。
  
  他上了年紀,手上的力氣也不夠,一下一下解得很慢。
  
  “老師。”
  
  “不要說話。”
  
  “可是老師……”
  
  “我叫你不要說話!”
  
  他說著,終於費力地解開了所有的綁繩,“起來跪下。”
  
  鄧瑛不敢違逆他,忙起身跪下。
  
  張展春直起身,對白玉陽道:“這是刑部的公堂,我本不該說這樣的話,但我怕我沒有機會再說,所以今日務必要失這個禮。”
  
  他說著朝前走了一步,反手指向鄧瑛,“你告訴你父親,符靈原本是我與他最好的學生,我將符靈留給他,他卻任由你們對其如此羞辱。皇城營建四十年,他在工程上不過十年,他知道多少?啊?”
  
  他說完啞笑一聲,指向堂外,“聽說他兩日不肯見楊倫,怎麼,他自己不肯對我這個老友動手,也不准他自己的學生之間顧念同門之誼?無恥之徒!”
  
  他這一通罵得白玉陽天靈蓋漲疼,張口想要說什麼,卻聽張展春的聲音又高了的一層。
  
  “不用跟我解釋。”
  
  “張先生……”
  
  “呵。”
  
  張春展冷笑,“你們不是想知道那兩萬匹磚資銀到底到什麼地方去了嗎?你手上那本帳冊是當年的實賬,不僅有十年的,還有貞寧五年,六年,七年,八年,所有的營建款項,你先看,看了我來受你們的審!”
  
  第25章 陽春一面(三) 我視你們如父,尤勝我……
  
  白玉陽是張展春的晚輩,此時不敢狂妄,但他身居刑部正堂,又不能不作為。
  
  一時不知如何自處,不自覺地端起了茶盞。
  
  齊淮陽見狀,斡旋道:“尚書大人,既有了實賬,我等合該一道核看後再議。”
  
  白玉陽就著端茶的手臂,拂開台案上的卷宗,又抬手摁了摁太陽穴,方接過齊淮陽的話道:“先將二人收監,押後再審。”
  
  楊倫聽完這句話,暗鬆了一口氣。
  
  張展春閉上眼睛。
  
  他本已重疾纏身,此次來京車馬顛簸,全靠一口氣撐頂著,此時氣滅,頓覺胸悶難當,眼前陣陣發黑,身子往後一仰,險些栽倒。
  
  鄧瑛忙站起身扶住張展春,對白玉陽道:“白大人,請容鄧瑛照顧老師。”
  
  白玉陽起身擺手道:“將二人關押在一處。”
  
  ——
  
  刑部的大牢十分陰寒。
  
  貞寧十一年年底,皇帝才因太后千秋大赦過一次。
  
  因此牢中關押的囚犯不多,且大多已判了秋決,了無所望,人息平平。
  
  為了讓鄧瑛照顧張展春,白玉陽沒有讓他戴鐐銬,但即便如此,牢中濕冷,他的腳傷仍然寒疼的厲害。
  
  “是去年年底在這裡傷的吧。”
  
  張展春看他背對自己在撩看腳腕,便靠在牆上輕問了一句。
  
  “我沒事。”
  
  鄧瑛否認過後,張展春也沒再往下問。
  
  他仰起頭,看著頭頂苔痕斑斑的木梁,悵然道:“我在鄉里聽說鄧頤的事以後,本以為這一輩子就跟你別過了,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看看你。”
  
  鄧瑛轉身跪在他面前,“老師……不該回京來。”
  
  張展春咳笑一聲,“跪什麼跪,你又沒錯。”
  
  鄧瑛低頭下頭,“我連累老師受苦,實在無地自容。”
  
  他說著,彎腰伏身不肯再起。
  
  張展春看著他搖了搖頭,“符靈,你是我帶上這條路的,你和楊倫同年進士及第,少年豐朗,無論才學還是政經,你皆不在楊倫之下,是我看重你的天賦,明知白煥也看重你,但還是把你帶到土木堆上,一晃就是十年。我明知這其中很多醃臢腥臭之事,卻逼你與我一道隱忍,到現在為止,你一直做得很好,從沒有讓我失望。”
  
  “老師不要如此說,鄧瑛懺愧。”
  
  張展春咳了幾聲,“你叫我一聲老師,我怎麼能夠不維護你。只要我尚有一口氣在,沒有任何人可以侮辱我的學生。白崇之也不可以。”
  
  “老師,其實符靈已經不在乎什麼羞辱了。”
  
  “你不可這樣想。”
  
  鄧瑛抬起頭,“老師,我求您明日在堂上改口吧,那個實賬是我當年不懂事的時候寫的,根本就與老師無關。內閣雖然刑訊我,但只要我不開口,他們也不會真的處死我,畢竟太和殿還沒有完工,我…”
  
  張展春頂直背脊,提聲道:“別再往下說了。”
  
  說著一連咳了好幾聲,鄧瑛試圖替他順氣,卻又被他用力擋開。
  
  “你要明白,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管你是什麼身份,都不得輕視你自身,即便你無罪而受辱,你也不能認為,是因為你身份卑微,而應受的,鄧符靈,無論前路如何,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忘了你自己是誰,那才是真正的萬劫不復!”
  
  “是……”
  
  張展春又是一陣嘔心般的重咳。
  
  鄧瑛聽得是喉嚨哽痛,忙叩首:“鄧瑛知錯,鄧瑛知錯,請老師責罰,但求老師不要生氣。”
  
  張展春撫著胸口搖了搖頭,“你起來,不要跪了。我不是生氣,我是心疼……”
  
  他說著,眼底起了潮氣,“三大殿重建,大半是你的心血,你是內心淳厚的年輕人,卻因為內閣的這些人的沉浮,受了太多不該受的苦。”
  
  鄧瑛抬起頭,“即便如此,我也不能連累老師。老師,無論您怎麼罵我,我都不能讓您去認這件事情,您一旦認,司禮監……”
  
  他不敢往下說。
  
  牢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楊倫親自提著風燈走到牢門前。
  
  鄧瑛轉過身,見楊倫身後還站在一個身著赤羅袍的人。
  
  張展春抬頭朝牢門外看了一眼,呵笑道:“來了?”
  
  “是啊,來了。”
  
  那人走到燈下,“把門打開,本閣要問話。”
  
  鄧瑛看清了白煥的樣貌,剛要起身,卻聽張展春道:“不要行禮,先問清楚,他今日是來做什麼的。”
  
  白煥走進牢室,“我今日是來看老友,你們後輩不必拘禮。”
  
  他說完低頭看向張展春,“自古皇城的營建者,沒幾個人能得善終,你既然歸鄉,為何又要回來。”
  
  “哼。”
  
  張展春抬起頭,“我不回來,你今天就要把他切碎了。去衣刑訊啊,白崇之,你是不是老糊塗,忘了他是你我的學生。”
  
  白煥看了鄧瑛一眼,“我的學生都是經國治世的年輕人,你也年至耄耋,不該拿此人自辱。”
  
  “迂腐!”
  
  白煥沒有惱,只是歎了一口氣,“本閣並沒有想對他用去衣之刑,今日之事,是北鎮撫司介入所至,其實他若早棄執念,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張展春質問,“這一步是他走的嗎?你們把人逼到這一步,還要怪責?這是什麼道理?”
  
  白煥甩袖背過身,沉聲道:“你有你的想法,本閣有本閣的立場,你既置身江湖,就不該再管廟堂之事,你也管不了。”
  
  “好。”
  
  張展春撐著牆試圖起身,鄧瑛想去扶他,卻被他擋開。
  
  他獨自扶著牢門蹣跚地走到白煥身後。
  
  “他是我在工學上唯一的學生,他的手還要留著去建太和殿。你既然有這個執念,覺得你們此次可以扳倒閹黨,那你就拿我的命去試試吧。”
  
  “張展春……”
  
  “白閣老先聽我說完,我今年七十有二了,本就活不了幾日,這兩年在外偷生,也沒多大意思,不如就拿給你們去試,我只有一個要求……”
  
  他說著看向鄧瑛,“放他回去。”
  
  “老師,不可這樣!”
  
  鄧瑛說完轉向白煥,屈膝跪下,“白大人,不可!”
  
  張展春道:“楊倫把他扶起來!”
  
  “是……”
  
  楊倫忙拽住鄧瑛的胳膊,“你先起來。”
  
  鄧瑛不顧楊倫,一把拽住白煥的衣袖,“白大人,試不贏的!司禮監若為了遮掩這件事,一定會對老師布殺局,鄧瑛少年離家,是受大人和老師教養成長,我視你們如父,尤勝我生父,大人不肯認我這個逆徒,我就只有老師一人了,大人,求你不要聽老師的……不要聽……”
  
  “符靈,站起來不准求他,讓他試!”
  
  他說凝向白煥,“白崇之,你不試這一次,永遠都不知道,你這個棄徒捧給你們的是什麼心。”
  
  “不行,老師不可啊……”
  
  “行了,別說了。”
  
  張展春說著,垂下撐牆的手,慢慢走近鄧瑛,伸手攙住他的手臂。
  
  “起來。”
  
  鄧瑛不敢讓他使力,忙站起身扶住張展春。
  
  張展春看著他笑了笑,目露慈意,聲音也放平了些。
  
  “符靈,事到如今,就這樣吧,今日張洛在堂,這個時候,陛下和司禮監,應該已經知道了。你安心地回去,好好把太和殿修建完成。”
  
  “不,我要和老師在一處。”
  
  “不要說這些。”
  
  “老師,求你不要趕我走……”
  
  “符靈啊。”
  
  張展春喚了他一聲,聲音略有些啞。
  
  “我一生營建宮城,卻未能看到它竣工的模樣,對我來講,這個遺憾比什麼都大,你若真的尊重我,就回去,好好做完你該做的事。”
  
  鄧瑛喉舌滾燙。
  
  “連老師……也不要我了嗎……
  
  “胡話。你是老師最好的學生,記著,不要忘了你自己身份,即便在你現在的處境中,你也可以做你一直想做的事,鄧瑛,尊重你自己,好好活下去,這世上除了老師之外,還有其他的人,值得你去保護。”
  
  鄧瑛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一番話,只能忍淚拼命地點頭。
  
  張展春笑了笑,“我知道這些說得有點多餘,你一直都在做。你就當老師老了,多嘮叨了你幾句。聽了就過了啊。”
  
  鄧瑛不應聲只是搖頭。
  
  白煥朝向楊倫,“把鄧瑛帶出去,我有幾句話,要單獨說。”
  
  “是。”
  
  鄧瑛雖不肯,但楊倫也沒給他餘地,徑直命獄卒進來,將鄧瑛架了出去,自己也跟著一道,退到牢室外面。
  
  白煥待二人離去,方脫下身上的赤羅袍,疊放在地,盤膝靠著牆坐下。
  
  “你是不是覺得,我對鄧瑛做錯了。”
  
  牢室內牆壁因將才人多,凝結了很多水汽。
  
  張展春伸手抹去一片,搖頭道,“沒有,你在內閣,也有身不由己之處,不如我老來瘋,還好,我當年棄了工部的職,做了這麼個江湖老頭,不然,今日我就是來逼他的人之一,而不是來救他的。”
  
  白煥覺得這話頗有玄機,不禁笑了一聲。
  
  “崇之。”
  
  “你說。”
  
  張展春露了一個溫和的笑。
  
  “聽說,楊倫的妹妹很喜歡鄧瑛。”
  
  “呵……你怎麼過問起這個事來了。”
  
  張展春扶著牆在白煥之身邊坐下,“我就是知道你不會過問,來。”
  
  他從懷中取出一塊翡翠雕芙蓉的玉佩,遞到白煥手中。
  
  “楊家尚玉,鄧家以前倒是有很多好玉,可惜鄧頤死後,鄧家所有的東西都充庫了,這個是我的私藏,聽說那姑娘名婉,有個小名兒叫‘玉芙蓉’,我看這個還挺襯的。你找個人替我交給鄧瑛。看他自己吧,這個孩子暗倔得很,哪怕姑娘肯,他也不一定敢要那姑娘的心。”
  
  第26章 陽春一面(四) 有面嗎?
  
  時令至暮,萬花歸塵。
  
  內廷裡寂靜無邊的晚春,也讓人心生寂寥。
  
  楊婉給自己煮了一碗面,熱騰騰地捧到窗邊,趁著五所的直房沒有人,便把腿縮到椅子上,準備打個尖兒。
  
  面還太燙,她吃了一口險些燙到舌頭,索性把碗推到一邊冷著,挽袖繼續寫自己的筆記。
  
  這幾日的筆記,楊婉寫得很亂,甚至一連撕了好幾頁。
  
  寫不下去的時候,她就習慣性地在紙上畫鄧瑛的小人像。
  
  她最初很想畫出她第一次見到鄧瑛時,感受到的那種完美的破碎感,然而她畫工不好,筆下的鄧瑛看起來總有那麼點呆。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對那種破碎感,逐漸沒有了執念,甚至開始有意地想去回避。
  
  於是她輕輕地翻過那一頁小人像。
  
  側身就著左手吃了一口面,回來提筆,半天卻還是寫不出一個字。
  
  司禮監和內閣的暗爭,內廷中的人卻並不知道。
  
  楊婉內心的不安,卻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強烈起來。
  
  沒有史料的支撐,全然依靠對人性的把握,讓她很難推測出鄧瑛究竟是怎麼從司禮監和內閣的死局裡走出來的。
  
  回憶鄧瑛對她說過的話,楊婉不止一次想到了刑部殘酷的刑訊。
  
  她自己並沒有研究過明朝的刑罰,但她有一個師姐在這一方面潛心專研了很多年,其中有提到過鄧瑛,提到過午門口那一場持續三日的淩遲,師姐在論外之外的手記上寫下過這樣一段話。
  
  “當時的皇帝,也許只是把這個人的身體當成了一個有罪的符號,用極刑向世人宣告,他對閹黨的態度,明示宦官團體的卑賤,昭示皇權對宮廷奴婢的絕對控制。他們在宮城的門前處死鄧瑛的時候,或許沒有一個人想得起,這個慘死的閹人,曾是這座皇城的建造者。”
  
  楊婉記得,自己是在研究室的資料裡偶然讀到這一段話的。
  
  那個時候師姐已經畢業,去了國外的一所學校教書,她不好貿然打擾。
  
  事實上,這一段話也只是在學術之外,平靜地描述淩遲一個閹人在當時的意義,對鄧瑛那個人,並沒有任何特別的立場。
  
  楊婉當時讀到這一段話的時候,覺得師姐是一個對歷史有悲憫心的人。
  
  但如今,當她在回憶起這一段話的時,她竟然有些想哭。
  
  “吃個面又把眼睛吃紅了,我看你啊,得出去走走。”
  
  宋輕雲抱著一盆刨花水走進來。
  
  楊婉回頭,“你洗頭去了。”
  
  “嗯。”
  
  宋輕雲的聲音很輕快:“今兒天晴好,我看尚宮局的那些人都去了。哎,不過啊她們尚宮局總覺得自個兒高我們一等,拿腔拿調,混鬧著讓我伺候她們。欸,你要洗嗎?這會兒去,我走的時候,她們也走了,你這會兒去了正清淨。”
  
  楊婉低頭吃面,“行,我吃了面就去。”
  
  宋輕雲擰著頭髮坐到窗邊,突然想起什麼,噌地站了起來:“哎喲,我且忘了一件事。”
  
  楊婉邊吃邊含糊地問她:“什麼。”
  
  “胡司籍的事。讓你走一趟通集庫,說是取什麼文書。”
  
  楊婉扒拉著面道:“哦,我知道,不是明兒才要嗎?我今兒也不當值。”
  
  宋輕雲撇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催命娘娘一般的人,她今兒上午沒尋見你,猜你是去寧娘娘那兒,就沒敢找過去,所以找的我,讓我跟你提,可我這兒也忘了,這會兒見到你才想起。”
  
  楊婉看了一眼天時,“還得上會極門去。”
  
  “嗯,都是我,跟你說得晚了。”
  
  楊婉低頭繼續吃面,“沒事,事總是要做的,吃完我就去。”
  
  “行,碗留著我給你洗了。”
  
  楊婉笑了一聲,“怎麼敢使喚你。”
  
  宋輕雲道:“行了趕緊去,都知道鄧少監不在,你心裡亂,你不糟蹋廚房就行了。”
  
  楊婉明白她是好意,也不推辭。
  
  兩三下吞了剩下的面,換了身宮服往會極門上去。
  
  會極門是內閣的那些大臣出宮的必經之門,但宮中女官不得與外官私授,所以,即便楊婉和楊倫有時會在門上遇見,也不敢公然私談,可是,身在內廷,要想知道鄧瑛的情形,她只能問楊倫,於是今日,楊婉想犯這個禁。
  
  不像上一回有易琅在,她這時只能縮在會極門後等。
  
  內閣今日似乎有事,楊婉時不時地朝內閣直房看,卻一直不見門開。
  
  門內外清風貫行,吹起她將將換薄的宮服,有些冷,她吸了吸鼻子,抱著膝蓋靠宮牆蹲下來,正想歇一會兒。
  
  忽然,眼前落下一個人影。
  
  楊婉抬起頭,面前的人身穿玄色素袍,腰結喪絛。手握繡春刀,正低頭看著她。
  
  “宮中女官與外臣私授會如何?”
  
  他聲音極冷。
  
  楊婉站起身,“杖二十,城道提鈴。”
  
  “看來你知道。”
  
  “大人不也是外臣嗎?”
  
  張洛冷笑一聲:“你一直不知道該如何跟我說話。”
  
  楊婉行了個禮,“楊婉知錯。”
  
  張洛看著她矮身後站直,忽然開口:“你即便從楊倫那裡知道了那個奴婢的處境,你救得了他嗎?”
  
  楊婉抿了抿唇,“他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讓任何人救他。”
  
  張洛聽完這句話,邁腿朝楊婉走近幾步,離得近時,楊婉幾乎能嗅得到他身上的檀香氣。
  
  “你是一個比楊倫要聰明的女人。”
  
  楊婉用手撐著牆壁,“大人想跟我說什麼。”
  
  “我想問你,為什麼要棄我,而去跟著那個連男人都不算的人。”
  
  “大人很在意這件事嗎?”
  
  “對。”
  
  張洛揚聲,“我在意。我前幾日在刑部聽審見過他,他跪在地上任由衙役擺佈,《大明律》對罪奴無情,刑訊時剝衣去褲,豬狗不如,顏面全無,這樣的身子,你還會想看嗎?”
  
  楊婉腦中“嗡”地響了一聲,“你們為什麼要侮辱他?”
  
  “呵。”
  
  這聲冷笑是刺心。
  
  “楊婉,你這話不對,不是我要羞辱他,是明律要管束他。”
  
  楊婉聽完這句話,忽然有些明白,這個人身上的壓迫感,並不完全來自於他的陰狠,而是來自於,他對這個封建時代秩序的執念。他並沒有在鄧瑛身上發洩他的私恨,他只是對閹人沒有悲憫,從而把士大夫階級對宦官的厭惡演繹到了極致而已。
  
  楊婉聯想起了師姐寫下的那一段話——或許沒有一個人想得起,這個慘死的閹人,曾是這座皇城的建造者。
  
  心頭忽然湧起一陣難以自抑的悲意,不防眼淚奪眶而出。
  
  她忙仰起頭。
  
  張洛看著他,“你竟然會為他哭?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說著抬起手。
  
  楊婉往邊上一避。
  
  “不要碰我。”
  
  “哼。”
  
  張洛哼笑了一聲,“楊婉,我這幾年一直在東奔西走,沒有過問過你的事,前幾日父親問及你,我也在想,如果我早幾年娶了你,讓你呆在我身邊,好好地管束你,你是不是不像現在這個樣子。”
  
  “管束?女人在你眼裡是什麼?”
  
  這句話楊婉幾乎脫口而出,說完之後腦中卻騰起一陣蒼白的無力感。
  
  在六百年前對張洛說出這句話,根本毫無意義。
  
  她正想再開口,身後忽然傳來楊倫的喝聲。
  
  “張洛!”
  
  楊婉側身,見楊倫快步從會極門上走了過來,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向旁邊一拉,將她擋在自己身後。
  
  “你要做什麼,這裡可是內廷!”
  
  張洛往後退了一步,“楊侍郎不用如此,令妹品性,滿城皆知,我也嫌髒。”
  
  說完轉身便往門外走。
  
  楊倫氣得喉疼,正想去追,卻被楊婉拽住了袖子。
  
  “讓他說吧,又不會少一塊肉。”
  
  楊倫轉過身道:“他對你動手了嗎?”
  
  “沒有。”
  
  “那你怎麼哭了。”
  
  “我沒哭……”
  
  楊婉忙抬袖揉了揉眼睛。
  
  楊倫有些無措地看著楊婉。
  
  以前在家的時候,楊婉倒是經常對著他哭,可自從把她從南海子裡接回來,這還是楊倫第一次看到她紅眼。
  
  “我去問張洛!”
  
  “好了哥!真沒事,你不要在這個時候跟他過不去。”
  
  她說完被扯地一個踉蹌,楊倫忙回身扶住她,低頭看了看她的臉,“他沒傷著你就好,不然哥哥不會放過他。”
  
  楊婉點了點頭,“我知道,謝謝哥哥。”
  
  楊倫見她止住了眼淚,直身算了算時辰,又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哦,胡司籍命我過來,在通集庫有差事。”
  
  “了結了嗎?”
  
  “了結了,我刻意在等哥哥。”
  
  楊倫聽完,朝後退了一步,“想問鄧瑛的事,是不是。”
  
  “嗯。”
  
  楊倫繃著下巴,看著楊婉沉默了一會兒,終是開了口。
  
  “今日司禮監已經從刑部大牢把他接回來了。”
  
  “他傷重嗎?”
  
  “他沒有受傷。”
  
  楊婉一愣。
  
  “將才張洛說……”
  
  “本來是要用刑的,但是,張先生來了。”
  
  楊婉突然想起,張展春好像死於貞寧十二年五月,但至於是怎麼死的,歷史上沒有記載。她忙問道:“是張展春張先生?”
  
  楊倫點了點頭,“具體的,你自己去問鄧瑛吧,不過這一兩日,他可能不大好。”
  
  “為何?”
  
  楊倫低下頭,“張先生為了救他,自己認了山東供磚一案的罪。他教養了鄧瑛十年,是鄧瑛最尊敬的老師,如今為了他身陷牢獄……哎……”
  
  楊倫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行了,我要出宮了。娘娘和殿下還好嗎?”
  
  楊婉沒有說話,只是怔怔點了點頭。
  
  “照顧好他們,最近……朝局不穩,娘娘難免也會聽到些消息,你替我好好解釋,不要讓娘娘過於憂心。”
  
  楊婉跟上幾步道:“哥,你們不要查這件事情了。”
  
  楊倫回過頭,“婉兒,鄧符靈和張先生不怕死,我們也不是怕死的人。不論陛下如何,總要讓世人百姓看見,我們這些讀書做官的人,對大明朝的心。”
  
  ——
  
  旁觀歷史,即有悲憫。
  
  但若身在其中,僅僅悲憫……好像是不夠的。
  
  楊倫走後,楊婉攏著袖子往五所走。
  
  在宮道上遇見正上值的李魚,他看見楊婉,忙偷溜下來道:“可見到你了。”
  
  楊婉咳了一聲,“怎麼了。”
  
  李魚道:“鄧瑛回來了,整整一天都沒有開門。我喉嚨都喊破了,他也不出聲。我怕他人出什麼事。他在宮裡也沒別人管他了,你不是喜歡他嗎?去看看吧。”
  
  一陣風從宮道上灌來,吹起楊婉的裙擺。僕僕紅塵拂面而來。
  
  楊婉攏了攏衣,“你們那兒有面嗎?”
  
  “面?”
  
  “對,現成的。”
  
  “有。”
  
  “那爐子呢。”
  
  “爐子也有,在護城河的大楊柳那兒。”
  
  第27章 陽春一面(五) 她不是漏網之魚。……
  
  護城河的流水聲日夜不息。
  
  在沒有風雨的晴晚,鄧瑛幾乎能聽到它與城牆齟齬的聲音。
  
  從刑部回來以後,他原本很想趴著睡一會兒,但他睡不著,甚至連衣衫都不願意換。
  
  一直安靜地坐在榻邊,用手攏著眼前唯一的油燈。
  
  “叩叩。”
  
  門上傳來敲門的聲音,鄧瑛抬起頭,一道清瘦的人影從窗紗上一晃而過。
  
  接著他便聽到了楊婉的聲音,“鄧瑛,是我。”
  
  床上的褥子被鄧瑛輕輕地攢入手中,他很想見楊婉,卻又不想在她面前流露過多毫無意義的悲意。
  
  好在她只敲了一聲門,之後再也沒有催促他。
  
  門內門外一陣沉默,屋頂上傳來一兩聲宿鳥的懶鳴。
  
  天時已晚,河邊的風漸漸大起來,垂柳的影子婆娑於水光清冷的河面上。
  
  和二十一世紀的城市沒什麼兩樣,水泥磚石,各有各在晝夜之間的生息。
  
  “鄧瑛。”
  
  楊婉終於出聲他,然而聲音有些猶豫,尾音處的顫抖但聽起來像一叢期期艾艾的火苗,很溫暖也很克制。
  
  “嗯……我現在有點拿捏不好我應該怎麼樣,如果你覺得我不該打擾你,你就跟我說一聲,我這會兒就回去。如果你覺得不算打擾,那我就再站一會兒。”
  
  她說完喉嚨裡灌了一口冷風,一時發癢起來,忍不住咳了好幾聲,眼紅臉漲的,瞬間有些狼狽,
  
  她只得背過身,彎腰低下頭捂住口鼻,忍著不咳得那麼大聲。
  
  身後的門立即開了,一件衣衫輕輕地蓋到了楊婉的背上。
  
  楊婉抬起頭,見鄧瑛半屈膝地蹲在她面前,幾日不見,他看起來有些憔悴,但也只是流露在眼神上而已。
  
  “我去給你倒一杯水來。”
  
  楊婉鬆開口鼻,擺著手吞咽了一口,“不用,是被冷風嗆著了,緩過來就好了。”
  
  說著看了看身上的衣裳,還沒有開口再說什麼,便聽他說,“這一件是開春新制的,鄧瑛從未穿過。”
  
  楊婉聽完,笑著攏了攏肩膀上衣襟,扶門站起身,“你這樣潔淨的人,誰會在意啊。”
  
  她說到了“潔淨”這個詞,鄧瑛竟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楊婉問道:“怎麼了。”
  
  “我從牢裡出來,還不及清理。”
  
  楊婉試探著捏住他的衣袖,見鄧瑛沒有躲,這才隔著布料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別這樣想,誰都有身在泥淖裡的時候,如果怕自己身上髒而不肯見人,那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得多冷漠,泥淖裡爬出來的人又得多可憐啊”
  
  說完,她仰起臉露了個笑容,笑容中的明朗鄧瑛再熟悉不過。
  
  這一日他用了很多力氣,也沒能把自己從自責和悲意的泥淖裡拽出來,好在,她來拉他了,甚至還不顧他的滿身泥濘,願意對著他笑。
  
  “李魚說你一天沒吃東西了。”
  
  “你遇到他了嗎?”
  
  楊婉點頭,“嗯,我就覺得他跟在一塊特別好,他年紀小,不太懂你的事,但心眼好。”
  
  說完,她轉身朝護城河邊看了看,“你餓了吧,我給你煮面吃。”
  
  她說完這句話,便朝河邊走,但卻沒有鬆開鄧瑛的手,鄧瑛腳腕上的傷在牢中發作了此時還沒好,踏臺階時忽然很疼,他雖然沒停下來,腳下卻明顯頓了頓,楊婉感覺到他的停頓,回頭見他皺著眉在忍疼,忙道:“忘了你腿上有傷,疼得厲害嗎?”
  
  鄧瑛睜眼搖了搖頭,“我總要習慣的。”
  
  楊婉低頭看向鄧瑛的腳腕,“我本來想煮好了面,給你端過來的,可是……李魚的那個爐子吧,我還真不會燒……”
  
  她說完,面上不知不覺地爬上一絲紅赧,忙抬起手掩飾性地壓住耳邊亂飛的碎發,自嘲地笑笑。
  
  “我最初覺得自己什麼都知道,只要我願意,到了這裡也沒有我學不會的東西,結果也就會寫那麼幾個文書裡的字兒。”
  
  “沒事,在哪兒。”
  
  楊婉抬起頭,鄧瑛正沖著她笑,那笑容很淡,但卻恰到好處地包容了楊婉此時不願意承認的窘迫。
  
  “在河邊那大柳樹下面。”
  
  她抬起另外一隻手,朝前面指去。
  
  鄧瑛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抬起頭,“那帶我過去吧。”
  
  “好。”
  
  ——
  
  楊婉牽著鄧瑛,從一排一排的司禮監直房前走過。為了遷就鄧瑛的腿傷,她刻意走得很慢。
  
  夜裡上值的人還沒有回來,不在值上的人都趁著空閒在打盹兒。
  
  星稀月晴,風聲溫和,四下靜悄悄的。
  
  鄧瑛不敢跟楊婉靠得太近,只能儘量抬高手臂,在他與楊婉之間拉出一段距離。
  
  楊婉身上的一雙芙蓉玉墜子順著她的步伐輕輕敲撞著,在流水聲的襯托下十分悅耳。
  
  “鄧瑛。”
  
  她背對著他喚他的名字。
  
  鄧瑛忙應了一聲,“嗯。”
  
  “你還有每日堅果嗎?”
  
  “沒有了。”
  
  “我明日再給你拿一些過來。”
  
  他想也沒想,溫和地應了一個好。“好。”
  
  楊婉聽到這個“好”字,不由笑著晃了晃他的手,“你現在不拒絕我了。”
  
  鄧瑛看著楊婉握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我不想讓你生氣。”
  
  “什麼?”
  
  “我不想連你也被我氣走了。”
  
  楊婉知道他這句背後真正感傷的含義,但她沒有明說,只笑著回道:“我不是一生氣就走的人。”
  
  說完轉過身,仍然牽著鄧瑛的手,一邊退步,一邊說道:“我先說,我只會煮一種面。”
  
  鄧瑛稍稍偏頭,幫她看著她身後的路,“什麼面。”
  
  “陽春麵,寧娘娘教我的。”
  
  “寧妃娘娘……是什麼時候進宮的。”
  
  “我……十三那年吧。”
  
  鄧瑛頷首笑笑,“這麼久了,難怪娘娘心疼你。”
  
  “是啊。”
  
  楊婉笑著沖他點頭,“我進宮以後,娘娘從來沒有說過我,除了你之外,娘娘是對我最溫和的人。只是她最近身子不好,一直在吃藥,殿下又太小了,我之前忙顧他們去了,幾次說給你送堅果,結果都忘了。”
  
  正說著,二人已經走到了大垂柳邊。
  
  內監們住的地方沒有獨立的小廚房,這個大楊柳下面,便是李魚他們湊伙食的地方,此時地上還有些焦灰沒來記得及清掃。
  
  楊婉鬆開鄧瑛,挽起裙子蹲在爐子旁,把放在石頭上的簸箕撈到膝上,給鄧瑛讓了一塊位置,“我搞了好半天都沒把它點燃。”
  
  鄧瑛也蹲下身,挽起袖子接過楊婉遞來的火折。
  
  不多時,溫暖的火焰便烘明瞭二人的臉。
  
  楊婉試探著去撥火,鄧瑛卻回頭輕輕摁下她手上的長柴棍,“小心一點,這柴火有些生,容易濺火星。”
  
  楊婉忙收回手,護著簸箕裡麵條和醬醋,“你做什麼事都很認真。”
  
  鄧瑛接過她的柴棍,小心地翻著爐中的生柴,溫聲應她:“你也一樣啊。”
  
  楊婉搖了搖頭,“我不是,我只對我喜歡做的事用心,若是我不喜歡做的事,我總會做得令所有人都失望。不論我在哪裡,家中有很多人都為我不開心過。所以鄧瑛,你真的是我見過最好的一個人,不論品行,性格,都很好,好到我也快想不通了,為什麼他們要那樣對待你……”
  
  她說完,鼓著腮幫子呼出一口氣,挪到爐子前,“好了,我要來下面了,你去坐一會兒吧。”
  
  “好。”
  
  鄧瑛聽了她的話,靠著柳樹坐下。
  
  鍋子裡的水逐漸滾起來,白色的水汽籠著楊婉的臉,模糊了她的清秀五官。
  
  和她的模樣不太相合的是,她顯然不是一個很會做飯的女人,時不時地燙手捏耳,但她做得很認真,鄧瑛不禁在想,若是像她將才說的那樣,煮面給他吃這件事情,應該是楊婉喜歡做的事吧。
  
  麵湯裡菜葉的香味,隨著鍋子裡的熱氣飄了出來。
  
  折騰了好一會兒,楊婉終於端著兩碗面小心翼翼地走過來。
  
  “小心點。”
  
  “知道。”
  
  她頭也不抬,“這要是翻了,我今日罪大惡極。”
  
  鄧瑛笑了一聲,“也不能這樣說。”
  
  楊婉蹲下身,把面端到鄧瑛手裡,“你嘗一口,看看鹹淡。”
  
  鄧瑛低頭吃了一口,麵條很軟,溫暖地充盈了他整個口腔,沒有很複雜的味道,只有菜葉的清香,以及豬油混合蔥花的鮮味,慰藉五臟六腑。
  
  “嗯,好吃。”
  
  楊婉聽完他的評價,笑著不斷地點頭。
  
  自己也在鄧瑛身邊坐下,端起碗來吃了兩口,又喝了一口麵湯,這才說起白日裡的事。
  
  “今天,其實我偷偷去見了楊倫,他跟我說了一些你在刑部的事情,但沒有說完整,他說如果我想知道地具體一點,就來問你。”
  
  鄧瑛矮下碗看向楊婉,“我可以跟你說。”
  
  楊婉抬起頭,望著樹冠的縫隙裡透下來的冷光,輕聲道:“我來之前是真的很想問你,但是來之後,就只想跟你一塊吃一碗面。”
  
  她說著吸了吸鼻子,“如果……以後我忍不住問一些你不想說的事情,你就不要跟我說,你甚至還可以罵我。”
  
  鄧瑛忙道:“我不會那樣對你。”
  
  楊婉轉過頭看向他,“你先聽我說完,你不在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在刑部會怎麼樣,你要怎麼樣才能回來,但我沒想到最後是張先生……”
  
  她說著頓了頓,“其實過程如何我都不想問,我只是想跟你說,不要太難過,也不要過於自責,如果最後的結果,你想一個人消化,我就不做什麼,只是,你得吃東西,得喝水,不要傷了自己的身體。”
  
  鄧瑛聽著她的話,低頭一口一口地吃著碗裡的面,直到吞掉最後一片青菜葉。
  
  “不是你說的那樣,我很想見你,但是,我對子兮發過誓,如果我對你有一絲宵想不敬,就令我受淩遲而死。”
  
  楊婉聽到“淩遲”這兩個字,腦中突然一聲炸響,手中的碗險些砸到地上。
  
  歷史是客觀存在的,而楊婉是這些客觀存在之中的一隻漏網之魚。
  
  可是,當鄧瑛在她面前說出他自己的結局的時候,楊婉竟覺得,她不是漏網之魚,她就在網中。
  
  第28章 陽春一面(六) 這日是五月初二。……
  
  五月開頭。
  
  京城裡的大戶,趙員外嫁小女兒。
  
  這個趙員外是前一屆的閣臣,和鄧頤雖然一向不對付,但鄧頤倒臺以後,他也厭倦了,索性跟著致仕,做了個閒散翁。
  
  他和張展春是多年的好友,在家中聽說張展春下獄以後,一時之間氣得連女兒都不肯嫁了,害得那頭親家,來往幾次,苦口婆心地勸,這才說得他鬆口辦這個喜事。
  
  夫家怕這個倔老頭臨時變卦,便廣發請帖,但凡有些個交際的京中的官員都一一請到了。楊倫因為張展春的事情,原是不想去的,奈何妻子和那夫家的夫人交好,他也只好跟著去應酬,去了就坐在人群裡喝悶酒。翰林院的庶起士們向來喜歡和六科出身的人紮堆,看著楊倫坐在角落裡,就紛紛坐了過來,他們中間不乏東林之人,言辭鋒利狂妄,一兩分酒勁兒上來,就更沒了限。
  
  “如今案子雖然發到三司了,但也審得慢啊。”
  
  旁邊一人輕佻笑道:“慢什麼,皇城營建四十幾年,這皇城的案子不也得審個四十幾年。”
  
  楊倫以前喜歡混在這些人中間,可是自從看了鄧瑛和張展春在刑部的遭遇以後,他便有些不太想聽這種雖然有立場,但卻沒有人情味的揶揄。
  
  大明歷經兩代之後,文臣之間的口舌之仗越打越厲害,也越打越失去了辯論的意思,有的時候甚至會變成黨派之間的意氣之爭。這種觀點楊倫從前不止一次在鄧瑛那裡聽到過,他也問過鄧瑛,這是不是他不願意留在翰林院的原因。
  
  鄧瑛當時沒有否認,楊倫還覺得他的想法過於出世,並非讀書人該有的經國志向,但是此時聽到這些年輕人的“狂言”,他也忍不住“啪”地一聲擲了酒杯。
  
  人聲應潑酒聲而落。
  
  蕭雯轉身,見酒杯在地上碎成一大片,忙走過來,壓低聲音道:“你是怎麼,今兒這場合是別人家的婚宴啊。”
  
  楊倫揉了揉眉心,“有點醉了,手沒穩住,我出去站一會兒。”
  
  蕭雯拽住他,“你等等,今兒司禮監的胡公公也在,母親有一包東西要帶給我們婉兒,你也知道,外頭是不能私下給宮裡傳遞的,等到真遞進去,指不定到猴年馬月了,將好那胡公公在,你與他說一聲,豈不就有便宜了?”
  
  楊倫看了一眼她擱在椅子上的包袱。
  
  “我為什麼要向他要那便宜?”
  
  蕭雯道:“自從咱們家的兩個姐兒都進宮裡去了,我眼瞅著母親精神越發不好,就這麼一個艾枕,都做了一個春天,後來做不下還歇了半個月,想著婉兒的脖子老犯疼,才紮掙起來又做。你若不願意去,那你就給拿去處置了,我是萬不敢帶回去給母親的。”
  
  楊倫被她夾軟槍軟棍地這麼一說,真的就站了起來。
  
  誰知他還沒來得及拿起那包袱,就見兩三個穿著喜服的家僕慌裡慌張地從後堂跑出來,外面照應的家人忙迎上去,“怎麼了。”
  
  家僕是慌了神,沒壓住聲音,說得在場很多人都聽到了。
  
  “趙家老爺,在後面嘔血了,這會兒人已經暈過去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我們這前面……可怎麼好。”
  
  管事的家人一下子也慌了,忙叫宴上的樂鼓停下,轉身去回報主人去了。
  
  蕭雯走到楊倫身旁拽了拽他的衣袖,“出什麼事了,怎麼停樂了。”
  
  楊倫搖頭,“不知道,好像是後堂的趙老爺子出事了。你先坐回去,我過去看看再來。”
  
  他拔腿剛想走,身後一個給事中高聲喊道:“張先生死在牢裡了!”
  
  在場的人先是一愣,之後一片譁然。
  
  楊倫腳下一個不穩,險些栽倒。
  
  蕭雯忙扶住他,“夫君,您別嚇我。”
  
  楊倫腦中一片混亂,唯一清晰的只有鄧瑛跪在白煥面前喊出來的那一句話:“司禮監會對老師布殺局的!”
  
  他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拿我的命去試一試。”
  
  “夫君……夫君!”
  
  蕭雯慌亂地喚他,楊倫回過神來一把甩開他走到胡襄面前,“你們做什麼了。”
  
  胡襄站起身,“楊大人在問什麼?”
  
  楊倫盡力克制住自己的聲音,“張先生是怎麼死的。”
  
  胡襄冷道:“人在刑部大牢,大人怎麼問起我來了。”
  
  楊倫切齒道:“刑部沒有用刑!”
  
  “那就是他老了!”
  
  胡襄的聲音陡然提了上來,“老了!不中用了,就死了!”
  
  這一句話瞬間激怒了在場年輕的官員,擁上來怒駡不止,有幾個罵到厲害的地方,甚至與胡襄動起手來,胡襄是個閹人,哪裡經得起這樣折騰,不一會兒就被打得鼻青臉腫。
  
  楊倫給是給他氣懵了,等他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胡襄已經狼狽地鑽到了桌子底下。
  
  他忙上前拉開打得最狠的那幾個人,“都停手!”
  
  胡襄摁著鼻子從桌子底下鑽出來,踉蹌地指著楊倫道:“你們這樣鬧,這樣不把皇上……皇上主子放在眼裡,遲早……遲早……要出天大的事。”
  
  楊倫喝道:“你給我住口,平日你們消停,我們也就喚你一聲公公,但你始終是個奴,即便是打了你,也扯不到陛下那裡去。還不快給我滾!”
  
  胡襄知道他這個話雖然是在罵,但也是在給他找機會,忙應著那聲“滾”,灰溜溜地跑出了喜堂。
  
  後堂傳出了趙老太爺吐血而亡的喪訊,家人們亂糟糟的,裡裡外外一片哭聲和罵聲。趙員外的女兒穿著喜服,披頭散髮,哭天搶地地撲到後堂去了,整個喜堂頓時一片狼藉。
  
  東林黨的幾個官員,已經罵罵咧咧地準備聯名上摺子,痛斥司禮監弄權殺人。
  
  楊倫站在其中,忍無可忍地喝道:“大家能不能先不要冒然聯書!等內閣和三司審定之後再說!”
  
  “信你們內閣嗎?”
  
  有人質問道:“三司審這件案子審了多久了,當初審訊鄧瑛,聽說就把人綁起來打了一棍子,楊大人,你們曾經是同門,心心相惜就不說了,但督察院的人怎麼也看得下去?如今,那閹人全身而退了,張先生卻慘死?你讓我們怎麼信服。”
  
  “我……”
  
  楊倫忽然想起太和門前,楊婉拉著他說的那句:“你們別在查這件事了。”
  
  與此情此景一關聯,他竟然有些後悔。
  
  ——
  
  此時宮中,楊婉正在尚儀局裡抄錄文書。
  
  天光有點暗,她剛想起來去找一根蠟燭,忽見宋輕雲匆匆忙忙地跑進來,看著她就問,“上回姜尚儀那治傷的藥你記得擱哪兒嗎?”
  
  楊婉指著旁邊的一個紅木箱子道:“像是那裡面收著。”
  
  “欸好。”
  
  宋輕雲連忙挽起袖子,去箱子裡翻找,楊婉也走過去幫她找,一面問道:“是陳樺傷著了,還是李魚傷著了。”
  
  宋輕雲道:“都不是,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胡公公,在宮外被人打了,李魚的乾爹,聽說我們尚儀有一瓶治創的好藥膏,特意來求的,我看平時對李魚好,就想著幫他找找。”
  
  “被打了?”
  
  “嗯。你沒聽說嗎?”
  
  楊婉搖頭,“我抄了一日了,還沒抄完呢,欸,你看是不是這一瓶。”
  
  “哦,是是。”
  
  宋輕雲拿著藥就往外走,楊婉忙追上去,“你話還沒說完呢,為什麼被打啊。”
  
  宋輕運邊走邊道:“這外面的事,我也聽不大懂,好像是說,刑部大牢裡面的張先生死了。他們都說是什麼殺人滅口……”
  
  她還沒說完,背後突然傳來一個嚴厲的女聲。
  
  “你們兩個不要命了嗎?”
  
  楊婉回過頭,見姜尚儀正站在藥箱前。
  
  “輕雲,先去送藥。”
  
  說完又朝楊婉走來,“文書抄完了嗎?”
  
  楊婉沉默道:“還沒有。”
  
  “楊婉,你今日一定不能去見鄧瑛。”
  
  “我……”
  
  姜尚儀打斷她的話,
  
  “你一直很聰明的人,還需要我對你說為什麼嗎!”
  
  楊婉沉默低頭。
  
  姜尚儀稍稍放緩了些聲音,“抄好文書,就回承乾宮去,好好陪著寧妃娘娘。你得記著,你是宮裡的女官,你對一個宦官好可以,但如果這個人與朝廷的關聯過深,在局面不明晰的時候,先護好你自己。”
  
  “我明白,尚儀。”
  
  姜尚儀見她順從,這才歎了一口氣。
  
  “去吧。把文書錄好。蠟燭在窗臺上,自己取來點上。”
  
  楊婉走回案後,挽袖坐下。
  
  書案上的字逐漸在眼前變得有些模糊,她從懷中取出自己的筆記翻開。
  
  張展春的名字下,她早就寫下了一大段詳細的記錄,只在最後那句,“亡故於”三字後面,留著一段空白。
  
  這日是五月二。
  
  楊婉握著筆沉默了好久,終於落筆,將那個空白填寫完整了。
  
  提筆抬頭,她忽然有些恍惚。
  
  唯一一個真正對鄧瑛好的長輩死了。
  
  離貞寧十二年的秋天還有兩個月。
  
  聽到胡襄被打的這件事情之後,她的歷史敏感性忽然令她快要想通這一段空白和桐嘉慘案的關聯。
  
  原來,在他真正走到司禮監與內閣間之前,他曾失去過這麼多東西。
  
  楊婉合上筆記,抬頭朝窗外看去
  
  雲壓得很低,飛鳥倉皇地四處亂飛。
  
  “你不要太難過,也不要太自責……”
  
  她在口中重複了一遍這句話,竟然自己也不願意信。
  
  第29章 晴翠琉璃(一) 她所在的這一段歷史,……
  
  張展春的屍體被楊倫從刑部大牢裡接了出來。
  
  臨抬出去前,楊倫與仵作一道親自查看了屍體。
  
  人死在牢裡,衣冠完整,沒有外傷,也沒有中毒,仵作是被上面提點過的,對著楊倫只說是死於窒息,至於具體的原因,則說是因為張展春年老,本就有肺病,受不了這牢裡的潮悶,閉氣而亡。
  
  楊倫還要細問,他就閉口不談了。
  
  楊倫心裡也知道,這個時候根本問不出什麼,只好將屍體簡單入殮,暫時停放在廣濟寺中。
  
  寺中的僧人們都很敬重這位德高望重的皇城營建者,即便楊倫沒有說什麼,廣濟寺的住持圓安法師還是帶領著僧人們,自發為張展春一連做了幾日的超度法事。
  
  張展春的妻子已經亡故,他的兒子在海南做官,路途遙遠,此時還在奔喪的路上。
  
  然而自從趙員外吐血身亡,胡襄在喜堂被年輕的官員打傷之後,人們雖然悲憤,卻並沒有太多的人前往寺中弔唁。
  
  六科的給事中,以及督察院的年輕御史們,和司禮監陷入了一場根本不受內閣控制,極度混亂的文字拉鋸戰。
  
  官員們各有各的出身,或是師徒,或是同門。
  
  盡是十年寒窗苦讀的飽學之士,聚在一起,將各自的奏本當成了科考大文來彼此斟酌,引經據典,旁徵博引,用盡剔肉剝皮的話,在奏本裡把司禮監的幾個大太監罵得體無完膚。一時之間各個衙門的奏書如雪花般地堆到了司禮監,繼而堆上了皇帝案頭。
  
  白煥借助這場聲勢浩大的文喧(1),向貞寧帝施壓。
  
  因此所有的票擬都是兩句態度模棱兩可的話。
  
  失去內閣的意見,皇帝只得自己親自批復,於是這場拉鋸逐漸演變成了皇帝自己和文臣之間的文字博弈。
  
  京中文官成千上百,年輕,精力無限。
  
  皇帝畢竟是一個人,拉鋸到第四日,貞寧帝終於受不了。
  
  他一把將御案上的折本掃到地上,寧妃挑燈的手一頓,養心殿內所有的太監宮女都跪了下來。
  
  今日在御前當值的是鄭月嘉,此時正跪在貞寧帝腳邊。
  
  皇帝人在氣頭上,朝著他的心窩子就踹了一腳,踹得他仰面滾到了書櫃旁,頭狠狠地磕在書櫃的邊角上,頓時流了血,但他也不敢管顧,連滾帶爬地又匍匐到皇帝腳邊。
  
  “奴婢……該死。”
  
  皇帝喝道:“你們司禮監口口聲聲是為了朕,啊?為朕盡心?”
  
  他說著抄起手邊的一本奏摺直接甩到鄭月嘉的臉上,鄭月嘉受了一道罪,連動都不敢動,只跪著不斷地說道:“奴婢該死,請陛下息怒。”
  
  “該死就死,來人,把鄭月嘉脫到午門,杖斃!”
  
  在場有很多的內監都受過鄭月嘉的恩惠,聽到“杖斃”這兩個字都愣住,一時竟沒有一個人去傳話。
  
  皇帝怒極,“朕的話,你們沒有聽到嗎?”
  
  殿內很安靜,寧妃手上的銅挑(2)忽然“當”地一聲掉在地上,順勢滾到了鄭月嘉膝邊。
  
  門前侍立的太監這才回過神來,慌忙奔出去,去慎行司傳話。
  
  皇帝看了一眼寧妃,見她怔怔地站在燈下,渾身都在輕輕地發抖。
  
  “寧妃?”
  
  “是,妾在。”
  
  皇帝看了看還跪在自己腳邊的鄭月嘉,又看向寧妃,“你怎麼了。”
  
  “妾……手抖了。”
  
  皇帝壓低聲音道:“朕還以為,朕嚇著你了。”
  
  鄭月嘉趁著皇帝抬頭的空擋,朝著寧妃輕輕地搖頭。
  
  寧妃忙避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盡力穩住自己的聲音,對皇帝道:“妾去給陛下重新沏一壺熱茶。”
  
  皇帝此時什麼興致也沒有,喉嚨倒是真有點幹疼,便沒再問什麼,擺手令她去了。
  
  寧妃轉身走進後殿,合玉見她臉上煞白,忙上來扶住她道:“娘娘怎麼了。”
  
  寧妃反握住她的手,“婉兒在哪兒?”
  
  合玉道:“楊女使……這幾日都是跟著我們,這會兒應該在養心殿的月臺下候著呢。”
  
  寧妃摁住自己的胸口,身子抑不住地抖。
  
  “好……好……你出去問她,有沒有辦法能救……救鄭秉筆的性命。”
  
  合玉也是在宮裡伺候了很多年的老人兒了,聽她這麼說,不由愣住。
  
  “娘娘,沒有這個必要啊。”
  
  寧妃捏緊合玉的手腕,“你去替本宮問就是了!”
  
  合玉從來沒有見過寧妃如此神情,心裡也害怕起來,忙安撫她道:“好,娘娘不要著急,奴婢去問。”
  
  ——
  
  楊婉此時正站在養心殿的銅鶴雕下,這幾日她偷偷去太和殿看了鄧瑛幾次,但卻沒有讓他看見自己。他人很沉默,但手上的事一刻都不曾停。太和殿的工程在他的帶領下一絲不苟地進行著,楊婉站在暗處,親眼見證了琉璃瓦頂全面蓋覆的整個過程。他站在月臺上,從容地調度匠人,監察所有複雜的工藝,就像楊婉說的,他做任何事情都很認真。只有在匠人們去吃飯的時候,才一個人獨自坐在月臺下面出神。
  
  他終究沒有聽楊婉的話,好好吃飯,喝水。
  
  但楊婉明白,這何嘗不是他對自己的懲罰和處置。
  
  人不能太自作聰明,自以為看得透人心,就貿貿然地撞進去。
  
  做了近十年的學術,各種白眼冷漠,結果推翻重來,沉沉浮浮的事,楊婉也經歷不少。她深知,內心強大的人,往往希望倚賴自己做最初的掙扎。
  
  於是她總是趁著鄧瑛還沒有回值房之前,偷偷找李魚給他塞堅果,令楊婉欣慰和開心的是,每日她帶過去的堅果,無論多少,第二日都會被鄧瑛吃掉。
  
  今日她去送堅果的時候,發現鄧瑛平時放堅果的那個箱屜居然是打開的,她便拿出櫃裡的罐子,想把帶來的堅果灌進去,誰知竟在裡面撿到了一朵用木頭雕成的芙蓉花,很小,但卻能看到每一瓣花瓣的紋理,楊婉將花托在手中細看的時候,發現花蒂上甚至還穿了孔,竟然可以做一顆穿在玉佩上定珠。
  
  她趕緊解開她自己腰上的玉佩,將這顆芙蓉花定珠穿在懸瓔上。
  
  這個回應很克制,但楊婉太喜歡了,
  
  於是,整一日下來,她沒事就想去捏那顆花珠兩下。
  
  這會兒她正閉眼捏珠子打發時間,忽然看見慎刑司來了幾個人,不由心裡有些擔心寧妃,但沒過一會兒,卻見是司禮監的秉筆鄭月嘉被架了出來,也就沒太在意。
  
  誰知不多時,合玉竟匆匆地從月臺上下來,也沒等楊婉開口,拉著她就避到了月臺後面。
  
  楊婉看她神色不大好,忙問:“出什麼事了嗎?”
  
  合玉側身朝外面看了一眼,確定沒有人過來,這才拉著她的手對她說道:“女使,娘娘讓我問你一句,你有沒有法子救救鄭公公。”
  
  “鄭公公?他怎麼了?”
  
  何玉壓低聲音道:“陛下要杖斃他。”
  
  “杖斃?為何啊。”
  
  “奴婢也不知道,今日陛下一連批了兩個時辰的摺子,不知怎麼就惱了,叫了慎行司的人來,說是要把鄭公公拖到午門去。奴婢看著娘娘在裡面聽到這個事的時候,神情很不好,連眼睛都紅了。”
  
  楊婉來不及去想寧妃為什麼要她救鄭月嘉,但她還是沖合玉擺了擺手,“你先別著急,讓我想一想。”
  
  她說完轉過身低頭回憶了一遍這幾日的事。
  
  張展春的死帶來了京城的“文潮”。楊婉試著拿捏了一下白煥等人的態度,猜到內閣這次應該沒有和皇帝站在一邊。皇帝被這些文人給逼得受不了,陡然間怒氣撒到了司禮監的三號人物身上,但這顯然是皇帝在沒有內閣輔助的情況下,一時衝動之舉,一旦殺了鄭月嘉,即是變相承認了司禮監的罪名。
  
  想到這裡她忙轉過身,“合玉。”
  
  “奴婢聽著呢。”
  
  “你去告訴娘娘,讓她問問陛下,今日殺了鄭公公,明日何大伴該如何?”
  
  合玉有些踟躕,“就……這樣說就能救下鄭公公?”
  
  “對,你讓娘娘試試,但是請娘娘記著,說的時候不能紅眼,她是皇妃,這是為陛下好的事。”
  
  她說完這句話,自己忽然愣了愣。
  
  是啊,這是為陛下好的事,那寧妃之前為什麼會紅眼呢。
  
  楊婉在一陣錯愕之中,想起了寧妃曾經對她說過的那句話,“婉兒,不要在宮裡,和那個人走這條路,你不會開心的。”
  
  所以……
  
  “等一下合玉。”
  
  她忙跑了幾步追上合玉。
  
  合玉回過身,“還有話要我帶給娘娘嗎?”
  
  “你跟娘娘說,無論如何,都要冷靜一點,能不能救得了鄭公公,完全在於陛下肯不肯信娘娘是真心為陛下好的。絕對不能讓陛下感覺到,娘娘是在為鄭公公求情,否則不光鄭公公活不了,娘娘也不會好。一定要讓娘娘把這句話聽進去啊!”
  
  合玉聽不明白,但還是沖她認真地點了點頭,反身奔月臺上去了。
  
  楊婉看著合玉的背影,忽然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
  
  原來,她對楊婉的理解,袒護,和包容,之所以和楊倫他們完全不一樣,是因為,她的心裡竟然有這樣一段情。
  
  楊婉想著,不禁抬頭朝養心殿上望去。
  
  殿內明亮的燈火反而照不出任何一個人的影子。
  
  好比世事洞明,佛心無影,最後反而要被七情六欲釀的酒活活淹死。
  
  楊婉迎著風咳了兩聲,呼吸方逐漸漸順暢下來。
  
  不多時,殿門再次打開,一個內監飛奔下月臺,朝著午門的方向去了。
  
  楊婉肩膀一塌,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靠著月臺的冷牆,抬頭望向頭頂諱莫如深的天空。
  
  鄭月嘉是什麼時候死的,史料裡好像並沒有具體的記載。
  
  如果他原本應該死於今日,而因為楊婉有所改變,那是不是代表,她所在的這一段歷史,也有生息的可能。
  
  作者有話要說:
  
  (1)文喧:文人的運動
  
  (2)銅挑:銅質的燈挑
  
  (3)大伴:陪著皇帝一道長大的太監。這裡指何怡賢。
  
  第30章 晴翠琉璃(二) 在巨浪滔天的孽水欲海……
  
  那晚寧妃一直到子時才從養心殿的圍房裡出來。
  
  天已經轉暖,她卻仍然裹著一件夾絨的褙子,臉色蒼白,步子也有些不穩,扶著合玉的手,才能勉強踏穩臺階。
  
  楊婉提裙奔上臺階,迎到二人面前,“娘娘還好嗎?”
  
  寧妃鬆開合玉,輕輕握住楊婉的手,“姐姐沒事……婉兒,今日之事,姐姐真要謝謝你。”
  
  楊婉忙替合玉扶住寧妃,陪著她慢慢地往月臺下走。
  
  “奴婢不敢,娘娘平安就好。”
  
  寧妃想說什麼,卻忽然咳了幾聲,楊婉也跟著停下步子,撫她的背脊來幫她順氣。
  
  “娘娘,要不奴婢去傳轎過來吧。”
  
  寧妃擺了擺手。
  
  “不必了。”
  
  說完靜靜地立在月臺下緩和了一會兒,才看向楊婉道:“婉兒,你沒有話問姐姐嗎?”
  
  楊婉搖了搖頭,“為了娘娘和鄭公公好,奴婢不想問。”
  
  寧妃聽她這樣說,仰面長長地歎了一聲。
  
  偌大的宮城,此時已一片喑啞,只有她們頭頂的明月尚有微光。
  
  寧妃望著那輪彎月,輕聲道:“我和他以前一直都藏得很好,哪怕在養心殿遇見,也不會互相多看一眼,今日若不是情急,姐姐也絕不會把你牽扯進來。婉兒,對不起。”
  
  “娘娘不要這樣說。”
  
  寧妃閉目忍淚,聲音悵然,“我對他……從前是情,現在是悲憫,想他對我,應也如此。”
  
  “悲憫……”
  
  “是啊,除此之外,也不能再有別的。”
  
  楊婉低頭看著風燈照出來的那一塊不大的光域,不禁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寧妃搖了搖頭,“說不上來。和從前相比,他好像變了一些,對宮裡犯錯的宮人很嚴肅,但又好像沒怎麼變,有的時候遇見他,看他對我行禮的樣子,我還是會想起,入宮前,他來楊府看我時,那副溫和的模樣。”
  
  “那他為什麼會入宮?”
  
  寧妃沉默了一陣,“不知道,或是為了一口氣,或是為了我,我一直不敢問他。”
  
  楊婉沒再往下問。
  
  其實無論是在明朝還是二十一世紀,人的生活空間都不大。
  
  困在方寸之間,也縮在七情六欲的牢中,情只能給身邊的人,可是情到濃時,彼此卻根本承受不起,於是,最後就變成了寧妃所說的悲憫。
  
  在巨浪滔天的孽水欲海裡,憐惜眼前人。
  
  楊婉心裡一熱,不由挽緊了寧妃的手臂。
  
  “姐姐說得你難受了嗎?”
  
  “沒有,奴婢想得有點多了。”
  
  寧妃側面看著楊婉,“姐姐已經是這樣了,但你比姐姐好很多。”
  
  她說著輕輕摟住楊婉的身子,“別難過啊。”
  
  楊婉靠在寧妃的懷裡,抿著唇沉默了很久,終於開口道“奴婢想求娘娘一件事。”
  
  “好。”
  
  ——
  
  五月初八,是張展春的頭七。
  
  天剛剛發亮,鄧瑛換了一身素服,推門走出直房。
  
  夜裡下過一場雨,此時還淅淅瀝瀝地沒有停,護城河河水高漲,水聲比平時要大,垂柳也在河風中寒影婆娑。
  
  鄧瑛彎腰扶起門邊被風吹倒的笤帚,站起身的時候卻看見楊婉撐著一把油紙傘朝他走來。
  
  她也穿著一身純白的素衣,釵環卸得乾乾淨淨,只掛著那對從不離身的芙蓉玉墜。
  
  鄧瑛忙拍掉手上的灰。
  
  “你怎麼來了。”
  
  “我也想去拜一拜張先生。”
  
  鄧瑛遲疑了一下,“姜尚儀准你出宮嗎?”
  
  楊婉笑著搖頭,“尚儀那樣的人是不會准的,所以我去求了寧娘娘了,放心,我不會受罰的。”
  
  她說完偏了偏傘,“走吧。”
  
  鄧瑛伸手接過她的傘,“我來撐。”
  
  楊婉沒有堅持,兩人沿著護城河往會極門上走。
  
  楊婉發覺身邊的人仍然在小心地避免與她肢體觸碰。
  
  手上的傘完全傾向她這一邊,以至於他大半個身子都淋在雨裡。
  
  楊婉抬起手扶正傘柄。
  
  鄧瑛側頭看向傘柄,忙道:“我沒關係。”
  
  楊婉笑著搖頭,“別往我這邊偏了,你要拜你的老師,就要珍重衣冠。”
  
  鄧瑛沒想到她會說這樣的話,不禁一怔。
  
  “是,教訓的是,我竟如此不知禮。”
  
  楊婉在他身邊仰起頭道:
  
  “是你一直都想周全所有的人,才會總自己一個人走在雨裡,我可沒有楊倫那樣沒良心,你維護我知道,但是我現在事事都好,就想你多為你自己想想。”
  
  她說完挽了挽耳發,“這幾日好受些了嗎?”
  
  鄧瑛沒有出聲回答,但卻點了點頭。
  
  楊婉悄悄朝他靠近了些,在不與他接觸的前提下,儘量把自己縮在傘下。
  
  “可你還是沒有聽我的話,我問過李魚,他說你飯沒好好吃,覺也睡得不夠。”
  
  鄧瑛腳下一頓,“你不要生氣,我……”
  
  楊婉仰頭沖他笑笑,“說了我不是生氣了就走的人。”
  
  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包堅果,打開油紙遞到他面前,“你還不算傻,知道每日都吃這個。今天這一堆是我自個兒來之前剝的,你挑核桃來吃,這核桃比以前的香。”
  
  她說完自己揀了幾個果脯丁放進嘴裡。
  
  鄧瑛聽她的話,真的揀了幾顆核桃仁,“你為什麼這麼喜歡吃這些。”
  
  “我也不是喜歡吃,你看過我煮面吧……我實在是不太會做飯,所以也不知道怎麼在生活上對自己好一點,這些果仁很簡單,剝開就可以吃,吃了對身子也好,所以就吃著吃著就習慣了。”
  
  鄧瑛看著那幾顆核桃笑了笑,“我也快吃習慣了。”
  
  他說完低頭將桃仁放入口中。
  
  楊婉看著他低頭咀嚼的樣子,不禁道:“鄧瑛,你說我帶著你這樣邊走邊吃是不是不太好……”
  
  鄧瑛搖頭,“護城河邊沒有人,無妨的。”
  
  這句話剛說完,前面便有人喚了楊婉一聲。
  
  “楊女使。”
  
  楊婉差點被嘴裡的果脯丁嗆到,抬頭朝前面一看,見喚她的人竟是鄭月嘉。
  
  他今日像是沒有上值,穿的是一身青灰色的便服,看起來大比之前見著的時候年輕一些。
  
  鄧瑛將傘遞給楊婉,正要行禮,便聽鄭月嘉,“你站著,不必行禮。”
  
  說完徑直走到楊婉面前,撩袍屈膝跪下。
  
  楊婉被嚇了一跳,“這……這……鄭秉筆您這是做什麼。”
  
  鄭月嘉伏下身,“娘娘身邊的合玉姑娘,與奴婢說了前日之事,奴婢謝楊姑娘救命之恩。請姑娘受奴婢三拜。”
  
  楊婉看他伏身就要磕頭,忽然有些慌,扒拉著鄧瑛的袖子就往鄧瑛身後躲。
  
  鄧瑛看她臉都紅了,忙穩住傘回頭問她,“你怎麼了。”
  
  怎麼跟這兩個人說呢,她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被一個比她年紀還大的人跪拜磕頭嗎?這種大禮好像是該在死了以後受的,她此時實在有點不習慣。
  
  “你……你你扶鄭秉筆起來吧,我受不起。”
  
  鄭月嘉抬起頭,“楊姑娘是救了奴婢的性命,結草銜環也不得為報,這三拜如何受不起。”
  
  楊婉不知道該說什麼,拼命地在鄧瑛身後戳他的背,壓著聲音道:“你不要光在前面傻站著,你說話……”
  
  鄧瑛不得已輕聲安撫她,“好,我說,你能不要……”
  
  楊婉趕忙握住手,“我不戳你,你趕緊請他起來。”
  
  她徹底亂了。
  
  鄧瑛看著她漲紅眼的樣子,有些想笑。
  
  轉身將傘重新交給她,走到鄭月嘉面前,彎腰扶住鄭月嘉的胳膊,“鄭秉筆,您有什麼話起來說吧。”
  
  鄭月嘉看著楊婉窘迫的樣子,有些不解。
  
  但也沒有再堅持跪著,起身彎腰,朝楊婉行了一個揖禮。
  
  楊婉這才鬆了一口氣,試探著朝二人走近幾步,仍然躲在鄧瑛背後,探出半個身子,“鄭公公,我只是讓合玉姑娘帶了一句話。真正救您的人是寧娘娘。”
  
  鄭月嘉再次揖禮,“奴婢謹記,定為娘娘和小殿下肝腦塗地。”
  
  楊婉聽著最後那四個字,背脊一涼。
  
  和鄧瑛一樣,這個時代的誓言,總是輕薄自己的性命。
  
  淩遲,肝腦塗地,隨口即出。
  
  義無反顧地把自己逼入絕境,也不管聽到的人會不會傷心。
  
  她想著抬頭看了看鄧瑛,他安靜地站在鄭月嘉身邊,一身清冷的素布,雲容雪質,看起來是如此的易散易融。
  
  “我真的……很怕聽你們發這樣的誓。”
  
  鄧瑛目光一動。
  
  楊婉抿了抿唇,“肝腦塗地之後,傷心難受的是誰。”
  
  鄭月嘉和鄧瑛相視一眼,張口啞然。
  
  “好好活著,才能保護想保護的人。”
  
  說完又看向鄧瑛,“我不光說鄭公公,我也說你,你聽懂了沒?”
  
  鄧瑛點了點頭,“是。”
  
  “聽懂了就好。”
  
  她說完呼出一口氣,提起聲音對鄭月嘉道:“鄭公公這麼早,怎麼會在護城河這邊。”
  
  鄭月嘉道:“哦,我是來找鄧瑛的。”
  
  他說著看向鄧瑛,“今日是張先生的頭七,你是要去廣濟寺拜祭嗎?”
  
  “是。”
  
  “你想沒有想過,你去拜祭張先生,老祖宗會如何想。”
  
  鄧瑛點了點頭,“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就不應該去。”
  
  鄧瑛抬起頭,“若不去,我與豬狗何別?”
  
  鄭月嘉歎了一口氣:“今日廣濟寺祭拜的京中官員很多,白閣老,張閣老,還有六科和六部的人,大多都會去,你覺得他們容得下你在場嗎?”
  
  “我不需要他們容下我,只要老師容得下我就行了。”
  
  “何必受辱。”
  
  鄧瑛搖了搖頭,“我想再去看看老師。”
  
  鄭月嘉向楊婉看去,“楊姑娘也要和他一道去嗎?”
  
  “對。我替娘娘前去上香。”
  
  鄭月嘉垂下頭,沉默了一陣,複道:“我已經來勸過你了,是你不肯聽。你這一次從廣濟寺回來,司禮監若對你有處置,我在老祖宗面前不能為你說任何一句話。”
  
  “我明白。”
  
  “那好。”
  
  鄭月嘉朝道旁讓了一步,拱手再揖,“也替我向張先生上一柱香。”
  
  第31章 晴翠琉璃(三) 鄧瑛,起來。……
  
  張展春的棺材停放在廣濟寺的多寶殿中。
  
  這一日,雨至辰時,尚未停歇,寺中古木森森,此時被雨水所洗,襯著滿寺的縞素,更顯得枝遒葉繁,蒼翠欲滴。
  
  前來弔唁的官員皆撐素傘,人數雖多,卻都面色肅然,不聞人聲。
  
  楊倫立在殿前的雲松下,與齊淮陽輕聲相談。
  
  齊淮陽抱著手臂看著雨泥裡的伶仃螞蟻,“雨大的時候,這些東西看著還真可憐。”
  
  楊倫道:“你來找我是有事嗎?”
  
  齊淮陽看向他。
  
  “聽說陛下批駁了六科聯名的奏本。”
  
  “是。”
  
  “駁了幾輪了?”
  
  “四輪。”
  
  齊淮陽道:“你們怎麼想的。“
  
  楊倫笑了一聲,伸手撫著雲松粗糙的枝幹,“你是個萬事不問的人,怎麼今日話也多了。”
  
  齊淮陽鬆開手臂,舒開聲音,:“司禮監那個奴婢來找過我。”
  
  楊倫忙回頭,“鄧瑛?”
  
  “是,我原本是不想與他接觸,不過他的話有幾分道理,所以我想轉說給你聽一聽。”
  
  “說吧。”
  
  齊淮陽道:“這聯名的摺子不能再上了,聽他說,陛下前夜差點殺了司禮監的鄭月嘉。”
  
  楊倫冷道:“這不好嗎?”
  
  齊淮陽笑了一聲,“我也是這麼問他的。”
  
  楊倫道:“他怎麼說。”
  
  齊淮陽不答反問,“你們內閣現在能按住六科和都察院的那一幫人嗎?”
  
  楊倫聽他這麼問,沉默地朝前走了幾步,半晌方搖了搖頭,“我現在不知道,是老師不願意彈壓,還是壓不住。”
  
  齊淮陽搖頭道:“如果鄭月嘉真的被陛下杖斃,若能平息這些人也就罷了,若是反而助長東林黨的氣焰,你和白閣老就都該想想,這件事最後會怎麼收場。”
  
  楊倫低頭道:“你覺得鄧瑛看的是對的。”
  
  “不完全。畢竟他現在是司禮監的人。”
  
  齊淮陽說著頓了頓,“但我覺得,他的這一番話不是為了維護司禮監。”
  
  楊倫點頭,“這個我知道。”
  
  齊淮陽續道:“其實我也在想,他為什麼要來找我,而不直接跟你說。”
  
  “呵…”
  
  楊倫搖頭笑一聲,拍了拍身後的樹幹,悵道:
  
  “張先生死了,他應該很恨我和老師。”
  
  齊淮陽沒去接這個話,轉身看向西面的那一排廂房,裡麵點著燭火,隱約映出兩三個人的影子。
  
  “今日內閣的幾位閣老都來了?”
  
  楊倫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張琮還沒有來。”
  
  齊淮陽笑道道:“他不在,那個幽都官也不會來,倒也好。”
  
  這話剛說完,殿前的人確忽然噤了聲。
  
  楊倫轉過身,見張琮正在山門前下轎。
  
  齊淮陽走到楊倫身邊,“呵,說不得啊。”
  
  楊倫回頭道:“你先過去吧。”
  
  說完,一個人走向山門。
  
  張琮今年已經六十七了,頭髮和鬍子都白了,但人尚算精神,看起來也並不像張洛那般嚴肅。
  
  他站在轎前,等楊倫行過禮,笑著回禮。
  
  “聽說,張先生的身後事,是楊侍郎操的心。”
  
  楊倫平聲回道:“張先生的兒子還在從海南回京的路上,今日應該會到。下官只是受託而已。”
  
  張琮笑笑:“也不易了。對了,白閣老在何處。”
  
  楊倫側身讓了兩步,“老師在西面的廂房。”
  
  “好。”
  
  張琮沒有再多說什麼,負手朝西廂房去了。
  
  楊倫正要走,忽被張洛喚住,“楊侍郎。”
  
  楊倫頓了一步。
  
  “何事?”
  
  張洛將馬韁丟給家僕,沉默地從楊倫身邊走過,走到前面,方道:“陛下對你們已經一忍再忍。你們也該收斂了。如果一個張展春還不足以震懾六科那些人……”
  
  “張洛!”
  
  張洛轉過身,也不在意楊倫打斷他的話,偏頭道:“北鎮撫司為天子鎮威,冒犯天威即有罪,其他的我管不了。”
  
  “等一下。”
  
  楊倫反身追上他,“你這話什麼意思。”
  
  張洛並沒回應他的話,只冷淡地說了句“讓開。”
  
  楊倫還想再問,卻聽山門口忽然喧嘈起來。
  
  原本散立在多寶殿前的官員們此時也一齊聚向了山門。
  
  張洛低頭朝山門下看了一眼,反身也走了過去,楊倫連忙跟上他一道朝山門走去。
  
  山門下,鄧瑛撐傘立在雨中。
  
  此時的雨比之前大了許多,雨水如連珠一般懸在傘沿下。
  
  在場的很多官員雖然之前大多認識鄧瑛,但都是在鄧瑛受刑之後第一次見他。
  
  雖各有各的態度,卻都免不了鄙夷之色。
  
  都察院的一個黃姓的御史走出人群,抬手直斥道:“你的老師因為你而死,你還有臉立於此處?”
  
  鄧瑛抬起頭,“鄧瑛為拜祭老師而來,無意冒犯大人。”
  
  說完放傘抬手,躬身揖禮。
  
  黃御史並不回禮,虛點著鄧瑛朝身後的人輕笑道,“你們看看,現在連宮裡的奴婢都行士禮。大禮何存啊?”
  
  鄧瑛低著頭沒有出聲,鬆開作揖的手,撩袍跪下,伏身再禮。
  
  “請諸位大人,容鄧瑛拜祭老師。”
  
  楊倫站在人群後面,剛要上前,卻被背後齊淮陽一把拉住,“別去。”
  
  他一時有些惱,壓低聲音呵道:
  
  “放手。”
  
  齊淮陽並沒有聽他的,低頭朝人群後看去。
  
  “不是我想拉你,是下面跪著那個人不想你露這個面。”
  
  楊倫一怔。
  
  “為何?”
  
  齊淮陽看著雨中的人,平聲道:
  
  “你是內閣的人,刑部的大堂上也罷了。但這個時候你不能站到六科和都察院的對面去。否則內閣在彈壓黃御史這些人上,會更被動。”
  
  楊倫聽完不禁握緊了拳頭。
  
  有的時候,他真的有點恨鄧瑛。
  
  他原本以為張展春的死,會讓鄧瑛恨他,恨這個官場,但他好像並沒有,就像張展春理解他們一樣,他也沒有責怪他和白煥,甚至在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境地,還在試圖周全那個羞辱過他的內閣。
  
  可這何嘗不是在逼他們慚愧。
  
  “請諸位大人讓容鄧瑛祭拜老師。”
  
  鄧瑛提高聲又說了一遍。
  
  有些官員見他在雨中跪求,不禁沉默。
  
  黃御史也沒有出聲。
  
  然而就在有人試圖想要勸身邊人,給他讓一條道的時候,人群裡卻突然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容你進靈堂,無非羞辱先人。”
  
  眾人回頭看去,見說話的人身穿玄袍,腰配繡春刀,忙擠推著讓到了一邊。
  
  沒有一個人敢再出聲。
  
  楊倫有些不忍再看,轉身正要朝殿內走,忽然聽到一個清亮的女聲。
  
  “鄧瑛起來。”
  
  楊倫心裡一沉,反身撥開人群,果然看見楊婉正彎著腰,一手撐傘,一手攙著鄧瑛的胳膊。
  
  她也穿著素服,周身無飾,只有腰間的那一雙芙蓉玉墜子,令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身份。
  
  鄧瑛抬起頭。
  
  面前的人已經被雨澆透了,頭髮貼在臉上,但面色卻依然很溫和。
  
  “起來呀,你再不起來我要生氣走了。”
  
  她是這樣說的,攙在他手臂上的手卻一直沒松。
  
  在貞寧十二年間的這場雨裡,有很多人逼他跪下,只有這個姑娘,要他站起來。
  
  在他錯愕之時,她抿了抿唇,抬頭朝山門內看了一眼,又低頭看他,溫聲對他說道:
  
  “鄧瑛,張先生看到你這樣會難受的。”
  
  說完又用了些力,“你起來我幫你。”
  
  鄧瑛不敢拽傷她,忙順著她的力道站起了身。
  
  楊婉扶著他站穩,又從懷裡取出自己的帕子遞給他,“把臉上的雨水擦乾,撐好傘。”
  
  說完獨自一個朝張洛走去。
  
  “楊婉!”
  
  楊婉沒有回應鄧瑛,徑直走到山門的石階下。
  
  她不是第一次面對張洛,但這一回,她內心卻沒有一絲膽怯。
  
  “你雖然姓張,但你是張先生的親族嗎?”
  
  張洛沉眸。
  
  楊倫忙走出人群呵道:“婉兒,不要放肆。”
  
  楊婉轉身朝楊倫看了一眼,“楊大人,我是尚儀局女使,理內廷禮儀,喪儀拜祭之禮的錯漏,不能過問修正嗎?”
  
  楊倫氣得胸悶,她顯然沒打算給他面子,甚至不打算給在場所有人面子。
  
  楊婉再一次看向張洛,重複道:“張大人是張先生的親族嗎?”
  
  張洛先是沉默,而後冷聲道:“不是。”
  
  “今日張先生的親族不在,唯親之人,只有他唯一的學生,你們卻逼人跪求,不容他拜祭。這是什麼大禮,你們寒窗幾十年,就是為了此時高人一等,黨同伐異嗎?”
  
  張洛沉聲,“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嗎?”
  
  楊婉曲膝行禮,“若我言辭冒犯,甘願受責。”
  
  幾絲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流入她的口中。
  
  說完將才的那一番話,她忽然有一些恍惚。
  
  這個場景她好像是第一次經歷,卻又好像經歷了好多次。
  
  在無數個研討會上,她都是這樣孤獨地站著,面對一群嚴肅的人。那些人其實也並沒有錯,也是埋首故紙堆一輩子,堅守自己學術觀點的研究者。只是他們不相信她,也不相信她背後的那個人。比起當年,她拼命地想要把鄧瑛形象重新拼組在他們面前,拼命地要修正那些對他成見頗深的觀點,拼命地維護住一個已故之人的身後名。
  
  如今,她保護的是鄧瑛真正的尊嚴。
  
  他活著,他就站在她身後。
  
  不是歷史長河裡的虛像,也不是她孤獨的執念。
  
  楊婉喉嚨有些發哽。
  
  如果不是從六百年之後回來,鄧瑛是不是永遠都不會知道,後來還有一個他不認識的後人,站在大部分人的對立面,陳他無法開口之情。
  
  第32章 晴翠琉璃(四) 我要牽著你的袖子走。……
  
  鄧瑛望著站在自己面前的楊婉,心下一陣說不出的寒疼。
  
  就在會極門上,她還為了躲避鄭月嘉的大禮而藏到他的身後。
  
  此時他也想要去把她拉回來,拉到他身後。
  
  可是他也同時發覺,一直以來,楊婉的勇氣和恐懼好像和所有人都是相反的。
  
  “呵。”
  
  張洛低笑,令在場的很多官員膽寒。
  
  他從石階上走下來,地上的雨水被他踩得劈啪作響。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楊婉面前,“受責是吧,受什麼責?”
  
  說完沒有任何猶豫,返過刀柄猛地劈向楊婉的膝彎。
  
  楊婉沒有防備,立時被他的力道帶到了雨地裡。
  
  令她失聲的疼痛從膝彎處傳來,然而她也同時發覺,張洛應該沒有用全力,不然就這麼一下,她的骨頭大概已經碎了。
  
  “楊婉!”
  
  張洛聽到鄧瑛的聲音,頭也不抬,提聲對身旁的錦衣衛道:“把那個奴婢摁住。”
  
  繼而轉身對楊倫道:“這是她冒犯上差的教訓。”
  
  說完命人牽馬,翻身上馬背,低頭對鄧瑛擲下一句:“你們兩個,齷齪至極。”
  
  “張洛你給我站住!”
  
  楊倫見他打馬,立即要去追,楊婉忙喚道:“別去追”
  
  說完掙扎著試圖站起來,卻痛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鄧瑛忙扶住她的手臂。
  
  楊倫在旁情急呵道:“誰准你碰她的!”
  
  鄧瑛一怔,楊婉反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別傻乎乎地鬆手啊,你松我就摔了。”
  
  鄧瑛忙道:“好,我不松,你站得穩嗎?”
  
  楊婉試著站直腿,忍疼道,“還行,還能走,他沒用力,我就是摔了一下。”
  
  楊倫見楊婉拽著鄧瑛,也沒好再對鄧瑛說什麼,轉而抬聲罵道:“這個北鎮撫司都快沒了王法了。”
  
  楊婉苦笑,“他不就是王法嗎?替天子執法。”
  
  楊倫道:“是這個道理,可是走到極處就是個瘋子,誰能限制得?”
  
  楊婉聽完這句話,不由看身旁的向鄧瑛。
  
  貞寧年和靖和年兩代皇朝,一直是身為東廠廠督的鄧瑛在和錦衣衛制衡。
  
  楊倫並不知道,他口中的這個“誰”此時就站在他面前。
  
  “總有人能制衡他的。對吧。”
  
  鄧瑛發覺,這句話她是對著自己說的。
  
  他其實不知道怎麼回答,但卻不想讓她失望。
  
  “對。”
  
  他本能應了這麼一個字。
  
  楊倫到沒在意二人的對話,彎腰想要查看楊婉的傷勢,又不好在大庭廣眾之下讓她露皮肉,只得輕輕捏了捏她的腿,“真的沒事嗎”
  
  楊婉咬牙搖了搖頭,“沒事,可能有點腫。”
  
  鄧瑛對楊倫道:“對不起,楊大人,我任憑處置。”
  
  楊倫罵道:“你當我蠢嗎?傷她的是張洛。”
  
  楊婉鬆開鄧瑛,“好了,我真的沒事。你快進去吧。別耽誤時辰。”
  
  鄧瑛站著沒動。
  
  楊婉抿了抿唇,勉強對他露了個笑,“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鄧瑛騰出一隻手,撐起傘遮住她的身子,“我扶你進去坐著。”
  
  楊婉搖了搖頭,“不了,我這個樣子也跪不了靈,而且……我心不誠,恐會冒犯到裡面亡故的人。”
  
  楊倫把楊婉拉到自己身邊,抬頭對鄧瑛道:“行了你去吧,別辜負了她。我會照顧我自己的妹妹。”
  
  楊婉順著楊倫的話沖鄧瑛點點頭。
  
  “去吧,等你一塊回宮。”
  
  鄧瑛聽完,方退了一步,向楊倫深揖一禮,直身往靈堂而去。
  
  門前的人,各懷心思地散了。
  
  楊倫這問楊婉道:“能走嗎。”
  
  “能,多謝楊大人。”
  
  不知道為什麼,楊婉大多時候都用尊稱來喚他,很少叫他哥哥。
  
  對此楊倫很懊喪,但倫理和綱常在他心裡紮得太深,嚴肅的言辭根本不適合用來表達他身為長兄的失落。
  
  “對不起,我今日讓你難堪了。”
  
  她說著搓了搓手。
  
  楊倫扶著她坐在山門旁,“你問心有愧嗎?”
  
  “對你有一些,對其他人沒有。”
  
  楊倫笑了笑,拿過家僕手上的傘,又讓人把自己的斗篷也取了過來遞給她。
  
  “披著吧。”
  
  說完替她撐穩傘,低頭平聲道:“這次就算了。”
  
  他聲音壓得很低,一面說一面。順手替楊婉攏了攏身上的斗篷,
  
  “我真的很不想看他碰你。”
  
  “鄧瑛嗎?”
  
  “對。”
  
  楊婉沒有回答。
  
  楊倫見她不出聲,忍不住又問道:“他之前還冒犯過你嗎?”
  
  楊婉望著雨水中被踩得破碎的人影。
  
  “你覺得他會嗎?”
  
  “他不敢。”
  
  “是啊。”
  
  她抬頭看向楊倫。“你們給他鎖上手鐐腳鐐,還要在情感上套上枷鎖,到現在為止他都接受了,沒有反抗過你們,但我並不覺得,這是他向你們認罪或者示弱,他只是不想放棄他自己,也不想放棄你們。就算你不想聽他的,也不要和這些人一起逼他好嗎?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被淩遲處死,你和我,都會後悔的。”
  
  楊倫愣了愣。
  
  “他跟你說了?”
  
  “是啊。我也被嚇到了,他面對你們的時候,都不是真正的卑微,可是他對著我的時候是真的不敢。”
  
  她說著頓了頓,抿著低下頭,“我不想看他這樣。”
  
  楊倫聽完這一番話,沉默良久。
  
  “你這是怪我?”
  
  “有一點吧。”
  
  楊倫點頭。
  
  “行,我以後不對鄧瑛說那些話,你也不要一直對我喪著臉。”
  
  “謝謝你。”
  
  她說完,面上的笑容一晃而過。
  
  楊倫歎笑、轉話道:“對了,件事我想問問你。”
  
  “嗯。”
  
  “鄭月嘉的事,聽說陛下差點杖殺他,但最後又赦免了他,你在宮裡,知道是為什麼嗎?”
  
  楊婉想起了寧妃,免不得避重就輕。
  
  “那是養心殿的事,傳不出具體的風聲。”
  
  楊倫捏著下顎,"這件事有一點奇怪。”
  
  “哪裡奇怪。”
  
  楊倫道:“照理說,陛下已經下旨杖殺,沒有道理突然再追回。”
  
  楊婉反問道:“你覺得,這件事很重要嗎?”
  
  楊倫搖頭,“我現在有些看不准,這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
  
  “壞事。”
  
  她說得很乾脆,“內閣任由六科和督察院逼諫,陛下動怒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是他的殺念只動在了鄭月嘉身上,並沒有提司禮監和何怡賢。這個態度,表明科這些人已經輸了,再這樣下去遲早要出事,這一回你們內閣是避在後面的,可是,其他人怎麼辦。
  
  楊倫道:“不至於。”
  
  楊婉接道,“是,朝廷不至於降罪整個六科。但會不會在其他地方敲打呢。”
  
  楊倫聽她這樣說,忽然想起了張洛沒有說完的那半句話。
  
  忙轉身道:“你撐好傘,我去見老師。”
  
  楊婉望著楊輪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任由它堵在喉嚨裡,半天不肯呼出來。
  
  有的時候,她會有一種恐怖的錯覺。
  
  好像歷史是由一群人的生死組成的。
  
  貞寧十二年年初,鄧頤斬首。
  
  貞寧十二年夏,張展春亡故。
  
  貞寧十二年秋,桐嘉書院八十餘人死於詔獄。
  
  ……
  
  這些人,有些在史料裡面目清晰,有些卻連名字都沒有。
  
  但是他們組成了貞寧年的悲歡離合,也為鄧瑛,楊倫,張洛這些活著的人,鋪開了道路。
  
  如果楊婉可以再冷酷一點。這無疑是一場盛情款待她的血宴。
  
  但她能不能獨自盡興呢。
  
  楊婉望著沉默的山門晃了晃腦袋。
  
  此時她只能儘量讓自己不去多想,安靜地等鄧瑛回來。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她等的人終於獨自走了出來,面上有悲容,卻很隱忍。
  
  楊婉有些踉蹌地走上前去,鄧瑛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去攙她,忘了自己手裡還握著一塊翡翠芙蓉玉佩。
  
  楊婉低頭托起他的手,“誒,這是什麼…”
  
  “沒什麼。”
  
  他將玉佩放入懷中,動作著實有些慌亂。
  
  楊婉看著他無措的樣子,試探著問道:
  
  “誰給你的呀。“
  
  “老師留給我的。”
  
  楊婉點頭沒有多問,“那你收好它。”
  
  說完輕輕晃了晃傘,“我們回去吧。”
  
  “好。”
  
  她聽他答應,卻沒有立即動身,“我想扯著你的衣袖走。“
  
  “我可以扶著你走。“
  
  楊婉搖了搖頭,伸手捏住鄧瑛的袖子。
  
  “等你哪一天,真正願意扶著我的時候再說。對了,想回去以後,去你那裡上一回藥,再換身衣服。我不想娘娘和姜尚儀知道今天的事。“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不重不輕地拽著鄧瑛的袖子,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疼,身子也有些發抖。
  
  鄧瑛側頭看向她。
  
  “你害怕張洛嗎?”
  
  “怕。”
  
  楊婉點了點頭,“他是我最怕的一個人。不光我怕他,楊大人他們也怕他。”
  
  鄧瑛聽完這句話,一時沉默。
  
  楊婉晃了晃他的袖子。
  
  “你在想什麼。“
  
  “在想你說的話。”
  
  楊婉站住腳步,“你不要想那麼多。”
  
  鄧瑛笑了笑,沒應她的話。
  
  ——
  
  款待楊婉的那場血宴,終於在這一年的六月拉開了帷幕。
  
  持續整整一個月的文喧,牽扯進近四百餘京中官員,皇帝怒極,命錦衣衛庭杖了包括黃劉兩個御史在內的數十個官員。並命所有官員聚集午門觀刑。
  
  然而這樣的刑罰卻並沒有震懾到這些年輕的官員。
  
  反而成為了東林黨新的奏摺素材。寫紅了眼兒文人不以庭杖為忌,甚至反以此為榮,言辭越發沒有顧忌,牽扯的事情也越來越多。
  
  白煥仍然不露任何聲色,張琮幾次出面彈壓,卻根本彈壓不住。
  
  這一日,張洛剛走出北鎮撫司,便看見一軟轎停在一旁。
  
  “何人?”
  
  “是老奴。”
  
  何怡賢應聲下轎,向張洛行禮。
  
  張洛道:“何掌印不伺候陛下,到我這裡所為何事。”
  
  何怡賢抬起頭,“老奴是陛下的奴婢,自然是為了陛下的事來的。”
  
  第33章 晴翠琉璃(五) 金陽在望。
  
  張洛低頭看著何怡賢。
  
  此人七歲時入宮為閹童,如今“兒孫滿堂”,整個內廷的宮人都喚他老祖宗,就連尚儀女官也稱他“乾爹”。他掌管司禮監十二年,雖然飽受文臣謾駡詬病,但皇帝卻親自對張洛說過:“沒有這個奴婢,朕要賞家裡人一樣東西,是不是要到內閣的值房去求啊?”
  
  這話沒有機鋒,張洛當時聽得很明白。
  
  他不屑與這些閹人無伍,奈何他們是打不得的狗。
  
  他轉身朝東門內走,肅然道,“既然是為了陛下的事,就進司裡說。”
  
  何怡賢跟著張洛走進正堂。
  
  張洛解下佩刀放在台案上,隨手拖過一把椅子坐下,抬頭道:“說吧。”
  
  何怡賢半彎著腰站在張洛面前,“張大人對黃劉二人留了情啊。“
  
  張洛道:“是陛下留的情。”
  
  “是啊。”
  
  何怡賢笑歎一聲,“陛下對這些人仁至義盡,可是這些人卻根本不識天恩。”
  
  話音剛落,後衙詔獄中忽然傳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痛呼,張洛回過頭,“誰在後面。”
  
  百戶回道:“是秦千戶,桐嘉書院的那些囚犯,今日在牢中喧嘩,妄議陛下,秦千戶正在處置周從山。”
  
  張洛道:“沒見此處在談事嗎,讓他堵口!”
  
  “是。”
  
  百戶忙奔向後衙。
  
  何怡賢直起身,朝後衙看去。
  
  “這個周從山是桐嘉書院的那位教書先生?”
  
  慘烈的痛呼變成了淒厲的嗚咽聲。
  
  張洛皺眉,直道:“何掌印有話直說。”
  
  “是。”
  
  何怡賢轉過身,“鄧頤的案子已經過去半年了,這些人借著為鄧瑛鳴不平,寫了一堆大逆不道的文章,實則還是東林黨人的做派,辱駡君父,狂妄無極,早該論罪處死了。今日又妄議陛下,實在是該千刀萬剮,陛下憐惜六科和都察院的年輕官員,不肯動嚴刑,但詔獄裡這些重罪之人,張大人沒有必要再姑息下去了吧。”
  
  張洛手掌一握。
  
  “殺桐嘉書院的人?”
  
  何怡賢應聲道:“這些人是因為鄧案獲罪,本就該殺,都察院對此也不敢有異。張大人只需,讓朝上的文臣看到辱駡君父的下場。”
  
  張洛站起身,幾步跨到何怡賢面前,“這是陛下的意思,還是你的意思。”
  
  何怡賢拱手,“大人恕罪,陛下有這個意思,也不會說的。”
  
  張洛聽完這句話,忽然反手狠狠地抽了何怡賢一巴掌,何怡賢被他打得直滾到台案下面。
  
  但他沒喊,抬袖按了按嘴角,對張洛說道。
  
  “如果什麼話都要陛下說,什麼事都要陛下做,那老奴與大人如何自處?”
  
  張洛低頭看著他,“不要把我和你們這些人混為一談。”
  
  “是,大人教訓的是。”
  
  張洛拿過台案上刀,用刀鞘抵著何怡賢臉上的傷,偏頭道:,“怎麼說。”
  
  “老奴自己掌的。”
  
  ——
  
  六月炎熱,御藥房在為各宮熬煮下火的涼茶,二十四內廷衙門和六局分別調了一些宮人去御藥房去幫忙。
  
  楊婉下了值,便綁著袖子同李魚一道蹲在茶爐前。
  
  她跟這些帶火的東西一直不大對付,沒一會兒就被整得灰頭土臉的。
  
  李魚看著她那手忙腳亂的樣子,有些無語,“誒,難道這些茶就這麼急,你們尚儀局連你都調來了。”
  
  楊婉拿著扇子朝自己扇了幾下,抹著汗道,“你個小孩子懂什麼。”
  
  剛說完,便見御醫提著藥箱走出來,楊婉忙擦了擦臉上的灰,站起身對彭御醫道,“彭御醫,您現在要出宮嗎?”
  
  彭御醫看著楊婉的模樣,笑道:“姑娘這幾日下值都在我們這兒,實在辛苦了,進來擦擦手吧。”
  
  “好,我也有事要求御醫。”
  
  彭御醫把楊婉讓進藥堂,命內監打水過來,放下藥箱示意楊婉與他一道坐下。
  
  “楊姑娘有什麼事,請說。”
  
  楊婉就著內監端來的水擦了一把臉,將手握在膝,有些局促地輕聲道:“其實我不太敢開口,我知道太醫們從來都不給內侍們瞧病。但是鄧少監的腿傷,這個月疼得著實有些厲害,即便能得一些藥物,好像也沒有什麼作用,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想著只能試著來問問您。”
  
  彭御醫笑了笑,“原來是這件事。楊姑娘,鄧少監的腿是怎麼傷的。“
  
  楊婉見他沒有立時拒絕,忙應道:“去年在刑部牢裡,戴了太久的重鐐,傷到了骨頭。今年春夏雨又特別多,上個月初淋了雨,我看他好像就一直在痛。”
  
  彭御醫聽完點了點頭。打開藥箱拿出一瓶傷藥,正要遞給楊婉,又忽然停頓,轉身把藥放回去,回頭又道:“這樣,你讓他過來,我替他看看。”
  
  楊婉不禁站起身,“您說真的?”
  
  “是。傷了這麼大半年了,要看了才知道該怎麼認真治,不然再多的藥都是治標不治本。”
  
  楊婉忙道,“您這會兒出宮嗎?”
  
  彭御醫看了看天色,“還早。”
  
  “那我這就叫李魚去找他。”
  
  她說完,欣喜地走到藥堂外一把奪過李魚的蒲扇。
  
  李魚噌地站起來,“你幹什麼。”
  
  “我幫你看著,你去找鄧瑛過來。”
  
  李魚道:“你不是要讓他也來幫你燒火吧,他這幾日不是在內書堂就是在太和殿,人都忙瘋了。”
  
  楊婉就著扇子敲李魚的頭。
  
  “誰說我讓他來燒火的,你敢緊去找他,不然我告訴你姐姐,說你不聽我的話。”
  
  “你…”
  
  李魚跺腳轉身,“行我去找他。”
  
  “等等,你還沒問我找他做什麼呢,他一會兒不來怎麼辦。”
  
  李魚翻了個白眼。
  
  “你叫他上刀山他都不帶問的,我走了。不准跟我姐姐說哦。”
  
  楊婉在李魚身後笑著蹲下身,彎腰照看爐子裡的火。
  
  臨近貞寧十二年的秋天,整整一個月她一直在翻來覆去地做噩夢,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踏實。
  
  她不敢讓寧妃和尚儀局的人知道,每日仍然在內廷衙門之間傳遞文書,但是見到寧妃和易琅的時候,話明顯少了不少。
  
  她的筆記裡的空白補充到了桐嘉慘案之前,從張展春到黃劉二御史,字字句句,看起來雖然簡潔冷靜,她一貫的寫作風格,卻處處暗隱血淚。
  
  今日總算有了這麼一件讓她開懷的事。
  
  她想著一面搖著蒲扇,一面朝門前看去。
  
  金陽在望。
  
  鄧瑛過來的時候,黃昏正好。
  
  他像是從太和殿直接走來的,身穿灰衫,袖口處沾著塵,他一面走一面將袖子挽起來走到楊婉身邊蹲下身,“是受罰了嗎?”
  
  楊婉將手疊在膝上,“算是吧。”
  
  鄧瑛伸出便要去拿她的扇,“我來做吧。”
  
  楊婉搖頭道,“騙你的,我沒事。”
  
  說完拿起對他身後的李魚招了招手,“過來。”
  
  李魚任命地接過蒲扇,“行了,鄧瑛你敢緊把她拎走,她在火前面,火都怕她。”
  
  楊婉忍不住發笑,敲了一下他的腦袋:“辛苦你了。”
  
  說完起身對鄧瑛道:“走,跟我進去。”
  
  鄧瑛也站起身,抬頭朝藥堂看了一眼,“這個地方不是我能私入的。”
  
  “無妨。”
  
  彭御醫走到門前,“今日看在楊姑娘和尚儀局的面上,可以破一次例。”
  
  說完側身往裡一讓,“進來吧。”
  
  鄧瑛與楊婉一道走進藥堂。
  
  彭御醫指著一張圈椅道:“坐這兒。”
  
  鄧瑛站著沒動,“鄧瑛不敢,大人有話請說。”
  
  彭御醫道:“你的傷是腳腕上,你站著我怎麼看。”
  
  鄧瑛一怔,“怎能讓大人替我看傷。”
  
  楊婉拽著他的袖子把他牽到圈椅前,“我求了大人好久的,你可別說了,一會兒大人真不給你瞧了,我得氣死在你面前。”
  
  鄧瑛被她摁在椅上有些局促,卻也不再說話。
  
  彭御醫看了一眼楊婉,笑道,“也不至於和他置氣。”
  
  說完對鄧瑛道:“把鞋襪脫下,我先看看。”
  
  “大人,不可!”
  
  楊婉看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將腿偏向了一邊,便鬆開了摁住鄧瑛的手,朝門前退了兩步。
  
  “我有些熱,想出去吹會兒風,你不准惹彭大人生氣,聽到沒。”
  
  說完,也不等鄧瑛回應,轉身走到外面合上門。
  
  門外的李魚見她出來,問道:“怎麼你一個人出來了。”
  
  楊婉在臺階上坐下,“你不懂病人有隱私啊。”
  
  “什麼玩樣兒…聽不懂。”
  
  楊婉托著下巴笑道:“所以你是個小屁孩。”
  
  “我要告訴我姐,你罵我。”
  
  楊婉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去啊小屁孩。”
  
  鄧瑛聽著外面歡樂的人聲,站起身向彭御醫揖禮。
  
  “鄧瑛賤軀,實不能冒犯大人。況且這腳腕上的傷是我戴罪時所受,本是責罰和警醒,無須醫治。”
  
  彭御醫示意他坐下。
  
  “本官是行醫之人,不太過問司法。雖在宮廷,但道理是一樣的,行醫也是結緣,即便你真的是一個罪奴,只要罪不致死,我也願意醫治。你將才不肯脫掉鞋襪,是不願意在楊姑娘面前失禮吧。“
  
  局外人一語點破。
  
  他卻心裡羞慚得難受。
  
  楊婉是與他最私近的人,近到看過他赤(裸)身子,只剩一布遮陋的樣子。
  
  他在這個女子面前,應該早就沒有“禮”可言了,而且根本不可能再找得回來。
  
  喜歡她這件事,就已經是犯了大錯。
  
  所以他幾乎像認罪一般,應了一個“是”字,
  
  彭御醫道:“她現在不在,你褪掉讓我看看,我看你進來一直在忍痛,這樣下去後患極大,你也不想年紀輕輕地就廢了吧。”
  
  鄧瑛聽完他的話,不再堅持,彎下腰挽起褲腿,他的腳腕自從廣濟寺回來以後就一直淤腫的厲害,每日穿鞋時疼痛鑽心,他忍著沒有與任何人說,也不知道楊婉是怎麼看出來的。
  
  “就這樣都疼是不是。”
  
  彭御醫蹲下身,查看患處,“你這幾日行走可多。”
  
  “在太和殿,難免行走得多些。”
  
  “難怪。”
  
  他說著站起來,“痛的根源在骨,傷了根本已經很難根治,但尚可調理。別說,這楊姑娘雖不通醫理,看得倒挺准。她今年多大了。”
  
  鄧瑛放下自己的褲腿,低頭整理鞋襪,“十八。”
  
  彭御醫站在窗邊洗手,順便朝臺階上看了一眼,也沒深說,只道笑笑,“這般年紀,有這樣的心不容易。”
  
  說完,忽聽內閣值房那邊宣吵起來。
  
  彭御醫索性將窗大推開。
  
  “今日內閣是怎麼回事。”
  
  鄧瑛起身走到窗邊,“今日是會揖,怎麼了。”
  
  楊婉也站了起來,見鄧瑛在窗邊忙走過去道:“我聽到了楊倫的聲音,像是是在吵罵。”
  
  第34章 晴翠琉璃(六) 你過得不好,是因為我……
  
  鄧瑛轉身走到門口,剛要踏階,卻被楊婉攔住。
  
  “我也要去。”
  
  鄧瑛搖頭,“你是女官,私見外官是大過。”
  
  楊婉繞到他身後,素衣單薄,她一說話,鄧瑛就能感覺到她的呼吸,透過衣料,撲在他的肩膀上。
  
  “就跟著你,我不說話。”
  
  鄧瑛不敢回頭,“你為什麼要管這些事。”
  
  她還是一貫的那個輕鬆的口氣,“因為我心大。”
  
  不過,這是不是真話,倒也不重要。
  
  人都是被迫一個人行走的,如果有另外一個人什麼都不質疑,什麼都不過問跟自己一起走下去,那便是上蒼最大的恩賜。
  
  鄧瑛不知道自己這一具殘身還能受多少恩典,如果可以,其他他都不是很想要了,只希望她在覓得歸宿,功德圓滿之前,能像現在這樣,得空就來看看他,陪他走一段路,不求長短,走到哪裡算哪裡。
  
  ——
  
  內閣大堂內,張琮被楊倫逼坐到了台案後面。
  
  堂內燃著八座銅燈來照明,即便開了門通風,仍然熏烤得人汗流浹背。楊倫額上的汗水順著臉和脖子直往中衣裡鑽。
  
  張琮的面門上也全是汗珠,他抹了一把臉,坐直身子,“已經晚了,你們師生兩個以為我不想救周叢山?我之前那般苦口婆心地勸督察院的那些年輕人,不要再聯名上書,結果,有誰真的聽進去了嗎?現在北鎮撫司要殺人了,他們才知道畏懼,知道怕,有什麼用呢?”
  
  楊倫道:“張副使上奏定桐嘉書院的罪,這件事閣老不知道嗎?”
  
  張琮拍了拍大腿,“即便是知道又能如何,你們現在也知道了,不也只能對著我發作嗎?況先君臣後父子!北鎮撫司的事我也過問不了!”
  
  楊倫背脊上的汗水一時全冷了。
  
  白煥移開手邊的銅燈,站起身走到楊倫身後,“是只處死周叢山一人,還是幾人?”
  
  楊倫回過頭,“鄭秉筆傳來的話是,落在聖旨上的是周叢山並趙平令等其餘十人。但是北鎮撫司連日刑訊,詔獄裡已經死了二十餘人了,陛下到現在為止也沒有召內閣協議,看來是沒有轉圜的餘地。”
  
  白玉陽在旁接道:“這些人的屍體今日由刑部接了出來,交給本家發送,家屬前來認屍的時候……”
  
  他有些說不下去,“實在太慘了,那個十八歲的趙平盛,被抬出來的時候……就是一堆肉泥!都不成人形了。”
  
  白煥聽完這二人的話,仰面閉眼,沉默了半天,忽然猛地咳起來,他背過身踉蹌地朝前走了幾步,雙眼一紅,一口鮮血直嘔出來,頓時就撲倒在台案上。
  
  台案上的紙墨筆硯滾了一地。
  
  白玉陽顧不上其他人在場,驚喊了一聲:“父親!”
  
  堂內所有的人都被地上的那一攤嘔血嚇到了,只有楊倫反應過來,朝外高喝道:“快御藥房叫人來。”
  
  “子兮……”
  
  白煥的喉嚨像吞了一口火炭一般,低啞得厲害。
  
  他說著又吐出一口血沫子,朝眾人擺手道:“不用慌,本閣無事。”
  
  說完,又向楊倫伸出一隻手,顫聲又喚:“子兮……”
  
  楊倫忙跨到台案前,“學生在。”
  
  白煥握住他的手,“明日……你我一道去督察院見劉御史。其他的都不用說了……”
  
  眾人都沒有說話,只聽張琮開口,“倒也不必刻意再去見黃劉二人,內閣只收到了劉御史一人的奏本,其餘聯名者都筆喑(1)了。這本今日我們內閣暫時壓放即可,閣老年事已高,務必要保養身子。”
  
  白煥咳笑了一聲,“是啊,本閣年事已高,是該保養身子了。”
  
  他說著,扼住袖子,取筆鋪紙,寫了一道條陳。
  
  隨後起身朝外道:“司禮監的隨堂在外面嗎?”
  
  司禮監的隨堂太監忙在門前侍立。
  
  “閣老有什麼吩咐。”
  
  白煥對他招了招手:“你進來,把這個條陳呈給陛下,說老臣知罪,臣在太和門,向陛下請罪,請陛下降罪,重責。”
  
  說完,擱下筆,顫著手端正官帽,而後一個人蹣跚地朝大堂外走去。
  
  楊倫和白玉陽試圖跟上去攙扶,不料卻被白煥一把掙開,“你們……誰都不要跟過來!”
  
  “父親……”
  
  “聽我的話!”
  
  堂內再無人敢出聲,紛紛聚到門扇前,眼看著這位年過七十的內閣首輔,獨自一人跌撞進夜色裡。
  
  鄧瑛和楊婉就站在大堂外面。
  
  黃昏已盡,四下風聲灌耳,人影綽綽。
  
  鄧瑛看著白煥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正要行禮,卻聽白煥道:
  
  “你……是不是很恨本閣。”
  
  鄧瑛沒有出聲。
  
  白煥提起一口氣又問了一遍,“你的老師死在刑部大牢,你是不是很恨我。”
  
  他說完這句話,目光暗動,分明也藏著期許和懷疑。
  
  鄧瑛閉上眼睛,平聲應道:
  
  “鄧瑛不敢。”
  
  白煥聞話慘笑,“你的老師說的很對,不拿他的命試一試,我真的不知道,你捧給我的是一顆什麼心。”
  
  他說完拍了拍鄧瑛的肩。
  
  “鄧少監,桐嘉書院是因你獲罪,但他們卻是因我而死,是我剛愎自用,不識人言,一切罪都在我,你不用過於自責,如果以後鄧少監為此聽到誅心之言,本閣在此向你賠禮。”
  
  他說完,喘息著抬起手向鄧瑛揖禮。
  
  鄧瑛忙跪地伏身,“白大人請不要如此。”
  
  白煥沒有在意他的話和舉動,依舊舉臂彎腰,將這個揖禮行完了。
  
  鄧瑛抬起頭,看著躬身在他面前的白煥,心中不禁大慟。
  
  也是在這個地方,白煥曾對他說,“你不要辱沒了我最好的學生。”
  
  可是今日,他卻向他揖禮。
  
  鄧瑛原本已經逼著自己砍斷了這一段師生情分,可是這從斷口裡透出的那麼一絲絲可能,生生砸破了他畫給自己的牢,但他同時深知,即便沒有了囹圄,這一步,自己也絕不能跨出去。
  
  “求大人不要這樣對奴婢。”
  
  他喚了自稱,以此來逼自己清醒。
  
  白煥站直身,久揖至其目眩,身子不受控地朝前一傾。
  
  楊婉見鄧瑛跪著,連忙自己上前扶住白煥。
  
  白煥側面看了她一眼,卻什麼也沒說。
  
  只是輕輕撇開了楊婉的手臂,仍然低頭看著鄧瑛。
  
  師生二人就這麼一跪一立,啞然無聲。
  
  良久,白煥方歎道:“還好當年,他沒有把你交給我。”
  
  說完慢慢地從他身邊走過,跨過會極門,朝太和門走去。
  
  楊倫從後面跟上來,走到鄧瑛身邊停住腳步,“你跟老師說什麼了,老師為什麼向你行禮。”
  
  鄧瑛跪著沒動。
  
  楊倫提高了聲音,“到底說什麼了!”
  
  鄧瑛將手撐在地上,低聲道:“楊大人,你能不能不要說話。”
  
  楊倫一愣。
  
  “我……”
  
  楊婉提聲道:“你吼什麼,沒看他忍著難受沒說嗎?”
  
  說完伸手拉起鄧瑛,把他擋到自己身後,抬頭對楊倫道:“你們亂成這樣,是不是桐嘉書院出事了。”
  
  楊倫一愣,“你怎麼知道。”
  
  楊婉看著白煥的背影,“將才……聽白閣老提了一句。”
  
  楊倫看向鄧瑛,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道:“我知道,桐嘉書院裡有與你交遊過的人,你聽了不要太難受。今日鎮撫司向陛下奏稟了周叢山等人的罪名,其中有勾結鄧黨,辱駡君父這幾項,周叢山和其餘十人判了斬首,秋後問斬,至於其他人……有流刑也有監刑,但是我看,張洛恐怕不會讓這些人活到刑部接手。”
  
  鄧瑛聽完,忍不住嗆了兩聲,“趙家的兩位公子,如今還活著嗎?”
  
  楊倫道:“趙平盛……已經死了,他哥哥趙平令,在處斬的那十個人之。”
  
  鄧瑛忍慟道:“沒有餘地了嗎?”
  
  楊倫搖了搖頭,朝太和門前看去,“就看老師這一回請罪,能不能消掉陛下心頭之怒。”
  
  鄧瑛轉過身,看向獨自跪在太和門前的白煥。
  
  他明白這一跪對於白煥來說,有多麼難。
  
  這不僅是君臣博弈之後,為臣者向皇帝認錯求饒,這也是他向桐嘉書院的八十餘人謝罪,比起前者,後者才更令人心破魂碎。
  
  “楊大人。”
  
  楊倫本也在出神,聽鄧瑛喚他,這才回過神來。
  
  “你說。”
  
  鄧瑛轉過身,“張副使在東廠刑殺書院學生的事,陛下知道嗎?”
  
  楊倫道:“聽鄭秉筆說,陛下當時只批復,准出處斬周叢山等十餘人,對剩下的學生既然開了恩,應該不至於暗命張落刑殺。具體如何,你可以親自去問問鄭秉筆。”
  
  他說完,長歎一聲,“這些學生何其無辜,死得那樣慘,是給六科的督察院那些人看的。好在這幾日,已經沒有人敢再聯書了。好了,我也不能在這裡跟你們說得過多。”
  
  說著便要走,剛一轉身,又想起什麼。
  
  “楊婉。”
  
  “嗯?”
  
  “這些事不是你該過問的。”
  
  楊婉點了點頭,“我明白。”
  
  ——
  
  楊倫去後,鄧瑛仍然沉默地站在會極門外。
  
  楊婉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低下頭,“是不是讓你站久了。”
  
  楊婉搖頭。
  
  “你有腿傷你都沒吭聲,我不累。”
  
  鄧瑛轉過身,“送你回五所吧。”
  
  “不用,我送你回值房,你的腳不能走動得太多。”
  
  她說著,牽著他就往護城河走,一面走一面說:“鄧瑛,你將才沒說話,都在想什麼啊。”
  
  鄧瑛沒有立即回答她。
  
  楊婉聽他沉默,又道:“是不是還沒想好。”
  
  鄧瑛點了點頭。
  
  “嗯。我還沒有想清楚。”
  
  楊婉回過頭,“我之前跟你講過,我很怕張洛,楊大人他們也很怕,你還記得吧。”
  
  “記得。”
  
  “我現在想收回這句話。”
  
  鄧瑛站住腳步,“為何?”
  
  楊婉眼眶一熱,鬆開他的道:“我覺得,因為這句話,你要做你自己並不想做的事了。”
  
  鄧瑛怔了怔,這才發現她的眼睛好像紅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近她身邊,屈膝遷就她的身高,“你怎麼了。”
  
  “沒怎麼,就是突然不太開心。”
  
  “是因為我嗎?”
  
  楊婉忽然抬起頭,“鄧瑛,你過得不好是因為我嗎?”
  
  鄧瑛一怔,“你怎麼會這樣說。”
  
  楊婉抿了抿唇,“你再蹲下來一點。”
  
  鄧瑛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還是聽話地將身子又矮了幾寸。
  
  誰知楊婉卻將自己的頭輕輕靠到了他肩上。
  
  “別動。”
  
  “好……”
  
  “鄧瑛,答應我,不想做的事就別做。人各有志,他們的生死看似與你有關,但其實都是咎由自取。”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輕聲問道:“如果那是我想做的事呢。”
  
  楊婉咬著嘴唇,盡力去穩住自己的聲音,半晌方道:
  
  “那就還一樣,我幫你。”
  
  作者有話要說:
  
  (1)筆喑:停筆
  
  第35章 晴翠琉璃(七) 姨母,你在私論朝政。……
  
  貞寧十二年的秋天,在詔獄的一片血霧裡悄然而至。
  
  中秋的前幾日下了一冷雨,天氣迅速轉寒,楊婉一時不妨,偶感了些風寒,尚儀局的事務因臨近中秋越發繁忙,楊婉拖了一兩日,竟然開始發燒了。
  
  這要放到現代,也就是幾顆頭孢就解決的事,可是擱大明朝竟然有些要命。
  
  楊婉起初並不想讓寧妃知道,但姜尚儀卻不敢瞞著寧妃。
  
  宋雲輕去承乾宮稟告之後,寧妃就命合玉將楊婉接到了承乾宮來養著。
  
  楊婉生怕寧妃身邊的人將這件事告訴鄧瑛,時不時地就要問一聲。
  
  寧妃去看她的時候,聽見免不得將她摁在榻上,“三番五次地起來,是認真不想好了嗎?”
  
  楊婉捏著被褥,“我怕他們多嘴,去跟李魚那些人瞎說。”
  
  寧妃挽起床帳,在她身邊坐下,理了理她發汗後的濕潤的頭髮,“讓他知道又怎麼了。”
  
  楊婉咳了一聲,“也沒怎麼,就是看他太忙了。”
  
  她說完歎了一口氣。
  
  整整一個六月,鄧瑛都把自己耗在了太和殿的工程上,雖然他做事一向專注,但楊婉還是第一次看到他自損般地傾注到一件事情上。
  
  “太和殿快要竣工了吧。”
  
  楊婉點了點頭。
  
  “我前幾日去看得時候,看見屋脊上的是一件鎮瓦獸雕已經全部完成了。”
  
  寧妃笑了笑,“你啊,一說到他的事,病得再難受也精神了。”
  
  楊婉不置可否。
  
  有的時候過於關注一個人,就會忽略了身邊的人。
  
  楊婉看著寧妃溫柔的目光,想起皇帝每回召她侍寢回來,她都要一個人靜靜地在寢殿內坐一會兒,出來後卻不流露什麼。
  
  她比楊婉更善於掩藏情緒,不讓身邊人擔憂,但這也讓楊婉更心疼她。
  
  “過兩日就中秋了,等奴婢再好些,奴婢給殿下做些新奇口味兒的月餅吃。”
  
  寧妃拍了拍她的額頭,“合玉她們跟我說了很多次,以後除了煮面,可都不許你再碰廚房了。”
  
  楊婉撐起身子,“我不入廚房,我可以教她們啊。”
  
  寧妃笑著點頭,“行,這還是姐姐進宮以後,和婉兒過得第一個中秋。”
  
  ——
  
  也許是有了些現實的樂趣,過後的兩日楊婉到真的好了很多。
  
  燒退下去以後,便可以起身走動。
  
  這日天氣晴好,楊婉點了一支線香,披衣坐在書案前整理之前的筆記,易琅穿著一身簇新的錦袍回來,一進門就直奔到楊婉面前。
  
  “姨母,你好些了嗎?”
  
  楊婉站起身向他行了個禮,“奴婢衣衫不整,恐唐突殿下。”
  
  易琅牽起楊婉的手,“姨母好久沒有陪我玩了。”
  
  楊婉蹲下身,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了擦汗,抬頭問跟著他的內監道:“娘娘呢。”
  
  內監躬身應道:“娘娘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去了,這會兒還沒回來。”
  
  楊婉點頭道:“好,你們去外面候著吧,我陪殿下。”
  
  說完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殿下去坐一會兒,容奴婢去後面穿件衣裳。”
  
  易琅點頭應好,聽話地走到椅子上坐下。
  
  楊婉也沒多想,轉身走進裡閣。
  
  誰知,等她再出來的時候,卻見易琅在翻她放在案上的筆記。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但凡涉及自己論述性和評價性的文字,楊婉都是用英文寫的,只有純粹的史實記載,才用的是漢字。她平時都很小心,輕易不會讓人看見這本筆記,但今日,卻的確是對這個剛識字不久的孩子疏忽了。
  
  易琅前面的都看不懂,但在楊婉翻開的那一頁,看到了周叢山,趙平令等十餘人的名字,以及標注在這些名字後面的“秋決”二字,不禁抬頭問楊婉,“姨母,你寫這些人的名字做什麼。”
  
  不知為何,他問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雖然稚嫩,面目卻很嚴肅。
  
  楊婉一時失語。
  
  易琅忽然提高了聲音。
  
  “姨母,你在私議朝政。”
  
  他說完這句話,抬頭看著楊婉。
  
  楊婉恍然。
  
  也許是因為他太小了,又和自己太私近,她竟然險些忘了,這個小孩子,是下一朝的皇帝。
  
  “姨母。”
  
  他又喚了她一聲,楊婉忙屈膝在案前跪下,“奴婢知錯。”
  
  易琅低下頭,“內廷宮人是不能私議朝政的,姨母寫在紙上更是不該。”
  
  楊婉咬著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史料記載下來的靖和帝和他的父親不一樣。
  
  他算得上是明朝十幾位奇葩君王當中最挑不出什麼錯的皇帝,當然這不僅得益於帝師張琮和後來內閣首輔楊倫對他的規訓,也得益於他天生的敏性,然而文字和具體人物的距離過於遙遠,楊婉也是在今日,才忽然對《明史》裡判給易琅的“敏性”二字有了切身的體會。
  
  她伏下身,再度認錯請責。
  
  便在這個時候,寧妃從慈寧宮回來,殿外的內監忙將她引了過來。
  
  寧妃走進偏殿,見楊婉伏身跪在地上,易琅坐在案後正低頭看著她。
  
  忙出聲道:“怎麼了,怎麼讓你姨母跪著?”
  
  易琅聽到聲音,起身向寧妃行了個禮,“姨母做了錯事。”
  
  寧妃走到楊婉身邊,攙著她的胳膊道:“來,先起來。”
  
  楊婉沒有起身,“娘娘,是奴婢有錯,奴婢不敢起。”
  
  寧妃見她這般,凝眉看向易琅,“她做了什麼錯事。”
  
  易琅指著自己面前的筆記應道:“她私論朝政。”
  
  寧妃起身走到案後,看了一眼楊婉攤在案上的筆記,易琅指著周叢山的名字對寧妃道:“母妃,張先生跟我說過,這個人是父皇要處死的人,他辱駡父皇,父皇很生氣,不准任何人求情。姨母是內廷宮人,本不能過問朝政,她卻私寫這些人的名字,這是犯了大忌。”
  
  寧妃將楊婉的筆記合上,蹲下身將易琅摟入懷裡。
  
  “你姨母……身子才好些。”
  
  易琅點了點頭,“兒臣明白,母妃,兒臣也不想責罰姨母。”
  
  他說著鬆開寧妃的手,走到楊婉面前,“姨母,你以後不要寫這些東西了。”
  
  楊婉忙應道:“是,奴婢謹遵殿下的話。”
  
  易琅聽她這樣說,又回頭看了看寧妃,這才道:“那姨母你起來吧。”
  
  “是。”
  
  楊婉應身站起身,有些歉疚地看向寧妃。
  
  寧妃彎腰摸了摸易琅的頭,“你先出去,母妃有話對你姨母說。”
  
  易琅點頭,跟著內侍走出了偏殿。
  
  寧妃將書案上的筆記拿起來,放到楊婉手中,“收好它。”
  
  楊婉抿著唇接過筆記,抬頭道:“娘娘不怪奴婢。”
  
  “怪你做什麼。”
  
  她說著,低頭看著楊婉的膝蓋,“他讓你跪得久嗎?”
  
  “沒有,剛跪著,娘娘就來了。”
  
  寧妃歎了口氣,抬袖攏了攏微松的鬢髮,“你還叫姐姐怪你,如果不是你洞悉了司禮監與陛下的關聯,鄭秉筆已經死了。你身為女子,比我這個做姐姐,強了不知道多少。只是……我這個兒子,雖然與你親,但他畢竟是先生們的學生,我只能在他的飲食起居上照顧他,他的品性,心智,都托給了文華殿,我也不知道他今日會這樣對你。”
  
  楊婉搖了搖頭,扶著寧妃坐下,自己也蹲下身,抬頭看著她道:“娘娘,這才是對的,不論是以後繼承大統,還是封疆守衛一方,他都是天下人的主人,他應該明大禮,公正刑罰,這樣才能讓各方安泰,不是嗎?”
  
  寧妃握著楊婉的手,“你是這樣想的。”
  
  楊婉笑了笑,“是只能這樣想。”
  
  寧妃道:“那你還給他做那些新奇的月餅嗎?”
  
  “嗯。”
  
  楊婉笑著點頭,“殿下又沒做錯什麼,奴婢生什麼氣啊。娘娘……奴婢想求您一件事。但是這件事情您不能讓殿下知道。”
  
  “什麼。”
  
  “霜降的第二日,奴婢想出宮去一次。”
  
  “做什麼。”
  
  霜降的第二日,即是“秋決”之日。
  
  楊婉曾經在研究明朝刑罰的師姐的資料裡,粗略地看過一些描述,但是哪畢竟是文字性的東西,需要靠聯想才能拼湊出具體的場景。
  
  而這一次,她想親眼去看一看,歷史上記載的“嘔血結塊,甚見腐肉”是什麼樣的場景。她想近距離地看清楚,這些曾經對她而言亡於紙張上的人,究竟是如何赴死的,如何走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也想親自感受,明朝北鎮撫司的刑罰究竟殘忍到何種境界。
  
  經歷了這一段歷史上的空白時期,楊婉逐漸明白,要真正理解鄧瑛所身處的這個時代,她就必須懂得這個時代裡,最真實的恐怖究竟是什麼。
  
  “你不想說就算了。”
  
  寧妃的聲音打斷了楊婉的思緒。
  
  她剛要張口,卻又聽寧妃道:“姐姐……總要給你尋一個理由吧。這樣……聽說,哥哥家裡的妻子上月初得了一個症候,現在也不大見好,我也一直想遣人去問候,霜降後,你就回家去看看吧,母親應該也很想你。”
  
  她想得過於周到,楊婉幾乎有些承受不起。
  
  “娘娘……您就這麼信我,什麼都不過問。”
  
  寧妃攙起她,“我其實知道你在想什麼,若是倒回去二十年,我也想像你一樣。”
  
  楊婉一怔。
  
  這話咋聽之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但細想卻很微妙。
  
  寧妃似乎並不想讓她往下深想,站起身道:“看你能下床了,今日恰好也得閒,你不是說要教合玉她們做什麼新奇的月餅餡嗎?我去讓內廚房備著,你換一身衣裳,且過來一道。”
  
  她說完朝殿門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麼,轉身道:“對了,後日中秋,宮中有大宴,姐姐也要去,大節裡你一個也無趣。只是你身子還沒好,到不好來回走動再惹風寒……”
  
  “我沒事,娘娘。”
  
  寧妃笑了一聲,“又沒說不讓你出承乾宮,你慌什麼,這兩日再好好調理調理,後日即便要去賞月,也不要在多風的地方,嗯……今日咱們做的月餅兒,你也記得包些起來帶去。”
  
  第36章 晴翠琉璃(八) 我不知道,我怎麼配你……
  
  貞寧十二年的中秋宮宴,讓楊婉親眼見識到了大明貞寧年間,皇室飲宴的奢靡之風。
  
  如果說,歷史上的戶部虧空只是一個單一數字,那麼此時鋪排在楊婉眼前這些珍饈,排場,器皿,就都是具體的注解。她身在其中,終於感受到了楊倫和白煥的矛盾和絕望。
  
  因為文臣與皇帝之間僵持了太久,因此,這只是一場三爵(1)的常宴,饒是如此,內廷六局和二十四衙門也為此忙得人仰馬翻。楊婉在承乾宮養病丟開了手,宋雲輕便在王司樂處幾乎要忙哭了。
  
  她和楊婉都是尚儀局的“筆吏”,少一個人就硬生生地要多寫一份文書,今日宴飲,司樂和司禮處不斷地在進行物品支領和人員調遣,往來的公文如雪花一般,硬生生地堆滿了宋雲輕的書案,饒是這樣,外頭還一刻不歇地遣人來催命。
  
  宋輕雲忍不住罵道:“我這兒又不是草台的班子,演了這出就撤了,今兒我人已經給定這兒了,飯水都沒顧上一口,你們外面還要怎麼樣,我又不能平白再長一雙手出來。”
  
  話剛說完,就聽門前道:“就氣得這般厲害。”
  
  宋雲輕握著筆抬起頭,見楊婉端著食盤走進來,終於露了笑:“你怎麼來了,身子好了嗎?”
  
  楊婉放下食盤,一面走一面挽袖,“差不多了,讓塊地兒給我吧。”
  
  宋雲輕指了指對面,“你騰一塊出來吧,我已經暈頭了。”
  
  楊婉低頭理著面前的公文,“在外面就聽見你抱怨了。”
  
  宋雲輕停筆道:“不過,你可別勉強,這風寒後要是調理得不好,根兒得跟著一輩子。”
  
  楊婉笑笑,“還真有些咳,但也在房裡憋不住了。你去歇會兒吧,好歹把飯吃了,我來應付一會兒。”
  
  宋雲輕歇手坐到一邊,拿起食盤上的筷子,“你這做的什麼啊。”
  
  楊婉低頭蘸墨,隨口應道:“陽春麵,你將就吃一點。”
  
  宋雲輕挑起面吃了一口,“我聽李魚和陳樺都說過一次,你煮這面給鄧少監吃過。”
  
  楊婉一邊寫一邊道:“那還不是你教我的,別的咱們做不了,吃上還不容易?”
  
  宋雲輕笑道:“你行了吧,容易?上回動火差點沒把尚儀大人給嚇死。”
  
  楊婉笑而不語。
  
  她寫字的速度很快,沒一會兒就在手邊累了好幾本,抬頭朝外道:“叫司樂的女使進來,把這些遞出去,剩下的不關現下的支領,叫她們且等一等。”
  
  宋雲輕看著她從容的樣子,笑道:“要我說,你還真是有些本事的人,我理順這些東西都難得很,你一來不光順了,連先後,主次,都跟著分明了。”
  
  楊婉笑道:“捧殺我呢。”
  
  “不是,是真覺得你好,我們私底下也說,放眼這宮裡的人,好像也就只有鄧少監配得上你。”
  
  她說著歎了口氣,“如霜似雪的一個人啊,嘖……你說他要是沒獲罪挨那一刀多好。”
  
  楊婉側頭看了她一眼,含笑道:“陳掌印知道你是這樣想的嗎。”
  
  宋雲輕忙搖頭:“我不是,我是替你想,你是寧妃的妹妹,以後想出宮,求個恩典也就出去了。我不一樣,我家裡是散了的,弟弟也做了內監,我出去了也沒個做主的,好在陳樺他願意讓我做他的主,我如今覺得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個人陪著,知冷知熱地過,比什麼都強。”
  
  她說完快速地扒了幾口面,站起身去洗手,一面又道:“今兒晚上,我和陳樺還有李魚湊了吃魚鍋子,你來嗎,叫上鄧少監一道?”
  
  楊婉手上一刻不停,“我可不敢擾你們,趕緊把這些料理完,你也好早些走。”
  
  “成。”
  
  宋雲輕重新握住筆,面色稍稍一沉,“我見陳樺也忙,原不想麻煩硬湊一起,但這一兩個月,聽說了些外面的事,哎,太慘了……活生生的人,一下子就成了那樣,再也見不到了,我才覺得,要趁著人在日子好,吃吃喝喝,能樂一日是一日。”
  
  楊婉停筆抬頭道:“你這話說得真好,我要記著,回頭說給鄧瑛聽。”
  
  宋雲輕道:“他不一樣,他是營建皇城的人,他如果看開了,這百殿千樓,是建不起來的。”
  
  百殿千樓,建不起來。
  
  宋雲輕並沒有深思自己無意之間說出的這句話,但楊婉卻被這句話背後的意思給怔住了。
  
  後人雖然有了更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能透析王朝的壽命和故人的宿命,但其評論故人的言論總是以歷史的局限性為基,高高在上。遠不如宋雲輕這一句“百殿千樓,建不起來。”誠懇厚道。
  
  楊婉因此沉默,宋雲輕也就沒再出聲,兩個女子各擎一方,筆下不停。
  
  申時的時候,二人方一道走出尚儀局。
  
  楊婉回到承乾宮的時候,四下倒是靜悄悄的。
  
  合玉等大一些的宮女都跟著寧妃赴中秋宮宴去了,年紀小些的宮人則各自得了閒散,湊了吃食各處賞月去了。楊婉從廚裡取了月餅,往司禮監的值房走,到了鄧瑛的住處,卻見裡面沒有燈,護城河上水聲清冷,除了無邊的月色,竟聽不到一絲人聲。
  
  楊婉看著手上的月餅,有些無奈,只得找了一個背風處站在。
  
  她大概猜到鄧瑛應該在太和殿上。這一個月,楊倫和白煥為了搭救桐嘉書院的人,幾乎把為人臣,為百姓官的尊嚴都搭盡了,但是鄧瑛卻從不過問這件事,一門心思地紮在太和殿上,工期越趕越快,原本計畫在十月完工,此時竟已經在繪完了彩梁。
  
  楊婉記得,貞寧十二年霜降後的秋決,周叢山慘死在午門,京中各處街巷,路祭無數,滿城悲戚嗚咽。
  
  貞寧帝深感錦衣衛的法外之權過於膨脹,於是在司禮監設立東廠,監察張洛所掌北鎮撫司的刑獄,以此來與錦衣衛制衡。楊婉覺得,此時的鄧瑛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個微妙的政治變化,只是他還沒有跟任何人講。
  
  楊婉想著想著,眼睛有些沉。
  
  她身子本就還沒好全,現又在冷風瑟瑟的護城河邊站得久了,不禁手腳發冷,喉嚨也癢得很。她攏了攏身上的褙子,顧不得體面,抱著懷裡的月餅蹲了下來。
  
  正當楊婉凍得有些受不住的時候,鄧瑛終於回來了。
  
  他仍然穿著青灰色的素衫,袖子卻半挽在手臂上,本是要去取水回來洗臉,忽然隱約看見自己的屋子前面蹲著一個人。
  
  他連忙走上前去,見楊婉縮在門前的笤帚後面,冷得渾身發抖。
  
  鄧瑛蹲下身替她擋住身後的風,“你在這兒等了多久了。”
  
  楊婉咳了幾聲,“個把時辰了吧,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冷死了。”
  
  鄧瑛有些無措,“我不知道你來了,我……”
  
  楊婉抬起頭,“我本來想去太和殿找你的,但是又不想耽擱你的正事,我以為今日中秋,你總會早一點回來,誰知道想偏了。”
  
  她說完又一連咳了好幾聲,臉色也有些發白。
  
  “你把門打開啊,讓我進去。”
  
  鄧瑛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起身打開門。
  
  楊婉哆哆嗦嗦地挪進鄧瑛的屋子。
  
  屋裡黑漆漆的,鄧瑛在書案上找蠟燭,卻聽楊婉站在門邊,咳得幾乎停不下來。他忙合上門窗,懊惱自己這裡竟然簡陋的連多餘的燈燭都沒有。
  
  “鄧瑛。”
  
  楊婉在背後喚他,他忙轉身應道:“我在。”
  
  楊婉紅著眼睛,她感覺自己好像真的是有些被吹著了,將才冰冷的臉,此時竟然有些發燙,然而身上卻還是冷得發僵。
  
  她不禁吸了吸鼻子,嗡聲道:“鄧瑛,我還是有點冷。”
  
  鄧瑛看著周遭四壁,除了幾件未及清洗的衣衫,就只剩下一床棉被,他看著楊婉心裡很猶豫。
  
  他不願意自己貼身的東西沾染到她的身子,卻又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幫她禦寒。
  
  楊婉又咳了一聲,聳肩難受地吸著鼻子。
  
  鄧瑛著實顧不上其他的,點燃蠟燭走到自己的榻前。
  
  “到我榻上捂一會兒吧。”
  
  說著,彎腰鋪開自己的棉被,“來。”
  
  楊婉蹲在床邊脫下自己的鞋子,抱著膝蓋縮進了鄧瑛的被中。
  
  他的棉被並不比承乾宮裡的羅被柔軟,卻有一股淡淡的皂角氣味。
  
  鄧瑛站在她的身後,將自己的枕頭墊在她的背後,回頭對他道:“我去燒一壺熱水回來。”
  
  楊婉搖頭拽住他的衣角,“不用,我捂一會兒就好了,你坐。”
  
  鄧瑛沿著床沿兒坐下,彎腰將楊婉的鞋攏好,放在一邊,直身後卻一直沒有說話。
  
  楊婉攏著被子,朝他坐近了些。
  
  “你怎麼了。”
  
  鄧瑛看著楊婉的暗繡通草的秀鞋,“我這個地方,實在太局促。”
  
  “不會啊,被子很暖和,我這麼捂一會兒,覺得比剛才好多了。”
  
  她說完,把頭也縮到被子裡。
  
  “我小的時候生病,就喜歡這麼躲在被子裡不出來。”
  
  鄧瑛看著她燙紅的臉,“你是不是在發熱?”
  
  他說著下意識地抬起手,想要去觸她的額頭,但剛抬起來,卻又停住了。
  
  誰知楊婉抬起了自己的手,輕輕摁在了他的額頭上,另一隻手摸了摸她自己的額頭,有些懊惱地說了聲:“完了。”
  
  說完鬆開手,重新把自己裹起來,“鄧瑛。”
  
  “嗯?”
  
  “去吃月餅。”
  
  她說著朝前面揚了揚下巴,“我放在桌子上了。”
  
  鄧瑛轉過身,看著那油紙包卻沒有動。
  
  楊婉無奈道:“你又不說話了。”
  
  “我不知道……”
  
  他的手在膝上輕輕地捏了捏,“我怎麼配你對我這樣。”
  
  作者有話要說:
  
  (1)爵:宴會上進酒的輪數。
  
  第37章 晴翠琉璃(九) 你可以給我對奴婢的憐……
  
  他不肯轉身,楊婉就看不見他說這句話的神情。
  
  到目前為止,她還是不能完全理解,腐刑對一個成年男子的摧殘究竟有多殘忍,但她看到了鄧瑛精神中脆弱的一隅,如“寒霜易融,滿月難常”的本質,他這個人,本來就像冬季的物候,既不畏冰冷,又因為過於沉默,從而顯露謙卑。
  
  作為一個後人,楊婉對這個時代僅剩的一點謙卑,就是來自鄧瑛的謙卑。
  
  他尊重折辱過他的刑罰,理解放棄過他的老師,維護誤會他的舊友。
  
  他的隱忍是一種只屬於他自己的生命力。
  
  這些楊婉都明白,但是她卻一點都不想看見鄧瑛在自己面前流露的謙卑。
  
  那不是謙卑,是真正的卑微。
  
  這令她不禁去想,在沒有自己出現的歷史上,鄧瑛有愛過誰嗎?
  
  他愛的那個人,知道如何消解掉他的卑微嗎?
  
  “鄧瑛。”
  
  “嗯。”
  
  楊婉把被子攏到肩膀上,抽出一隻手理了理額頭上的亂髮,“我也在想跟你一樣的問題。”
  
  “什麼?”
  
  我怎麼配你這樣對我。
  
  這句話,她在心裡說給了自己聽。
  
  面上卻轉開了話題,抬手指著桌上的月餅道:“去拿月餅過來吧,我也想吃。”
  
  楊婉帶來的油紙裡包的月餅一共有三個,餅皮和鄧瑛從前吃過的月餅不一樣,像是用江米做的。
  
  鄧瑛將油紙放在自己的膝上,取出一個遞給楊婉。
  
  楊婉縮著手掰開,裡面的冰瓤子就溢了出來。
  
  “嘗一口。”
  
  鄧瑛接過那半塊月餅,“這裡面是……”
  
  “花生,果乾,混著冰一起碾碎,原是我教合玉她們做了,拿去哄小殿下的,小殿下特別喜歡,拿給你吃就有些唐突你了,你當嘗個新鮮吧,我嗓子不舒服,吃不了這個,想吃個肉餡兒,你把那個點著紅心的給我。”
  
  她說完,又指著一個壓印梅花的說道:“還有那一個,是做給張先生的。”
  
  鄧瑛聞話一怔。
  
  楊婉將手縮回被中,“我上次沒有去拜張先生,但一直想為他盡一盡自己的心。”
  
  鄧瑛捏著手裡的月餅沒有說話,冰瓤化水順著他的手腕流進袖中,他連忙低頭咬了一口。
  
  楊婉看著他吃東西的模樣,不自覺地笑了笑。
  
  “鄧瑛,不管張先生,還是桐嘉書院的人,他們都不會白死。”
  
  鄧瑛咽下口中冰甜,應道:“可是,以後怕是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是怎麼死的。”
  
  “有的。”
  
  鄧瑛聽著她篤定的聲音,不禁回頭,“楊婉,我是一個生死不由己的人,如果哪一日,我也像老師那樣,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記下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是怎麼死的。”
  
  楊婉愣了愣,追問道:“為什麼?”
  
  “我不希望以後,再有任何一個人,因為想要為我證明什麼,而像桐嘉書院的人那樣,遭受質疑羞辱,落得那般下場。”
  
  他說著,抬頭看向楊婉,“我可以活得很不堪,因為想要乾淨地活著已經不可能了,既然如此,我想聽老師的話,記著我自己的身份,繼續做我能做的事。”
  
  楊婉看著鄧瑛,“我一直很想問你,你想好了嗎。”
  
  鄧瑛望向自己手中的半塊月餅,“想好了。先帝曾為了監察錦衣衛,而設立東廠,但是陛下即位以後,信任張氏父子,所以令東廠形同虛設,如今,鄭秉筆雖然是東廠提督太監,但他並不能過問北鎮撫司的事。”
  
  “你想要這個位置。”
  
  鄧瑛對著她點了點頭。
  
  “這次北鎮撫司刑殺桐嘉書院八十餘人,雖然的確震懾住了六科和御史衙門,但是,也同樣震懾了陛下,鄭秉筆跟我說過,何掌印去見過張洛,之後,張洛便將同嘉書院的罪行上奏了陛下。這樣看來,這件事應是該司禮監一步下了兩步棋,其一,是令眾臣筆暗,其二,也是逼陛下放權給東廠。”
  
  楊婉點了點頭,“可是,何怡賢既然下這步棋,就一定會把東廠的位置留給他自己的人。”
  
  鄧瑛笑了笑,“這是他的想法,但在陛下心裡,也許我更合適。”
  
  “為什麼。”
  
  “因為我是獨自一個人。”
  
  他說完這句話,楊婉的心像被一根寒刺猛地紮了一下。
  
  她不得已彎下腰,用膝蓋抵住胸口。
  
  鄧瑛的聲音沒有停,簡單地明瞭地梳開了目前的局面。
  
  “我如今的身份,既不可能被內閣認可,也不可能被司禮監完全接納,用我,內閣不會詬病陛下寵信何怡賢。陛下也不需擔心,司禮監和北鎮撫司勾結,以至於再次形同虛設。”
  
  楊婉忍著疼咳了一聲,接道:“所以你這幾日才不要命地想要了結太和殿的重建。”
  
  “是,要在霜降之前了結。”
  
  楊婉有些氣緊,“你知道的,你一旦走上那個位置,就是把自己硬生生扯成兩半。”
  
  鄧瑛看著楊婉,目光一軟。
  
  “我本來就已經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了。”
  
  他說完這句話,楊婉張口啞然。
  
  鄧瑛陪著她沉默了良久,終於開口道:“楊婉,我深恐褻瀆你而遭報應,但我也害怕,你再也不肯見我。”
  
  他說完低下頭,“你可以給我對一個奴婢的憐憫,其餘的什麼都不要給,我此生承受不起。”
  
  楊婉聽他說完著一番話,喉嚨發哽。
  
  但她沒有立即出聲,她不斷地告訴自己,一定聰明一些,不要拿著過於現代的思維去規訓眼前的鄧瑛,不要肆無忌憚地教他自信,不要抱著保護他的想法去做打碎他的事。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很難過。
  
  他是楊婉十年之中唯一的信念,而他敢問楊婉要的,竟是憐憫。
  
  楊婉仰起頭,大大地咬了一口月餅,肉糜的香味充滿口腔,她拼命地咀嚼了兩下,硬是逼著自己不要想得太多。
  
  那天夜裡,楊婉沒有回承乾宮。
  
  她裹著鄧瑛的棉被側躺在床上,鄧瑛合衣靠在床邊。
  
  楊婉一夜都沒有睡著,她想起在南海子的那天夜晚,他一身囚衣坐靠她面前,那個時候,楊婉還可以欣賞他身上因破碎而生成的氣質,但此時她完全不願意再去想什麼破碎感。
  
  鄧瑛真的被那一道酷刑傷害過了,這個傷害不可逆轉,也很難修復,儘管他對楊倫,對白煥,甚至對他自己都掩飾得很好,可是當季節清寒,衣衫單薄,她試圖靠近他的時候,他對楊婉吐露的真意,一字一句,全都裹著血。
  
  過去隔紙而望,楊婉可以敬他,但無法愛他。
  
  如今同床而坐,她好像可以愛他,卻不得不先敬他。
  
  看吧,老天爺永遠是最會搞事的那一個。
  
  楊婉在一片茫茫然裡睜開眼睛,窗外的天微微發亮,她發過一回汗,人就像是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身上熱得厲害。
  
  鄧瑛閉著眼睛靠坐在她身邊,他應該是昨日在太和殿上太累,但即便如此,他的呼吸聲依然平靜,雙手輕輕地交握在腿上,半挽起的袖子也忘了放下來。
  
  不知道為什麼,不論在什麼時候,不論他穿的是什麼質地的衣物,他總是給人一種寒冷的感覺。好像是才從大雪裡風塵僕僕地回來,來不及抖掉滿身的雪氣,所以也不敢靠近屋內的人。
  
  ——
  
  霜降以後,貞寧十二年最大的一股惡寒鑽入了所有文人的脊背。
  
  楊婉獨自一個人走上午門前的大街,午門前觀刑的人很多,站在前面的大多是司法道上的官員。秋初時,皇帝原本下了旨,命所有正八品以上的京中官員全部彙集觀刑,但後來聽說了詔獄中的慘聞之後,又把這道旨意收了回去。
  
  但是,京中大部分的官員還是聚集到了午門前,來送周叢山和其餘十個學生。
  
  周叢山是二十年前就已經致仕的一個老翰林,如今已至耄耋之年。當他被從囚車上架下來的時候,膝蓋已經完全看不到肉了,一雙森白的連骸(1)露在外面,腳腕上已經掛不住刑具。他雙眼處被自己的血水黏住,完全睜不開,刑部的差役將他推上刑台的時候,他只能靠著台下的人聲,來辨別方向。
  
  台下的官員看到一個老翰林被折磨成這樣,有幾個忍不住輕聲說道:“先帝設北鎮撫司詔獄,立為天下公器,這個張洛,身為北鎮撫司使卻要法外動刑,將人折磨至此,實有違先帝設詔獄之初衷。”
  
  “你看不明白嗎?這是他借這些人的身子,替天子申斥群臣。你我也小聲些,北鎮撫司的耳目太多了。”
  
  楊婉聽著耳邊的人聲,抬頭朝刑臺上的張洛看去。
  
  他今日穿著北鎮撫司使的官袍,坐在監斬台案後面,聽著滿耳的悲聲,一動不動。
  
  刑臺上的周叢山無法跪下,差役想了好多法子都沒辦法讓他撐住,索性就讓他趴在地上。誰知他卻撕著嗓子,拼命仰起頭,朝著人群喊道:“君父眼盲至此極處……枉信閹宦……縱容私刑,虐殺我……桐嘉八十餘後生……我今日雖身死,然清魂不肯去,望吾血肉落地,為後世人鋪良道……望吾骨成樹,為後繼者撐庇冠……”
  
  望吾血肉落地,為後世人鋪良道。
  
  望吾骨成樹,為後繼者撐庇冠。
  
  楊婉站在人群裡默默地複述這兩句話,不由渾身顫慄。
  
  歷史上關於周叢山的死前的場景,只有“嘔血結塊,甚見腐塊”的記載。
  
  楊婉今日才知道,他還說了這樣一番令後生盪氣迴腸的絕命之言。
  
  不止楊婉,在場的官員,皆露了悲色。
  
  紛紛朝張洛怒目而視。
  
  然而,監斬席後面卻只冷冷地摔下兩個字,“割舌。”
  
  兩個錦衣衛應聲架起周叢山,一聲孱弱卻淒厲的慘叫從刑臺上傳來,楊婉掐住自己的手猛地轉過身。
  
  人群啞靜,而她卻頭皮炸沸。
  
  作者有話要說:
  
  (1)連骸:膝蓋骨
  
  第38章 晴翠琉璃(十) 以卵擊石。
  
  天陰雲暗,刑場上就這麼安靜下來。
  
  只剩下周叢山一個人的嗚咽聲。
  
  “慘啊……”
  
  有人如是說。
  
  聲音虛得像一層紗,頃刻間就被另外一聲“時辰到了。”硬生生地軋斷。
  
  楊婉掐著自己的虎口抬起頭。
  
  霜降後的第二日,是個萬里無雲的晴天。
  
  天高藏雁影。
  
  這些離境的鳥帶走了午時三刻的陽氣,留下大片大片的陰影,不重不輕地,落在每一個人身上。
  
  楊婉強迫自己轉過身,看著劊子們手舉起磨得鋥亮的刑刀,不過一瞬,血如傾盆潑水,濺滿了大半個刑台。十幾個受刑的人應聲倒下,除了刀切皮骨的聲音外,楊婉沒有聽到任何一聲慘叫。
  
  她不禁捂住嘴,腸胃翻江倒海,猛地蹲下身子,胃裡失桎的酸水不斷地往她的口鼻裡鑽。
  
  站在人群裡的齊淮陽偶然看見了她,忙拽了拽身旁楊倫的袖子,“看那邊。”
  
  “什麼?”
  
  楊倫回過頭,忙推開人群擠到楊婉身邊,一把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
  
  “楊婉!這個地方是你來的嗎?”
  
  他情急非常,也顧不得再罵她別的,拽著人就往後走。
  
  楊婉被他這麼一牽扯,再也忍不住嘔意,一口酸腥直嘔出來,她掙開楊倫的手,一個人奔到街樹旁,扶著樹幹,掏心掏肺地吐起來。
  
  楊倫這才意識到自己手重了。
  
  忙走過去撫她的背,“怎麼樣了。”
  
  楊婉撐著膝蓋站在樹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半天後,方斷續道:“沒……沒事了。”
  
  楊倫見她緩和過來,這才又問道:“我今日前腳出門,你是不是後腳就跟來了。”
  
  楊婉點了點頭。
  
  楊倫又氣又不解,“你一個女兒家,為什麼要來看這個場面。”
  
  楊婉i靜靜地聽完他的話,抬手揉了揉發紅的眼睛,輕道:“對不起。”
  
  “你……”
  
  楊倫之前不論和她爭什麼,最後都是被她抵得服服帖帖的,倒是沒有想到她這會兒,竟然會這樣認真地跟他認錯,一時什麼重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試著輕重,伸手理了理楊婉額前的亂髮,“是不是被嚇到了。”
  
  楊婉點頭。
  
  楊倫歎了一聲,“算了,先跟我回去。”
  
  楊婉站著沒動,“不,我今日是替娘娘來探親病的,申時必要回宮,否則是觸犯宮禁。”
  
  楊倫聽她這樣說,只得點了點頭,轉身對家僕道:“把我的馬牽過來。”
  
  說完牽過馬,替楊婉穩住馬鞍,“你騎馬,哥哥送你。”
  
  楊婉沒有拒絕。
  
  楊倫將楊婉抱上馬,勒韁道:“你從哪一個門入宮。”
  
  午門是不能走了,楊婉朝東面看去,“走東華門。”
  
  楊倫也沒再說什麼,親自牽馬,沿著護城河,送楊婉一路往東華門走去。
  
  楊婉騎在馬背上,低頭看著楊倫的背影,忽然輕喚了他一聲,“楊大人。”
  
  “嗯。”
  
  她原本試圖找一個好一點的契機,可是楊倫始終繃著僵硬的脊背,一言不發。
  
  直到接近東華門楊婉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的,於是,她索性不再猶豫,“大人,如果鄧瑛做了什麼在你們看來很無恥的事,你能不能不要怪他。”
  
  楊倫一怔,隨即勒住馬韁繩,馬蹄陡然停下,楊婉身子也跟著往前猛地一傾。
  
  “他要幹什麼。”
  
  楊婉穩拽住馬鬃穩住身子。
  
  “張洛如此虐殺桐嘉書院的師生,陛下也有所震動,我聽娘娘說,前一日,陛下與何怡賢在養心殿談了很久,說得都是詔獄刑殺之事。”
  
  楊倫道:“即便是陛下有意處置張洛,這慘死的八十餘人還能活過來嗎?”
  
  “總不能讓他們白死。”
  
  楊倫聞言,沉默地捏緊了韁繩。
  
  楊婉低頭道:“大人的路現在也不好走,司禮監幾乎做了天子喉舌,陛下親閹宦,而忌內閣,長此以往,受苦的還是天下人。大人,亡人已身故,不如趁這個機會,改一改司禮監的格局。”
  
  楊倫一怔。
  
  “什麼意思?怎麼改?”
  
  楊婉道:“陛下也許會重新啟用先帝所設的東廠,這件事情,如果陛下肯垂詢內閣,大人不要避嫌,舉鄧瑛。”
  
  “舉鄧瑛?”
  
  楊倫提高了聲音,“荒唐!桐嘉書院這些人是因他入獄的,如今周叢山慘死,他卻借這些人的慘死上位,這是什麼居心?六科的給事中和御史們會怎麼看他?楊婉,他這是在給自己挖墳!”
  
  “可是如果不這樣,你們怎麼才能打破內閣與司禮監的僵局,怎麼才能節制北鎮撫司,大人,你們之前試過了,最後的結局卻是現在這個血流成河的樣子,你們……”
  
  “你給我住口!”
  
  楊倫聽她說完這句話,忽然冷了聲,“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這是以內廷女官的身份,在交通外官,若我呈報此事,你是死罪你明白嗎?”
  
  “那你呈報吧。”
  
  楊婉抿了抿唇,“從你在南海子裡把我帶回來,我給家裡添了很多的事,但你和嫂子都沒有怪過我,反而是我,肆無忌憚地只管自己脫身,我早就想跟你誠心地道個歉,如果你覺得,我的話違背你為人為官的原則,你就處置我吧。”
  
  “楊婉!”
  
  “我說這個話,誠不是為了刺大人的心,是我真心悔過,我的確是自以為是,該受懲治,但我希望你能把我的話聽進去,我今日在刑場下聽到那一句‘願吾血肉落地,為後世人鋪良道,願吾骨成樹,為後繼者撐庇冠,我實是……”
  
  她說至此處,聲滯難出。
  
  她不得已咳了幾聲,“我實在不忍看到他們白死。”
  
  她說完,紅著眼看向楊倫,“也許我和鄧瑛,都會因為我說出的話遭報應,但我現在顧不上,我想幫鄧瑛,也想幫你們。”
  
  楊倫聞話搖頭。
  
  他心疼了。
  
  “你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你是我的妹妹,天大的事有哥哥在前面替你擋著,你只要好生陪著娘娘,在宮裡安分守己,等你年歲到了,哥哥就接你回家,一定挑天下最好的夫婿給你,你為什麼要跟著那個非人非鬼……”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說的是鄧瑛,又一看楊婉通紅的眼睛,便把聲音收住了。
  
  “你要明白,有哥哥在,沒有人能傷你,張洛也不能!”
  
  楊婉心下清寒。
  
  在這個時代,能夠傷到她的從來都不是哪一個對她不好的人。張洛厭棄她,她根本不難過,易琅責難她,她也想得開。真正傷她的,反而在晦暗的政治環境中,那些熠熠生輝的精神,以及像鄧瑛那樣,不肯放棄的人。
  
  於是她想說,試試看吧,試試看去幫鄧瑛。
  
  這種想法在她自己看來有些中二,就像是賭上幾代人的研究成果,賭上後來的科學辯證法,賭上唯物主義歷史觀,賭上她身為一個明史研究者的十年修煉,去以卵擊石,想想,還真有些悲壯。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保護你的妹妹,讓她過好,是我令你失望了。”
  
  “楊婉!”
  
  楊倫有些忍不住了,“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的事嗎?”
  
  楊婉低頭沉默,良久方道:“很多都忘了。”
  
  楊倫在馬下失語,過了好久才從後鼻腔中呼出一口又潮又酸的氣。
  
  “難怪。”
  
  他長歎一聲,“是我還把你當成個小姑娘。”
  
  說著聳肩笑笑,頭偏向一邊,輕聲道:“算了……”
  
  楊婉在這一聲“算了”裡聽出了失落,還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洞明。
  
  “哥……”
  
  她剛吐了第一個字,楊倫便擺手打斷了她,“你說的話。我會回去仔細地想一想。”
  
  楊婉聽他這樣說,終於在馬背上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她閉著眼沒有再說話,沉默一陣之後,又抿著唇回頭朝刑場的方向看了一眼。
  
  已經有人在收斂周叢山等人的屍體。
  
  亡人之聲尤在,隔著六百年的光陰,聲聲泣血,卻在告訴她這個後世人,不要害怕。
  
  楊婉望著刑臺上的人,鬆開抿緊的嘴唇,回頭又道:
  
  “還有,陛下要啟用東廠,應該還差一個話口,桐嘉書案這件事,你與白閣老,與其向陛下請罪,不如上一道為桐嘉書院其餘學生求情的文書,給陛下這個話口。”
  
  楊倫點頭,“此事我想到了,但是鄧瑛的事,我一個人做不了決定,我還要和老師他們商量。”
  
  “好。”
  
  楊婉說著就要下馬。
  
  楊倫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讓她踩在自己的膝蓋上下來,其間壓低聲道:“婉兒,無論如何,不能把娘娘和小殿下牽扯進來。”
  
  楊婉輕聲應道:“你放心,我一定會護好他們。”
  
  楊倫不禁笑了一聲,“傻丫頭,你以為你是誰啊,只有娘娘和小殿下護著你的。”
  
  楊婉挽了挽耳發,“是啊,我又在哥哥面前自以為是了。”
  
  ——
  
  二人雖各有真情之言,但也不能在東華門前久站。
  
  兩三句後話別,楊婉獨自走進宮門。
  
  此時離申時尚有一段時間,她想著之前向尚儀局告假,還落了好些事務,幾乎都丟給了宋雲輕,便準備回五所換身衣裳,去找宋雲輕。正走到仁壽宮,竟看見護城河對岸,司禮監的太監們步履匆匆地往萬歲山的方向走。
  
  楊婉原本沒在意,誰知剛走回五所,宋雲輕便一把拽住她道:“還好我等著,不然就錯過了。”
  
  楊婉抽出手腕,見她神情不好。
  
  “怎麼了,我還說換身衣裳,去尚儀局找你來著。”
  
  宋雲輕道:“你來的時候,沒看到司禮監值房的人,都往司禮監去了嗎?”
  
  楊婉點了點頭,“出什麼事了嗎?”
  
  宋雲輕抿了抿唇,“何掌印要杖鄧少監四十,命司禮監正八品以上的內監都去觀刑。
  
  “什麼?”
  
  楊婉下意識地轉身,宋雲輕忙拽住她,“我們女官不便過去,姜尚儀就是怕你情急,才叫我來尋你的。”
  
  楊婉頓住腳步,“他犯的是什麼過錯,現下知道嗎?”
  
  宋雲輕搖了搖頭,“聽說是誤了內學堂的值,但這一聽就是個虛名頭,我讓李魚試著去問他的乾爹,有了消息就回來跟你說。或者等責罰完了,你親自去問問他。”
  
  “我怎麼開得了口。”
  
  楊婉捏著袖子,聲音有些抖。
  
  宋雲輕忙再次拉住楊婉的衣袖,走到楊婉面前,認真看著她道:“楊婉,這是司禮監內部的責罰,他本來也是司禮監的人,沒有人能干涉,你再心疼也要忍著。”
  
  第39章 瀾裡浮萍(一) 這四十杖何嘗不是救贖……
  
  整個司禮監正八品以上的內監都聚集到了司禮監門前。
  
  這些人平時很少見鄧瑛,只知道他總領太和殿重建工程,又與楊倫這些人一樣,在內學堂做講學,是冒犯不得的謫仙人。今日老祖宗陡然要杖責他,便各自有各自的心思,有的人抱著看熱鬧的態度伸長了脖子,有的人因人度己,面有狐悲之色。
  
  鄭月嘉背著手走到慎行司的掌刑人身邊,抬手在他的手背上點了點。
  
  掌刑的王太監忙躬身道:“老祖宗是什麼意思。”
  
  他說著,看向垂手立在刑凳前的鄧瑛。
  
  他穿著一件長衫,並沒有穿官服外袍,看起來像是被從直房裡直接帶過來的。
  
  鄭月嘉知道,太和殿的工期之所以可以提前完工,靠的是鄧瑛的自損。
  
  竣工後連著很多日,鄧瑛大多時間都在值房內休息,即便如此,面目還是有些憔悴。
  
  王太監見鄭月嘉不說話,便看了看鄧瑛的氣色,拿捏了一陣道:“聽說他身子不是很好,四十杖嘛……生門活門都有,給他哪個門啊。”
  
  鄭月嘉道:“太和殿竣工,陛下今日在養心殿將才賞賜了他,死門能給嗎?”
  
  王太監應道:“是……是是,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我臨出來的時候,瞧了眼老祖宗的腳尖兒……那是要我們著實打呀。”
  
  鄭月嘉轉過身道:“司禮監觀刑,這是為了讓下面人有個警醒,你們是會這些門道的,不論看起來怎麼嚇人都行,不能傷了他的根骨。”
  
  王太監聽鄭月嘉這樣說,忙道:“是,跟您說這幾句,我們就有底了。”
  
  說完,忍不住又歎了一聲,“說實話,我看他也是可恨又可憐,咱們又不是外面那些酸老爺,被掀翻在午門了,還要頂著自個的硬骨頭,以前老祖宗打下面這些人,那就是生氣,氣底下人不知好歹,實際上心慈著呢,看著孩子們在他面前跪著哭得可憐,哪回真叫咱們下過狠手,懲戒懲戒就罷了,可他這……哎喲。”
  
  他一面說一面歎了口氣:“不愧是跟著白閣老讀過書的,做不得子孫啊。”
  
  他感慨的這一聲,並沒有收著,說得在場很多人都聽到了。
  
  鄧瑛立在刑凳前,彎腰輕咳了一聲。
  
  其實旁觀者清,楊倫那些人不肯說出口的話,被這個太監說出來了。而這句話對鄧瑛來說,絕對不是羞辱,反而是開解,很是難得。
  
  他想著,低頭朝那張血跡斑斑的刑凳望去,要說恐懼,並不是沒有,但鄧瑛想把它從心裡逼出去。以前,他一直想不通,為什麼朝廷要這樣對待他,但是自從張展春和桐嘉書院的人慘死以後,他便覺得,那些想不通的事,逐漸變得微不足道了。
  
  就像楊婉說的,他不能讓他們就白白的死了,不論他自己變成什麼樣子,作為他們的後繼者,他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
  
  秋風從護城河上刮過來,似乎帶著淡淡的血腥氣。
  
  眾人抬起頭,見天色已經有些發暗了,今日午門殺人,新魂似乎收去了所有的陽氣,風借魂寒,吹得人頭破發麻。
  
  監衙的門忽被推開,胡襄叉著腰從監衙裡走了出來。
  
  他之前在趙員外家的喜堂上被六科那些人打過一回,額頭上留了一個老大的疤,如今時不時地就要拿手去揉揉。
  
  他按著額頭先看了一眼鄧瑛,又掃了遍在場的眾人,轉身問鄭月嘉,“人齊了?”
  
  鄭月嘉道:“齊了。”
  
  胡襄覺得額頭上的疤此時竟比平日還要膈手,憋了幾個月的邪火此時像是終於找到了宣洩口,“那還等什麼,打唄。”
  
  “是。”
  
  王太監朝前走了一步,“把他摁上去綁起來。”
  
  “欸欸欸?”
  
  胡襄抬起手,“這什麼規矩啊,就這麼打,這些人能知恥?”
  
  他說完低頭嫌惡地看了鄧瑛一眼,“留這層底下的體面幹什麼,我們挨打的時候,鄭秉筆忘了,老祖宗教咱們規矩的時候,也沒留情面。把底下給他剝了,什麼玩樣兒呀。”
  
  鄧瑛閉上眼睛,一聲未吭。
  
  鄭月嘉眼看著有人上前去解鄧瑛的汗巾,忙道:“等等。”
  
  胡襄回過頭,“鄭月嘉,你不是第一次維護這個人了。”
  
  鄭月嘉走到胡襄面前,“我替他求個情。”
  
  胡襄笑了笑,“呵,忘了,你以前也是差點考科舉的人,怎麼?看著他可憐。”
  
  “是,請胡秉筆可憐可憐他。”
  
  胡襄看著鄧瑛的脊背,“也是,年紀輕,長得也好,能耐又確實大……”
  
  他說著話鋒一轉,“你我伺候老祖宗這麼久,難道不知道,他老人家最恨的能耐過於大的人。你要求情,去求老祖宗,我在這兒,是定要替老祖宗出了今日在養心殿上的氣。”
  
  鄭月嘉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他是應該責罰,我不敢去求情,只是你我得想想,陛下今日才因為太和殿完工的事,對他大加讚賞,若是知道,我們今日在這裡把人打得太難看,必會覺得,我們這些奴婢,不能體諒他老人家的心。”
  
  胡襄道:“笑話,這是司禮監內部的處置,誰敢說道陛下面前去。”
  
  鄭月嘉道:“你難道忘了,他的相好是尚儀局的楊姑娘,那可是寧娘娘的親妹妹,她要是知道今日的事咱們做的過分,還不得鬧娘娘那兒去,蔣婕妤有孕,這些日可都是寧娘娘在伴駕啊……”
  
  胡襄聽完這番話,也是有幾分被懾到了。
  
  “呵呵,你果然會說。行吧,看你的面子上,就隔一層中衣,這麼打吧。”
  
  “多謝。”
  
  鄭月嘉說完,向王太監看了一眼。
  
  王太監會意,回頭對掌刑的太監說了幾句。
  
  監衙前的人都秉住了呼吸,他們並不是第一次見這種場面,大家都是宮裡為奴的人,挨了那一刀就什麼都顧不上了,彼此也不覺得有什麼,沒有哪一回不是痛哭流涕地求饒,想著少挨幾下,像鄧瑛這樣,沉默隱忍地受下,一句饒不肯求的人,他們還是第一次見。
  
  鄧瑛伏在刑凳上,將臉轉過來,側靠在凳面兒上。
  
  他記得這一日也是秋決,是周叢山等人的受死之日。
  
  他曾為張展春,周叢山,趙氏兄弟的死自責難當,卻不能自懲,既然如此,這四十杖何嘗不是救贖。
  
  想到這裡,不禁坦然。
  
  他咳了幾聲,儘量然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閉上眼睛,安靜地等待。
  
  他身上的衣衫是就寢時穿的,被風一吹就貼在了皮膚上,很冷。
  
  那明明是秋天,可是,鄧瑛卻覺得,好像回到了正月時的南海子。
  
  他在受刑前推開那扇窗戶,想看一眼外面的人和物,荒唐地想要遇到一個,比他身上溫暖一點的人。
  
  楊婉。
  
  比起當時茫然,此時他清晰地想起了楊婉的模樣。
  
  但就那麼一瞬,他剛剛平復下來的心境,卻陡然被打亂,他甚至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
  
  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想起她?
  
  怎麼能把她也帶到這個污穢之地?
  
  可是不管他怎麼逼自己,都無法將這個女子從腦中揮去。
  
  她就靜靜地在那兒看著鄧瑛,張口,卻沒有聲音,明明就在眼前,卻像又隔了幾百年那麼遠。
  
  鄧瑛有些惶恐。
  
  在這個被散盡尊嚴,苟延殘喘的當下,不論他多麼排斥在場所有人對他的可憐,他卻很想很想,要楊婉的憐憫。
  
  對她,他雖然在極力地遮蔽自己內心的創傷,卻又矛盾地想要把所有地屈辱和疼痛都攤到她面前。好像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夠承認,他接受不了自己的人生,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不要被過於殘忍地對待,如果可以,他也想要生活得好一些。
  
  掌刑的人沒有給他多餘的時間去平復。
  
  第一杖地落下來,隔著衣物,格外的沉悶。
  
  掌刑的人得了王太監的指意,雖然架勢嚇人,但卻是收了力的,鄧瑛的身子向上一震。他之前因為父獲罪,被下刑部獄的時候,因為鄧頤罪行已定,刑部對他沒什麼好審問的,因此只是關押,並沒有動刑,所以,此時的疼痛超過了他對這個刑罰的認知,如鈍刀剜肉一般,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打散,前十下他還能控制住自己的身子,到了第十一杖,他便再也無法顧全。然而,只要他一掙扎,便立即有人將他摁下。
  
  胡襄看著刑杖一下一下地落在鄧瑛身上,不過二十下便已見血。
  
  “暫且停了。”
  
  說完朝鄧瑛走了幾步,蹲下身,湊近鄧瑛,壓低聲音道:“老祖宗讓我替他問你,今日你在養心殿上,為什麼要對陛下說那樣的話。”
  
  這才是這頓杖責真正的意圖。
  
  鄧瑛想起今日辰時,他與工部的徐齊一道,在養心殿向貞寧帝奏報太和殿完工。
  
  皇帝十分開懷,當即下旨,萬壽節那一日要在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賀,何怡賢和鄭月嘉等人都跪下向貞寧帝道賀。
  
  貞寧帝看著鄧瑛,忽然對何怡賢道:“也是你,攔著朕殺他的手,讓朕給了他這個恩典,他到底沒辜負你,也沒辜負朕。你確實上了年紀,看人有一套,可是,在東廠這件事上,你就沒看准。”
  
  鄭月嘉聽了這句話,忙伏下身,“奴婢該死。”
  
  貞寧帝搖了搖頭,“你這個奴婢,是什麼都不大在意,每日只知道伺候朕的筆墨,筆墨倒也是真伺候得好,朕平時離不開。以後就別兩邊跑了,朕看你也力不從心。”
  
  鄭月嘉叩首道:
  
  “是,奴婢謝陛下恩典。”
  
  皇帝點了點頭,又看向跪在鄭月嘉身後的鄧瑛。
  
  “你今年多大了。”
  
  鄧瑛抬起頭,“奴婢二十四。”
  
  “二十四,是好年紀。“
  
  皇帝說著,扶了扶額頭,回想道:“朕記得,你好像十年前就中了進士啊,這麼一想,你還曾是朕的門生。”
  
  “奴婢不敢。”
  
  皇帝擺了擺手,“這種話,朕聽多了,鄧瑛。”
  
  “在。”
  
  “朕問你,朕讓你這樣活著,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奴婢……”
  
  “說實話。”
  
  皇帝忽然提高了聲音,“否則,朕立即杖斃你。”
  
  鄧瑛深吸了一口氣,伏身叩首,而後方道:“奴婢是戴罪之身,蒙天恩方得以保全性命,是以奴婢沒有別的想法,只求以殘命侍奉陛下,為陛下分憂,望能贖父罪萬分之一。”
  
  皇帝看了一眼何怡賢,“大伴是怎麼想的。”
  
  何怡賢忙道:“陛下指什麼?”
  
  皇帝有些不耐,嘖了一聲道:
  
  “朕讓你再薦一個人。”
  
  何怡賢見皇帝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掃向的是鄧瑛,只得壓聲道:
  
  “陛下,鄧瑛是罪臣之後啊。”
  
  皇帝笑了笑,沒有再看何怡賢,低頭對鄧瑛道:“行,你先起來,朕再想想,怎麼讓你替朕分憂。”
  
  第40章 瀾裡浮萍(二) 我可以在你身邊呆一會……
  
  胡襄看鄧瑛沉默地伏在凳上,沒有要回答的意思,逐漸沒了耐性。
  
  “老祖宗讓我替他來問你,已經是開天恩了,你不說話是什麼意思。”
  
  鄧瑛張開口,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便從喉嚨裡湧了出來,他沒有辦法抬頭,只能任由臉貼在凳面上,“請轉告掌印,鄧瑛……無話可說。”
  
  “混帳東西!”
  
  胡襄甩袖起身,“接著打。”
  
  ——
  
  後面的二十杖,鄧瑛受完之後,渾身已經動彈不得。
  
  鄭月嘉顧不得胡襄在場,脫下自己的外袍遮住鄧瑛的下身,對王太監道:“還不快解開!”
  
  王太監忙命人給鄧瑛解綁,然而任何一個拉扯都令他下身如臨針陣。
  
  鄭月嘉見沒有人敢上前來幫他一道攙扶,回頭看李魚呆呆地站在人群中,想起他不是司禮監的人,便道:“站邊上的那個,你過來。”
  
  李魚這才回過神,趕緊抹了一把臉走上前來,攙起鄧瑛的另一隻胳膊。
  
  鄧瑛雖然還醒著,呼吸卻已經有些艱難。
  
  他不斷地在咳,咳出來的氣卻不多。
  
  李魚根本不敢用力拉拽他,但這樣卻也令鄧瑛遭罪,鄭月嘉道:“把他的胳膊架住了,你要不架穩,他更痛。”
  
  李魚聽到這一句話,不爭氣地哭了出來,邊哭邊道:“鄧瑛你到底做了什麼錯事啊,老祖宗要把你打成這樣。”
  
  鄧瑛忍著痛斷續道:“李魚別哭……別出聲。”
  
  李魚看他難受的模樣,根本忍不住哭腔,一臉慌亂地看向鄭月嘉道:“現在怎麼辦啊鄭秉筆。”
  
  鄭月嘉見鄧瑛的意識越來越淡,連忙扶住鄧瑛的背,儘量讓他好受一些,一面對李魚說道:“先送他回直房再說。”
  
  ——
  
  這一路對鄧瑛而言仍然是將才那場酷刑的延續,以至於回到護城河邊時,他已經完全撐不住精神。其實他不想就這麼昏過去,他怕楊婉會來找他。此時對他來說,怎麼樣都好,就是千萬別讓那個叫她珍重衣冠的女子,看到他現在根本無法自珍的傷。
  
  李魚將鄧瑛勉強安頓好,紅著眼睛正要去找宋雲輕,卻見楊婉一個人站在房前的柳樹後面。
  
  “喂。”
  
  “啊?”
  
  李魚難得見她恍惚,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沖她道:“你幹嘛躲那兒。”
  
  楊婉呼了一口氣,攏了攏身上的褙子,朝李魚走了幾步,“他醒著麼?”
  
  李魚回頭,見鄭月嘉將好走出來,便沒有說話。
  
  鄭月嘉看著楊婉,她穿著常服,妝容已經有些散亂了,手凍得有些發紅,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怎麼不進去。”
  
  楊婉搖了搖頭,“等他睡了,我再進去。”
  
  鄭月嘉脫口道:“為什麼?”
  
  李魚見楊婉沒吭聲,忽然想起什麼,張口道:“哦,她說過,什麼病人有隱私……”
  
  鄭月嘉沒有聽懂這句話,但也沒再深問,挽下自己的袖子,對楊婉道:“我試著替他斡旋了一下,但是,畢竟是司禮監所有人觀刑,王太監他們也不能對他太寬鬆。不過皮肉傷好養,楊姑娘也不要過於擔心。”
  
  楊婉聽完,退了一步向鄭月嘉行了一個禮,“多謝鄭秉筆。”
  
  “不敢。”
  
  楊婉直起身,“鄭秉筆,今日是因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鄭月嘉看了一眼李魚,李魚識趣地退到了邊上。
  
  鄭月嘉這才道:“並不是因為他犯了什麼錯,而是因為,陛下看重他了。”
  
  楊婉點了點頭,“是東廠那件事嗎?”
  
  鄭月嘉沒有否認。
  
  “是,陛下已經卸了我東廠提督太監的職,如今命司禮監另薦一人,老祖宗的意思,是想薦胡襄,但是經過了趙員外的那件事以後,內閣定不能容他。今日在養心殿上,陛下沒有敲定此事,也許之後會垂詢內閣。我其實有些擔心,白閣老和楊侍郎,也未必容得下鄧瑛。”
  
  他說完朝身後看了一眼,“他今日已然見罪了老祖宗,如果這一次聖意沒有落定在他身上,他日後在司禮監的日子就難過了。”
  
  楊婉沒有出聲。
  
  如果,如鄭月嘉所說,鄧瑛並沒有成為東廠的提督太監,那他接下來的一生會怎麼過呢?
  
  會不會生活地簡單一些,能不能避開午門那場慘烈的淩遲酷刑。
  
  想到這裡,她突然覺得自己似乎陷入了虛無主義的謬論。
  
  這個想法實在沒有任何意義。就算直接告訴鄧瑛,他未來的結局,此時此刻,他也不會選擇退縮。
  
  那楊婉自己呢?
  
  楊婉想起自己在東華門前對楊倫說的話,“不要避嫌,舉鄧瑛。”
  
  她不知道,她對楊倫說的話,有沒有可能左右鄧瑛的命運,但那個時候,她完全沒有想起鄧瑛的結局。所以女人做起決定來,狠到連已知的後果都顧不上。
  
  鄭月嘉不知道她陷入了什麼樣的邏輯閉環之中,但也沒打斷她,轉身準備往會極門上走。
  
  李魚在旁道:“鄭秉筆,你可別走,我這裡……什麼都沒有,要夜裡他不好了怎麼辦。”
  
  鄭月嘉道:“我去御藥房看看,一會兒就回來。”
  
  楊婉從後面跟上他道:“我去吧,您還是回司禮監,您今日這般幫他,何掌印定然有話要問你,您得想好如何應對啊。”
  
  鄭月嘉笑了笑,“我伺候老祖宗這麼多年,我的事情他都是知道的。況且,我不光伺候老祖宗,我也伺候陛下,我們這些人的體面,一半靠老祖宗,一半靠陛下,我也是在宮裡有年時的人,楊姑娘放心吧。”
  
  ——
  
  鄭月嘉和李魚在裡面替鄧瑛上藥的時候,楊婉一直沒進去。
  
  其間宋雲輕來尋了她一次,看她靠在門口,便道:“你怎麼在外面站著。”
  
  楊婉挽了挽風吹亂的頭髮。
  
  “怕添亂。
  
  宋雲輕道:“那你今晚回不回五所。”
  
  楊婉搖了搖頭。
  
  “成吧。”
  
  宋雲輕沒有多問,將兩個瓷瓶遞給楊婉,“這個紅的是姜尚儀給的,我又問陳樺要了一些,也不知道好不好。姜尚儀說,老祖宗的事她不過問,所以叫你收斂些。”
  
  楊婉點了點頭,“我知道,你說的對,我再心疼也要忍著。”
  
  宋輕雲朝裡面看了看,“李魚是不是在裡面。”
  
  楊婉點了點頭,“謝謝你們姐弟。”
  
  宋雲輕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謝什麼,都是可憐人,我走了,你明日的差事我替你做了吧,你明早回五所好生睡一覺。”
  
  楊婉目送她離開,不多時鄭月嘉也滿手是血的走了出來。
  
  鄭月嘉合上房門對楊婉道:“人睡下了,李魚還在裡面。”
  
  “好。”
  
  楊婉點了點頭,躬身送他。
  
  直到他走遠了,才輕輕推開房門,抿著唇走進房內。
  
  鄧瑛安靜地伏在床上,李魚在邊上擰帕子,看見楊婉剛要張口,卻見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李魚見她靠著榻邊坐下來,自己便識趣地起身,掩門出去了。
  
  鄧瑛睡著,雙手伏在枕,臉朝外側靠在枕上。
  
  他的手上微微地握著,時不時地顫一顫。
  
  “楊婉……”
  
  他忽然閉著眼睛喚了楊婉一聲。
  
  楊婉一怔。
  
  “你怎麼知道是我。”
  
  “你身上的味道……我記得……”
  
  楊婉捏了捏袖子,站起身道:“要水嗎?”
  
  鄧瑛輕輕吐出一口氣,“不要服侍我……”
  
  他說著握緊了手指,“我這樣……太難看了。”
  
  楊婉挽起裙子,在他的榻邊蹲下來,將手疊放在榻面上托著自己的下巴,“不難看。”
  
  鄧瑛咳了一聲,“我自己知道。”
  
  楊婉搖了搖頭,“那你知道嗎,我很想看看你的傷,想幫你上藥,但是我也不敢這樣做。”
  
  鄧瑛睜開眼睛,“不敢……是為什麼。”
  
  楊婉伸手輕輕理開他面上因為疼痛而汗濕的頭髮。
  
  “我視為霜雪的那個人,他不願意讓我看到他不堪的樣子,我雖然不算是一個多敏感的人,但我不想自作聰明地去傷害他。所以我不敢……”
  
  說完,她鬆開腿,在地上坐下來。
  
  “鄧瑛,我還是那句話,你希望我離你多近,我就離你多近,你不想見我的時候,我就多等等。只是你不需要擔心,我會生氣離開,天知道,我過來見你的時候,心裡有多惶恐。”
  
  鄧瑛聽她說完這句話,慢慢地朝她伸出一隻手,接近她手腕的時候似乎又猶豫了一下。
  
  楊婉低頭看著她的手,靜靜地等著,沒有出聲。過了好一會兒,鄧瑛才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起來……不要坐在地上,地上很冷。”
  
  來自鄧瑛的觸碰幾乎令楊婉顫抖,她抿了抿嘴唇,穩著聲音說道:“是啊,今日真的很冷,也許夜裡要下霜了。”
  
  說著吸了吸鼻子。
  
  “我可以在你身邊呆一會兒嗎?”
  
  “好……”
  
  “真好。”
  
  楊婉說完,脫下褙子,又彎腰褪了鞋襪,掀開棉被,側著身子在床榻的邊沿躺下。
  
  鄧瑛試圖往裡挪動一些,好讓她躺得更舒服一些,誰知只是挪了挪腿,就痛得險些失聲。
  
  肩膀上忽然傳來一陣溫暖。
  
  是楊婉的手。
  
  一下一下,輕輕地順著他的背脊撫摸。
  
  “這樣會好些嗎?
  
  她輕聲問道。
  
  “會……”
  
  他幾乎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吐出這個字,語氣那般的急切,像生怕她不信一般。
  
  楊婉閉上眼睛,手上的動作沒有停。
  
  “別怕,明天就不會那麼疼了。”
  
  “楊婉……”
  
  “你也可以叫我婉婉啊。”
  
  她說完睜開眼睛看著他露了一個溫柔的笑容。
  
  “鄧瑛,是因為你願意拉我的手腕,我才敢碰你。”
  
  第41章 瀾裡浮萍(三) 數點秋聲侵短夢,芭蕉……
  
  她說完將手停在鄧瑛的背上,試著朝鄧瑛靠近了一些。
  
  他因為疼痛,微微地有些發抖,以至於被子的邊沿摩挲楊婉的臉頰。
  
  “你若是太疼了,就捏著我的手吧。”
  
  “不……”
  
  他忍痛搖了搖頭,“若人的福一日消盡,往後就都是報應了。”
  
  他說完忽疼得皺眉,放在枕邊的手握了又松,鬆了又握。
  
  楊婉不敢再動,輕聲道:”我原來以為,桐嘉書院的那些人死了以後,你是風風光光地坐上東廠提督太監位置的。”
  
  “現在這樣……是該的。”
  
  鄧瑛的呼出的氣息撲到楊婉的臉上,那溫度比起他的身子好像要暖一些。
  
  “我如今沒有辦法替老師收骨,替周先生和趙家兄弟殮身,他們的恩情我一樣都償還不了……就當這是贖罪吧。”
  
  他說完輕咳了兩聲。
  
  楊婉抬起手腕,一下一下地拍著鄧瑛的背。
  
  面對這個一身是傷的人,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屬於大明朝的矛盾性。
  
  但這種矛盾性有它自身的平衡,它牽引著鄧瑛去自責自傷,也推著他勇敢地去承擔。這一對矛盾雖然令他掙扎,卻也讓鄧瑛得以活下去。
  
  就在楊婉和鄧瑛所身處的這個時代,義大利正在經歷文藝復興的浪潮,資本主義萌芽,個人主義誕生,所謂的“君臣”思想逐步瓦解,更先進的文明將人的思維帶到了一個新的階段。至此之後,西方文明開始重視個人價值,強調自我支配,個體自由。再也沒有人像鄧瑛這樣,把自己的手伸向傷害他的枷鎖中,卻還在試圖替其他的人解開鐐銬。
  
  封建吃人,來自另外一個時代的文明何嘗不會殺人。
  
  楊婉慶倖歷史是線性的,沒有人像她這樣可以回頭,也沒有人能夠提前預知後世,人們都活在當下的平衡裡,所以才不會覺得,自己是被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碾死的那一個。
  
  因此,楊婉決定尊重鄧瑛。
  
  “是啊,他們看到你這樣,怎麼還會怪你啊。”
  
  說完,她放慢了手上的動作,“還疼嗎?”
  
  鄧瑛閉著眼睛,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疼。”
  
  楊婉抿起唇,忽然說了一句,“以後,那些人也受到懲罰的。”
  
  鄧瑛的手握了握,“你在說什麼……”
  
  “就是字面的上的意思。”
  
  她說著望向鄧瑛的眼睛,“我跟你說……嗯……”
  
  她放慢了手上的動作,把自己腦子裡生硬的理論邏輯嚼碎了重新吐出來,“事情總會向好的方向發展,但是這個過程,有的時候會受到阻礙,反反復復的。不過,你要相信,你受過的傷,遭過的罪,慢慢地都會過去。而你做過的事,以後一定有人明白,至於那些人,當下的刑罰,和日後的口誅筆伐,總有一樣,是他們逃不過的。”
  
  鄧瑛沉默須臾,笑了笑說道:“你又在說我……想不太明白的話。”
  
  “那你不要去想,你好好地睡一覺,疼了渴了都叫我。”
  
  她說完,撐起身子吹滅了桌上的孤燭。
  
  這晚,護城河上的秋風吹了整整一夜,楊婉縮著自己的身子,聽完了夜裡所有細碎的秋聲。
  
  鄧瑛伏在她身邊,也許是因為累,又或者是因為傷口引起的高熱,他好像睡得很沉,身上為養傷而著的中衣,波如蟬翼,包霜攏雪。
  
  楊婉聽著窗外的葉聲,忽然想起宋朝有一個詞人叫毛滂,很喜歡寫秋。
  
  其中《夜行船》當中有一句:“數點秋聲侵短夢。”
  
  楊婉從前並沒有覺得,這一句有多美。
  
  但如今,她躺在鄧瑛居室的窗邊,忽然就被這一層浪漫的古意觸動了。
  
  “數點秋聲侵短夢。”
  
  楊婉輕輕地在口中呢喃著這一句,卻一時想不起下一句是什麼。
  
  苦思無果後,不禁自嘲地笑笑,抿著唇閉上了眼睛。
  
  濃稠的黑暗裡,鄧瑛接出了後面半句,卻只是動唇沒有出聲。
  
  “簷下芭蕉雨。”
  
  數點秋聲侵短夢,簷下芭蕉雨。
  
  這一年的秋天過得著實有些快。
  
  ——
  
  和鄭月嘉想得一樣,皇帝在周叢山死後的第七日,親自駕臨內閣值房。
  
  那一日,京城中到處都是路祭,紙灰若蝴,飛舞滿城。
  
  街巷中,不論那十餘人的棺材經不經過,都能聽到祭拜的悲聲。
  
  一時之間,帝都縞素。
  
  北鎮撫司原本要禁止路祭,並捉拿帶頭的人,卻沒想到被皇帝一道密旨壓了回來。皇帝在養心殿嚴厲斥責了張洛,並責他在太和門上跪一日。
  
  楊倫和白玉陽從太和門經過的時候,正好看見張洛被錦衣衛的人押著,摁跪在太和門前。
  
  白玉陽道:“這麼慘的案子,只是罰跪。還專門讓他在這個時辰跪在這裡,做樣子給內閣看,呵……”
  
  楊倫看了一眼張洛,回頭對白玉陽道:“陛下還是要用他。”
  
  白玉陽邊走邊歎氣,“張閣老那樣一個爛好人,怎麼就生出這樣一個幽都官。”
  
  楊倫沒接這個話,徑直朝內閣值房走。
  
  二人走到內閣值房,卻見皇帝的儀仗赫然停在會極門上。
  
  鄭月嘉立在儀仗前,見二人過來拱手行禮。
  
  “兩位大人。”
  
  白玉陽看了一眼值房,低聲問道:“陛下駕臨嗎?”
  
  “是。”
  
  楊倫道:“何掌印呢?”
  
  “伺候陛下在裡面。”
  
  他說完,側身相讓,“大人請。”
  
  楊倫和白玉陽也不敢耽擱,連袂走進值房,剛一進門,還沒來得及行君臣之禮,就聽貞寧帝道:“此人雖然是罪臣之後,但既然已經受了刑,在司禮監製下,朕認為也沒什麼可指摘的。”
  
  說完,向楊倫二人抬了抬手,示意二人起來。
  
  白張二人都沒有說話,何怡賢在皇帝身側奉茶,掃了一眼皇帝的臉色,也沒有吭聲。
  
  他原本想威逼鄧瑛自辭,然而一頓杖刑下來,鄧瑛卻只回了“無話可說”這四個字。
  
  雖然他一直謙卑溫順,連受刑都很配合,甚至在下得來地的時候,還親自在司禮監向何怡賢請罪認錯。可是何怡賢明白,鄧瑛不肯,也不可能做自己的子孫。
  
  但他伺候了貞寧帝很多年,深知皇帝深研製衡之術,在養心殿上與鄧瑛的一番對話,已露了三分意,他自己是萬不能再說什麼,否則,就會把這三分意,推成八九分。
  
  今日貞寧帝垂詢內閣,對他來講,倒是算得上一件好事。
  
  於是他掃了一眼張琮。
  
  張琮在白煥身後看見這個眼鋒,便輕咳了一聲,上前一步,對貞寧帝道:“陛下說的老臣深已為是,但鄧頤畢竟是被滅了族,留下鄧瑛的性命,已經是陛下開天恩了,臣擔心……他有二心啊。”
  
  “有什麼二心?”
  
  白玉陽眼皮一跳,問話的人是站在他身邊的楊倫。
  
  張琮被這麼硬生生地一頂,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往下說,“這……”
  
  楊倫沒有看他,轉向貞寧帝道:“此人已是內廷奴婢,受《太祖內訓》約束,若仍敢二心,那張大人置我朝煌煌內訓於何處?置陛下天威於何處?且此人戴罪建太和殿,半載勤懇無一處錯漏,二心何在?”
  
  “楊倫。”
  
  白煥提聲喚他道:“不得在陛下面前無禮。”
  
  貞寧帝沖白煥壓了壓手,“讓他說。”
  
  楊倫拱手揖禮:“臣明白,鄧瑛雖已受刑,但其父罪大惡極,其後代子孫皆不可饒恕,然而,其品行,臣還是瞭解的,陛下立東緝事廠,是要安京城禍亂,聽天下官聲和民聲,若此人庸質,如何替陛下聽聲。”
  
  他這句話中的“庸質”點到了胡襄,何怡賢的手一抖,險些灑出茶水。
  
  貞寧帝笑了一聲,“楊侍郎這話說得真切。白閣老的意思呢。”
  
  白煥應道:“臣謝陛下垂詢,此人從前是老臣的學生,但其罪孽深重,老臣不敢再為他多言,其蒙陛下深恩至此,若再二心,恐天也不容。老臣年邁,節制閣外的司堂,已力不從心,若有人能如楊侍郎所言,替陛下聽官聲,民聲,彰陛下仁德,令臣民歸心,臣亦以為然。但是……若陛下問臣的意見,臣絕不會舉薦此人……”
  
  他說無完胸悶氣亂,扶案嗽喘。
  
  皇帝在場,白玉陽和楊倫都不敢上前攙扶。
  
  白煥自己緩了一陣,方再道:“陛下,臣不能與鄧頤之後同朝。”
  
  皇帝聽完他的這番話,親自起身攙扶,“白閣老言重了,東緝事廠是替朕行監察之責,朕不會給他刑獄之權,他也不配問詢百官。”
  
  白煥讓開皇帝的手,躬身道:“臣惶恐,無話可言。”
  
  皇帝見他如此,也沒再多說什麼,甩袖走到門旁,“既如此,此事就定了,楊倫。”
  
  “臣在。”
  
  皇帝抬手虛點向他,“這個旨你來擬,趁著朕今日在這兒,就地批紅。”
  
  “是。”
  
  皇帝點了點頭,伸手去端茶,何怡賢忙替皇帝扶住杯盞。
  
  皇帝接過茶喝了一口,抬頭看了眼天色,“什麼時辰了。”
  
  何怡賢道:“午時了。”
  
  “去讓張洛起來,出去吧。”
  
  “是……”
  
  一時之間,值房內沒有了人聲。
  
  皇帝端著茶盞走到伏案擬旨的楊倫身旁,看著紙上的字道:“桐嘉一案至此,朕心甚痛,恨這些讀書人,十年寒窗,不識君臣,也惜他們年輕,一腔熱血潑錯了地方,不知是受何人蠱惑,愚昧至此。”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掃向了張白二人。
  
  張琮忙跪下道:“老臣惶恐。”
  
  楊倫聽白煥沒有出聲,停筆暗暗朝白煥看去。
  
  白煥與他目光一觸即收。
  
  而後扶案跪身,“臣罪無可恕。”
  
  皇帝示意何怡賢將二人扶起,“你二人執掌內閣,實屬股肱之臣,朕無意牽連二位愛卿,桐嘉書院的案子,到此為止,朕不會再讓北鎮撫司緝查。這一年又快過到頭了,明春新政,趁著朕身子不錯,朕還要和你們再議一議。”
  
  第42章 瀾裡浮萍(四) 你把自己當成一個有罪……
  
  貞寧十二年十一月末。
  
  貞寧帝改制東緝事廠,二十四歲的鄧瑛在東林黨的一片口誅筆伐當中,走上了東廠提督太監的位置。
  
  楊婉所寫的筆記,終於翻過桐嘉慘案的篇章。
  
  她利用月底的幾日職閑,把自己關在房內,認真梳理了一遍,貞寧十二年前後的歷史。
  
  從三司審查琉璃廠貪墨案,到鄧瑛入刑部受審,再到張展春頂罪,被司禮監暗殺,從而引發文官集團的集體動盪。張洛在司禮監掌印何怡賢的暗示下,為按壓這場朝廷內部的文臣動亂,殘殺桐嘉書院八十餘師生,最終卻反被皇帝所忌,設東緝事廠以監察北鎮撫司。
  
  這一環一環,慢慢填補了現代研究的文獻空缺,也為看似乾淨的十二年春夏,染上了一層“濃墨重彩。
  
  楊婉收筆,坐在燈下揉了揉發幹的眼睛,合上筆記起身走到窗邊。
  
  那日在下雪,但雪花很細,像粉塵一般,只在松枝上累了薄薄的一層。
  
  李魚忽然從窗戶下冒了一個頭,“嘿!”
  
  楊婉嚇了一大跳,差點關了窗戶。
  
  “你這小屁孩,要死了呀。”
  
  李魚抱起一筐炭,“你小聲些,我來給你送好東西的。”
  
  楊婉低頭看著炭筐子,見是品質不差的柴炭,“你又去為難陳樺了嗎?宮裡還沒給宮人們放炭呢。”
  
  李魚撇嘴。
  
  “你想什麼呢。別地兒是都沒有,司禮監能沒有嗎?幾個秉筆都得了,這一筐是鄧瑛的……不是,呸,瞧我這嘴,這一筐是咱們鄧廠臣的,我親自去惜薪司領的,但他沒留,叫都給你送過來。”
  
  楊婉攏了攏衣裳,“我又不怕冷,給我做什麼,他傷還沒好全呢。”
  
  李魚歎了口氣,“這到是,升了秉筆就是陛下眼前的人。在不好也得掙扎著上去,我看他的傷是難養。”
  
  楊婉沒接這話,看他冷得哆嗦,便道:
  
  “你要不要進來坐會兒,我給你倒杯熱茶。”
  
  李魚剛要點頭,忽然又想起什麼,仍然站在窗下道:“我可不敢,你們尚儀局的女官,都是天上的仙女兒,你們的屋子那可是仙宮,我這賤身子,踩了你這兒的地兒,玉皇大帝那是要折我的壽的。”
  
  楊婉無奈道:“你在胡說什麼,這也是你姐姐的屋子。”
  
  李魚撇了撇嘴道:“那也沒錯啊,我雖是糞球,但我姐姐是仙女。”
  
  楊婉聽完這話,忽然想起了鄧瑛曾經說過的話,不由沉默。
  
  李魚看她忽然不出聲了,便試探著問道:“你怎麼了。”
  
  “沒怎麼。”
  
  楊婉低頭掩飾,“鄧瑛還住在那兒嗎?我之前聽司禮監的人說,要搬挪來著。”
  
  李魚點了點頭,“是啊,原本說是要搬到養心殿北門那邊的值房,但他說那一整處地方,日後是要拆除放吉祥缸子的,所以就還住在承運司邊上呢。但你也別急啊,要說哪個秉筆祖宗沒有外宅,即便他還攢不下銀錢,外頭那些老爺們,爭著要給送呢,清苦不了多久。對了,你這幾日,怎麼不去看他呀。”
  
  楊婉轉了轉自己有些發酸的手腕。
  
  臨近年關,內廷各處的祭祀典禮很多,外面的命婦們時不時地要進宮給寧妃和皇后等人拜禮,楊婉和宋雲輕已經有很多日不得閒了。
  
  “年關了,尚儀局事忙。”
  
  “哦。”
  
  李魚猶豫了一陣,“要說……他也是挺奇怪的,內學堂挑了兩個十二三歲的閹童叫跟著他伺候,他也沒讓那些孩子做活兒,這會兒身子好些了,前日晴天,他還自個漿起被面兒來了。”
  
  楊婉笑道:“你這麼說是想讓我去幫他呀。”
  
  李魚忙道:“我可不敢,我得去上值了,炭我給你留牆根下了,記得早些搬進去,沾了雪末子不好點燃。”
  
  說完,縮著脖子,哆哆嗦嗦地走到雪地裡兒去了。”
  
  楊婉合上窗子,去把那筐炭拖進屋子裡,轉身去洗手。
  
  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骨頭,她趕緊把手縮回來,想起李魚說鄧瑛自己漿洗被面兒的事,不由抿了抿唇。
  
  她抬頭看了一眼窗外,雪像細沙一樣鋪天蓋地。
  
  這麼冷的天,不說杖傷了,他腳腕上的那個舊傷多半也不舒服。
  
  楊婉想著,進去穿了一件夾絨的褙子,揣著自己的手爐子,掩門出了五所。
  
  她走了一趟御藥房。
  
  彭御醫告訴楊婉,自從她把鄧瑛叫來看過腳傷以後,他倒是每月都會乖乖地來御藥房取治腳傷的藥。楊婉問道:“那下月的取了麼?”
  
  彭御醫詢小太監道:“留給鄧瑛的藥還在嗎?”
  
  小太監忙應聲,“還在,鄧廠臣還沒來取呢。”
  
  楊婉道:“那給我吧。”
  
  彭御醫笑著點了點頭,“裡面多配了一樣白芷,你順便也提醒他,要比之前的藥,多熬小半個時辰。”
  
  楊婉接過應道:“是。真的多謝御醫。”
  
  彭御醫道:“我也要多謝姑娘,跟這個病人結緣,我心裡不踏實,他不是個聽話的病人,但是姑娘說的話,他像是都會聽。”
  
  楊婉屈膝行了一禮,“他不是故意的,是有時候顧不上,我以後一定多說說他,不讓他給您添麻煩。”
  
  她說完這句話,室內的內侍和醫官都笑了。
  
  藥香熏面,格外溫暖。
  
  楊婉發覺,當鄧瑛得以短暫修養的時候,她自己的心也跟著安定下來了,甚至想過過日子,陪著他看看書,弄點吃的,順便收拾收拾家裡,洗洗衣服。
  
  以前她忙得一刻也停不下來,認為活著還有一口氣,爬都要爬到研究室和圖書館去,吃的東西也無所謂,餓不死就行,穿什麼也不想,凍不死就行。今日她忽然想找面鏡子照照,這抱著藥一路走過去,她的頭髮吹亂了沒,簪子吹偏了沒。
  
  ——
  
  等她抱著草藥走到護城河邊的時候,雪漸漸地停了。
  
  午時的陽氣稍稍聚攏,太陽竟然在刻掙扎出了半個腦袋。
  
  鄧瑛的房門是開著的,楊婉走到門口,見他半跪在地上,整理書箱裡的書。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方便養傷,他穿得並不是很厚。寬袖袍被一根棉繩綁著,大半截手臂都露在外面。
  
  他不知道楊婉來了,隨口輕輕地念著書裡的文字,一面將它們分門別類。
  
  楊婉眼見書堆偏了,忍不住道:
  
  “欸?小心點,桌上的書要掉下來了。”
  
  鄧瑛聞聲手一撇,桌上才累好的書竟全部被他掃到了地上。
  
  楊婉見此無奈地笑了一聲,忙放下手裡的藥,走過去幫他撿。
  
  “對不起我忘了敲門了。”
  
  鄧瑛擋住她的手道:“你起來坐,我來撿。”
  
  楊婉沒聽他的話,反而道:“不要和我爭,我是尚儀局調教出來的,別的我都不如你,幹這種事兒我比你在行。”
  
  她說完,迅速分類散亂的書。
  
  “你這兒怎麼多了這麼多書啊。”
  
  鄧瑛蹲在一旁幫她道:“你是覺得我沒有必要收著它們,是不是。”
  
  “不是。”
  
  楊婉一面分撿,一面道:“你以前的居室裡,應該也有很多書。”
  
  她說完,抱起規整好的一摞走到書架邊,仔細地列上去。
  
  “你十四歲進士及第,多了不起啊,你小的時候讀書,一定把自己逼得很厲害吧。”
  
  “嗯。”
  
  鄧瑛仍然蹲在地上,抬頭望著楊婉的背影,“小的時候時覺得讀了書就可以經國治世。”
  
  楊婉仰頭確認自己羅好的書脊,隨口道:“不論什麼時候,這句話都對。”
  
  她說完轉過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打開放在桌上的藥包,“我去幫你把下月的藥取回來了,彭御醫說,他添了一味白芷,要多熬半個時辰。
  
  鄧瑛站起身,走到桌旁,“好。只是你不用這樣,我身上的傷已經好多了,自己也能去取。”
  
  楊婉笑了笑,“我今日是順便幫你取的,我過來找你,是要做別的事。”
  
  “什麼?”
  
  楊婉退了一步在桌邊坐下,一面環顧四周,一面挽起袖子,“李魚說你一個人在收拾屋子,讓我過來幫你。”
  
  鄧瑛一愣,“不要聽他說。”
  
  楊婉仰頭笑道:“他回來你可別問他,他現在怕你。”
  
  她說著掩唇笑了一聲,鄧瑛卻有些無措。
  
  “那……你呢。”
  
  楊婉搖了搖頭,“我說笑的,你這樣生活著,不就是不想我們怕你。”
  
  鄧瑛沉默了一會兒,撩袍坐到楊婉身旁欲言又止。
  
  楊婉輕聲問道:“你說嘛,你不說我又猜不到。”
  
  鄧瑛抬起頭,“我在受傷的時候,縱容自己冒犯過你,所以……無論我以後變成什麼樣子,你都可以對我做任何事。”
  
  楊婉心頭一軟,“我知道,你坐這個位置,不是為了你自己,是為了我們,但是你也得讓自己日子過得好些呀。你現在是司禮監秉筆,也是廠臣,我們尚儀局的大人見了你,也是要行禮的,就別說我了。你如今對我說這些話,就不怕折我的壽呀。”
  
  鄧瑛搖了搖頭,“我對楊大人發過的那個誓,我一直都記在心裡,有的時候,我也害怕我真的會應誓。所以楊婉,在你面前,我贖一些是一些。我說過,我別的都承受不起,只能要你的憐憫。”
  
  楊婉沉默了一陣,看著他平放在桌上的手臂道,喚了一聲他的名字,“鄧瑛。”
  
  “嗯。”
  
  “你把自己當成一個有罪的人來活,是不是心裡會好受一些。”
  
  她切中了要害,又不敢過深地延申,再往下說,她怕自己會刺傷鄧瑛。
  
  鄧瑛錯愕過後,卻慢慢地點了點頭,垂下眼道:“對你是。”
  
  他說完避開了楊婉的目光,“如果不這樣,我不敢見你,也不能面對楊大人。”
  
  “好。”
  
  楊婉含笑望著他“那你以後,聽我的話好不好。”
  
  第43章 瀾裡浮萍(五) 昔日匣中玉。
  
  鄧瑛抬頭看向楊婉。
  
  張展春死後,再也不會有人對他說,“聽話。”
  
  若為臣,他還可以倚身在他所敬重的人身邊。
  
  可現在,他無論倚靠任何一處,都會變成一個奴顏婢膝的人,鄧瑛不想辜負張展春對他的希冀,所以才情願無處容身,也不肯退到蔭蔽之下。
  
  但是楊婉不一樣,她不屬於這個王朝的任何一片蔭蔽。
  
  鄧瑛覺得,把自己交給她的時候,他不是奴婢,是一個雖然身犯“死罪”,卻依舊不知悔改的“罪人”。
  
  誠然她也是一道“枷鎖”,但他卻並不害怕。
  
  “好,我會聽你的話……”
  
  楊婉笑著點了點頭,剛要再說什麼,忽聽門外合玉道:“沒在五所尋見您,便貿然過來了。”
  
  楊婉站起身,“怎麼了,娘娘有事嗎?”
  
  “不是。”
  
  合玉面上有喜色,說完又向鄧瑛行了個禮,方繼續道:“今日娘娘和您母家的兄弟進宮了,娘娘讓奴婢請您回去呢。”
  
  “是……楊大人嗎?”
  
  合玉道:“不止楊大人,楊府的小公子也來了。”
  
  “楊……菁?”
  
  “是。”
  
  楊婉對這個名字雖然不陌生,但對人卻沒什麼太大的印象。
  
  楊家雖然是世家,但後代子孫有建樹的不多,除了楊倫以外,大多數的子嗣都在杭州經營棉布產業,只有楊菁一人尚在學裡讀書。楊菁時年十六歲,是妾室所生,並不是楊婉與楊倫的同胞,所以人比較沉默,每日在外讀書,回來什麼也不過問。
  
  楊婉也不知道,他們“姐弟”之間從前是怎麼相處的。
  
  “為何突然帶他進宮來。”
  
  合玉道:“奴婢也不知道,但這回是楊大人在東華門遞了名帖的,是陛下開的恩,連宴也是陛下賞賜的。”
  
  鄧瑛在旁道:“他是陛下為殿下擬定的文華殿伴讀。今日在文華殿對殿下和張次輔行拜禮。”
  
  “伴讀?”
  
  楊婉看向鄧瑛,“什麼時候的事?”
  
  “上月底。”
  
  “哦……”
  
  楊婉低下頭,一時沉默。
  
  鄧瑛問道:“怎麼了。”
  
  楊婉搖頭道:“沒事,我在想為什麼忽然挑了楊家的孩子。”
  
  鄧瑛道:“是翰林院諫的。原本內閣的意思是,推舉楊倫為文華殿講學,但是張次輔沒有首肯。”
  
  鄧瑛這麼一說,楊婉便明白了。
  
  楊倫雖然是易琅的老師,但那是在張琮倒臺之後。
  
  此時讓楊箐入文華殿伴讀,應該是白煥和楊倫退而求其次的一步伏棋。
  
  “合玉,你先回去回娘娘,我這一身實在失禮,得回五所換一身衣裳。”
  
  “是。”
  
  合玉應聲退了出去。
  
  楊婉攏發站起身,有些歉疚地道:“原說過來幫你收拾屋子的,結果就在你這兒坐了一會兒。”
  
  鄧瑛搖頭,溫聲應他:“我送你回去。”
  
  “你傷還沒好呢。”
  
  鄧瑛也站起身,“我沒事了,讓我跟著你走一會兒吧。”
  
  楊婉聽完,彎腰握住鄧瑛的手腕,“行,那我抓著你,免得你在路上摔了。”
  
  ——
  
  兩人沒有走宮道,一直沿著護城河往北面的五所走。
  
  鄧瑛想走在楊婉後面,楊婉卻不肯,鄧瑛步子一旦慢下來,她就停下來等。
  
  “你走那麼後面,我怎麼跟你說話。”
  
  “我聽得見。”
  
  “可我問得費神。”
  
  她這麼一說,鄧瑛就沒了辦法,只好仍由楊婉把他牽到了身旁。
  
  走了半道,他的手早就被風吹冷了,楊婉的手掌卻仍然是溫熱的。她的步幅不大,腰上的芙蓉玉墜子輕輕敲著鄧瑛的手背,他忍不住低頭看去,赫然看見了他自己雕的那顆芙蓉花珠子,不禁握住了手。
  
  “鄧瑛。”
  
  “啊?”
  
  楊婉見他有些恍惚,便又將步子放慢了些。
  
  “你以後就不再管皇城營建的事了嗎?”
  
  “是……”
  
  他咳了一聲,收回自己的神思,認真應道:“後續的工程工部派給了徐齊。”
  
  “不覺得有點可惜嗎?”
  
  鄧瑛沒有立即回答,沉默須臾,方道:“皇城營建四十年不止,就連老師也不能從頭至尾地參與。如今……我雖不再修建它,但也身在其中。”
  
  這句話……真有一絲“建牢自囚”的意思。
  
  楊婉一時不忍,重新換了一個話題道:“那東緝事廠的事呢,你應手嗎?”
  
  鄧瑛望向青灰色的河面,“還在改制。”
  
  “阻力大嗎?”
  
  鄧瑛回頭沖她笑笑,“阻力不在司禮監,而在北鎮撫司。”
  
  楊婉站住腳步,“你如今是怎麼做的。”
  
  鄧瑛道:“以北鎮撫司的錦衣衛直接充作東廠廠衛,在東廠原來掌理兩個千戶的基礎上,再設貼刑官,這是一定要走的一步。”
  
  楊婉抿了抿唇,“張洛肯嗎?把自己的人給到你們東廠?”
  
  鄧瑛搖了搖頭,“自然不肯,但不算難,因為這也是陛下所希望的。”
  
  “嗯……”
  
  楊婉抬起頭,“這樣陛下就能通過東廠,來衡量北鎮撫司所有的刑獄。”
  
  “嗯。”
  
  鄧瑛點頭,“你一直很聰敏。”
  
  楊婉想說,這不過是後世的視角優勢,實際上就是馬後炮。
  
  “聰明也沒有任何的用,什麼都做不了。”
  
  鄧瑛稍稍彎腰,與楊婉平視,“那是該我做的。”
  
  說完他頓了頓,“其實,我這樣的身份,能做的事情不多,但是……只要內閣肯信我一分,我就不會讓桐嘉書院的事情再發生。”
  
  “若他們不信你呢。”
  
  鄧瑛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歷史上有人信鄧瑛嗎?
  
  也許只有楊倫信過他。
  
  那麼在鄧瑛活著的那幾年之中,又還發生過類似桐嘉慘案的事嗎?
  
  沒有了。
  
  即使內閣沒有信他,他最後,還是做到了他今日在楊婉面前說出的這句話。
  
  他一個人做了文臣與司禮監,北鎮撫司這些帝權機構之間的那道牆。可是書寫歷史的人,最後還是把他埋進了糞土裡。
  
  靖和年間,政治環境尚算清明,易琅與楊倫為首的內閣一道,推行新政,天下民生富足,邊疆穩定,是明朝歷史上,難得的太平之年。楊倫因此名垂千古,靖和帝也被後世評為賢君。
  
  只有鄧瑛,昔日匣中玉……
  
  下一句,暗含了他的名字,一語成讖,楊婉不忍在此時把它想起來。
  
  於是,她沒有再說話,牽著鄧瑛的手慢慢地朝前走。
  
  走過奉先殿之後,二人轉入了內六宮的宮道,楊婉剛剛鬆開鄧瑛的手,便聽見身後有人喚她,“姨母。”
  
  楊婉忙轉過身,見易琅已經向她跑了過來,身後跟著楊倫和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殿下……”
  
  還沒等楊婉反應過來,易琅便撲到她的懷中。
  
  久不見楊婉,他比往日還要親昵些,楊婉怕他摔倒,只得彎腰摟住他。
  
  鄧瑛退了兩步,在易琅面前跪下行禮。
  
  楊倫和那個少年此時也跟了上來,楊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鄧瑛,沒說什麼,抬頭對楊婉道:“你怎麼沒有在承乾宮伺候娘娘。”
  
  楊婉摟著易琅的腰,應道:“哦,司籍那邊召我去做了些事,合玉來尋我,我才知道你們今日得了恩典進宮,趕緊就過來了。”
  
  她說完,見鄧瑛仍然伏身跪在地上,便扶直易琅的身子,自己也退了一步,屈膝跪下向易琅行禮,“殿下恕罪,奴婢忘了禮數。”
  
  易琅見楊婉如此,方看見了鄧瑛,他回頭看了看楊倫,楊倫繃著下巴並沒有出聲。
  
  易琅回過頭,嘴向下一垮,正聲道:“都起來吧。”
  
  “是。”
  
  楊婉站起身,鄧瑛這才跟著一道站起來。
  
  易琅伸手拉住楊婉,把她拉到身後,自己則朝鄧瑛走了幾步。
  
  “你是新任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鄧瑛?”
  
  “是,殿下。”
  
  易琅抬頭看著他,忽然提了聲,“你為什麼和我姨母走在一處。”
  
  楊婉一怔,楊倫在旁也有些錯愕。
  
  “我不准你和姨母走在一處!”
  
  “殿下,是我……”
  
  楊婉剛開口,就被楊倫一把給拉了回來,她本想掙脫,卻見鄧瑛也在對她搖頭。
  
  他沒有說別的,撩袍重新跪下,平聲請罪:“奴婢知錯。”
  
  易琅低頭看著他:“你是罪臣之後,刑餘之人,蒙我父皇天恩,才至今日,你不思報答,卻三番在內廷,傷我姨母體面,實在是可恨!”
  
  楊婉的手被楊倫死死地拽著,她卻沒覺得疼。
  
  但此時此刻,她也明白過來,自己絕對不能夠出聲。
  
  這便是所謂的“家天下”。
  
  鄧瑛對楊婉說,面對楊婉的時候,他是個有罪之人。
  
  從某一方面來說,他的思維和易琅其實是一摸一樣的。
  
  當易琅把楊婉當成是自己家人的時候,鄧瑛的存在就是對楊婉的侮辱。
  
  他要保護楊婉,所以不肯斥責楊婉失德,最後只能把所有的罪,全部強加到鄧瑛的身上。
  
  楊婉可以在張洛面前撐住鄧瑛的尊嚴,但卻無法在一個幾歲大的孩子面前為鄧瑛說任何一句話。
  
  她有些惶然。
  
  這真的不是她認可的時代,所有人都知道應該如何站穩自己的立場,認識自己的身份,心安理得地活著,只有楊婉不知道,自己的立場究竟是什麼。
  
  鄧瑛聽完易琅的話,雙手撐地,將身子伏低,“是……請殿下責罰。”
  
  易琅抬起頭:“我今日不責罰你,是看在皇后娘娘連日齋戒積福的份上,日後你若敢對我傷我姨母體面,我定將你千刀萬剮。”
  
  楊婉聽到這句話,腦中轟然一聲響,身子向前一傾,險些站不穩。
  
  這個孩子口中說出來的話,印了鄧瑛的誓言,也昭示了他的結局,這一年以來,楊婉第一次對自己在這個時代的存在感到顫慄。
  
  “婉兒。”
  
  楊倫見她臉色發白,忙扶住她。
  
  易琅聞聲也回過頭,“姨母,怎麼了。”
  
  楊婉慢慢蹲下身,朝易琅伸出手,易琅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乖順地走到她身邊,靠入她的懷中。
  
  “姨母,我沒有怪你。”
  
  楊婉摟住這個溫暖的身子,“奴婢知道。”
  
  “那你怎麼難過了。”
  
  楊婉將頭埋在易琅的下巴下面,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輕聲對易琅道:“姨母求求你,不要這樣對他。”
  
  易琅也低下頭,嘴不自覺地繃了起來,“姨母不應該這樣。”
  
  “知道……”
  
  楊婉捏著易琅握成拳頭的小手,“對不起殿下。”
  
  易琅回頭看了鄧瑛一眼,“你先起來。”
  
  說完鬆開楊婉捏住他的手,轉而拉住楊婉,“姨母別難過了,我帶你和楊大人回去找母妃,吃好吃的。”
  
  第44章 瀾裡浮萍(六) 不問結果,但求問心無……
  
  易琅一路上都牽著楊婉。
  
  楊倫走在楊婉身側,見她看著易琅的背一直不說話,便輕聲叮囑了一句,“進去以後不要這樣,娘娘看見會憂心。”
  
  楊婉忽然站住腳步,易琅險些被絆倒,跟在楊倫身後的楊菁和另外幾個太監,忙上前去攙扶。
  
  楊倫見她抿著唇,眼睛有些發紅,不禁低聲喝道:“你要幹什麼,沒有為難他你已經該謝恩了!”
  
  “你守禮,也不准我有情。”
  
  楊倫一怔,“你說什麼。”
  
  楊婉仰起頭沒有再說話。
  
  楊倫發覺她好像很想哭,雖然還在盡力地忍,但肩膀和手臂都已經開始發抖。
  
  他一下子心疼了,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安撫她。
  
  好在易琅見她這樣,還是走回來扯她的衣袖。
  
  “姨母……易琅已經沒有責罰他了。”
  
  楊婉低頭看著易琅。
  
  他還小,但已有了少年的輪廓,乾淨精緻的錦繡華服,身為天皇貴胄的氣質,未必能刺傷鄧瑛,卻能在鄧瑛面前刺傷楊婉。她知道自己已經失態了,但卻仍然繃著唇沒有說話。
  
  易琅看了看楊倫和楊菁,自己一個人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抬起頭很小聲地說道:“姨母對不起……”
  
  這一聲楊倫和楊菁都沒有聽清,只看見易琅說完以後,皺起小臉,鬆開楊婉的衣裳,一個人朝前走。楊菁和內侍們忙跟了上去。
  
  楊倫走到楊婉身後,“娘娘入宮這麼多年,這是頭一次,在宮裡和你我,還有楊菁團聚,你要為了鄧瑛,讓我們一家人都不開心嗎?”
  
  楊婉呼了一口氣,抬手用力地揉了一把眼睛,“對不起,是我的錯。”
  
  說完她朝前追了幾步,蹲身道:“易琅,來,姨母抱你回去。”
  
  楊婉很慶倖,易琅尚小,想得不多,被至親的人抱著,漸漸地就把將才的事情忘了。
  
  四人一道走進承乾宮,鄭月嘉引導楊倫和楊菁在明間內向寧妃行叩拜的大禮,楊婉將易琅放下來,趁著外面行禮,去里間洗了一把臉,合玉將自己的妝脂拿了進來,放在楊婉手邊,輕聲道:“您進來的時候,娘娘看你臉色不好,所以叫奴婢進來看看,您怎麼了?”
  
  楊婉背身掩飾道:“你回娘娘,我沒事,這就出來。”
  
  說完沖著鏡子,拍了拍自己的臉,儘量讓面上的表情自然些。
  
  其實,冷靜下來以後,楊婉知道楊倫的話是對的,這是姊妹之間難得的一聚,她的確不應該因為自己的情緒,而讓寧妃擔心。
  
  她想著,迅速地收拾好自己,走進明間。
  
  寧妃正坐在椅上拉著楊菁的手說話。
  
  “一晃眼,都長這麼高了。”
  
  楊菁道:“多年不見長姐,子宜心中甚是想念。”
  
  寧妃見他禮儀端正,和楊倫沒什麼兩樣,不禁搖頭對楊倫笑道:“你沒少管束他吧。”
  
  楊倫拱手應道:“是,他如今不小了,進宮給殿下做伴讀,更需心正儀端,不能絲毫錯處。”
  
  寧妃點了點頭,沒有接這句話,轉而問起楊倫的妻子,“之前讓婉去看過嫂子,說是病得不大好,如今好些了嗎?”
  
  “回娘娘,交秋時好了一些,但操持了家裡的幾場事,又不大好了,這會兒還靠外頭大夫理著,臣替她謝謝娘娘關懷。”
  
  寧妃歎了口氣,“你們在外面過著,合該比我這裡的事繁瑣,到也不需一直地掛念我,像子宜也是,在外面清清靜靜地讀書,其實也好,陡然入文華殿,又是跟著張次輔……多少眼睛看著,我也擔心。”
  
  楊倫道:“我等為臣,怎可避到清淨處。”
  
  “好。”
  
  寧妃有些悻悻然地,鬆開楊菁的手,含笑點頭道:“哥哥一直比我明白。”
  
  楊倫聽了這句話,忙退後一步揖道:“臣不敢。”
  
  寧妃抬手示意他起來,“好了,不說這些,難得你們能進來與我坐一會兒,恰婉兒也在,就不要再拘禮了,都一道坐吧,我……親自做了一些糕餅,一會兒叫合玉包了,你們帶出去,給家裡的人也嘗嘗。”
  
  雖說各人都守著禮數的邊界,在盡力地說笑,但這一頓家宴仍然吃得有些尷尬。
  
  飯後楊婉親自送楊倫二人出去,走到承乾門的時候,楊倫回頭欲言又止。
  
  楊婉見他窘迫,勉強沖著他笑笑,“我沒事了哥。”
  
  楊倫讓楊菁先行一步,轉身看著楊婉的眼睛道:“哥哥沒想到你會這麼難過。”
  
  楊婉看向一旁,“沒有。”
  
  說著頓了頓,點頭道:“是該的。”
  
  楊倫歎了口氣:“明年開春,要不哥哥接……”
  
  “不要。”
  
  她直接打斷了楊倫。
  
  楊倫被她打斷,也就沒再說下去,轉話道:“那以後,有了委屈讓鄧瑛去會極門上告訴哥哥。”
  
  說完,悵然自嘲。
  
  “你小的時候,對著我哭,我就沒轍了,如今你變了很多,但你一哭,哥哥還是沒轍。”
  
  他說著朝殿門看了一眼,“照顧自己,好好伺候娘娘。”
  
  楊婉在他身後屈膝行禮。
  
  待二人走遠了才返身往偏殿走,她原本想與合玉說一聲就回去,誰知走到偏殿時,見寧妃竟坐在燈下安靜地等著她。
  
  “陪姐姐坐會兒吧。”
  
  楊婉朝外面看了一眼,還沒張口,寧妃已經拉起了她的手,“將將安頓好了易琅。”
  
  楊婉點了點頭,靠著寧妃坐下。
  
  寧妃替她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鬢髮,“那孩子將才與我說,他今日讓你生氣了。我還說呢,吃飯的時候一聲不吭的,比平時乖了不知道多少。”
  
  楊婉搖頭,“是我自己有錯。”
  
  寧妃親自倒了一杯熱茶遞給楊婉,“婉兒,姐姐覺得你能入宮,是姐姐的福氣。姐姐只有易琅這一個孩子,他願意親近你,也願意聽你的話,我……”
  
  她說著頓了頓,聲音竟有些發翁,“姐姐不知道能夠陪易琅多久,但有你在,姐姐會安心一些。”
  
  楊婉原本有些恍惚,但這句話裡的寒意似乎帶著和她一樣的預見力,令她渾身上下,一陣惡寒。
  
  “娘娘為什麼突然說這樣的話。”
  
  寧妃握著茶杯,“你別在意,就是這幾日身上不大好,想的有些多了,不過,人總是要走的,活得不是那麼好的時候,早些走也是解脫。”
  
  不知為何,這句話雖然是寧妃說的,楊婉卻想起了鄧瑛。
  
  一時之間,她忽然再也忍不住,一陣酸疼沖入眼耳鼻口,眼淚頓時失了桎梏。
  
  寧妃忙將她摟在懷裡。
  
  “姐姐就知道,你今日一直在我們面前忍,笑都是不自在的。”
  
  楊婉抽泣得厲害,連聲音也是斷斷續續的。
  
  “娘娘,如果人……知道自己的結局不好,還能好好地活著嗎……”
  
  寧妃摸楊婉的額頭,輕聲道:“當然能啊,比如姐姐有你,有易琅,還有哥哥和弟弟,父母,親族,以及……”
  
  最後一個人,她沒有說出口,卻將懷裡的人摟得更緊了些。
  
  “婉兒,只要你們在,姐姐哪怕知道,人生最後不得善終,姐姐也會好好地陪著你們。”
  
  “可我怕……”
  
  “婉兒怕什麼?”
  
  “我怕鄧瑛不願意再見我了。”
  
  她說完這句話,頓時哭得泣不成聲。
  
  寧妃拍著楊婉的背,“是因為易琅嗎?”
  
  楊婉沒回答。
  
  寧妃抬起頭,“你不在的時候,哥哥跟我說了你們來之前的事。婉兒呀,哥哥,甚至是易琅,沒有一個人怪你,他們都是心疼你,你不要這麼難過。”
  
  楊婉靠在寧妃懷裡,“我寧可……他們也像對鄧瑛那樣對我。這樣……我才能陪著他……姐姐……他是我心裡最好最好的人,我以前不知道,我以為能看著他,就夠了,但我現在知道怕了,我怕我,才是最傷他的人。”
  
  寧妃摟緊楊婉哭得發抖的身子,“姐姐都明白,都明白……”
  
  ——
  
  黃昏漸深。
  
  寧妃摟著楊婉,一直等到她平息下來,才讓宮人進去,照顧她安置。
  
  外面起了雪風,冷得有些刺骨。
  
  寧妃正朝正殿的明間走,合玉忽然在階下喚她,“娘娘,這是女使身上的配玉。”
  
  寧妃站住腳步,低頭朝合玉手中看去,見正是楊婉掛在腰間的芙蓉玉墜。
  
  “什麼時候的落的。”
  
  “奴婢也不知,是鄧秉筆送來的。”
  
  寧妃朝殿門處看去,“他還在嗎?”
  
  合玉點頭,“還在,在外面等奴婢回話。
  
  “好,本宮去說吧。”
  
  承乾門上,鄧瑛背身立在階下,殿門雖然還沒有落鎖,但已經閉上了,陡然一開,穿門的風便竄了出來,吹起了他的袍袖。
  
  鄧瑛回過身,卻見立在門前的是寧妃,忙跪下行禮。
  
  寧妃走下殿門前的臺階,彎腰虛扶他,“鄧秉筆請起。”
  
  鄧瑛站起身,仍不肯抬頭,退了一步道:“奴婢這就走。”
  
  寧妃搖了搖頭,“請留步,本宮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寧妃如此,鄧瑛只得站住,“娘娘請說。”
  
  寧妃朝前走了幾步,一面走一面道:“今日在殿外的事,還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鄧瑛不敢。”
  
  寧妃聞話笑了笑,“就怕你會這樣說。”
  
  她說著抬起頭,“本來,本宮是想讓婉兒親自來跟你說的,但是……她將才哭過了,好不容易才睡下,所以本宮才想來見見你。”
  
  鄧瑛聽完這句話,重又跪下。
  
  “鄧瑛明白,屢傷姑娘名譽,實不可赦,當以命贖,不敢求饒。但請娘娘,看在我尚有殘恩未報,殘念未了的份上,暫赦鄧瑛一命。”
  
  寧妃低頭看著他,“你的意思,你的命是贖給婉兒的嗎?”
  
  “是。”
  
  “既然如此,本宮有一個問題很想問你,本宮希望你不要答得太快,想好了再說。”
  
  “是,娘娘請問。”
  
  寧妃摁著被風吹得有些散亂的鬢髮,放平聲道:“如果你知道你自己不得善終,你會怎麼活。”
  
  鄧瑛抬起頭,“娘娘為什麼會這麼問。”
  
  “你營建皇城十年,但滿朝文臣,卻將你逼入刑部受辱。可是,同樣是皇城的建造者,張展春身死之時,卻引發了十二年夏天的那場朝廷震動。你是很聰明的人,你應該明白,不論你做得有多好,你都不能再留下好的名聲,也許你死在午門前的時候,也根本不會有人記得,你和張展春一樣,曾是皇城的建造者。”
  
  她說完,似乎覺得過於殘忍了一些,聲音逐漸輕下來。
  
  “如果是這樣,你會怎麼活呢。”
  
  鄧瑛垂目,“但求無愧。”
  
  “本宮也一樣。”
  
  她說完,伸手攙住鄧瑛的手臂。
  
  鄧瑛一怔,“娘娘,不可……”
  
  寧妃沒有讓他說下去,硬是將他攙了起來。
  
  “婉兒不想看到你這樣。”
  
  她說完站直身子,“婉兒入宮快一年了,本宮今日是第一次見她哭。知道因為什麼嗎?”
  
  “是因為奴婢嗎?”
  
  “是。”
  
  寧妃歎了一聲,“她是一個想得很明白的人,也沒什麼懼怕,但是,今日她跟我說,她害怕你因為易琅的話,再也不見她了。她是真的聰明,猜也猜對了。鄧秉筆,你的謙卑,就是婉兒的謙卑,所以我想請你,不要遠離婉兒。不問結果,但求問心無愧。”
  
  第45章 瀾裡浮萍(七) 今日是你躲的我,我是……
  
  鄧瑛抬頭。
  
  穿門的雪風裡還殘留著一股酒肉的味道,腥辣交雜,齟齬著眼前這個擁在軟羅柔緞中的女人。
  
  “娘娘的話,奴婢謹記。”
  
  寧妃搖了搖頭,“不要對我自稱奴婢,你和鄭秉筆一樣,在我們眼中,都是塵下美玉,只是我比不上婉兒,做不成一柄拂塵,但我希望,身為皇妃,我對你們的敬重,能讓你們少一些自苦。”
  
  鄧瑛聽完這一句話,終於敢看向寧妃。
  
  “娘娘今日對鄧瑛說的這一席話,鄧瑛沒齒難忘。”
  
  他說完躬身揖禮。
  
  寧妃頷首受了他這一禮,平聲應道:“嗯,那你就答應我,不要讓婉兒哭了。”
  
  ——
  
  楊婉自從在寧妃面前哭過一場之後,連日都有些恍惚。
  
  臨近年底,宮裡除了籌備年節的事情之外,還在預備另外一件大事——蔣婕妤即將臨盆。
  
  皇帝為此甚至動了大赦天下的念頭。
  
  與此同時,朝廷上也因為皇帝對這個連男女都尚不知的孩子的態度,開始了貞寧十二年的最後一場大論辯——立定儲君。
  
  楊婉記得,貞寧帝在位期間並沒有立儲,所以他駕崩以後,朝廷和內廷分成了兩派,一派以楊倫和張琮為首,主立長。一派是乙太皇太后為首的宗親以及司禮監掌印為首的宦官集團,主立幼。
  
  兩派的心思都很明顯。
  
  楊倫和張琮都是帝師,易琅是他們嚴格規訓出來的學生,幾乎承載了大明文官對一代賢君的全部幻想,所以他們無論如何以不願意立一個年幼得連根骨都看不出來的孩子為新帝。
  
  司禮監的想法,就更直白。
  
  易琅受祖法教育,一直將宦官視為奴婢,對司禮監的態度也極為嚴苛,根本不徇私情,但蔣婕妤的幼子易玨卻對太監們頗為親近,是內監們摟在懷裡長大的孩子。
  
  至於當時的宗親,因為貞寧帝從前的縱容,不斷地兼併土地,虧空戶部,內部已然是沉屙難治,為了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當然也不願意接受受改革派教育的易琅登基為帝。因此鼓動太皇太后出面,與內閣相爭。
  
  雖然看起來很複雜,但事實上,這場爭鬥的時間非常短。
  
  原因是易玨在貞寧帝死後不久忽然暴斃。
  
  歷史學界對於易玨的死因一直存在很大的爭議。
  
  最初主流觀點認為,易玨應該死於政治暗殺。
  
  但是駁斥這個觀點的依據也很直觀,楊倫張琮這些人都是文官,沒有力量行暗殺之事,如果說他們借助了當時的江湖教派的力量,那就是快把歷史寫成小說了。
  
  因此後來分出了另外一觀點,那就是易玨死於鄧瑛之手。
  
  最初這個觀點提出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為易玨死後,易琅順理成章地繼承大統,第一件事情就是將何怡賢杖責一百,發配南京皇陵,至於後來的司禮監掌印太監胡襄,因為不被易琅信任,基本上成了個空職,鄧瑛則成了司禮監事實上的掌權人。
  
  這個觀點的佐證出現在易琅為淩遲鄧瑛所寫的《百罪錄》中。
  
  這一篇文章不長,但卻列出了鄧瑛的一百條罪狀,是皇帝親筆,昭示天下的御書。
  
  其中有一條叫“殘害宗親”。
  
  這一條罪行,史料裡並不能在鄧瑛身上找到相對應的史實,所以有史學家認為,這一條說的因該就是當年的皇子案。
  
  當然,這件事情距楊婉所處的時間段還遠,所以她如今更關注的,是在這場並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政治論辯之中,易琅和寧妃的處境。
  
  還有……
  
  怎麼面對鄧瑛。
  
  可是,兩件大事重合在一起,六局和二十四內廷衙門,忙得根本沒有空擋。
  
  楊婉也幾乎沒有任何的空閒去梳理自己的筆記和心情。
  
  她本就是一個做事嚴謹高效的人,理不順情緒問題的時候,就索性紮進事務堆裡,宋雲輕看著她的樣子都有些害怕。
  
  這日卯時剛過,宋雲輕舉著燭火走進尚儀局的正堂,卻見檔室裡亮著燈,楊婉一個人搭著木梯,在架上找公文。
  
  “你這是沒回去嗎?”
  
  她說著放下燭火,扶住楊婉腳下的梯子,“何必呢,等門上的人上值,叫他們來爬就是。”
  
  楊婉低頭道:“我這幾日心裡亂得很,忙點好。”
  
  宋雲輕道:“你找什麼,下來我來找,回去睡會兒吧,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楊婉聽她這麼說,靠在梯子上揉了揉眼睛。
  
  “回去也睡不著。”
  
  宋雲輕道:“李魚說,你和鄧秉筆吵架了。”
  
  “什麼,他亂說。”
  
  “我說也是,鄧秉筆那樣的人,怎麼會和你吵架,不過說起來,你怎麼這麼久都不去見他啊。”
  
  “哦。”
  
  楊婉低頭掩飾道:“娘娘這幾日,身上不爽快。我們這裡事情又忙。”
  
  宋雲輕歎了口氣,“那個蔣婕妤,呵……都快把六局給掀了,這要是生了皇子,我看她連皇后都要不放在眼裡了,我真不明白,陛下為什麼會寵愛這樣一個女人,難怪外頭的老爺們,要奏立太子的事。”
  
  楊婉點頭不語。
  
  宋輕雲接著歎道:“聽說……前日娘娘在養心殿被罰了跪。”
  
  楊婉沒有否認。
  
  “嗯。”
  
  “哎。”
  
  宋輕雲歎了一口氣,陛下連體面都不肯給,昨日六宮全都知道了。延禧宮那邊的宮人,私底下什麼難聽話都說出來了。”
  
  楊婉沒出聲,她知道這是在敲打楊倫。
  
  寧妃回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摟著易琅,輕聲細語地給他講話本故事,直到易琅睡著,她才讓合玉和楊婉給她上藥。
  
  宋輕雲見她沉默,以為她吃心,忙道:”好了好了,你趕緊下來回去睡覺吧,你這樣杵著不說話,我生怕你一會兒暈了栽下來。
  
  楊婉聽從了宋雲輕的話,下了梯子整好衣衫。
  
  “那我回去了,晚些再過來。”
  
  “去吧。”
  
  ——
  
  楊婉走出尚儀局,沒走幾步就走到了司禮監的門口。
  
  鄧瑛正站在門前和鄭月嘉說話。
  
  他穿著秉筆太監的官服,人好像瘦了一些。
  
  楊婉見他朝自己看過來,連忙轉身朝後走,然而剛剛繞過一處轉角,便看見鄧瑛立在路盡處。
  
  “你……從哪裡冒出來的……”
  
  鄧瑛走近楊婉,“後面是一條不設門的通水道,為了以防西面的殿宇走水設計修建的。”
  
  楊婉抿了抿唇,“是你設計的嗎?”
  
  “對,十年前修的,後來護城河改建,我順便拆了後面的牆,聯通了你剛才走的那條道,不過,因為那條道上安放了四口吉祥缸,所以走的人不多。”
  
  楊婉聽完他的話,點頭笑道:“我可真傻,在皇城裡躲你,能躲到哪裡去。”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她的臉被雪風吹得有些發紅,她吸了吸鼻子,看向一邊,“我現在有點不敢見你。”
  
  “為什麼。”
  
  楊婉抿著唇,“因為做錯了事,讓你在易琅面前跪著,讓你聽到那些話……我還一句都沒有說……我……”
  
  她沒說下去,鄧瑛卻一直等她徹底沉默下來以後,才輕聲道:“我並不在乎。”
  
  他說完,撐著膝蓋稍稍蹲下來一些,雖然靠得不是很近,但楊婉還是感覺到了他溫熱的鼻息。
  
  “其實你心裡也知道,小殿下的話是對的吧。”
  
  楊婉沒有承認,“不對……”
  
  此時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代表她自己的內心,還是代表後世更先進的文明說出的這兩個字。
  
  “對個鬼……”
  
  鄧瑛聽了她的話,不禁笑了。
  
  他鬆開撐在膝蓋上的手,翻轉過來,輕握成拳,伸向楊婉,這麼一個動作令官袍的袖子自然垂落,露出他的手腕,上面有一圈淡淡的痕跡,是去年受刑前,在刑部牢中所傷。
  
  “你看,這是鐐銬的痕跡,還有我腳腕上的傷,都很難消了,雖然我一直在聽你的話,好好地吃藥,調理身子,但是效果並不大。我最初雖然不明白,我並沒有做過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卻要受這樣的責罰,但是,我現在想要接受這些責罰,繼續活下去。”
  
  “你可以接受,我不可以。”
  
  楊婉望著他的手腕,“怎麼可以接受呢……”
  
  “因為你啊。”
  
  “什麼……”
  
  楊婉怔住。
  
  鄧瑛沒有停頓,接著說道:”我以螻蟻之身覬覦你,被殿下斥責,仍然不知謝罪,不肯悔改,既然如此,我被怎麼責罰都不為過。”
  
  楊婉沉默了一會兒,這才挽了挽耳邊的碎發,回頭望著鄧瑛道“你又拿你自己來安慰我。”
  
  “你不也一樣嗎?”
  
  楊婉抿了抿唇。
  
  “所以……你不會不見我?”
  
  “嗯。”
  
  他溫和地對楊婉點了點頭,“今日是你躲的我,我是自己找來的。”
  
  他說完,慢慢垂下自己的手,站直身子,低頭道:“以後,不論小殿下再對我說什麼,做什麼,你就像那天一樣,看著就好。其實,楊大人和張次輔在他身上用了很多心,他是我願意侍奉的皇子,他能那樣維護你,也是給我的恩典。如今蔣婕妤即將臨盆,朝局不穩,加上陛下的心意還不明朗。小殿下年幼,難免會焦慮,你是他在宮中的至親,不要為了我,讓你們都不安。”
  
  楊婉點了點頭。
  
  “是我糊塗了。”
  
  “還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說。”
  
  “嗯。”
  
  鄧瑛抬頭朝承乾宮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知道寧娘娘前日在養心殿受了辱,所以在宮正司女官面前,提了蔣婕妤宮中,宮人言辭犯禁的事,如果宮正司肯公正審理,處置這些人,那承乾宮的處境就會好一些。而且楊大人他們也不會過於被動。但這件事,我和鄭秉筆身為內監不能過多參與。”
  
  “我去檢舉。”
  
  鄧瑛沒有阻止她,只道:“自己要小心。”
  
  楊婉點了點頭:“我有分寸。”
  
  第46章 瀾裡浮萍(八) 婉婉說你在長身體。……
  
  楊婉走後,鄧瑛獨自走回司禮監。
  
  正堂後面正用早飯,鄭月嘉和胡襄坐何怡賢的兩旁,另外兩個年輕的內侍一左一右地站在何怡賢身後,小心地伺候著。
  
  司禮監的飯食和其他地方不一樣,是在後頭搭灶另做的,米肉有定量,一般是緊著幾位有體面的人吃好,底下地人再分他們吃剩下的,鄧瑛升了秉筆,兼督東廠以後,司禮監的灶上也把他算了進去,但是他近一段時間一直在東緝事廠衙門,所以灶上會做人的小太監,就把飯食拿給了李魚。
  
  今日倒是鄧瑛第一次在司禮監用飯。
  
  何怡賢看他走進來,並沒有說什麼,不緊不慢地喝完一碗粥,將碗放下,邊上的小內侍忙捧起來到下頭去添。
  
  何怡賢這看了一眼鄧瑛,隨口問道:“做了他的嗎?”
  
  灶上的內侍忙應道:”做了做了。”
  
  何怡賢接過添過的粥碗,“那就給碗筷。”
  
  內侍遞上碗筷,鄧瑛頷首接過,鄭月嘉看他沒有坐處,便擱筷站起身。
  
  “老祖宗,我去候著票擬。”
  
  “坐著。”
  
  何怡賢夾了一塊醃黃瓜,“這才什麼時辰,你就慌了。”
  
  “是……”
  
  鄭月嘉不得已複坐下。
  
  胡襄冷笑了一聲,“鄭月嘉,你這是見了風要轉舵了呀。”
  
  何怡賢忽然用筷敲了敲桌面,“胡襄,這莽性上吃得虧還不多嗎?”
  
  胡襄忙站起身,“是,老祖宗。”
  
  何怡賢不耐道:
  
  “坐吧,一頓飯,從他進來就吃得不安生。”
  
  他說完,端著碗看向鄧瑛,“本該讓你捧著跪到外面去吃的,但今日這雪風大,怕你身子不好,吹不得,就站這兒吃吧,吃完了,跟我去養心殿上值。”
  
  鄧瑛垂頭,“謝老祖宗。”
  
  “別拿捏這種語氣,我聽不得。你如今是調教不得的人,但司禮監的規矩,一直都是過不了我的眼,就站不到陛下跟前去,你壞了整個司禮監的規矩,現在想找補,也來不及了。”
  
  鄧瑛沒有再說話,站在雪簾子前慢慢地喝完了碗裡的粥。
  
  何怡賢放下了筷子,鄭月嘉和胡襄也都跟著放了筷,小太監們撤掉桌上剩下的飯食,拿出去給底下人分去了。不多時,又重新沏了熱茶上來。
  
  何怡賢隨口問道:“今日票擬先不忙遞到養心殿去,咱們得和陛下議一議昨日留中的那兩個摺子。哪兩個來著。”
  
  鄭月嘉道:“昨日陛下留中了御史黃然和戶部給事中趙安德的摺子,都是請立太子的。算上三日前的六本,和五日前的十二本,陛下一共留中二十本。今日必要議定發還。”
  
  何怡賢喝了一口茶,抬頭對鄧瑛道:“你是怎麼看的。”
  
  鄧瑛應道:“此時議立儲,的確為時過早,這二十本是可以駁的。”
  
  何怡賢道:“現在駁倒是簡單,就怕婕妤生產之後,這股歪風,它就愣是壓不下去了。”
  
  他將說完,雪簾子便被風撩起一層,一道耀眼的晨光透了進來,何怡賢抬袖擋住眼睛,“什麼時辰了。”
  
  外頭的內侍在門口回道:“老祖宗,辰時了,內閣的大人們都進來上值了。”
  
  “成。陛下現在什麼地方。”
  
  “陛下在皇后娘娘那兒問疾去了。”
  
  何怡賢點了點頭,站起身,“咱們也去正堂裡坐吧。”
  
  ——
  
  司禮監的正堂只有一間,內設四張條桌,伺候筆墨紙硯。
  
  前朝最初設立司禮監的目的,只是為了讓太監們幫助皇帝整理內閣遞進來的票擬,並伺候皇帝批紅,絕對不允許他們參與到政務中來。為此,太祖皇帝還曾立下鐵牌,禁止太監參政。
  
  但到了貞寧年間,朝廷的事務越來越繁雜,貞寧帝在當太子的時候被文華殿嚴苛的規矩管得七葷八素的,登基之後對政務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一年到頭,只把財政上的事務抓在手中,以共他和宗族肆意揮霍享樂。
  
  鄧頤趁此與司禮監相互勾結,默認司禮監太監替皇帝行朱批大權。
  
  貞寧帝發覺,像何怡賢這樣的人,是實心實意兒地在為他著想,自己抓大放小,仍然可以做到耳清目明,於是,太祖皇帝的鐵牌慢慢地就蒙灰了。
  
  此時內閣的票擬還沒有遞進來,尚在閒散的時候,何怡賢示意幾個秉筆太監都坐下,見鄧瑛仍然站著,便道:“這是願意受我教養的意思?”
  
  “是。”
  
  何怡賢笑了一聲,“行,那就站著吧,總之你大多時候在廠衙那邊,這裡你就自便吧。”
  
  他說完,看向胡襄閑問了一句:“聽說延禧宮的要得東西多啊。”
  
  胡襄應道:“不能說是要的東西多,是陛下賞賜的多,您知道,蔣婕妤的出身並不算好,家在浙江就只有那麼巴掌大的一塊田,陛下抬舉他們家,已經許諾,若婕妤誕下皇子,蔣家就要封侯,這一筆厚賞,如今可不好挪啊。”
  
  何怡賢道:“急什麼,蔣婕妤年初生產,等開春了,跟戶部提嘛。”
  
  胡襄搖了搖頭,“那戶部的楊倫一門心思想要在南方推行新政,能聽這話嘛。”
  
  何怡賢笑道:“你的話他是不會聽的,但鄧秉筆的話,他未必不會聽。”
  
  說完,也沒讓鄧瑛應話,轉頭繼續說道:“雖然朝廷上都在奏請立皇長子為太子,但我們不能厚此薄彼,這延禧宮如今金貴,她要什麼,缺什麼,叫二十四局不能省。”
  
  “二十四局的那些人都懂事得很,眼見陛下責罰了寧妃,不就都捧延禧宮去了嘛。”
  
  “責罰寧妃?”
  
  何怡賢掐了掐虎口,“什麼時候的事兒。”
  
  胡襄道:“喲,您老前兩日在外頭修養,兒子忘了跟您說,前兩日,陛下在養心殿責罰了寧娘娘,這事兒,不知怎麼的傳得六宮都知道了。”
  
  何怡賢笑著點頭,“那朝廷上還辯什麼呢?”
  
  胡襄也笑了,“誰說不是呢。”
  
  鄧瑛靜靜地聽完這一番對話,抬頭見鄭月嘉掐著茶杯,指節發白,便輕輕咳了一聲。
  
  鄭月嘉雖然回過神來,卻險些跌了茶杯。
  
  幾個人一閑說,時辰就打發得飛快,過了午時,內閣的票擬遞了進來。
  
  何怡賢翻了前面幾本,抬手讓鄧瑛過來,“你看著批吧。”
  
  鄧瑛珍重地接過,立在靠窗的一張條桌上,翻開奏本。
  
  最面上的一本是御史黃然寫的,內容仍然是請立太子。
  
  這個人是貞寧二年的探花郎,字斟字酌,文采斐然。
  
  鄧瑛挽起袖子,取筆沾朱砂,心下悵然。
  
  年輕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終會成為百姓上書,為天下諫言的人,錦繡文章四海相傳,交遊遍京城,但是如今,他卻成了讀奏疏文章的人,儘管手中仍然有筆,每寫一個字,卻都是鐵牌下的一道罪行。
  
  落筆時,他忽然想起寧妃問他的那個問題,“如果人知道自己的結局,會怎麼活。”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結局呢?
  
  其實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想告訴楊婉,害怕她承受不起,他自己也還在內化的那一份絕望。
  
  ——
  
  時至酉時,鄧瑛從司禮監走出來,又順路去了一道廠衙,再回護城河直房的時候,天已經黑透。李魚把飯食端到他屋內,放在桌上,就著衣裳擦了擦手,“我又熱了一遍,你趁熱吃啊。”
  
  鄧瑛脫下身上的官服,披了一件青灰色的袍子,隨手點上燈,拿鑰匙打開床邊的櫃子,取出從御藥局拿回來的藥。
  
  李魚看著他的舉動,不解道:“你做什麼啊,飯都不吃啊。”
  
  鄧瑛看了看桌上的飯菜,沖李魚笑笑,“你吃了吧。”
  
  李魚吞了一口口水,“真的啊。”
  
  鄧瑛站直身,“嗯,婉婉說你在長身體。”
  
  李魚眉頭暗挑。
  
  “婉婉?誰啊?”
  
  鄧瑛一怔,忙咳了一聲,“哦,楊女使。”
  
  李魚道:“我姐姐從來不准陳掌印叫她的小名的,你可真夠大膽啊。”
  
  鄧瑛竟然不自覺地點了點頭,“是啊,我不該這樣叫她,你不要告訴她。”
  
  李魚道:“要我說,你還是要小心點,楊婉這姑娘比我姐姐還厲害,真的夠硬氣。”
  
  他說完扒拉了一口肉菜,接著說道“今日我從延禧宮門口過,看著可解氣了,宮正司的陳宮正,帶了好些人去,把那些個眼睛長在天上的奴婢好一通打。打完了還叫他們去給寧娘娘請罪。我後來聽我姐姐說,楊婉把那些爛嘴的人扭到了皇后娘娘面前,巧了,今兒陛下也在皇后娘娘那兒用午膳,歇了還沒走呢,聽了楊婉的那番話,竟沒護著蔣婕妤,當即就叫宮正司拿人了。”
  
  鄧瑛問道:“她說的什麼?”
  
  李魚塞了一嘴的飯菜,含糊道:“你自己去問她啊,不過,可能要等幾日了,我姐姐說,雖然皇帝責了延禧宮,但姜尚儀也對楊婉發了火,這會兒指不定是在哪兒關著呢。”
  
  鄧瑛沒再往下問。
  
  李魚放下筷子道:“對了,你拿藥幹什麼啊。”
  
  “哦,這是煮水來泡腳傷的。”
  
  他說完攏緊袍子往門外走,“我先去煮,你一會兒幫我把門帶上。”
  
  李魚站起身,“你又自己做這些燒水端盆的事兒,司禮監給了你幾個閹童來服侍你,你又不要,乾脆,你讓我服侍你吧,跟著你,說不定哪天也能發達呢。”
  
  鄧瑛笑了笑,沒有回應他。
  
  等他煮好了藥水回來,李魚已經收拾好桌椅碗筷去了。
  
  屋子裡的炭是燒上了,但還是有些冷,
  
  鄧瑛將炭盆攏到身邊,脫下鞋襪坐在榻邊,挽起褲腿。
  
  雖說傷到了根本,並沒有辦法完全治癒,但是自從聽了楊婉的話用藥來溫泡,到真不像從前那麼疼了。
  
  他直起身,隨手拿起床上的一本書,看了不到兩頁,忽聽李魚在外面說道:“喂,你怎麼瘸了。”
  
  接著便是楊婉刻意壓低的聲音:“噓……你能不能不要那麼大聲。”
  
  “你你……偷偷摸摸幹嘛呢。”
  
  “我給他送吃的,順便偷藥啊,我將看他出去了,才回去拿吃的的,他……還沒回來吧?”
  
  第47章 瀾裡浮萍(九) 別走。
  
  李魚本來是出來小解的,這會兒憋得難受,人也不耐煩起來,在寒風地裡劈里啪啦地跺著腳,順手把門一推,”我給你看一眼啊。”
  
  “欸……你等等……”
  
  雪風往裡一灌,室內架子床上的灰布簾就被吹得呼啦啦地響,李魚看著坐在榻上的鄧瑛,尷尬道:“要不……我順便再給你提一壺熱水?”
  
  楊婉把李魚向門外一掀,“你忙去吧,我知道弄。”
  
  說完便直接插上了門栓,轉身剛想往裡走,忽然冷不丁地跪了一隻腿,膝蓋骨磕在冰冷的地上,痛得她一下子紅了眼。
  
  鄧瑛忙要站起身,卻見楊婉伸手,摁著他的膝蓋自己站了起來,“你坐著,我就是沒站穩,沒事啊。”
  
  她一邊說一邊挪過床腳的矮幾,挽衣坐下,掏出懷裡的一包油紙包的堅果,遞給他,“我過來以前,帶著小殿下剝的。他可厲害了,這裡起碼有一大半是他剝出來的。”
  
  鄧瑛看著楊婉手裡的油紙包,卻沒有接。
  
  “你不怕殿下以後殺了我嗎?”
  
  楊婉一怔,“怎麼會?”
  
  鄧瑛低下頭,“殿下日後若是知道,他服侍過一個奴婢,他會怎麼想。”
  
  “不會。”
  
  楊婉把油紙包放在自己膝上,“有我在不會。”
  
  鄧瑛笑著搖頭。
  
  楊婉道:“但是,你不願意要,我就把它拿回去,等我好一點,我再給你剝,絕對是我自己一個人,誰都不准來幫忙……。”
  
  她說到一半忽然發覺自己說漏了嘴,忙低頭看著鄧瑛的腳腕道:“水還熱嗎?”
  
  “還熱。”
  
  “嗯……要不我去找李魚,再給你提一壺熱水過來。”
  
  “楊婉。”
  
  鄧瑛伸手拉住她的手臂,“讓我看看你的腿。”
  
  楊婉有些無奈地坐回來,搓著手道:“自己摔的。”
  
  鄧瑛沒應她的話,彎腰輕輕撈起她的裙擺。
  
  她穿著月白色的綢緞底褲,邊沿處用絲線繡著暗花。
  
  綢緞很滑,輕輕向上一挽,就到了膝蓋處。
  
  鄧瑛小心地壓住她的褲腿,移來手邊的燭火,“你被罰跪了嗎?”
  
  楊婉抿著唇,半晌才點了點頭,“這能看出來啊。”
  
  鄧瑛放下燈燭,認真地看向她,“當然能。若是李魚,也許還能看出你跪了多久。”
  
  楊婉低頭看向自己的膝蓋。
  
  要說嚴重,此時已經有些消腫了,但是因為傷到了毛細血管,皮下的淤血看著還是有些嚇人。
  
  楊婉挽了挽耳發,“你這麼說,是你也被何怡賢他們罰過嗎?”
  
  鄧瑛慢慢方下楊婉的褲腿,直身道:“還沒有,不過去年刑過堂的時候,跪一兩個時辰是有的。”
  
  他說完,將腿從盆裡挪出來,重新穿上鞋襪。
  
  楊婉看著他彎著的背脊,輕聲道:“我是今日才知道,什麼是責罰。”
  
  鄧瑛站起身,從櫃子裡拿出楊婉之前給他的傷藥,轉身對她道:“你坐到我床上去吧,藥好上一些。”
  
  楊婉“嗯”了一聲,坐到了鄧瑛的床上,繼續說道:“我這次是讓姜尚儀生氣了,以前她偶爾也罰我,但都是做活,從不傷我尊嚴,這一回,讓我在尚儀局外面跪著思過……”
  
  她說著,聲音竟有些發哽。
  
  鄧瑛想起,之前鄭月嘉向她叩拜行禮的那一次,她扒拉著自己的衣袖拼命地往自己身後躲的場景,不禁問道:“你很在意這件事嗎?”
  
  楊婉沒有回答。
  
  最初被楊倫領回家以後,她也被逼著在祠堂跪了幾日,但她的那股反叛精神,讓她並沒有把那當成是懲罰,她東倒西歪地應付著看管她的女婢,演戲似的對著一堆她根本不認識的“祖先”懺悔。那個時候她一點都不覺得屈辱和難過,因為她尚可以“高高在上”地蔑視她眼前的那些封建糟粕,覺得他們愚昧,甚至有些好笑。
  
  可是,當她目睹了鄧瑛的隱忍,以及他在生活起居上對自己的苛責,她才慢慢理解,他謙卑得接受這些強加在他身上的規訓,他不介意被楊倫,白煥,易琅這些人束縛,是因為他誓要守住的那顆“文心”本來也是那些規訓的一部分。
  
  因此這些後人不屑的封建禮教,這些違背個人自由,約束七情六欲,區分三六九等的綱常倫理,也是鄧瑛修煉的根本。
  
  楊婉並不喜歡這些壓抑人性的落後文明,但是,她逐漸明白過來,在鄧瑛身邊,她不能夠高高在上地“蔑視”這些規則,否則,也是“不敬”鄧瑛。
  
  這一回,曾經降在鄧瑛身上的責罰也降在了她的身上。
  
  與楊倫在祠堂對她的“懲罰”不同,楊婉體會到了鄧瑛的心境。
  
  那一刻,她的想法荒唐得她自己都覺得無語,她很想去抱一抱鄧瑛,或者讓鄧瑛抱一抱自己。
  
  但這種亂七八糟沒有邏輯的想法,她是不敢跟鄧瑛瞎說的。
  
  “沒有,我不在意,我就是……嘶……”
  
  鄧瑛聽著她的痛聲,忙抬起手,“我手太重了嗎?”
  
  楊婉笑笑,“你不如說我太嬌氣了。”
  
  她說完看著蹲在她面前的鄧瑛,“我覺得我們現在這樣真好。”
  
  鄧瑛換了一隻手摁住她的褲腿,“你以後,還會有更好的日子。”
  
  楊婉搖了搖頭,“不會,現在就是最好的。”
  
  鄧瑛輕輕地揉著楊婉的傷處,“你不要說這樣的話,我會妄想更多。”
  
  楊婉低頭道:“我妄想這種日子,妄想了十年你信不信。”
  
  鄧瑛沒有應聲。
  
  十年對楊婉來說,好像是一個很重要的時間段,但不知為何,楊婉每次提起這個年數,鄧瑛便有一種“虛妄”的感覺,如臨一口無底深潭,要送一個人沉沒下去,或者說送一個回去。他會莫名地覺得不舍。
  
  於是他沒有回應楊婉這句話,轉而問道:“對了,還沒有問你,你今日在陛下面前說的什麼?”
  
  楊婉聽了這話,終於笑了。
  
  “我其實沒有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提說蔣婕妤任何一句不好。”
  
  鄧瑛抬起頭,“那你說了什麼?”
  
  楊婉道:“我就說,姐姐聽了這些奴婢的話,回去躲著我們哭了。”
  
  鄧瑛怔了怔。
  
  他驚異於她對人心的把握,以及對行事分寸的控制,這種局外人的冷靜和果斷,是他和鄭月嘉都比不上的。
  
  “你是怎麼想到的。”
  
  楊婉平聲道:“陛下這個人對待後宮,其實沒有什麼情,不要看蔣婕妤得寵,不過是因為她長得好看,在陛下面前性格好,就算她生下皇子,陛下也未必會立為太子。他抬舉婕妤的母家,應該是為了讓我哥哥有個懼怕。我姐姐長得比婕妤好看,陛下喜歡她的……”
  
  後面這半句話,楊婉沒說出口。
  
  在現代社會被口誅筆伐的“男性凝視”,在大明朝不過是個事實而已。
  
  楊婉咳了一聲,儘量放平聲音,轉話道:“陛下也喜歡她,只是她太溫柔,也太沉默了……受了委屈不會在陛下面前述說,自己一個人就吞了,所以,我才故意在陛下面前說那樣的話,這話說了,他們也不能責怪我挑撥,皇后坐在邊上,倒是必須表達她對後宮嬪妃的關懷,一切就順理成章了。只不過,姜尚儀覺得我們尚儀局,是統理宮中大禮的,不因該參與到這些是非當中,所以……”
  
  她說著晃了晃自己的膝蓋,“就這樣了。”
  
  鄧瑛輕輕扶住她的腿。
  
  “你別亂動,還沒有擦好。”
  
  他說完,索性脫掉了自己批在身上有些礙事的袍子,起身疊放在楊婉身邊,換了一隻腿,重新蹲下,“你給我的這個藥,將好是治瘀傷的,上回還好沒用完,嗯……你如果不嫌麻煩,最好還是去御藥房拿些別的藥。”
  
  楊婉搖頭道:“哪那麼麻煩,我原本想說趁著你出去,我就進來偷呢,偷回去自己抹抹算了,結果被你抓個正著,太尷尬了。”
  
  鄧瑛側身把炭火盆子挪到楊婉腿邊,炭火烘出細絨絨的暖風,吹動鄧瑛燕居所著的衫子。他借著燭火的光,小心地避開浸血的腫處,手指打圈,輕輕地替楊婉塗揉。
  
  楊婉看著他的手,忽然喚了他一聲。
  
  “鄧瑛。”
  
  “嗯。”
  
  他鼻中輕硬了一聲,仍然很專注。
  
  “你現在……這樣對我,會不會想到你對我哥說過的……”
  
  “會。”
  
  他答應了一聲,“所以你當我在服侍你吧。”
  
  “那我要走了。”
  
  “別走。”
  
  他忽然脫口而出。
  
  說完之後,自己也愣住了,抬頭竟見她將雙手撐著腿上,托著下巴湊在他面前。
  
  “鄧瑛你知道嗎?你完全不會說假話。”
  
  鄧瑛低頭自顧自地笑了,“你明日還過來嗎?”
  
  “過來。”
  
  楊婉點頭,“反正我不敢在承乾宮和五所裡塗,姐姐看見要難過死,姜尚儀和宋雲輕要把我罵死。就你和李魚好點,啥也不說我。”
  
  她說完,輕輕歎了一口氣,揉了揉自己被炭火熏紅的臉,“哎……不過我在想,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年末朝廷和陛下過不去,陛下就總和後宮過不去,甚至還會和自己的兒子過不去。”
  
  鄧瑛抬頭道:“放心,明年開春會後會好些。”
  
  “因為內閣要在南方推行新政嗎?”
  
  “嗯。新政前,江南一帶要先清田,這件事牽動甚大,戶部和南方的宗親權貴,會有一番拉扯,所以,開春前,內閣一定會把議定太子的事情先壓下來的。你和娘娘,還有小殿下,也會過得好一些。”
  
  “你們呢。”
  
  楊婉接道:“江南清田,阻力會很大,遣去的欽差恐怕比巡鹽巡礦的還慘,吊死在船上都是輕的。”
  
  鄧瑛放下藥瓶,“放心,你想要維護的人,也是我想維護的人。”
  
  第48章 冬聆桑聲(一) 你對婉兒怎麼了!……
  
  臨近正月,尚儀局司贊女官之一的陳秋芝忽然病故了,她下面的兩位典贊女官又都是去年才拔擢上來的新人,不堪大任,司贊這一司上,一時補不出人。
  
  姜尚儀與尚宮局的兩位尚宮商議之後,決定將典賓女官補一位到司贊的位置上去,以便應付年內大宴上,各內外命婦的入宮領宴時的導引贊相事務。
  
  典賓的空缺,補上了從前一位資歷較老的掌賓女官,至於掌賓的空缺,便補了宋雲輕。
  
  宋雲輕今年才十九歲,也算同一批女使當中第一個在尚儀局出頭的年輕女官,楊婉等人都替她高興,鬧著年後要湊份子慶祝。
  
  宋雲輕卻有些措手不及。
  
  兩個人夜裡躺在各自的榻上,她總是睡不踏實。
  
  楊婉聽到她又是翻身又是咳的,便披衣起來點了燈,問道:“要不要我服侍你喝一口茶。”
  
  宋雲輕忙坐起來,“你可別勞動了,這幾日雪重得很,好容易睡暖,起來遭了風,開春有你咳的。”
  
  楊婉攏著被子縮回榻上,“你怎麼了,連著好幾夜了,都睡不踏實。”
  
  宋雲輕也把被子裹在了身上,兩個人就這麼隔著燭火聊天。
  
  “我擔心正月賜宴會出紕漏,你是知道的,你和我平時都只管局裡文書上的往來,哪裡做過掌賓的事,這陡然間讓我上了檯面,我打心裡看不上自己。”
  
  楊婉拖過枕頭,枕在自己的下巴下面,安慰她道:“咱們只伺候後妃和內外命婦們,能有多大紕漏,娘娘們都是活菩薩,即便是錯了,就饒恕不了了嗎?”
  
  宋雲輕道:“我不是你,你學東西,記東西都是那般快,就跟有個釘子往你腦子裡鑿一樣。”
  
  楊婉聽完不禁笑了,“你說的……這說得怪嚇人的。”
  
  “這就嚇人了嗎?”
  
  宋雲輕撩開床帳,夜裡清醒過來,她也有了聊天的欲望,捧著下巴對楊婉道:“你聽說過太祖爺用鐵釘子殺大臣的事嗎?”
  
  楊婉一愣,立即來了殘酷的科研興趣。
  
  這到是連野史裡都不曾有的段子。
  
  “為什麼拿鐵釘子殺啊。”
  
  宋雲輕道:“太祖爺那一朝有個大臣叫吳善,是山東一代的大名士,太祖爺請他出來做官,他一直都不肯,後來據說被錦衣衛砍了一隻手指,他才被迫入京,結果,在面見皇帝的時候,不聽司禮監太監的導引,錯行了大禮。結果惹皇帝震怒,認為他是大不敬,命北鎮撫司把他壓入詔獄,用鐵釘子把他手和膝蓋定在地上。吳善撐了三日就死了。而那個負責導引的太監也被打死了。”
  
  楊婉露在外面的手忽然一陣發冷,忙伸向炭火邊烘著。
  
  “這事兒很隱晦嗎?”
  
  宋雲輕點了點頭,“畢竟過於殘忍了一些,女官們教訓我們的時候,都只說後半截子,要我們引以為戒,不得視宮廷大禮為兒戲。我們也不敢置喙祖皇帝小心眼兒。欸,你可千萬不能拿出去亂說啊。”
  
  楊婉抿了抿唇,把烘暖的手縮回被中,披著被子起身,舉燈走到書案前坐下,取出自己的筆記。
  
  宋雲輕道:“大半夜地你折騰什麼呀。”
  
  楊婉應道:“想起個事,得寫下來,不然明兒就忘了。”
  
  宋雲輕聽了到也沒在意,懸起床帳子,摁著太陽穴道:“我覺得,我也該跟你一樣,起來好好默一默典儀流程。”
  
  楊婉握著筆回頭道:“你別光說,起來呀。”
  
  宋雲輕捏著被子自己和自己僵持了一會兒,終於狠了個心,“行,我也起來。”
  
  她說著,穿了衣服下榻,也走到了書案邊。
  
  兩個人各挑一燈,不知不覺就過了寅時。
  
  楊婉記完將才宋雲輕講的那一段故事記完,自己又重新默讀了一遍。
  
  要說,這一段故事有多殘忍,其實比起後來詔獄的洗刷,勾chang酷刑,到也不算什麼,但它之所以沒有被記載下來,有可能是泥腿子出身的祖皇帝覺得吳善的無禮,是打心眼看不上他,讓他有失臉面。這個行為實在有些幼稚偏激,就連宋雲輕也會覺得,這個祖皇帝太過小心眼。
  
  楊婉撐著下巴靠在燈下,越想越覺得覺得歷史裡這些和上位者的私人情緒,或者個人性格沾邊的事件,有太大的偶然性,有些好像不是可以用一以貫之的歷史規律去解釋的。
  
  “對了,雲輕……”
  
  她回頭,剛想再問得細一點,卻發現宋雲輕已經趴在書案上睡著了。
  
  楊婉無奈地搖了搖頭,替她披了一件斗篷,收好筆記,吹燈躺回了被中。
  
  她把這件事當成了一個筆記中的隨筆記錄了下來,並沒有過多地深思。
  
  然而除夕宮宴上卻發生了一件事,讓宋雲輕無意間講述的這個故事,變成了一個頗有些預見性的讖文。
  
  ——
  
  除夕這一日,內閣放了大閑,但楊倫還是一大早入了會極門。
  
  昨夜的雪下得特別大,宮道上的掃雪聲甚至有些刺耳,楊倫摁著自己的耳廓走進值房,脫下外面的斗篷,叫人端水進來渥手。但是隔了好一會兒,門上才傳來聲音。
  
  楊倫已經擺好了墨紙,頭也沒抬地抱怨了一句:“你們也消閒去了嗎,來得這麼慢。”
  
  說著直起身一邊挽袖一邊朝門口走,抬頭見稀疏的雪影前,端水而立的竟然是鄧瑛。
  
  “怎麼是你?”
  
  鄧瑛放下水盆,轉身合上門。
  
  “不是很燙了,楊大人將就一下。”
  
  楊倫看了一眼鄧瑛,放下袖口道:“你端來的我不想碰。”
  
  鄧瑛沒多說什麼,從袖中取出一本奏摺,遞到楊倫手中。
  
  “你看一下。”
  
  楊倫掃了一眼,直斥道:“放肆,到了司禮監的摺子你也敢偷出來!”
  
  說完一把奪過鄧瑛手上的奏摺,“我這就讓何怡賢過來看看。”
  
  鄧瑛看著楊倫揚在手中的摺子,平聲道:“私盜奏本是死罪。”
  
  他說著抬起頭看向楊倫,“大人連一個申辯的機會都不肯給奴婢嗎?”
  
  楊倫掃了一眼奏本,發現是御史黃然寫的。
  
  “你是什麼意思?”
  
  鄧瑛道:“奏請立定太子的奏摺,陛下一連駁了二十道,黃然的這一本我私壓了下來,楊大人,您一定要去見一見黃大人,此時不能學直臣硬諫,會遭禍端的。”
  
  楊倫把奏本往案上一拍,“你讓我說什麼,為了明年開春,在江南推行清田,內閣已經彈壓了大部分官員,不要在此時辯論立儲,但黃然這個人,是文華殿講官,早已視殿下為君。如今陛下對蔣氏百般抬舉,他怎麼可能不替殿下鳴不平。”
  
  鄧瑛道:“道理無錯,但總得有懼怕吧。”
  
  楊倫笑了一聲,“你當他是你嗎?當年張展春的案子上,他就沒有怕過,在午門外被打得只剩下半條命,如今是為了他自己的學生,你讓我怎麼說?讓他也學你們,眼看著陛下態度變了,就跟著改向,這等豬狗不如行徑……”
  
  他心裡原本因為寧妃和易琅的遭遇心裡有氣,但為了明年南方的新政又不得不壓抑,這會兒被鄧瑛的一番話逼出了火,沖著他好一頓發洩,說到最後言語失了限,他自己也愣住了。
  
  鄧瑛站在他面前,靜靜地受了這一番話,什麼也沒說,只是朝向一邊,輕輕地咳了兩聲。
  
  見楊倫止了聲,這才平聲道:“楊大人不用在意,這些話比起東林人士的話,已經仁慈很多了。”
  
  他說完,看向楊倫拍在案上的奏本,“這本奏摺回到黃御史手中,如果他不肯諒解我,向司禮監揭發,那我同樣是死罪。我並不像東林人說的那樣,踩著桐嘉書院的白骨去謀取前途,事實上,我根本沒有什麼前途,我把我的性命交到你們手上,別的我不求,我只求你們對我仁慈一些,不要拿了我性命,還辜負它。”
  
  楊倫聽完這番話,有些錯愕。
  
  鄧瑛呼出一口氣,盡力穩住自己的聲音,“你和白首輔,應該還不知道,張洛上個月命人在黃然的宅外設了暗樁,他飲酒後斥駡陛下的醉語,已經拽在了幾個千戶手裡。”
  
  “什麼?”
  
  楊倫腦中一炸。
  
  “那為什麼還沒有拿人。”
  
  鄧瑛道:“黃然是世家出身,家底殷實,我讓東廠的廠衛拿了個莫須有的罪名去他家逼要財物,北鎮撫司的人看到了,也跟著走了這條發財道,所以暫時沒有拿人。”
  
  楊倫捏緊了手,“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鄧瑛抬起頭,“我既為欽差監察北鎮撫司,自然有我自己的眼睛。”
  
  楊倫切齒:“鷹犬行徑……”
  
  鄧瑛側過身,“大人怎麼責備我都可以,我如今對你……”
  
  他說著,喉嚨微微有些發熱,“什麼怨恨都不敢有。”
  
  楊倫背脊一冷,“你什麼意思?”
  
  鄧瑛沒有出聲,楊倫的聲音卻越來越冷,“你對婉兒怎麼了!”
  
  鄧瑛閉著眼睛,“我……”
  
  話還沒說完,楊倫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喝道:“你不要妄想你還有名聲可貪,即便你救了黃然,我也不可能原諒你,你以為你這樣活著,就可以和我的妹妹在一起嗎?我告訴過你,不准羞辱她,否則我不會放過你,你為什麼不肯聽!”
  
  他說完,抄起案上的摺子一把擲到鄧瑛臉上。
  
  “這本摺子你拿回去,我不會把它交給黃然,就算交給黃然,他也一定會向司禮監揭發你,你最好不要找死。”
  
  鄧瑛迎上楊倫的目光,“你必須勸住黃然,他一旦下詔獄,何怡賢會想盡一切辦法,遷罪到你身上!你若獲罪,白首輔,寧妃,小殿下,還有楊婉,該怎麼辦?”
  
  第49章 冬聆桑聲(二)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
  
  楊倫鬆開鄧瑛,返身走到窗邊的陰影下。
  
  被他擲下的奏本還躺在條桌下面,此時看起來,有些礙眼。
  
  他第一次在內閣值房發這麼大的火,這通火針對的人很多。
  
  一根筋兒的御史。
  
  不管政治清明,只顧勢力制衡的皇帝。
  
  還有無孔不入的北鎮撫司。
  
  但是最後承受這通火的卻只有鄧瑛一個人。
  
  他真實地把鄧瑛當成了一個沒有任何勢力支持,而又低他一等的人,他在無意識之間確信,即使這通邪火燒到他身上,他也會謙卑地忍著,不會給當前的局勢帶來任何不好的影響。
  
  交遊數年,什麼關聯都被那一刀割斷了,但他對鄧瑛的信任還在,只不過變成了他肆意羞辱鄧瑛的底氣。楊倫對此暗自心驚,臟腑亂攪,卻無法對著這個身著宮服的人表達半分。
  
  他扶著額,順勢抹去一把正月裡逼出來的熱汗,低聲道:
  
  “我去找黃然。”
  
  他說完一把撈起地上的摺子,本想不再對他說什麼,走到門前的時候,卻又忍不住轉過身,“你為什麼不肯從此與我們割袍斷義,好生做內廷的人。”
  
  鄧瑛低頭摁著臉上的腫處,“你們割斷就是,我不想割斷。”
  
  楊倫搖頭慘笑了一聲,“人活的是骨氣,你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了,沒有人會接受你,你做得越多,朝廷對你的猜忌就越多,好比今日,你為了拖住北鎮撫司,利用東廠向黃家勒索錢財,京城裡的官員對你,只會口誅筆伐,根本沒人知道你是為了救他!”
  
  鄧瑛鬆開手,“你是覺得,我還在妄圖一個清流的名聲嗎?”
  
  “不然你求的是什麼?”
  
  楊倫就著手裡的奏摺,反手指向身後懸掛的那一副白煥的字,“你自己看看,這裡是內閣的值房,是天下文心化家國大義之所……”
  
  “是。”
  
  鄧瑛打斷他,淡淡地接道:“我辱沒此地,冒然踏足,必遭唾駡。”
  
  楊倫喉嚨一顫,咽部忽然痛如針刺。
  
  “我都明白。”
  
  鄧瑛朝他走近一步。“我甚至知道,你內心的矛盾是什麼,但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你對我看開些。”
  
  “看開?我怎看不開?”
  
  鄧瑛抬頭,“在你們眼中,去年和我一道在南海子裡待刑,最後絕食而死的兩個人,是同門之榮,而苟且活下來的我,是同門之恥,既然是苟活,就應該徹徹底底放下,好生做一個奴婢,這樣你看見我的時候,才不會這麼矛盾。”
  
  楊倫沒有說話,這是他內心的掙扎,從鄧瑛的口中說出來,竟然有一陣冷泉過石般的寒冽感。
  
  “我沒有做到。”
  
  鄧瑛的聲音坦然溫和,“我以現在的身份與你私交,的確辱沒了你,你可以斥我,但不要斷了我前面的路。我知道我自己以後是什麼下場,在那一天之前,我想戴罪活著。”
  
  楊倫呼出一口濁熱的氣,低頭看向鄧瑛,聲音有些凝滯。“你這樣能活下去嗎?”
  
  鄧瑛抬頭看了楊倫一眼,撩袍屈膝,向楊倫行了一叩禮。
  
  楊倫低下頭,雙手在背後猛然捏緊,他幾乎猜到了鄧瑛為什麼要這樣做,卻還是壓著聲問他:“你想說什麼。”
  
  鄧瑛直起身,“子兮,比起辱沒你,我更無法原諒我自己的是…我對楊婉的心…”
  
  他說著垂下眼,望向無名處,“老師死後我神魂皆碎,我很想要她對我的憐憫,哪怕只是一點點,都能在那時救我。後來我對她又有了別的貪求,我憎惡我自己,玷污她的名聲,但是她沒有像你這樣斥責我。”
  
  他說著,抬頭看向楊倫,“子兮,我能不能活下去,決於你們能容忍我多久,還有楊婉,願意饒恕我多久。”
  
  楊倫背過身,“你忘了你在刑部對我發過的誓嗎?”
  
  “沒忘。”
  
  楊倫一拳砸在木案上,案上的文書騰起一層細灰,他轉身一把拽起鄧瑛。
  
  “誰他媽讓你發……”
  
  他迸了粗口,情緒到位,想說的話還是說不出來,聲一收,再開口氣焰也弱了,“誰他媽讓你叫我的字。”
  
  說完,將黃然的奏本揣入懷中,頭也不回地出了內閣值房。
  
  光下的塵埃如金屑。
  
  無人的內閣值房,承載著天下讀書人最大的人生抱負和家國情懷,對鄧瑛的確有一份震懾,他站在空蕩蕩的窗光下,背脊生寒,倒也不敢久留。
  
  他低頭整好被他扯亂的衣襟,走出東華門,沿著光祿寺衙門朝內東廠,半道上遇見東廠廠衛覃聞德。
  
  “督主。”
  
  覃聞德抱拳行禮。
  
  鄧瑛看了一眼天時,“剛剛回來?”
  
  覃聞德拱手道:“是,黃然今日要入宮領宴,北鎮撫司的校尉也不敢攔著,屬下留了兩個人在外宅查看,自己先回來稟告督主。”
  
  鄧瑛道:“你們查了那幾句醉言嗎?”
  
  “查過了,確有此事。其餘的話都不要緊,最要緊的是那一首醉詩,是黃然親筆所寫,其中有一句‘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間三尺冰。’現在握在北鎮撫司手裡。看北鎮撫司怎麼解,解得不好就是反詩。”
  
  鄧瑛點了點頭,“你們的錢拿到了?”
  
  覃聞德笑道:“嗨,我們那都是虛名頭,嚇不到他,也就他那幾房的妾室,嚇破了膽子,丟了些頭面兒給我們,其餘多的在他正房夫人那兒,估計,已經快被鎮撫司的人搶得差不多了。”
  
  “你們沒有傷人吧。”
  
  “不敢不敢。”
  
  覃聞意連聲道:“督主你教我們要悶聲發小財,有了禍事讓鎮撫司頂著。我們都覺得,錢雖然不多,但這比殺人勾當,積陰德多了,怎麼會造次,日後定跟著督主,好好地做事。
  
  “好。”
  
  鄧瑛笑著點了點頭,“今兒除夕,早些回去。”
  
  覃聞德行禮辭去。
  
  鄧瑛抬頭看向即近正午的日頭。
  
  天上無雲,日光直下,落在他的皮膚上,卻一絲溫暖都沒有。
  
  節制東廠和統轄營建皇城的工匠並不一樣,雖然他的心並沒有什麼變化,可是,做出來的事,落在世人眼中卻是兩個極端。
  
  鄧瑛攏了攏身上的斗篷,低頭朝內東廠衙門走,一路上都在默誦黃然的那一句詩。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間三尺冰。”
  
  咋一看,並沒有什麼問題,但關聯上黃然的身份,以及近來朝廷關於立儲的論辯,這句詩就有了殺皇帝而立新帝的恐怖含義。
  
  鄧瑛摁了摁自己的虎口,回身朝東華門的方向看了一眼。
  
  今日皇城大開三門,入宮領宴的京官已經陸續聚往太和殿,洞開的門戶像是三張無望的巨口,鄧瑛在設計修建它們的時候,對每一塊磚石都瞭若指掌,但一旦被交付出去,它就和當今皇帝的呼吸吐納關聯在了一起,失去了磚石質樸的本心。
  
  鄧瑛回過頭繼續朝前走,由衷地想贊一聲黃然。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間三尺冰。”
  
  這一句,他寫得如刀剜瘡,真好。
  
  ——
  
  中和殿群臣正在候大宴,乾清宮這邊,皇后太后以及眾嬪妃,也在尚儀局司賓以及掌賓的導引下,接受外命婦的禮拜。這一年年末,平王的老王妃回京來探太后疾,她是太後母家的姊妹,自從跟著平王去了北方封地以後就一直沒回過京城,時隔多年再見到自己的姐姐,說起家長里短,後來又談到了北方邊境的事,瓦剌連年滋擾,百姓苦不堪言,一時話就多了。
  
  其餘的嬪妃和命婦,對這些邊境上的事都不大感興趣,只有寧妃侍坐在太后與老王妃身邊,認真地聽著,偶爾應答。
  
  老王妃看她穿著一身半新的羅襖裙,雖在年節裡妝容莊重,卻仍然不顯濃厚,通體氣質輕盈優雅,談吐也溫和得體,心裡很是喜歡,不禁對太后道:“這是易琅的母親吧。”
  
  太后點了點頭,“是啊。”
  
  老王妃道:“妾說呢,非得是這樣的娘娘,才能將您的皇孫,教養得那般懂事。”
  
  說完,心裡起了一個意,“不知娘娘可還有別的姊妹。”
  
  寧妃看向太后,沒有冒然開口,太后便接過話道:“她還有一個妹妹,如今在尚儀局裡。”
  
  老王妃忙道:“那便定要見一見。”
  
  太后笑道:“你是要為你的王孫相看麼?”
  
  “是啊。”
  
  老王妃看著寧妃道:“妾不回來,還沒這個話口,今兒既在太后娘娘這兒,就厚著老臉跟您開口了,妾的這個孫兒,還未娶正妃。”
  
  “正妃不行。”
  
  太后直接頂回了這句話。
  
  老王妃不明就裡,寧妃卻忙起身跪下。
  
  太后低頭道:“你這是做什麼。”
  
  “太后娘娘恕罪,楊婉……”
  
  “不要在遠客面前失禮,去帶她過來,後面的話後面再說。”
  
  老王妃身邊的宮人趁著太后與寧妃說話的空檔,彎腰朝老王妃耳語了幾句,老王妃這才明白過來,楊婉就是那個與張家定過親,後來又損過名譽的尚儀局女官,忙起身對太后道:“是妾老糊塗了,我那孫子還是小了些,哪裡慌得呀。”
  
  寧妃聽她這樣說,終於暗鬆了一口氣,抬頭卻明顯發覺,太后的臉色不悅。
  
  她知道自己如今杵在那兒會令太后更尷尬,便借回宮更衣之故,退了下去。
  
  楊婉原本立在乾清宮的月臺下面,跟著兩個掌贊,在旁觀贊相的事宜。
  
  忽然被一個溫熱的小手抓住了手指。
  
  “姨母……”
  
  楊婉回過頭,見易琅正眼巴巴看著她,像是冒著冷風跑過來的,斗篷的系線都開了。
  
  她忙蹲下身攏緊易琅身上的斗篷,“中和殿那兒,你父皇都要升座了,你怎麼還在這兒。”
  
  說完抬頭問跟著他的內侍道:“怎麼回事啊。”
  
  內侍回道:“今日一早起來,殿下就不大受用,嘔了些東西出來,但殿下忍著不讓說。將才原本是要去中和殿,可殿下忽然說要回來尋寧娘娘,我們就只好跟過來了,哪知娘娘更衣去了。”
  
  楊婉摸了摸易琅的額頭,發覺還好不燒,便讓他站到背風處,自己替他擋著雪風。
  
  “怎麼了,之前吃了什麼不受用嗎?”
  
  易琅搖了搖頭,“我不想去中和殿。”
  
  “為什麼。”
  
  易琅低頭的抿了一會兒嘴,忽然說了一件看似與大宴無關的事。
  
  “前日父皇親至文化殿,申斥了兒臣的講官,還讓他在午門外站枷。”
  
  他說完這句話,皺著眉,扯著腰上的革帶,眼睛竟然有些發紅。“我替先生求情,父皇斥我‘年幼狂妄’。”
  
  楊婉安撫他道:“殿下心裡怕是不是。”
  
  “不怕,但我替先生不平。”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捏著拳頭,身上卻有些發抖。
  
  楊婉看著他的小手,察覺到了他的不安。
  
  先君臣,後父子,他也不過是帝權殺伐下的一條人命而已,言語裡盡力地藏著憂懼,卻還是身理上漏了出來。
  
  楊婉摟著他,把他逐漸冰冷的手攏到懷裡。
  
  他卻顫得更厲害了。
  
  楊婉算了算時辰,知道這樣僵持下去不好,便低頭輕聲對他道:“奴婢陪著殿下過去。”
  
  易琅抬起頭,“姨母你是女官,你不能進中和殿。”
  
  楊婉點頭道:“奴婢不進去,奴婢送殿下過去,然後在月臺下面等著殿下。”
  
  第50章 冬聆桑聲(三) 你想管束我?
  
  楊婉跟司贊女官知會了一聲,牽著易琅向中和殿走去。
  
  沿著明皇城的中軸行走,四周便看不到任何一叢花樹,為了凸顯莊重,連沿路銅鼎上的雕痕,都是棱角尖銳的。乾冷的漢白玉月臺上累著雪粉,風一吹挫骨揚灰般地掃向階下。易琅原本溫熱的手越來越涼,走到中和殿門口的時候,已經凍得跟兩塊冰似的。
  
  司禮監的幾個隨堂太監守在浮雕雲龍紋御路的下面,見易琅和楊婉過來,忙迎上道:“陛下已經快要升太和殿御座了,殿下隨我們來吧。”
  
  易琅抬頭看了看楊婉,“姨母不走吧。”
  
  楊婉搖頭,“不走,等殿下陪著陛下賜宴結束,奴婢再接您回乾清宮那邊去。”
  
  “好。”
  
  易琅答應了一聲,鬆開楊婉的手,轉身跟著司禮監的太監朝太和殿走去。
  
  這一丟開手,還真令楊婉有一種把他丟給社會毒打的錯覺,她忽然想起她親哥以前跟她說過的一句話,“你就是沒經歷過社會的毒打,小的時候爸媽保護你,長大了以後就躲在學校裡,你知道社會多複雜?要我們丟開手了,你還能衣食無憂,一門心思地混學術圈?社會裡那些人,分分鐘把你那什麼人文社科研究者的人設給你削沒。”
  
  也是,年輕的一代裡,不論大家最初抱著什麼樣的初心,總有人會被逼著成為更實用主義的人,成為社會運轉中更為核心的齒輪,努力地完成人類本性當中,對物質,科技,政治發展的本質要求。
  
  三十多歲就在互聯網浪潮裡熬禿頭的哥哥是這樣,六七歲就被迫浸淫政治經濟的易琅是這樣,就連鄧瑛似乎也是如此。
  
  楊婉踟躕地站在太和殿后面,也踟躕地站在社會大門的背後。
  
  入場券是免費的,但她和大多數的文藝青年一樣,對這個光怪陸離的門後世界,又鄙夷,又充滿渴望。
  
  “女使。”
  
  “嗯?”
  
  身後的內侍打斷她的飛高的思緒。
  
  “您跟奴婢們去太和殿月臺下去候著吧,陛下和殿下已經前往升座。中和殿此處,我們不能久站。”
  
  “是。”
  
  楊婉與眾宮人一道立在石雕龍頭下面。
  
  殿前黑壓壓地聚集了京城裡大半的官員。烏紗帽,團領衫,雜色文綺、綾羅,彩繡著顯仙鶴錦雞,獅虎熊豹,張牙舞爪地充斥楊婉的視野。他們或群聚交談,或低頭凝思,或開懷展顏,或愁容凝滯,在十八銅頂的影子下面,表情各自生動。
  
  楊婉看見楊倫面色凝重地和一個人交談著,還沒等她看清楚那個人是誰,便聽樂鼓齊鳴,眾臣忙跪地伏身,楊婉抬起頭,朝月臺上看去,貞寧帝身著四團龍袍,頭戴翼善冠,在司禮監掌印何怡賢的侍奉下,登臨御座。
  
  御座兩旁,侍立著四位司禮監秉筆太監,以及以張洛為首的二十四個錦衣衛護衛官。
  
  楊婉刻意看了一眼張洛的模樣,他站得筆直,目光掃視著月臺下的眾臣,偶爾也落到楊婉身上,但並沒有過多得停留。
  
  御道下一聲鞭鳴,鞭身劃破頭頂的太陽,在漢白玉的地面上落下一道一閃即消的影子。
  
  按照楊婉的記憶,此時應該是奉東宮太子升座。由於貞寧帝此時只有易琅一個兒子,易琅便坐在了御座東面。至於易琅下首,則是各位親王,然而今年只有平王一人在朝內,且年事已高,早已向皇帝辭了宴。
  
  因此司禮監的贊禮太監,便引導四品以上的官員入殿就席面。
  
  楊婉看著楊倫面色嚴肅地跟在白煥的身後,踏上玉階。
  
  他並沒有看見楊婉,只顧在白煥耳邊說著什麼,白煥聽後雖未有表露,但背在背後的手還是握緊了。
  
  不足五品的官員,散坐在殿外的東西廊下,立膳亭和九亭開始傳宴,殿內教坊司初奏九歌,殿外的大樂便暫時歇下,與楊婉所想的不同,貞寧年間的除夕賜宴並沒有一種君臣同樂的氛圍,不論是皇帝還是殿中的易琅和群臣,都持重地端好了自己的身份。
  
  不過廊上倒是另外一番風景。
  
  因為廊上只設了宴桌,沒有設座,因此年輕的官員們都散立在各處,夾菜喝酒,相互攀談。楊婉縮著脖子,立在月臺下聽他們說話,其間的話題很雜,大到清田大策,小到家裡的生徒科舉,聽得楊婉慢慢地有些發困,正當她想要閉眼的時候,忽然聽到殿中張洛一聲高喝,“拿下黃然!”
  
  殿外的眾臣瞬間停止了說笑,伸長脖子朝殿中看去。
  
  只見黃然面紅耳赤地跪在易琅面前,剛一直身,就被錦衣衛摁趴在地上,一絲都動彈不得。
  
  貞寧帝坐在御座上,低頭問他,“你將才向皇長子祝酒時行的什麼禮?”
  
  黃然笑了一聲,“君臣大禮……”
  
  “什麼君臣大禮。”
  
  貞寧帝並沒有發作,額前的青經卻已經凸暴了出來,他握著御座上的龍頭雕,“朕再問你一次,為何要對他行君父的禮。”
  
  黃然雙目發紅,面色因為醉酒,一陣紅一陣白。
  
  錦衣衛壓迫住了他的呼吸,以致於他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的。
  
  “君父……君父是誰……臣忠的是這個天下……”
  
  他說著抬起頭,“可是天下如今是個什麼樣啊……巡鹽的死在巡鹽的船上,查礦的壓在礦山下面,我黃氏一族……祖先們打下百年基業,就被幾個無恥的錦衣小兒,一下子全搶光了……”
  
  他說完這一番話,殿內竟無一人敢出聲。
  
  楊婉轉頭朝天際處看去,雲破日出之地,此時已經被厚雲遮了起來,唯一的暖光也消失了。
  
  黃然試圖抬起頭,呼吸一口氣,卻被錦衣衛摁壓得更厲害,到最後,連臉都貼在了地上,他卻仍然不肯住口,一連咳了幾聲,即便肺脹將破,卻還是嘶聲道:“滿殿珍饈啊……臣!愣是一口都吃不進去!白首輔,張次輔,還有楊大人……你們是怎麼吃進去的啊?”
  
  他說完,放肆地笑出聲,邊笑邊咳,嘔出的酒水帶著一絲血腥的味道,令在場的人掩鼻顫慄。
  
  貞寧帝沒有想到,他竟然說出了這樣一番言辭,氣得喝道:“拖出去!”
  
  錦衣衛頓時將黃然整個人翻轉過來,架起他的胳膊,不顧其蹬腿掙扎,一路拖出了太和殿。
  
  殿內的易琅已經下座,面朝御座跪下,等待貞寧帝發落。
  
  楊倫心裡此時萬分後悔,沒有聽鄧瑛的話,堅決地把他攔下來,釀成今日這個局面。
  
  他想替易琅說話,卻也明知,多說一句,易琅的錯就重一分。
  
  貞寧帝陰著臉看著易琅,父子之間似乎有默契一般,一個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一個克制住了心裡的恐懼。
  
  “散宴。”
  
  皇帝低聲說了一句,何怡賢忙高聲道:“散——宴——”
  
  眾人這才回過神來,起身行禮相繼辭出。
  
  皇帝忽又道:“白閣老,張閣老,你們二人去內閣值房候著,朕另有話說。”
  
  張白二人相視一望,拱手應“是”,退出了大殿。
  
  皇帝站起身,對張洛道:“把他帶回武英殿看管,你領北鎮撫司查明黃然意圖回明朕後,朕再一併處置。”
  
  易琅跪在地上朝張洛看了一眼,張洛轉身走到易琅面前,一貫寒聲道:“殿下請。”
  
  易琅站起身,朝前走了幾步,忽然回頭對貞寧帝道:“父皇,您會殺了黃先生嗎?”
  
  貞寧帝看著他,“他以前在你面前行的是什麼禮。”
  
  易琅抬起頭,“先生先行對皇子的大禮,我再行學生拜先生的禮。”
  
  “既然如此,他今日該殺嗎?”
  
  易琅低下頭,“有違大禮,該殺。可是學生不忍先生受死,父皇若肯開恩,兒臣願為先生受責罰。”
  
  貞寧帝沉默須臾,忽笑了一聲,這聲笑的意味有些複雜,有贊許,也有厭惡。
  
  但他並沒有在言語上表達什麼,只是擺手道:“退下吧。”
  
  易琅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走出了太和殿。
  
  楊婉眼看著易琅從御道邊下來,沒看見她的時候,還看不出什麼情緒,但一看見楊婉,眼睛立即就紅了,腳步越來越快,走到楊婉面前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了。然而他沒有出聲,輕輕拉起楊婉的手,忍著哭腔道:
  
  “姨母,母妃今晚一定會擔心,你不要回五所好不好。”
  
  楊婉點頭,“好。”
  
  說完又抬頭朝張洛看去,“要帶殿下去哪裡。”
  
  張洛道:“武英殿。”
  
  楊婉捏住易琅的手,“他一個人嗎?”
  
  “對。”
  
  楊婉蹲下身,攏好易琅身上的斗篷,輕聲道:“裹好,別凍著。”
  
  張洛低頭道:“楊婉,你再耽擱,我即將你以抗旨論處。”
  
  易琅聽了這話,忙道:“姨母你鬆手。”
  
  說完用力掙脫楊婉的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卻仍然不肯回頭讓張洛看他的淚容。
  
  “張副使,不准為難我姨母。”
  
  張洛拱手壓低了聲音道:“臣明白,殿下請。”
  
  楊婉跟了幾步,連聲喚道:“張大人,張大人……”
  
  張洛站住腳步,示意錦衣衛帶易琅先行,回頭攔住楊婉,“你想對我說什麼?”
  
  楊婉看著易琅的背影,輕聲道:“我知道,你有忠信不會報私仇,但他還小,能容我去照顧照顧他嗎?”
  
  張洛笑了一聲,“可以,但你要與那個閹奴了斷,向我張家謝罪。”
  
  他說著朝楊婉走進一步,“我很不喜歡你這副自以為聰明,不受管束的樣子。”
  
  楊婉抬起頭道:“你想管束我?”
  
  第51章 冬聆桑聲(四) 給我一口面吃。……
  
  她說著朝張洛走近一步:“《大明律》存在的意義是為了管束嗎?”
  
  說完忽然對著張洛流露出一絲很悲哀的目光。
  
  “張洛。”
  
  她喚了一聲他的名字,“你有同情過囚犯嗎?”
  
  張洛怔了怔,“你說什麼……”
  
  “或者說,當年你在南方,聽聞楊婉失蹤後,張家因為怕楊婉失了貞潔而放棄尋找的時候,你有同情過楊婉這個女人嗎?”
  
  她說這話時,眼中似乎泛著水光,而眼底的哀色越見深濃,“囚犯不見天日,我又何嘗見過天日。我一直都受著你的管束,因為你責打我也好,羞辱我也好,我都無法反抗,所以還不夠嗎?”
  
  她說完,仰頭忍回喉中的酸澀。
  
  看不見她目光裡的悲哀,張洛的錯愕瞬間消失,他憤恨自己被一個女人的眼淚迷惑,聲音越發寒酷。
  
  “你以為你對著我哭,我就會同情你?”
  
  楊婉笑了一聲,“我從沒有想過虛情假意地利用你,因為這樣對你不公平。我對你誠懇,是因為你也是個活生生的人,你違背自己的本心,對我留過情面,不管你是不是出於同情,我都謝謝你,但我不能接受你的為人,也絕不可能因為害怕你的責難,就背棄我自己。”
  
  張洛低頭看著楊婉微微發紅的臉。
  
  她和一年前有些不一樣,尖刻的疏離感仍然在,但那種令他覺得刻意的分寸感,卻好像少了很多。
  
  “《大明律》存在的意義不是管束,而是懲戒。”
  
  他說著朝楊婉走近一步,“我管束你,是因為你做錯的事情,還沒有嚴重到需受懲戒的地步。你曾經與我有過婚約,我的母親看重你,我也一直把我的正室空置給你,如果你願意回頭,跟我認錯,對妻子,為夫者沒有什麼擔待不了。”
  
  “你現在仍然是這樣想的嗎?”
  
  “是。在我知道你仍是處子之身的時候,我就還願意給你機會。”
  
  楊婉聽完這句話,忽然有些暈眩。
  
  在現代,人們把這種對處女的執著稱為“情結”,似乎還帶著那麼一點文學性的調侃,甚至是隱晦的認可,可是在張洛口中,這卻像是審判,是為官者高坐堂上,待罪者下跪堂下,一聲“無罪開釋”,就該謝再造之恩。
  
  楊婉在這一襲話中,感覺到了精神上的嘔吐欲。
  
  但她同時明白,兩種完全不一樣,卻同樣堅不可破的精神壁壘,是絕不能硬撞在一起的,況且,他是這個時代的城牆,而她則是一粒偶然塵埃。
  
  於是她放低了聲音,慘笑問他:“你對我容情,是因為我還是處子之身嗎?”
  
  張洛沒有否認,“你明白就好。”
  
  說完,他抬手召來錦衣衛,冷道:“帶她去武英殿。”
  
  ——
  
  楊婉對張洛的嘔欲,很快被易琅竭力掩藏的憂懼給沖淡了。
  
  武英殿是一座尚未完全竣工的宮殿,年初大部分的營建經費都用到太和殿上去了,所以武英殿東西兩個配殿都還沒有開始修建,只在院東修築了恒壽齋一處面闊兩間的居室。易琅就被暫鎖在恒壽齋裡。
  
  看守的錦衣衛對楊婉道:“女使,每日辰時到申時,你走月臺前的通道,去武英門取物。除了你之外,殿下身邊不能再有其他的人服侍起居,如果殿下有任何閃失,我們會拿你問責。”
  
  楊婉點頭應“是”,轉身輕輕推開恒壽齋的門。
  
  易琅獨自坐在榻上,抱著膝蓋埋著頭。
  
  天已經擦黑了,楊婉在榻邊點上燈,靠在易琅身邊輕輕喚了他一聲,“殿下。”
  
  易琅忙抬起頭,“姨母……”
  
  楊婉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去臉上的眼淚,“沒事啊殿下,就是在這兒呆幾日,奴婢照顧你。”
  
  易琅把自己縮到楊婉懷裡,“母妃呢……會被我牽連嗎?”
  
  楊婉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只能解下自己的斗篷,把易琅整個包裹起來,“不會的,殿下沒有做錯什麼,娘娘也不會有事的……”
  
  易琅扒著楊婉的肩膀,嗡聲道:“我沒有想過要對父皇不敬。”
  
  楊婉輕輕點頭,“奴婢知道,是他們一廂情願害了殿下。”
  
  “姨母,黃師傅為什麼會那麼做啊……”
  
  楊婉哽了哽,“因為,他想看到他自己的好學生快一點長大,快一點擔待國家和百姓。”
  
  易琅的小手輕輕捏著楊婉的肩袖,“我會長大,也一定會聽先生們的話,為百姓謀福,他為什麼不等著易琅長大呢。”
  
  “嗯……”
  
  楊婉有些哽咽,“可能是他覺得自己老了吧。”
  
  說完,低頭看向懷裡的孩子,“殿下,如果你是你父皇,你會殺黃然嗎?”
  
  易琅沉默地點了點頭。
  
  楊婉渾身一顫,懷中的易琅有所察覺,忙抬起頭。
  
  “姨母你怎麼了。”
  
  “沒有……奴婢有些冷。”
  
  易琅解下楊婉的斗篷。
  
  “給你穿,姨母。
  
  楊婉接下易琅遞來得斗篷,半晌無話。
  
  武英殿的第一夜,養婉始終沒有睡著。
  
  她坐在榻邊,給易琅講了幾個小的時候,外婆講給她聽的睡前故事。
  
  到了後半夜,易琅才漸漸地睡安定了。
  
  楊婉坐到燈下,試圖梳理當下的這一段歷史。
  
  貞寧十三年年初,蔣婕妤生下了皇次子易玨,皇帝將蔣氏冊為賢妃,厚賞其母家。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歷史上關於寧妃的記載,就只剩下隻言片語了。至於黃然這個人,歷史上沒有具體記載。但這也就能從側面證明,易琅並沒有因為黃然的醉行遭受實質性的懲戒。
  
  那麼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轉折呢?
  
  楊婉握著筆,什麼也寫不出來。
  
  不過,日子還是要過。
  
  那畢竟是年節裡,整個皇城的氣氛並沒有因為皇長子被鎖禁而有絲毫的改變。
  
  正月初三這一日,蔣婕妤生產,誕下了皇次子,貞寧帝為他取名易玨,冊封蔣氏為賢妃,內外命婦皆入宮道賀,乾清宮連日大宴,就像把易琅忘記了一般。
  
  錦衣衛的千戶每一日都會來訊問。
  
  訊問時楊婉不能在場,只能在院子裡候著。
  
  訊問時易琅坐在東面,兩個千戶西面而立,所問的事,每一日幾乎都是一樣的,無非黃然的言行,以及他平日所講課程的內容。這還不是最令人難受的,從初三那日起,貞寧帝下令,訊問時,易琅不得東坐,要站立答話,錦衣衛訊問的問題,也從黃然身上,轉移到張琮,楊菁等其他講官和侍讀身上。易琅有的時候,一站就是整整一日。
  
  他還太小,很多話沒有顧忌。
  
  因此,因為他的某些表述,在接下來的幾日之間,文華殿內除了張琮之外,其餘幾個講官,全部下獄待罪。
  
  易琅知道以後,逐漸變得沉默起來,可是他的沉默卻引起了貞寧帝的震怒,初七這一日,貞寧帝下旨申斥易琅,代行申斥的官員走了以後,易琅卻跪在原地遲遲不肯起來。
  
  楊婉走進去,將他從地上抱起來,他也不出聲。
  
  楊婉哄著問了他好久,他才說了一句,他有些餓。
  
  “吃面好嗎?”
  
  楊婉說完這句話後,自己都有些無奈。
  
  易琅咳了一聲,沒有回答。
  
  楊婉只好蹲下身,拉起他的手,“姨母只會做面,你先墊一墊,再一會兒膳房就會送膳了。”
  
  易琅這才點了點頭。
  
  “好,我吃面。”
  
  楊婉看著他的樣子,心裡哽得難受,卻還是儘量對著他笑道:“那你坐著看一會兒書,姨母去給你做。”
  
  “好。”
  
  楊婉看著他坐到書案前,這才關上門,一邊挽袖一邊走向院裡走。
  
  爐子還沒有點燃。
  
  她忽然想起自己根本不會燒爐子,一時之間氣得竟然想給自己兩巴掌。
  
  筆桿子和鍋鏟子,打一架,誰贏?
  
  楊婉目前希望鍋鏟子能贏。
  
  她認命地抹了一把臉,逼著自己點燃火摺子,明火一下子竄起老高,嚇得她下意識地丟了火折噌地站了起來。
  
  剛退兩步,卻見一隻手替她撿起了火折。
  
  “燙著沒有?”
  
  楊婉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像一陣過林的細風,珍重地拂過枝葉。
  
  楊婉鼻腔裡突然沖出一股酸潮的氣。
  
  “你站遠點……”
  
  “啊?”
  
  鄧瑛將火折熄滅,有些無措地看著楊婉。
  
  “叫你站遠點,我有點想哭。”
  
  鄧瑛真的朝後退了幾步,楊婉趕忙仰起頭,望著天道:“鄧小瑛,是不是我不給你剝每日堅果,你就要把我給忘了啊?”
  
  “我……沒有。”
  
  面前的人顯然被問懵了,但楊婉卻沒照顧他的無措,跺了跺腳繼續道:“你是不是穿了東廠廠督的官服,就不認識我了啊?”
  
  鄧瑛是第一次聽楊婉說這樣的話,有些輕微的哭腔,似乎很委屈,但話裡的意思,能聽出來的好像又只有責備。
  
  鄧瑛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只能去抓字面的意思,抬手解開自己的斗篷,脫下身上的官袍搭在手臂上。
  
  “我不在你面前穿。”
  
  楊婉低下頭,見他單薄地站在雪地裡,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鄧瑛站在沒動,“我做錯什麼,你要跟我說。”
  
  楊婉揉了揉眼睛,“你什麼都沒有做錯。”
  
  “那……”
  
  他本想上前兩步,想起楊婉讓他站遠點,又趕忙退回來,“那……我怎麼把你惹哭了。”
  
  楊婉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被我自己蠢哭的,鄧瑛,現在能看到你真好。”
  
  鄧瑛聽說完這一句,方鬆了一口氣。
  
  他按了按自己的額頭,將官袍隨手掛在一旁的樹上。
  
  “不管怎麼樣,以後我來見你,一定不穿這身皮。”
  
  楊婉看向鄧瑛,官袍下是一件灰色的夾絨底袍,再往裡便是中衣了,他蹲下身,將爐火點燃,下意識地將身子靠了過去。
  
  “這樣會不會冷?”
  
  鄧瑛用一根長柴翻挑起下面的暗火,一面道:“靠著火不會冷。”
  
  說著側頭看了看站在邊上蝦著一雙手的楊婉,有些想笑。
  
  “楊婉。”
  
  “啊?”
  
  “你以後不要碰火好不好。”
  
  “碰火怎麼了。”
  
  她總算平復下了情緒,一邊吸著鼻子,一邊蹲下身,“我就是想給易琅煮一點吃的。”
  
  “面嗎?”
  
  “嗯。”
  
  鄧瑛轉身朝恒壽齋看了一眼,“今日的訊問結束了吧?”
  
  楊婉搖了搖頭,“今日沒有問訊,是申斥。”
  
  說完忽想起什麼,忙道:“對了,我剛作得厲害,都沒有問你,你是怎麼進來的。”
  
  鄧瑛道:“內閣請旨將黃倫的案子轉到刑部,陛下沒有應准,但是,准內東廠與北鎮撫司協同審理,我今日進來,是奉旨訊問。”
  
  “不要再訊問他了,我求你了。”
  
  鄧瑛看著她笑笑,“脫了那身皮,我訊問誰啊。”
  
  說著輕輕挽了挽楊婉的碎發,“你和殿下當我是個燒火的內侍吧,給我一口面吃。”
  
  第52章 冬聆桑聲(五) 不要灰心。
  
  火苗在寒雪地裡燒出了木柴實實在在的煙熏氣。
  
  氣味的記憶讓楊婉想起了寒假時,獨自回鄉下老家的場景。
  
  白茫茫的雪地上落滿枯枝亂葉,外出務工的年輕人還沒有回來,四處靜悄悄的,隔壁的小姑娘家在燒柴烤火,楊婉路過的時候,被那家人熱情地邀請去蹭火。那時她起來就像個外鄉人,寬大的羽絨服,沒網時只能用來玩切西瓜的iPad,不離包的護手霜……每一樣都讓小姑娘覺得很新奇。
  
  但是,相比於女孩的自在,楊婉只能局促地縮在柴火堆後面,摳頭思考她沒過稿的論文,因為聽不懂鄉音,交流時她反而是尷尬的那一個,小姑娘遞了個烤紅薯給她,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楊婉。”
  
  “什麼?”
  
  她回過神來,忽然一個沒蹲穩,一屁股坐到了雪地裡。
  
  鄧瑛忙把她撈起來,忍不住笑道:“你在做什麼。”
  
  楊婉拍掉身上的雪,對鄧瑛道:“我在想你一來,就突然什麼都有了。哎,我雖然照顧著殿下,但今年正月開頭,實在沒讓他過好。”
  
  “不要灰心,楊婉。”
  
  “我知道。”
  
  她說完,回頭看向恒壽齋,“他害怕禍及文華殿其他的講官和侍讀,北鎮撫司過來訊問的時候,已經不怎麼說話了。”
  
  “殿下這樣是對的。”
  
  楊婉回過頭,“那你要怎麼問他呢。”
  
  鄧瑛道:“我今日除了來看看你們之外,也很想問問你的想法。”
  
  楊婉一愣,“我?”
  
  “是。”
  
  楊婉咳了一聲,“我能有什麼想法。”
  
  鄧瑛道:“黃然案雖然是刑案,但是牽扯到皇子,也是內廷私隱,陛下不允許三司介入,就是有意把這個案子遮在內廷。既然陛下有這樣的意思,那我在北鎮撫司,應該有斡旋的餘地。”
  
  楊婉摁了摁自己的太陽穴,強迫自己順著鄧瑛的思路再次梳理黃然案的前後。
  
  鄧瑛的分析和明史抹殺掉黃然案的邏輯是吻合的,貞寧帝囚鎖易琅,命北鎮撫司與東廠共同訊問,甚至遣官申斥,都是在警示自己的這個兒子,要他懼怕軍權和父權,事實上,他要處置的只有黃然,和那些偶爾言語失桎的講官。
  
  “北鎮撫司對黃然用刑了嗎?”
  
  “用了,如今在刑逼那一句詩的含義。”
  
  楊婉抬頭道:“詩?什麼詩啊。”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間三尺冰。”
  
  “黃然寫的?”
  
  “對,是醉後所寫。但事已至此,我覺得這首詩的含義已經不重要了。”
  
  楊婉低頭沉默了一會兒,“你覺得他活不下來?”
  
  鄧瑛點了點頭,“我之前有嘗試過拖延錦衣衛,然後設法遮掩那首詩,但我沒有料到除夕宴上的事,如今已經晚了,現在我擔憂的是你哥哥。”
  
  “我哥哥?為何?”
  
  鄧瑛道:“這個案子審到最後,有兩個了結的方法,第一個是在黃然身上了結,第二個,是牽出這次立儲辯論的“主使”,然後在他身上了結。楊大人和白閣老一直主張清田,但是對於清田策,陛下尚在猶豫,南方的幾個宗親藩王,已經有人走了何掌印的門路,向陛下陳情清田對他們的損害,一旦陛下在清田策上動搖,黃然案就很有可能牽案到楊大人。”
  
  楊婉接道:“所以這個案子必須儘快了結。”
  
  她說完抱著頭,太陽穴像針刺一樣的痛。
  
  “怎麼了?”
  
  楊婉搖了搖頭,“沒事,鄧瑛你讓我想想……”
  
  她剛說完這句話,恒壽齋的門忽然開了。
  
  鄧瑛轉過身,見易琅光著腳站在門前,沉默地看著爐火前的二人。
  
  楊婉見此忙站起身奔到易琅面前,“怎麼鞋也不穿,走,進去,奴婢替殿下把鞋穿上。”
  
  楊婉急於想把易琅帶走。
  
  自從那日在承乾宮外面,目睹易琅對待鄧瑛的情狀,她就不想鄧瑛和易琅再見面。
  
  雖然鄧瑛說過,讓她看著就好,但她還是不想眼看著他把自己的手,謙卑地伸向那一副她一點都喜歡的枷鎖。
  
  “鄧督主,你先……回去吧……”
  
  她試圖把易琅帶進去,然而易琅卻沒有動,反而抬頭對鄧瑛道:“鄧廠臣,你不要走,我有話問你。”
  
  “殿下……”
  
  “楊婉。”
  
  鄧瑛喚了楊婉一聲,隨之笑著沖她搖了搖頭,走到易琅面前,屈膝跪下,“奴婢請殿下安。”
  
  易琅低頭看著他,“父皇將我禁鎖在此處,不允許任何人探視,你既能見我,便是父皇遣來訊問我的欽差,既是訊問,你為何不穿官服?”
  
  “奴婢不想冒犯殿下。”
  
  易琅道:“你不想冒犯我,是因為我姨母嗎?你還在覬覦我姨母。”
  
  鄧瑛沒有出聲,楊婉蹲下身,將易琅攬入懷中,“殿下……”
  
  話才開了一個頭,卻被易琅打斷,“我雖身在囹圄,但師傅們教過我,任何時候,都不能失了皇家儀度,我寧可你待君父對我嚴詞訊問,也不要你因為姨母同情我!”
  
  楊婉怔了怔。
  
  她心疼易琅被皇權和父權羞辱,卻疏忽了,他也是以皇權立身立命的人。
  
  楊婉想著,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衫。
  
  雪風瑟瑟地吹著鄧瑛的脊背,以及楊婉和易琅的面容。
  
  在楊婉不知道該如何開解這兩個人的時候,鄧瑛開了口。
  
  “奴婢其實不想訊問殿下,因為殿下並沒有做錯什麼。”
  
  他說完,抬起頭看向易琅。
  
  兩人一跪一立,卻將好可以互相平視,“即便奴婢代天子訊問,奴婢也不願意輕視殿下。殿下雖然身在囹圄,暫時受桎,但請殿下不要難過。殿下在此處所行之事,文華殿的幾位大人,都感懷在心。”
  
  易琅聽到這句話,忙道:“師傅們知道我不是故意害他們的嗎?”
  
  “是。”
  
  鄧瑛點了點頭,“殿下已經做得很好了。”
  
  易琅沖著楊婉露了一個笑,雖然很短暫,但這是七日來,楊婉第一次看到易笑。
  
  “你起來吧。”
  
  鄧瑛複又行禮,“奴婢有罪,不敢起。”
  
  易琅低頭道:“姨母不喜歡我對你嚴酷,我也不想看到姨母不開心,念在你未行越矩之事冒犯我姨母,我今日不責你,你起來吧。”
  
  “是,奴婢謝殿下饒恕。”
  
  他說完,扶地起身,腳腕上的寒疼令他險些沒有站穩。
  
  楊婉看向他的腳腕,“疼嗎?”
  
  鄧瑛搖了搖頭,輕聲道:“不要在殿下面前這樣問我,替殿下穿鞋吧。”
  
  楊婉這才想起,易琅是光著腳出來的,忙牽著他走到榻邊坐下,轉身去挪炭火盆子過來。
  
  剛回頭,卻見鄧瑛半跪在易琅面前,讓易琅將腳踩在自己膝上,親手理著腳踏邊上的鞋襪。
  
  “我來吧……”
  
  鄧瑛沒有回頭,“都一樣的。你把炭火盆子攏到殿下身邊來,太凍了。”
  
  他說完解開自己的袍子,將易琅的腳攏到了自己的懷裡。
  
  楊婉看著他半跪在地上的那只腿,褲腿處露出厚厚的綁縛,證明這幾日大雪,他的腳腕上的舊傷發作地很嚴重,但因為他說了,不要在易琅面前那樣問他,楊婉還是決定,尊重他的想法。
  
  她摸了摸易琅的手,“乖乖穿好鞋襪,一會兒去炭盆那邊烤烤,姨母去給你煮面。”
  
  說完,又看向鄧瑛。
  
  他專注地在替易琅綁襪,楊婉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道:“殿下也准鄧廠臣烤一會兒,好麼。”
  
  易琅沒出聲,只是點了點頭。
  
  楊婉這才推開門走回院中。
  
  臨近正午,天卻開始下雪了。
  
  畢竟是春時雪,很細很輕,落在皮膚上,一瞬間就倉皇地化掉了。
  
  柴火劈里啪啦地燃響,像放不響的啞炮。
  
  楊婉小心地避開火星子,彎腰挽起袖子,將抖散的麵條放到鍋裡。
  
  她輕輕攪動著沸騰的水,想起上一次,煮面給鄧瑛吃,還是在初秋的護城河邊上,那個時候,張展春剛死,她也曾對鄧瑛說過,“你不要難過,你並沒有做錯什麼。”
  
  如今同樣的話,從鄧瑛的口中說出來,竟然安撫了易琅。
  
  楊婉想著,不禁抿唇笑了笑。
  
  雖然那個時候的鄧瑛,還把自己當成一個罪人,但是自己的話,應該也有安撫到他吧。
  
  “煮好了嗎?”
  
  門聲咿呀,鄧瑛獨自走出恒壽齋,“我幫你吧。”
  
  “不用。”楊婉擋開他道:“我煮面可熟練了。”
  
  說著將面挑出,一面盛入碗中,一面道:“你看你腳腕上裹得有東西,是我上回給你的帕子嗎,會不會薄了一點,我出去以後再給你一條厚的。”
  
  “你的東西,怎麼能夠糟蹋在我的腳上,我甚至連帶在身上都不敢。”
  
  楊婉用手抬起自己腰間的芙蓉玉墜子,摩挲著那顆木定珠道:“但你的東西,我一刻都不想離身。”
  
  鄧瑛低下頭看向那顆珠子,目光一溫:“再給你雕一顆吧,湊成一對。”
  
  “那我還你什麼呢。”
  
  鄧瑛指了指楊婉身後,“我想吃面。”
  
  楊婉應“好。”
  
  轉身又道:“等我挑好端進去,我們一起吃吧。”
  
  鄧瑛搖了搖頭,“殿下不會准的,不要再讓他不開心了,倒楣的是我。”
  
  他說完,彎腰端起碗,“我站在外面吃吧,你趕緊進去,武英殿當年定址的時候,原本是要做佛殿的,但是因為朔氣太強了,所以修建的時候才改了殿制,今日開始下雪了,你一定閉緊門窗,我剛發覺,殿下有些發熱,我一會兒出去會讓錦衣衛的人替他傳御醫,你自己也要保重。”
  
  “發熱……”
  
  楊婉忽然抬起頭,“我有個法子能讓黃然案了結,但是有可能會傷到……不行……”
  
  她說完搖了搖頭,“你當我沒說。”
  
  鄧瑛沉默地看著楊婉,須臾之後忽道:“可以。”
  
  第53章 冬聆桑聲(六) 大明手工一絕啊。……
  
  “你知道什麼,就說可以。”
  
  楊婉端起面就往裡走。
  
  鄧瑛笑笑,追上她道:“可以試試,你對陛下的心思,一直掐得比我們都要准。”
  
  楊婉轉過身,正色道:“鄧瑛,這種事情上你敢信我的感覺嗎?”
  
  鄧瑛道:“不是信你的感覺,是因為這件事本來就在陛下一念之間,你之前可以幫到鄭秉筆和寧妃,所以如果是你的法子,我願意試一試。”
  
  楊婉抿住唇一時沉默,鄧瑛也沒有催促她。
  
  碗裡的面漸漸冷下來,沒有了煙氣兒,楊婉終於鬆開唇,抬頭道:“連日的訊問和今日的申斥,陛下是要殿下對君父有憂懼。若你回稟,殿下因連日訊問,憂懼成疾,也許陛下會立即赦免殿下。只要陛下有意保護自己的兒子,那麼這件案子就不會牽扯到楊倫,只能儘快了結在黃然身上。但是……今日是你訊問,如果陛下開罪,這又是朝臣口誅筆伐你的一道罪名,我不知道會怎麼樣。”
  
  鄧瑛看著楊婉,“楊大人對我說過,無論我做什麼,朝廷都不會再接納我。其實不用他告訴我,我心裡也明白。對我而言,政治清明,清田策得以順利推行,都是我想要看到的,還有……就是一定讓你平安。”
  
  他說完,端起碗,低頭吃了一口面,“都快冷了,快端進去吧,我吃了就走了。”
  
  楊婉其實很想問一問鄧瑛,如果她不提出這個法子,這件事會怎麼收場。
  
  但這個問題沖入她腦子裡的時候,卻讓她再一次有了她自己不是漏網之魚的感覺。
  
  她端著面碗,坐在易琅的榻邊,翻開自己的筆記。
  
  之前寫不下去的那段轉折的空白,現在似乎寫得下去了,但是,她怎麼也沒有辦法,把自己的名字落到筆記上。
  
  ——
  
  這日夜裡,驚懼相交的易琅果然發起了高熱,到後半夜甚至燒得有些迷糊了,拽著楊婉的袖子,不斷地喚寧妃。楊婉捂好他身上的被子,轉身出去,用力敲開武英殿的門,門口的錦衣衛一把攔住她,刀刃照著她的脖子就抵了上去。
  
  “等一下。”
  
  楊婉朝聲音的方向看去。
  
  見通道裡張洛抬手,一面朝她走來,一面示意錦衣衛放下刀退下。
  
  他走到楊婉面前,上下掃了她一眼。
  
  她比之前狼狽了很多,裙衫沾著柴灰,髮髻也松落了,看起來有些可憐。
  
  張洛收回目光,抱刀道:“深夜闖禁,是可即刻處死的罪,你想做什麼?”
  
  楊婉行了一個禮,“殿下高熱不止,還請大人傳御醫。”
  
  張洛聞話,對門口到守望揚了揚下巴:“你去看視。”
  
  “是。”
  
  兩個人應聲從楊婉身旁跨過,帶起了一陣寒冷的風,不多時出來稟道:“大人,殿下的確燒得厲害。”
  
  張洛道:“去會極門遞我的牌子,傳當值的御醫進來。”
  
  說完,就著刀柄一把將楊婉抵在殿門上,“今日東廠那人來過,你們想做什麼?”
  
  楊婉摁著刀柄,“放開。”
  
  張洛陰面偏頭,反而將她抵得更緊,“如果我知道你利用殿下來玩弄我,我定不會再放過你。”
  
  楊婉拼命地想要掙脫,不經意間抓住了張洛的手指,張洛忽然猛地收回了手。
  
  楊婉蹲在門口喘平呼吸,什麼也沒有說,起身摁著肩膀,頭也不會回地朝恒壽齋走去。
  
  會極門上當值的太醫是彭太醫,望聞問切之後,對楊婉道:“寒氣入肺,有些兇險啊,微臣即刻去養心殿稟告。”
  
  楊婉站起身,“我能做什麼……”
  
  御醫看了看易琅的面色,回頭道:“捂好的殿下的被子,把炭燒暖。”
  
  “好……”
  
  說完,用力拍了拍疼得有些發酸的肩膀,蹲身去添炭火。
  
  彭御醫隨口道:“女使的手怎麼了。”
  
  楊婉“哦”了一聲,“將才撞到了。”
  
  她剛說完,易琅忽然混沌地喚了一聲,“姨母……”
  
  楊婉忙擦了擦手坐到他身邊,“醒了嗎?”
  
  “嗯……姨母,我夢到黃師傅和舅舅了……”
  
  “夢到他們怎麼了?”
  
  易琅沒吭聲,但卻伸出滾燙的手摟住楊婉。楊婉索性把他裹起來抱入懷中。
  
  “殿下見到陛下,一定不能與陛下相啄啊。”
  
  易琅點了點頭,“易琅知道,我會跟父皇請罪,不讓母妃,姨母,還有舅舅擔心了。”
  
  “好。”
  
  人情似乎是通的,這個孩子似乎也並不需要楊婉多說什麼,就大多都懂了。
  
  楊婉摟著易琅滾燙的身子,輕聲哄他接著睡下。
  
  天剛大亮的時候,養心殿的旨意果然下來了,貞寧帝命將易琅送回承乾宮修養,寧妃親自撐著傘過來接,易琅看見寧妃,雖然難受,但卻沒有哭。
  
  寧妃在承乾宮中安置好易琅,轉身見楊婉沉默地靠著屏風站著。
  
  “婉兒多虧了你。”
  
  楊婉搖了搖頭,站直身子看著燒得一臉通紅的易琅。
  
  “我沒照顧好他。”
  
  寧妃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能這樣回來,已經是萬幸了。”
  
  楊婉道:“娘娘擔心壞了吧。”
  
  “是啊,但也不敢說,怕惹陛下震怒,害得孩子受更多的苦,也怕牽連到哥哥。”
  
  楊婉寬慰他道:“現下……應該是沒事了。”
  
  寧妃牽著楊婉一道在屏風後坐下,“但願吧。婉兒,”
  
  她說著猶豫了一陣,再開口時,聲音有些遲疑:“你……想不想出宮去啊。”
  
  楊婉一怔,“娘娘為什麼會這麼問。”
  
  寧妃道:“起初你入宮的時候,還是個熱鬧的性子,但這一年下來,姐姐覺得,你沒以前那麼開心了,你如果願意,可以讓鄧廠臣在宮外置一座外宅,遠離宮中的是非,安心地生活,也挺好的。”
  
  楊婉脫口道:“我走了,易琅怎麼辦。”
  
  說完即心驚。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已經默認了寧妃的壽數不會太長。
  
  寧妃聽完卻拍了拍她的手,“他有他的命,會平安的。”
  
  楊婉聽完這句話,忽見窗邊略過一道寒鳥的影子。
  
  似有絕望之意,想要撞破虛空,楊婉無意將它看清,反而下意識地背過了身。
  
  ——
  
  貞寧十三年正月初十,陛下親自往稱承乾宮探視易琅,楊婉和宋雲輕一道站在成乾門的外面,終於在午時,聽到了御旨的內容——黃然判斬刑,其餘講官發司法道受審。
  
  刑部遣人去接的時候,這些人人個個如從地獄升天堂般欣喜。
  
  而刑部接手這個案子以後,將詔獄裡審出的大部分莫須有的罪名都推翻,一樁一樁審結得飛快。
  
  另外還有一道旨意,是下到內廷的。
  
  包括鄧瑛和張洛在內的數十個對易琅進行訊問的欽差,全部被處以十杖。
  
  楊婉再次見到鄧瑛,是在正月十四的這天晚上,內東廠的內衙之中。
  
  內東廠的內衙面闊只有兩間。
  
  外間是正堂,里間就是值房。
  
  值房內沒有陳設,只擠挨著放著一張矮床,三四個墩子,一張桌子。
  
  鄧瑛坐在窗邊上,翻看看楊倫寫的《清田策》,兩個廠衛坐在一邊剝花生,其中一個道:“督主看什麼呢,看了個把時辰了。”
  
  另一個輕聲道:“戶部寫的《清田策》。”
  
  “南方清田,我老家的田產要遭殃咯。”
  
  “你家的田產多嗎?”
  
  那人擺手道:“幸而也不多,老家剩下的人,也不大想照顧,如果能賣出去,倒也還好。”
  
  “那得看,是個什麼價錢。”
  
  說完忽聽鄧瑛咳了幾聲,說話的人忙站起身道:“督主要水麼。”
  
  鄧瑛放下策文,試著力站起身,“我自己倒。”
  
  那人忙殷勤過來,“還是我來伺候您,那日要不是您親自去武英殿,這遭殃就屬下了。”
  
  “噓——”
  
  旁邊的廠衛一面拽他的衣服一面朝門口看去。
  
  那人還不明就裡,“別拉我,都知道我們督主好,和那些牛鬼……這這……楊女使。”
  
  說完,噌地一聲站了起來,一邊拍身上的花生皮,一邊拽著旁邊的人掩門出去了。
  
  楊婉今日穿了一身水綠色的大袖衫,肩上系著如意紋繡的月白色雲肩,松鬢扁髻,簪著一根翡翠玉簪子。與平日著宮服的模樣倒有些不相似。
  
  “怎麼到這裡來了。”
  
  楊婉扶了扶玉簪子,“陳樺讓我來問問你,好些了沒,若是好些了,後日去他那兒湊鍋子呢。”
  
  鄧瑛道:“他怎麼不自己來。”
  
  “哦,他怕他過來,像是巴結內東廠似的,就……”
  
  “宋掌贊會讓他使喚你啊?”
  
  “你……”
  
  楊婉看著鄧瑛坐在燈下,一本正經地分析,忽然有一種想蹦上去捏他臉的衝動。
  
  “我跟他討的差事,行了吧。”
  
  鄧瑛似乎是聽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但卻下意識地“啊?”了一聲。
  
  “你……”
  
  楊婉坐到鄧瑛身邊,“你信不信……”
  
  “嘶……”
  
  楊婉無意間碰到了他好沒好全的傷處,他一下子沒忍住,倒吸了一口氣。
  
  楊婉忙站起身,“完了,我碰到哪兒了?”
  
  鄧瑛梗著脖子沒出聲,卻下意識地拿起楊倫的《清田策》往腿根處擋去,這個動作到是讓楊婉想起了第一次進到他的居室。鄧瑛坐在床上,也是這般僵硬地舉著一本書。
  
  “坐我對面,好嗎?”
  
  他說著,輕輕地換了一個坐姿,“要不要喝水。”
  
  楊婉明白他在岔話題,便接過話道:“要。”
  
  鄧瑛伸手倒了一杯茶遞給楊婉,自己也斟了一杯。
  
  “殿下好些了嗎?”
  
  “好多了,所有人裡,就屬你的傷病,養起來最難了。對不起啊,我給你們出餿主意,又害了你。你要是覺得想不通……”
  
  她說著伸出一隻手,“要不要打回來。”
  
  鄧瑛搖頭笑了笑,將一顆雕芙蓉的翡翠玉珠子放到楊婉的手心,“給你。”
  
  楊婉一愣,又聽他道:“養傷的這幾天雕的,也是定珠,可以穿在你的另外一塊玉墜上,這是中和殿殿頂更換鎮獸獸眼時留下的一點餘料玉,玉質是好的,就是我不太會雕玉,有些地方刻得不好。”
  
  楊婉將珠子移到燈下,那顆珠子不及指甲一半大,卻精細地雕出了芙蓉花的花蕊和花瓣,玉雖溫潤,卻比木頭易碎難雕,她小的時候學《核舟記》的時候,只是驚歎古人精妙的工藝,如今手裡就捧著這麼一樣精工之物,心中除了敬佩之外,還有收到禮物的歡愉。
  
  “大明手工一絕啊。”
  
  第54章 冬聆桑聲(七) 我要為他計較,為他在……
  
  “你願意戴著就好,至於什麼……大明手……”
  
  楊婉豎起自己的一根手指,“大明手工一絕!”
  
  鄧瑛看她由衷開懷,溫和地笑了一聲,“你給我封的嗎?”
  
  “是啊。”
  
  她說著取下自己腰上的芙蓉玉墜子,抽出原來的定珠放在自己手邊,低頭一面穿新珠一面道:“以前我就聽太和殿的匠人們說過,你不僅精通營造的工法,還很善精雕,甚至可以在很小的鼻煙壺裡,雕陰刻的山水。”
  
  她提及的舊事,如溫水過石一般淌過。
  
  鄧瑛淡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且是我在張先生沒看見的時候,偷學的。”
  
  “為什麼要偷學?”
  
  鄧瑛彎腰輕輕地替楊婉托著玉墜,以免她吃力,一面誠實地應道:
  
  “因為做官的人並不該在具體的工藝上下太多的功夫,老師希望我多看《易》、《禮》。”
  
  他著看了看自己的手,“以前就並不精通,現在好多技法現在都忘了,至於那個鼻煙壺,是他們杜撰的,我其實並不會。”
  
  楊婉低頭系玉,似無意道:“已經很難得了,對了,你有沒有想過,以後不做這東廠廠臣,到外面去做個匠人啊。”
  
  鄧瑛聽罷搖了搖頭,“士者不可為匠,只能為官。同樣閹者也不可為匠,只可為奴。即便我想過,也是不可能的。”
  
  他說完重新拿起手邊的本子。
  
  楊婉這才注意到,薑色的冊封上寫著“清什麼策”,中間那個字被鄧瑛的手擋住了。
  
  “你在看什麼。”
  
  “哦。”鄧瑛移開自己的手指,將冊封示向楊婉,“你哥哥寫的,在南方推行清田的策略。”
  
  “我能看一眼嗎?”
  
  “好。”
  
  他倒放了冊子,遞給楊婉。
  
  楊婉就著他翻的那一頁,快速地掃了幾行字,立即回想起了楊倫寫那篇在後來舉世聞名的《清田策》。這篇文章在貞寧年之後,仍有無數的拓本傳世,所以,它不僅是一篇有名的政策文章,同時也是楊倫本人著名的書法作品。
  
  楊婉伸手接過,問道:“這篇文章,內閣和司禮監,是不是還沒有在陛下面前合議啊。”
  
  鄧瑛“嗯”了一聲。
  
  “這是我的抄本。”
  
  “你抄的嗎?”
  
  “對。”
  
  楊婉聞話,認真看向紙上的字。
  
  據說,鄧瑛死了以後,它的宅子被燒過。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此人並沒有在歷史上留下任何的手跡,研究鄧瑛以來,楊婉還是第一次看到他親筆寫的字。
  
  和楊倫的雄渾之風不一樣,鄧瑛的字極其的工整,每一筆都有他的自己的限度,橫豎,撇捺都規在一種恰到好處筆力裡,初見戾氣的時候,就戛然而止地收攏了,看起來沒有一點點攻擊性,規範地就像是雕版裡的字。
  
  見字若見人。
  
  若是在現代,他一定是可以把白襯衣穿得很好看的青年,寫一手印刷體,有一份和科研技術相關的體面工作。然後就像一顆寒冷的齒輪一樣,在世界的某一處地方精準,安靜,孤獨地轉動著。
  
  “字真好看。”
  
  楊婉忍不住誇他。
  
  鄧瑛道:“楊大人才是在書法上有造詣的人。”
  
  楊婉聽了,笑得露了齒,“我才不覺得呢,他就跟那種拿拖把寫字兒的人一樣,跟灌了黃湯一樣,迷惑得很。”
  
  鄧瑛忍不住笑了。
  
  楊婉已經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揶揄楊倫了,然而,他聽了之後卻總是莫名地感到心暖。
  
  她就像身份差距之間的一種吸力,把鄧瑛從晦暗的污泥潭裡拽出來,又把楊倫從清白的天幕中拉下來,讓他們得以暫時並行。
  
  楊婉見他笑而不語,便自顧自地取過那本冊子,隨手翻看。
  
  楊倫這個人,文筆其實寫得很一般,但是他邏輯特別好,楊婉以前讀研究生的時候,有一個專業課的老師就特別喜歡楊倫。說他是一個實幹派,政治敏性一般,但對國家經濟軍事的把握是很有天賦的,如果貞寧帝能夠早死幾年,他的成就應該還會更大。
  
  楊婉從這篇並不算太長的文章裡,讀出十幾年寒窗下苦讀,十幾年部科中歷練的功力。
  
  她放下冊子,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想起貞寧十三年與鄧瑛相關的史料,第一段想到的就是《明史》中,陳述他侵吞江南學田(1)那一段。
  
  這也是後來《百罪錄》裡很重要的一條罪名。
  
  “鄧瑛……”
  
  “怎麼了。”
  
  楊婉抬頭看向他,“如果此策推行,朝廷……會遣誰去南方?”
  
  鄧瑛道:“國子監應該會抽調監生去核算田畝,你……是不是擔心楊倫。”
  
  楊婉原本是擔心鄧瑛,但他這麼一提,楊婉到把相關的史料記載也想了起來。
  
  貞寧十三年的春夏之交,是內閣和司禮監對抗地最厲害的時候,這一場政治鬥爭,因為清田而起,牽扯江南的皇族宗親,以及何怡賢,胡襄等人在南方的大部分隱田。
  
  楊倫的《清田策》被大規模地抵制,他本人在南方也是舉步維艱,甚至差點被害死在江船上。
  
  與此同時,宮中也發生了一件史稱“鶴居案”的大事。剛剛封王的皇次子易玨險些被一個宮女勒死在鶴居中。這個案子牽連甚廣,雖然只有一個宮女行刺,但是因為她的脫逃,北鎮撫司和東廠卻審出了三百對名罪人,這些宮人杖斃的杖斃,絞殺的絞殺。但是,雖然《明史》著重敘述了這一段歷史,卻連一個宮女的名字都沒有留下來。
  
  楊婉的導師認為,這其實是一個幌子,他猜想當年謀殺易玨的主使者應該就是寧妃,但是後來的靖和帝朱易琅,為了替母親遮掩這件醜事,才刻意在史書上留下了“殺三百人”這麼濃墨重彩的一筆。
  
  不過,這只是他個人的一個推論,沒有找到足夠的史料做支撐,所以,最後也沒有寫進論文公開發表,但這一直是他的一個研究方向,並且特別希望當時的楊婉能幫他做下去。可惜楊婉一門心思地撲在鄧瑛身上,拒絕了參與那個課題。現在想起來頗有些後悔。
  
  “鄧瑛,你覺得……現在清田是一個好時候嗎?”
  
  鄧瑛看出了楊婉臉上的憂色,含笑道:“不管它是不是好時候,內閣只會問它該不該。而我能做的,是不讓為民者死,為國者亡。”
  
  不讓為民者死,為國者亡。
  
  楊婉在心裡默誦了一遍這句話。
  
  楊倫是善終,眼前的人是千刀萬剮。
  
  為民者的確未死,為國者天下稱頌,可是,誰能讓說出這句話的人也不死呢。
  
  別說不死了吧,至少讓他死以前,不要再受那麼多的苦了。
  
  她想著,決定暫時不再鄧瑛面前糾纏貞寧十三年這一段複雜的歷史,伸手輕輕地拍了拍鄧瑛的手背。
  
  “你吃不吃堅果,我帶來了,給你剝新鮮的。”
  
  鄧瑛點了點頭,“那我再去倒一壺茶來。”
  
  楊婉看著他扶著桌沿兒站起身,直腰時甚至還被迫遲疑了一下,顯然是還疼得厲害,忽然脫口道:“我想去問問彭御醫,有沒有什麼法子幫你補補身子。”
  
  “我沒事。”
  
  楊婉疑道:“其實,我看張洛已經能當值了,為什麼你十杖就被打得這麼重啊。”
  
  她說完忽然反應過來,“是北鎮撫司掌的刑嗎?”
  
  鄧瑛沒回答,仍只說了一句:“沒事的。”
  
  “怎麼會沒事,張洛那個人實在…”
  
  鄧瑛搖了搖頭,安撫他道:“真的沒事,張大人此人,雖然在刑獄上很殘酷,但他不徇私情,也不泄私憤,對誰都是一樣的,他自己也挨了,只是他身子好,挨得時候也沒出聲,受完了還能自個走回去。”說完提起小爐上的水壺,沏好了第二道茶,倒滿一杯遞向楊婉。
  
  楊婉接過茶道:“他不泄私憤嗎?但我覺得,他要恨死我了。”
  
  “為何?”
  
  楊婉笑了笑,聲音倒坦然起來,“這已經是第二次,我讓他受杖刑了,說起來,我到希望他有點人性,貞寧年間的詔獄,也不至於那麼恐怖。”
  
  鄧瑛扶著床榻慢慢地坐下,“楊婉,張洛並非極惡之人,詔獄……也不完全是地獄。司法道上官員冗雜,關聯複雜,很多案子未見得能進得了三司衙門。但北鎮撫司不一樣,雖然,那裡的牢獄對官員們來說很殘酷,但那未必不是無勢之人的伸冤之門,是平民奴僕,聲達天聽的一條路。在這一處上,張洛算是做得不錯了。”
  
  楊婉聽完這一番話,低頭沉默了一陣,輕聲道:“你令我慚愧。”
  
  這一句話的言外之意,包含著身為一路堅持辯證法的楊婉,對自己的反思,但鄧瑛是聽不出來的。
  
  他看著楊婉低頭不語,下意識地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
  
  “怎麼了。”
  
  楊婉搖了搖頭,抓起一顆花生剝開。
  
  鄧瑛見此,忙也跟著抓了一顆,跟著她一道剝開。
  
  “我剝吧。”
  
  他說著伸手把楊婉面前的一大攤子都收攏到了自己面前,“對不起……”
  
  楊婉笑著搖頭,“鄧瑛,你以前總說,我對做什麼都可以。其實我也一樣,你對我說什麼都可以,你不要總是跟我說對不起。”
  
  花生殼子劈啪一聲破開,兩顆乾淨的花生仁落入楊婉掌中,她將手伸向鄧瑛。
  
  “我之所以慚愧,是因為我覺得比起你,我看人太淺,我認為他對我發過狠,對你嚴苛,就是個沒什麼可說的惡人。別人也就算了,連我也這樣想,太不應該了……”
  
  她說到最後,自嘲一笑,望向鄧瑛的手。
  
  “你這樣的人,真的不該被這樣對待。”
  
  這一句話她的說得很輕,鄧瑛沒有聽清。
  
  那雙手還在剝花生,一粒一粒白色的仁兒從殼裡脫跳出來,落進油紙裡。
  
  “什麼?”
  
  楊婉忽然覺得很遺憾,為什麼她沒有穿越成一個男人,如果她是一男子,她一定考科舉,入國子監,最後做史官,哪怕要被上位者殺頭,她也一定要把這個人的一生,全部真實地寫進大明朝的歷史中。
  
  “我說,如果我是一個男子,我就要做史官。”
  
  “為什麼。”
  
  楊婉揚起頭,“我要保護那個‘不讓為民者死’的人。雖然他不在乎身後名,但我要為他計較,為他在筆墨裡戰一場。”
  
  作者有話要說:
  
  記住最後這裡,HE要考。
  
  (1)學田:學田制是指中國封建教育史上,由國家撥給或者學校自行購置一定數量的土地,作為學校的固定資產,學校將這些土地租佃給附近的農民耕種。
  
  第55章 獨住碧城(一) 即便親子,不可為國棄……
  
  貞寧十三年的春天過得很快,鄧瑛之前設計安置在養心殿門前的吉祥缸,終於逐漸地全部安置完成。
  
  楊婉偶爾從養心殿的御路下走過,見杏花照水,淡影綽綽,花落缸中也浮而不沉,即便是被幾場陣雨打沉在缸底,也都安之若素地躺在青蘚上。
  
  整個明皇城的春天都像極了鄧瑛的氣質。
  
  溫暖,乾淨,彌漫著綢衣漿洗之後,清冽又單薄的香氣。
  
  楊倫的《清田策》開始在江南推行。
  
  但三月初,南方連降暴雨,荊江決口,導致雲夢澤上游附近,三四個正在進行土地丈量的縣,以及經淮陰清口與淮河交匯處的七八縣幾乎全部被淹,湖廣巡撫餘尚文上書貞寧帝,請求減免四縣的賦稅,貞寧帝聽從了內閣的建議,下旨減免荊州四縣一年的賦稅。
  
  誰知淮河氾濫區的州縣,見湖北開了個頭,也紛紛上書請求減免。
  
  然而奏摺一堆上來,戶部卻開始犯難了。
  
  貞寧年間的國庫虧空一直很嚴重,各部已經在寅吃卯糧,眼見著司堂官去年的過年銀又沒有發出來,哪裡還經得起這種往外掏,不往裡進的事。所以內閣但凡合議賑災之事,戶部都以無錢駁回。十幾個遭災的縣民不聊生,地方自顧不暇,清田的工作逐漸變得舉步維艱。
  
  楊倫奏請親自前往南方總領清田事項,然而何怡閑卻也趁機向貞寧帝建議,暫停南方清田,並在工科裡推薦了一個叫梁樊的人前往勘察災情,並總領堵決口的工程。
  
  鄧瑛將這件事告訴楊倫的時候,楊倫差點沒從椅子上跳起來。
  
  “呵!這個梁樊去了南方指不定怎麼攫工部的撥款呢,明明知道清田以後,戶部要買田要用錢,我們都恨不得在石頭縫裡摳銀子。如今天災人禍的當頭,那裡頭還貪!無法無天去了!”
  
  鄧瑛前日夜裡沒睡好,此時被楊倫的聲音震得腦門心疼。
  
  因為是在楊倫的私宅裡議事,眾人都坐得很隨意,只有鄧瑛垂手而立,一站就是一個時辰。
  
  他此時也著實有些難受,不得以按了按太陽穴,咳了兩聲,方對楊倫道:“工部我可以給你們薦一個人,如果諸位大人肯信我的話。”
  
  楊倫憤恨地重新坐下,示意他說名字。
  
  鄧瑛平聲道:“徐齊,太和殿的工程結束以後,此人就回到了工部的司堂上。”
  
  楊倫沒有出聲,白煥忽然問道:“你為何薦這個人。”
  
  鄧瑛轉過身,朝白煥拱手道:“此人與我一道督建太和殿,雖為人過於剛直,但甚是忠義,若楊大人要去南方督察清田,此人應該不會被何掌印轄制,借水患掣肘戶部。”
  
  他說完這句話,在場的所有的人都各自沉默,有人目光懷疑,有人壓根就不屑。
  
  已經快要入夏了,那日又是一個大晴天,楊府正堂的庭院被太陽曬了整整一日,泥巴地裡逐漸逼出了又潮又悶的氣味,戶部的一個吳姓的司官忍不住抹了一把臉,忽然站起來說道:“今日是我私議,我不知道楊侍郎為什麼會讓鄧廠督進來,我也不敢問,但我有一說一,徐齊也好,梁樊也好,都是司禮監的人薦的,能有多大的區別?別說掣肘了,我看他們司禮監現在殺人的心都有了吧。”
  
  白煥提高聲音喝道:“吳大人!慎言。”
  
  吳司官道:“閣老,我肺腑之言,有何懼怕,即便他東廠廠衛出了門就將我拿了,我該說的,也得……”
  
  “他今日若要拿人,就不會忍傷在你我面前站著!”
  
  白煥提聲打斷了吳司官的話,鄧瑛愣了愣,抬頭看向白煥,他也有一絲僥倖,試圖從這個不認他的老師眼裡,看出一絲對他的憐憫。然而白煥沒有看他,擺著手將聲音收斂了回來,倦啞道:“行了,接著議吧。”
  
  楊倫朝鄧瑛望去,見他今日穿的是常服,明明不是很熱的天氣,青緞質地的道居袍,卻已經被汗水濡濕了。楊倫想起了他的腿上的舊傷,即招手讓僕人進來,吩咐道:“再去搬一張凳子。”
  
  “不必了。”
  
  鄧瑛低頭向楊倫行了一禮,“我今日過來,不是與諸位大人議事,只是希望明日御前,大人們有個準備,不至於措手不及,廠內還有公務,這便要辭了。”
  
  楊倫起身道:“來人送一步。”
  
  鄧瑛垂手直起身,“不敢,容我自便吧。”
  
  他說完,低頭又朝堂中眾人行了一禮,直背後退了兩步,方轉身理著袖口朝踏下門階。
  
  楊倫看著鄧瑛的背影消失在二門上,轉身問白煥道:“老師怎麼想。”
  
  白煥沉默了一陣,方道:“徐齊可以舉薦,但是最好不是由內閣推舉,和工部那邊通一聲吧,讓他們今日就上摺子,我們明日票擬,御前議事的時候,一道遞進去。”
  
  楊倫應“是。”
  
  白煥歎了一口氣,顫巍巍地站起身。
  
  “今兒就到這兒吧。”
  
  楊倫忙上前攙扶,師生人跨過二門,白煥忽然站住腳步,“腳傷是怎麼回事。”
  
  “啊?”
  
  楊倫愣了愣,“誰的……腳傷。”
  
  “鄧瑛。”
  
  楊倫沒想到白煥會突然提起鄧瑛的腿傷,有些錯愕,但還是解釋道:“哦。聽說前年在刑部受審的時候被刑具傷的。”
  
  “嗯。”
  
  白煥點了點頭,繼續朝前走,並沒有再多問。
  
  楊倫試探著道:“老師,學生日後……可以與他結交嗎?”
  
  白煥站定腳步,“你為什麼會這樣問我。”
  
  楊倫道:“他是我們在司禮監的眼睛。”
  
  “那你就把他當成眼睛!”
  
  “老師……”
  
  白煥握住楊倫的手,鄭重道:“楊子兮啊……有了交情,便會念同門之誼,他獲罪的時候,你就容易因為一念之差,與他一道萬劫不復。你看看他……”
  
  他說著,抬手朝外指去,“你看看他走得是一條什麼路?他踩著桐嘉書院八十餘人的性命入主東廠,朝廷上沒有一個人不恨他。誰能護得了他?只有皇帝護得了他。可是他做的又是什麼事,是奴婢該做的嗎?他與我們私交消息,明日工部一旦舉薦徐齊,何怡賢立即就會明白,他在中間做了什麼?你若當他是同門,你敢與他一道認這件事嗎?你要撇清啊……”
  
  楊倫不覺捏緊了手,“難道就眼看著他這樣……”
  
  白煥歎了一口氣,眼眶漸燙,喉氣難疏。
  
  “你我都只能看著……”
  
  楊倫道:“可學生的妹妹,還跟他在一處。”
  
  白煥仰起頭,一群雲中的飛鳥,俯衝而下,那架勢如知死而赴死,他原本不願意說出來的那番話,忽然就說出口。
  
  “子兮,即便親子,不可為國棄之嗎?”
  
  此話說完已經走到了正門口。
  
  白煥仍然望著天際,卻不再出聲。
  
  楊倫抬起頭徑直朝門外看去,眼見春道碧樹,燕草綠絲,一派暖春盛景,而他卻恍惚覺得,一路寒冰三尺,白骨載道。
  
  ——
  
  鄧瑛從楊宅出來,獨自走在正街上,幾個東廠的廠衛遠遠地就在人群裡看見了他,一窩蜂地趕到他身邊道:“廠督,您一個人逛啊。”
  
  鄧瑛見他們面紅耳赤,也沒穿官服,攏著袖邊走邊問道:“你們喝酒去了嗎?”
  
  其中一人回道:“是,去喝了一杯喜酒,陳千戶娶了續弦的媳婦,又辦了新宅子,我們這才鬧了出來。”
  
  鄧瑛點頭道:“上一個月是聽說他買宅子。”
  
  “可不,哎喲大著呢,雖說只是個二進的院子,但看著極寬敞。廠督,照說,您也該置一個外宅了,老住在宮裡有什麼意思呢。我瞧著,好些京官都巴巴等著孝敬您,有些是連房契都捧上來了,您就給個臉瞧瞧有什麼要緊的。”
  
  鄧瑛笑道:“走的你們的門路,你們就去瞧吧。”
  
  “那怎麼成,這半年來,您把什麼都分屬下們了,自個裡裡外外啥也沒添置。您什麼都不想,好歹也替楊女使想想啊。”
  
  鄧瑛站住腳步,“不要說這樣的話。”
  
  這話說完,已經到了東華門門前。
  
  幾個廠衛見門上的人,一下子噤若寒蟬,互相拉扯著走了。
  
  鄧瑛一抬頭,便見楊婉立在東華門後,穿著一身簇新的宮服,挽著松髻,這半年來她好像在妝容衣著上摸出了些新的心得,越發明麗起來。
  
  “你怎麼在這兒。”
  
  楊婉朝他走近幾步,“看得出來有什麼不一樣嗎?”
  
  “升了掌籍?”
  
  楊婉笑道:“對,我今晚要請客,但是我沒有地方,所以要借你和李魚那兒。”
  
  鄧瑛遲疑道:“我那個地方促狹,恐……”
  
  “沒事。”
  
  楊婉跟著他朝前走,一面走一面道:“如今天暖了,也不肖在裡面吃鍋子,我看你們平時也都是在外面動火的,這回人也不多,就你我,李魚,還有雲輕和陳樺。我也不求什麼,就求個熱鬧,你看……前前後後,咱們說了多少次聚一聚,你身子一直不好,老沒聚成。”
  
  鄧瑛點頭應了一聲:“好。我先回一趟廠衙,之後就過來。”
  
  楊婉忽然問道:“你今日出去,是不是去見我哥哥了。”
  
  鄧瑛一頓,“你怎麼知道。”
  
  “猜的。”
  
  她說著看向他的腳腕,“看你這走路的樣子,就知道你站了很久。在外面除了他,還有誰敢讓你站這麼久。”
  
  她說完湊到鄧瑛面前,“鄧瑛。”
  
  “嗯?”
  
  “你以後不要怕他,就坐著跟他說話,他要再對你不好,我就上會極門上去罵他。”
  
  鄧瑛笑出了聲,“今日閣老也在,我不能放肆。”
  
  “哦。”
  
  楊婉歎了一聲,“那位大爺我惹不起。哎……”
  
  這一聲歎得有些心酸,“我今日也站了整整一日,我惹不起的人還真多。”
  
  鄧瑛忙道:“怎麼了?”
  
  楊婉抿了抿唇,“蔣賢妃,忽然要看什麼經籍,看便不說了,後來命我誦讀,我給讀了大半日,她宮裡的宮人差點沒睡過去,擺明報復我。”
  
  “是因為上次你檢舉延禧宮的事嗎?”
  
  楊婉聳肩,“還能因為什麼?我算是明白了,姜尚儀為何那次罰我了。”
  
  第56章 獨住碧城(二) 她覺得要出事唄。……
  
  護城河值房這邊,李魚正蹲在牆根底下,在炭火筐子裡挑燒銅鍋的炭。
  
  筐子裡的柴炭個頭大的少小的多,下面的一層則幾乎是碎的。
  
  李魚邊挑邊道:“看著都沒什麼好的了。”
  
  宋雲輕提著水走過來,往炭筐子裡看了一眼,對挽著袖子在砧板邊切菜的陳樺道:“今年撥到二十四局的銀錢是不是比往年少啊。”
  
  陳樺暫時放下刀,抬頭歎了一口氣,“說了要縮減內廷的開支,不過我讓他們搬來的這一筐,還不是全碎的,大得也能挑幾個吧,李魚你再仔細翻翻。”
  
  李魚拍著屁股上的灰站起身,“都翻過了,就這個幾個能燒一會兒。”
  
  他一邊說一邊拿給宋雲輕看,“姐你看看,我覺得也夠了。”
  
  宋雲輕道:“夠了就丟到鍋子下麵點起來吧,欸……算了,你還是陳樺點,你毛躁得很,仔細燒著。”
  
  陳樺聽她這樣說,便擦著手從案板後面走出來,“我很久不做這個事兒了。”
  
  “我將認識你的時候,你可是混司堂燒爐的。”
  
  陳樺聽她揭自己的底,無奈地笑了一聲,點頭認命道:“行,是老本行。”
  
  正說著楊婉端著一盒糕點從承乾宮的方向走過來。
  
  宋雲輕沖她招了招手,“鄧督主呢,你不是去東華門上尋他去了麼?”
  
  楊婉放下糕點,“他回廠衙了,過會兒才來,你們現在就開鍋了嗎?”
  
  陳樺道:“嗯,炭不好,怕一會兒煮得慢。”
  
  楊婉聽完隨口打了個趣兒,“陳掌印不是害我麼,明的我今日請客,你掌管惜薪司,什麼好炭沒有,就給我這些。”
  
  陳樺道:“哎喲喂,楊掌籍,您可別在雲輕面前亂說,如今這炭啊都是衙門造冊,依著數目採買的,以前寬裕的時候,外面的炭軍(1)還能自個昧下些,如今可難了,就我拿來的這些,還是年初庫裡扒拉出來孝敬司禮監,結果老祖宗發慈悲,給賞回來了的。我看今年冬天,怕是更難。”
  
  宋雲輕問道:“怎麼就縮減得這麼厲害。”
  
  陳樺搖頭道:“這誰知道。”
  
  “戶部緊。”
  
  楊婉隨口接了一句,打開點心盒子,挑了一塊綠豆糕遞給李魚,“小屁孩,給你先吃。”
  
  陳樺倒是沒太在意楊婉的話,宋雲輕卻道:“戶部緊?是什麼說法?”
  
  楊婉道:“你當我沒說,朝廷的事,咱們還是不議的好。”
  
  宋雲輕托著下巴,“這也不單是朝廷的事,你沒見咱們的俸祿也跟著縮了嗎?橫豎我想知道為什麼。”
  
  陳樺道:“那你也不能問楊掌籍啊,她也是尚儀局女官,怎能比你知道的多?我們這些天天往外面跑都不清楚的事兒,人楊掌籍能跟你說些什麼”
  
  宋雲輕道:“你瞧不起誰呢,我是不行的,楊婉可比你和李魚都要清醒。”
  
  楊婉笑了一聲,“其實也不複雜,就是南方清田結束,戶部要一筆銀子來收官田,但是今年年初,因為封賞蔣賢妃一族,內廷虧空得厲害,戶部又捏著銀子不肯發補進來,這不就得縮節了嗎?”
  
  宋雲輕聽完,沖著陳樺揚了揚下巴,“你瞧,比你清醒吧,你還敢說什麼。”
  
  陳樺賠笑道:“不敢不敢……”
  
  剛說完,正巧看見鄧瑛從護城河邊走過來,陳樺忙站起身行了個禮:“督主,您可算來了,我被兩位女官大人訓斥得快沒轍了。”
  
  鄧瑛聽他說完,只是看著楊婉笑,沒有說什麼。
  
  陳樺見此,捂著腦門道:“哎喲,我忘了,您也是個不敢回嘴的。”
  
  宋雲輕起身向鄧瑛行禮,楊婉也跟著站起來向鄧瑛行了個女禮。
  
  鄧瑛忙作揖回禮,“你們如此,我還如何坐呢。”
  
  宋雲輕道:“督主您只管坐,不用理會奴婢們,今兒是楊婉做的東,一應的吃食,碗碟,鍋炭,都是要從她的俸祿裡出的,奴婢們跟著坐陪,自然是要伺候起來。”
  
  楊婉彎身將鄧瑛身後的凳子往桌前挪了挪,“坐吧,雲輕說話就這樣。”
  
  “好。”
  
  鄧瑛撩袍坐下,雲輕等人也相繼坐下。
  
  陳樺翻著鍋子底下的炭道:“這炭也是不大好,燒這會兒了,湯水還沒滾。”
  
  宋雲輕道:“你別老去翻它,讓它在底下自個醒一醒就旺了。”說完,又看向鄧瑛問道:“對了,督主,我今兒聽說,司禮監要在東邊奶子府(2)那兒給皇次子再挑幾個乳母。”
  
  李魚吃了一口綠豆糕,含糊道:“都已經兩個乳母在伺候了,還挑嗎?”
  
  宋雲輕道:“蔣賢妃懷孕的時候,奶子府那兒就備下了八十來個奶口,光祿寺每天四兩肉,八合米地養著,隔不了幾日,地方上還給送物送錢,就為預備賢妃這一胎呢。我還記得,當年寧娘娘有孕,也不過備了五六個,真正使上的也就是一兩個,後來皇長子殿下滿了三周歲,寧娘娘就把乳母們都發放回去了。再看看如今延禧宮這架勢,哎……”
  
  她歎了一聲,“這宮裡克扣咱們的錢,不就使到這些奶口身上去了嗎?”
  
  鄧瑛將手握在膝上,有旁人在場,他坐得很規正,在楊婉眼中,看起來莫名很乖。
  
  宋雲輕問他,他便輕咳了一聲,認真回應,“挑選乳母的事,是鄭秉筆在負責,本來宮裡也沒有常例,寧娘娘簡樸,所以只使了一兩個,但蔣娘娘年輕,延禧宮多使幾個乳母,也是皇后和太后的意思。”
  
  楊婉聽到鄭月嘉在負責甄選乳母,忽然背後一陣惡寒,手裡的筷子冷不防“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李魚忙叼著糕餅鑽到桌子底下去替她撿起來,“欸,你自己請客還掉筷子,這不吉利的好吧。”
  
  宋雲輕聞話,照著他的腦門就一敲,“你瞎說什麼,仔細我轟你下去。”
  
  李魚抱著頭“哦”了一聲,忙低下頭繼續咬他的糕餅。
  
  楊婉抬頭問鄧瑛道:“這些乳母都是附近州縣挑送上來的民婦嗎?”
  
  “是,不過軍籍的也有。”
  
  “哦……”
  
  楊婉沒再往下問,背後的那陣惡寒卻一點都沒消退。
  
  好在鍋裡的湯此時開了,宋雲輕為了緩解尷尬,便招呼楊婉汆羊肉。
  
  羊肉一下鍋,原本清亮的鍋底就飄起了一層白色的血沫子,楊婉有些下不了手,比起將才掉筷子,她覺得這個腥膻的場景更加不詳。
  
  鄧瑛發覺了她神情當中的不安,放下筷子側身問她道:
  
  “怎麼了。”
  
  楊婉看著沸騰的湯底,卻不知道怎麼跟鄧瑛說。
  
  她想起了春夏之交的那場“鶴居案”,那場為一個宮人而殺三百人的慘劇,也想起自己導師當年的關於寧妃猜測。
  
  鶴居案並沒有具體的年月日記載,大部分的文獻都只給了出了“春夏之交”這麼一個模糊的時間。
  
  楊婉起先是比較認可主流觀點,也就是《明史》上的記載,說是有一個宮女不堪苦役和責罰,鋌而走險所為。
  
  這個解釋,簡單來說就是說一個“無知少女”報復社會,怎麼聽怎麼不可信。
  
  但是明史當中的好幾個案子都充滿了現實魔幻主義的色彩,於是這位“無知”少女,也就被襯托得沒有那麼奇葩了。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雖然這些事情此時並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推測閉環,但自從聽到鄭月嘉負責為皇次子挑選乳母這件事情開始,楊婉就有一種預感,鄭月嘉似乎就是鶴居案的起因,或者也不能完全斷定就是起因,但至少是其中的某一環。
  
  “鄧瑛,有沒有辦法讓鄭秉筆辭掉這門差事。”
  
  鄧瑛搖了搖頭,“這是皇后遣派的差事,無故是不能辭的。”
  
  “哦……”
  
  這一聲“哦”幾乎帶著歎音。
  
  宋雲輕不解道:“這是好差事,做了皇子的乳母,地方上也會有光的,哪一處地方官衙也不肯落後啊,都會爭著給司禮監的公公銀錢,雖然……鄭秉筆好像不是那樣的人,但也有體面呀,你為什麼叫他辭?”
  
  李魚忽然道:“她覺得要出事兒唄。”
  
  楊婉一怔,李魚卻不知道自己說了一句什麼樣的話,自顧自地在滾水裡撈著羊肉,繼續道:“她剛剛不是筷子掉了嗎?”
  
  楊婉被鍋氣沖得有些迷眼,鄧瑛見她伸手揉眼,便站起身,“我坐你這邊。”
  
  楊婉搖了搖頭,拽著他的袖子坐下,深深呼出一口氣。
  
  “哎,說好我請客,結果我自己攪得你們都吃不好。”
  
  陳樺道:“哪能啊,我們哪裡停了筷子,其實雲輕有時也這樣,遇到些事,就容易想多。不過我覺得也挺好的,這是真細緻,未雨綢繆嘛,我和李魚就沒這腦子。”
  
  鄧瑛聽陳樺說完,低頭對楊婉道:“我明日去和鄭秉筆說一聲,請他留心。”
  
  楊婉點了點頭,抬手拍了兩下自己的脖子,鼓著嘴呼出一口氣,忍不住抬頭又道:“要不,你還是讓他辭吧。”
  
  李魚頂她道:“你也是,都說了是皇后娘娘指派的,你叫他辭了,那可是抗皇后娘娘的懿旨,拖出去打死都不為過,人鄭秉筆菩薩似的一個人,你怎麼跟他過不去啊……”
  
  宋雲輕打掉李魚夾起的肉,嚴肅道:“你別吃了,下去。”
  
  陳樺忙道:“算了算了,都是好心,來來來,這裡還有一片肉,我見鄧督主和掌籍都還沒吃上呢,我給下了啊。”
  
  楊婉捏著鄧瑛的袖子低下頭,抿了抿唇,說了一聲:“對不起,我這糊塗話也不知道是怎麼出口的。”
  
  鄧瑛低頭看了一眼楊婉的手。
  
  她一直很喜歡捏他的袖子,這樣的接觸發乎情,止乎禮,給了鄧瑛在衣冠之下足夠的尊重,但似乎不足以讓鄧瑛完全承受她的焦慮和恐懼。
  
  鄧瑛想著,便把手臂慢慢地垂了下去,好讓她抓得舒服一些。
  
  作者有話要說:
  
  (1)炭軍:給宮裡採買炭火的人。
  
  (2)奶子府:專門儲備皇子乳母的地方,司禮監和錦衣衛負責挑選,光祿寺負責供給肉米。
  
  第57章 獨住碧城(三) 廠督怎麼了?……
  
  一晃到了四月末,楊倫南下江淮,總領清田事宜。
  
  工部的徐齊隨行,奉旨勘察雲夢澤上游的決口。
  
  旨意下到工部的時候,內閣和戶部都鬆了一大口氣。
  
  戶部這才把科部官員們去年的烤火銀和年銀髮放了下去。
  
  雖說已經快到夏天了,但京城裡指望著這些俸祿過日子的小官們,還是個個歡天喜地湊到戶部衙門口,眼巴巴地等著發放。
  
  衙門口前面一時熱鬧地像過年一樣,趁著等候的當兒,禮科的幾個沒什麼實務的給事中聚在一起議論。
  
  其中一個坐在門口的條凳上喝著碗子茶道:“年前還說,要拖過今年,等到明年過年的時候才補發得出來,怎麼如今就有了呢?”
  
  工科的一個官員在旁應聲道:“上月日御前大議,工部徐大人上奏的荊河補決預款,比之前工部上奏的少了三分之一,這麼一來,戶部就有了餘銀,所以也就有今日的事。”
  
  另一個上了年紀的堂官道:“今年是真正看到了銀子……遠比往年混著著胡椒,鹽米……那般發放體面多了。”
  
  條凳上的官員放下茶碗,歎了口氣,“是啊,去年年關,家裡的病妻連藥都省下來了,說是要存點錢給母親多做一床棉被,等明年我們補了俸祿,她再接著治病。哎……母親倒是熬過來了,年初她人卻沒了,如今我拿著這些錢……”
  
  他說著說著,就沒了聲。
  
  在場的也無人出聲去寬慰他。
  
  這畢竟是整個大明積弊,沉重的賦稅和越演越烈的土地兼併自相矛盾,寒門無田產,即便是個有品的官吏,要了“兩袖清風”的名聲,家裡也就得有餓死冷死的人。
  
  他這一番話在暖風和煦的暮春時節說出來,平白地減去了人們臉上的好不容易才綻出來的笑容。
  
  ——
  
  戶部發俸祿的這一日,恰巧也是福慶長公主的生辰,鐘鼓司在蕉園演宮廷戲。
  
  福慶公主是貞寧帝的胞妹,元年時被荊國公家求娶,下嫁荊國公長子。荊國公雖已歸原籍頤養,但公主卻一直與駙馬住在京城。
  
  太后很疼愛自己這個小女兒,親自在宮裡為她過這個生日,皇帝為了讓太后高興,便帶著皇后以及諸位嬪妃一道來觀戲。原本這個時候,司禮監的幾個有頭臉的太監,都會在左右伺候,今日卻只有鄭月嘉一個人服侍御前。
  
  皇帝看了一回戲,見福慶公主意興闌珊,便隨口問道:“怎麼了福慶。”
  
  福慶公主怔怔地聽著戲,並未應聲。
  
  太后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福慶?”
  
  福慶公主這才回過神來,見皇帝和太后都看著她,“忙起身回道:“福慶失禮。”
  
  皇帝擺了擺手,“朕看你心神不寧,有什麼事不妨直接對朕說。”
  
  “是。”
  
  福慶公主直起身,“回皇兄的話,國公在南方病篤,藥石無用,臣妹與駙馬惶懼不已,臣妹方才聽了戲文裡的唱詞,想起國公,一時出神,實有失禮,還請皇兄恕罪……”
  
  太后問道:“去年年底,不是奏報有漸愈之像嗎?”
  
  福慶公主聽完太后這句話,索性橫心在皇帝面前跪下。
  
  太后忙叫把戲停了,彎身問道:“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福慶公主付下身道:“母后,女兒是愚鈍的婦人,深知朝廷大政不可妄議,可是國公實在年邁,不堪清田吏的輪番問訊,駙馬為此日夜心憂,福慶也於心不忍,還請母后和皇兄垂憐。”
  
  太后見她說得悽楚,但事涉開年的大政,倒也沒有冒然開口。
  
  貞寧帝示意鄭月嘉上前將福慶公主扶起,壓低聲音問了鄭月嘉兩句,方平聲對福慶公主道:“朕會讓內閣查明後寫一道條呈上來,今日是你的生辰,母后和朕都高興,這件事就先不要提了。”
  
  寧妃坐在皇后的下首,聽完這一番言談,心裡漸漸有些不安定。
  
  她藉故起身辭出蕉園,往承乾宮走,恰在咸安宮前的宮道上,遇見了楊婉。
  
  楊婉原是回尚儀局交差,眼見寧妃一行人過來,本不想耽擱,便與旁人一道退到道旁行禮,誰想寧妃卻喚她道:“婉兒,姐姐有話跟你說。”
  
  楊婉這才起身上前道:“蕉園的戲還沒散呢,娘娘怎麼就出來了。”
  
  寧妃示意左右稍退,對楊婉道:“婉兒,哥哥去了南邊那麼久,為何一絲消息都沒有。”
  
  楊婉聽她這樣問,想起楊倫臨走前對她叮囑過她一句:“無論我在南方情狀如何,都不可讓寧娘娘知曉。”又見寧妃神色擔憂,便勉強笑了笑,應道:“沒有消息便是一切平安,娘娘不要擔憂。”
  
  寧妃搖頭,“可是,我今日聽福慶公主說,荊國公病重,是因江南清田而起。”
  
  楊婉欲言又止。
  
  荊國公的爵位是先帝所封,其家族在南方根基深厚。
  
  楊倫清田策的首要目的,就是要把這些世家地主漏稅的隱田全部挖出來,然而這些大族要麼像荊國公一樣,與皇帝攀親,要麼就背倚京城高官。楊倫在南方的政治處境可想而知。
  
  “等福慶公主出了宮,或許就好了。”
  
  楊婉說了一句連自己都不信的寬慰之言,接著又道:“娘娘,您萬不能在陛下提到哥哥的事。”
  
  “姐姐明白。”
  
  寧妃掐著自己的手腕,“可是姐姐心裡不安,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娘娘什麼都不要做,這幾日一定要照看好殿下,還有,千萬不要和延禧宮有任何來往。”
  
  “延禧宮?”
  
  “是,這幾日延禧宮風頭太盛了,咱們避一避吧。”
  
  寧妃點頭道:“你不說姐姐也明白,哦……”
  
  她想起自己只顧問楊婉,忘了她今日尚在當值,忙摁了摁自己的前額,
  
  “姐姐是不是絆住你了?”
  
  “倒沒有,我今日差事了結得早,只差回去蓋印了。”
  
  寧妃道:“行……那姐姐不耽擱你,你去做事吧,姐姐回承乾宮了。”
  
  楊婉讓到道旁送她,直到她轉過咸安宮的宮牆角,方直起身繼續朝尚儀局走去。
  
  尚儀局裡此時只有司賓和司贊兩位女官及幾個女使在,姜尚儀和司籍女官皆不在。
  
  “姜尚儀她們呢。”
  
  司贊女官抬頭應道:“胡司籍去經籍庫點查去了,至於尚儀大……應該是去司禮監了,今日做了糟菜,每回做糟菜,尚儀都會親自給老祖宗送幾罐過去,老祖宗牙口不好,別的克不動,吃那個最受用了,你坐著等會兒吧。”
  
  楊婉已經不止一次地從這些女官的話語中,聽出她們對何怡賢的敬重。
  
  今日將好閑,她索性坐下來接了一句道:“尚儀對老祖宗真好啊。”
  
  兩位司級的女官相視一笑。
  
  “老祖宗對我們這些人,是沒話說的,大家剛入宮的時候,都跟沒頭的蒼蠅似的亂轉,要不是老祖宗的恩待,還不知道要多少罰。尚儀大人剛入宮的時候,家裡的母親病故,她父親又不肯拿錢出來安葬,老祖宗聽說以後,拿了十兩銀子給胡襄,讓他親自幫著發送,尚儀這才認老祖宗做乾爹。”
  
  楊婉道:“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尚儀那樣的人為何會對司禮監如此恭敬,現下才知,有這樣的緣故。”
  
  司贊女官放下手中的公文,“我們入宮來做女官,各有各的苦衷,相比我們,那些內侍就更可憐了,哪一層的主子對他們不是非打即罵的,要不是老祖宗明裡暗裡地護著,還不知道要慘死多少。”
  
  她說完看向司賓女官道:“所以,上回鄧廠督在司禮監受杖,我們不都挺詫異的。老祖宗雖然也責罰下面的人,但每次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嚇唬嚇唬就算了,把人打成那樣,還真是第一次。”
  
  司賓接過話道:“他定是做了亂了規矩的事,才受那樣的責罰,老祖宗那個人,只要底下人不破他的規矩,他就把咱們當自個的子女擔待,但要破了他的規矩,那他也是不饒人的。鄧廠督……是太鋒芒了些,你們說,東緝事廠那個位置,哪裡是他該坐的。”
  
  楊婉靜靜地聽著二人的對話,沒有出聲。
  
  司贊女官見她低頭沉默,也覺得她們在楊婉面前說得有些過了,便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們也不是故意當著你說這些,說給你聽,也是希望你能勸勸鄧廠督,頭頂上有庇護,那就是天,幹什麼要去掀了天呢,到時候天塌下來壓人,受苦的還是自己,是不是。”
  
  楊婉聽完,卻連假意地點個頭都覺得有些困難。
  
  這無疑是何怡賢和整個內廷的宮人們長期磨合出的相處之道。像一種扭曲的“親子”關係,用“恩惠”強迫“子女”屈膝跪拜。但就是這樣的行為,在那個年代的內廷,卻得到了包括姜尚儀在內的幾乎所有人的認可,更令楊婉難受的是,他們認為鄧瑛是一個異類,所受之罪,皆屬應當。
  
  “我覺得鄧瑛挺好的。”
  
  她忍不住說了這麼一句。
  
  司賓女官歎道:“那是他對你好,你才這麼說。不過楊婉,你要是真維護他,就不應該說這樣的話。他日後在陛下面前要真有個過錯,老祖宗不擔待他,他得死無葬身之地啊。”
  
  楊婉沒有再說話。
  
  其實站在這兩位女官的立場上,她們對楊婉說的話已經算是很誠懇的了,楊婉深知自己不應該在這個地方出言齟齬。但她還是不願意曲意逢迎,只得咳了一聲,避開她們的目光,抬頭朝窗外看去。
  
  漸近正午,來往的宮人各自忙碌,如芸芸眾生,也死萬千螻蟻。
  
  她抿著唇歎了一口氣,將雙手疊在案上,彎腰趴了下去。
  
  ——
  
  司禮監這邊堂門內閉。
  
  姜尚儀走到混堂司的時候,就看見司禮監的正堂外頭跪著一個人。
  
  那人身著東緝事廠廠臣的錦袍,直背垂臂,垂在膝邊的衣袖,輕輕為風所鼓。
  
  姜尚儀從他身旁行過,走到正堂門前。門前的內侍忙上前來道:“尚儀您來了,奴婢這就去跟老祖宗傳話。”
  
  姜尚儀道:“不必著急,老祖宗若是在議事,我就等一等。”
  
  內侍躬身道:“老祖宗知道您今日過來送糟菜,旁人來了那是不行,但您來了,一定要進去通報,您略站站。”
  
  姜尚儀點了點頭,似隨意的問了一句:“廠督怎麼了。”
  
  內侍朝她身後瞄了一眼,“哦……這奴婢哪敢說啊,都是祖宗,您一會兒進去問老祖宗吧。”
  
  姜尚儀沒再往下問,趁著等候的空擋,轉身朝鄧瑛看去。
  
  他一直沒有抬頭。
  
  正是午時將過,司禮監來往回事的人很多,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難免有人要竊語幾句,但他始終沉默。姜尚儀朝宮道旁看了一眼,兩個緝事廠的百戶站在不遠處,喝斥著來往議論的宮人,但聲音也壓得很低。
  
  第58章 獨住碧城(四) 它根本“生不逢時“。……
  
  “尚儀。”
  
  通傳的內侍出來,見她一直瞧著鄧瑛所跪處,便走到她身邊回話道:“老祖宗讓您去呢。”
  
  姜尚儀收回目光,轉身指了指身後的兩個罎子,“我這兒還有兩罎子糟菜,你抱著跟我一道進去吧,我就不叫她們跟著了。”
  
  那內侍忙接過來:“欸,奴婢伺候您進去。”
  
  司禮監正堂內,除了鄧瑛和鄭月嘉之外的幾個秉筆都在座。
  
  幾人正吃晚飯。何怡賢腸胃不好,喜歡喝粥吃醬菜,其餘幾個秉筆也都上了年紀,也都樂得跟著掌印養身。
  
  何怡賢這會兒將喝完一碗肉糜粥,見姜尚儀進來,臉上便堆滿了笑紋,抬手招呼她一道過來坐。
  
  “算著日子,你該來瞧乾爹了。”
  
  眾人都知道何怡賢很疼這個乾女兒,聽他這麼一說,便附和道:“尚儀一來啊,我們都不配和老祖宗坐著了。”
  
  姜尚儀行了一個禮,方在何怡賢身旁坐下,接過內侍遞來的筷子,還沒等她看,便聽何怡賢道:“是你慣用的那一雙。”
  
  姜尚儀笑了笑,招收讓那抱著罐子的內侍把罎子放到桌子上,親手揭開壇蓋兒,用筷子夾了一筷子糟肉放入何怡賢的碗中,“上回乾爹說肉皮子有些滋味,我這回就多燒了半個時辰,比之前的燜得還要爛些,乾爹您嘗嘗。”
  
  說完,又夾了幾塊分別放到幾個秉筆碗中。
  
  幾個人都笑著看,但不敢動筷。
  
  何怡賢笑道:“她孝敬你們,你們就嘗嘗吧。”
  
  眾人應“是。”這才紛紛下筷。
  
  糟肉一夾即爛,濃郁的醬香氣從罎子裡冒了出來,肉質軟爛流脂,送入口中之後,若凝脂一般化開,肉的香味流竄入口鼻,把這些個有些年生的五臟廟祭得服服帖帖的。
  
  “還是我這女兒,知道我的脾胃。”
  
  說完,就著筷子點向胡襄等人,你們都是跟著我享的福。”
  
  胡襄道:“是啊,每月就等著您分我們這一口呢,比御膳還有滋味,別的不說了,關鍵是這個體面,尚儀親手孝敬過來的,旁人哪裡想得到呢。”
  
  姜尚儀放下筷子坐下,“女兒在想,是不是也得留下幾塊,孝敬外面的鄧廠督和今日在御前伺候的鄭秉筆。”
  
  何怡賢頓了頓筷子,姜尚儀不動聲色地倒了一杯茶遞給他,“一方面是我這個做女兒的孝敬乾爹,另一方面,也是我們尚儀局對司禮監的禮數,幾位秉筆都敬到了,沒理由少了那兩位啊。”
  
  何怡賢笑了一聲,“你啊,你進來之前就想好了求情是吧。”
  
  “乾爹恕罪。”
  
  她說著又起身行了個禮,“乾爹以前維護我們,我如今大了,也想學乾爹一樣,照顧著尚儀局的那些女孩子們。”
  
  何怡賢道:“那個叫楊婉的姑娘?”
  
  姜尚儀點了點頭。
  
  “我看在楊婉的份上求這個情,若不是太大罪,乾爹能不能看在我的份上開個恩。”
  
  何怡賢笑而不語,慢慢地將碗裡的肉吃完,方放筷道:“你知道為什麼罰他嗎?”
  
  “不知。”
  
  “他一而再再二三地壞乾爹的規矩,咱們司禮監按在地底下的事,如今全部擺到了他內閣的值房裡,內閣已經能趕在乾爹的前面,跟主子薦人了。”
  
  姜尚儀點了點頭,“女兒明白,若乾爹覺得恕不得,就當女兒將才是不懂事。惹您不快,女兒跟您請罪。”
  
  何怡賢擺了擺手,“罷了,你是第一次對乾爹開這個口,怎麼樣乾爹也會給你這個面子,你出去的時候叫他起來吧。一併告訴他,他若不想再受這樣的辱,就將工部那件事,好好地對我交代清楚。”
  
  “是。”
  
  姜尚儀應了一聲,低頭又向何怡賢碗中夾了一快糟肉。
  
  幾個人又坐著說了一些宮裡的閒話,不多時,天已有些擦黑。
  
  姜尚儀從正堂內走出來,徑直朝鄧瑛走去。
  
  “鄧廠督,老祖宗讓您起來。”
  
  “是。”
  
  鄧瑛輕聲應過,方撐地試圖站起來,不遠處的兩個廠衛見狀,忙趕過來攙扶。
  
  鄧瑛站直身子,鬆開兩個廠衛的手向姜尚儀揖道:“多謝尚儀解圍。”
  
  姜尚儀道:“我並非為你解圍,而是不希望,我尚儀局的人因為你而與司禮監結怨過深。”
  
  她說完,對鄧瑛身旁的兩個廠衛道:“你們先退下。”
  
  廠衛道:“我們是督主的人,憑什麼聽你一個女官的,要聽我們也聽楊掌籍的。”
  
  鄧瑛側身道:“不要無禮,先退下。”
  
  廠衛聽他這樣說,這才退到了宮道上。
  
  鄧瑛忍著疼朝後退了一步,再揖道:“尚儀恕罪。”
  
  姜尚儀蹲身回禮,而後方道:“鄧廠督,尚儀局在我手裡,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司禮監在老祖宗手裡也是一樣。宮中千百張口,除了要吃飯之外,也要經營家族,我們都是苦命的人,否則也不會把自己鎖進來,既然進來,那便是要為外面的活人爭一口氣。你把司禮監的財路全部斷掉,有沒有想過,會有多少人恨你。”
  
  鄧瑛聽完垂首應道:“鄧瑛明白。”
  
  姜尚儀歎了一口氣,“我是一介女流,目光短淺,你若覺得我說沒有道理,就當我沒有說過。但楊婉是個很聰明的人,她看事情看得很細,也很透。拿捏要害,招招精準。我很喜歡她,現而今她還收斂著,但我仍然很擔心,她日後也會跟你一樣,被自己的聰明害死。你要明白,宮裡什麼樣的人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過於聰明的人。”
  
  這番話說到這裡,才真正見到了底。
  
  鄧瑛和姜尚儀都不知道,所謂的“過於聰明”其實並不來自於現有的文明,是後人對前人的綜合性思考,批評性定性。這種“聰明”從一開始就是高高在上的。然而,它的優越性只是存在於精神層面,事實上,它根本“生不逢時”,只會帶給楊婉獨坐高臺,與人結緣而終究無果無望之感。
  
  她之所以收斂,是因為歷史的厚重感還沒有完全被人的鮮活壓過去。
  
  而“活人”碾壓“故紙”的契機在什麼地方呢?
  
  五月初一,楊婉一直在等待的“鶴居案”終於發生了。
  
  這一日傍晚,楊婉正與鄧瑛一道在內學堂裡寫字。
  
  楊倫走後,他在內書堂的值日,便大部分轉給了鄧瑛。鄧瑛雖然身兼秉筆和廠督兩任,事務極其繁忙,但他還是很願意抽出時間,給內學堂的閹童們多講授一些。
  
  此時內學堂已經散了學,除了兩個留下來默書的閹童站在門廊下誦讀,堂內就只剩下楊婉和鄧瑛兩個人。楊婉這幾日在替胡司籍編撰要拿給漢經廠重印的書錄,胡司籍要得緊,她已經沒日沒夜地弄了三天了。
  
  鄧瑛難得地在讀內學堂的授本,偶爾提筆標注,楊婉就坐在他對面,埋著頭一聲不吭地奮筆疾書。
  
  鄧瑛忍不住矮下書看她。
  
  楊婉一旦開埋首紙堆,就有一種開弓沒有回頭箭的架勢,手邊一杯茶,茶邊放一把堅果,寫一段時間之後,會習慣性地拿筆桿子戳戳她自己的額頭。
  
  就在她戳額頭的時候,李魚突然從外面撞進來,一下子摔在門口,頓時把鼻子磕出了血。
  
  楊婉受驚,額頭上立刻筆桿劃出了一道紅痕。
  
  她忙抬頭朝李魚看去,一面掏自己的帕子給他,一面問道:“你幹什麼?”
  
  李魚摁著鼻子爬起來道:“出事了!出了要翻天的大事了。”
  
  鄧瑛起身道:“慢慢說清楚。”
  
  李魚摁著自己的胸口道:“二皇子將才差點被一個乳母游桂春勒死!延禧宮沒拿住人,現而今這個游桂春不知道逃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姐姐讓我過來找你,叫你先暫時別回五所,去承乾宮,北鎮撫司已經抽調了一個衛的人進宮,五所已經封禁了,我過來的時候,四大門也已經全部戒嚴,連今日內閣會揖的官員們,也通通不能出宮。”
  
  他的話音剛落,門外傳來廠衛的聲音。
  
  “督主,您在裡面嗎?”
  
  “我在。”
  
  “陛下傳召您即刻去養心殿。”
  
  “知道了。”
  
  鄧瑛正要走,卻見楊婉怔怔地坐在書案前,筆尖的墨水低下來,把她將寫好的書錄沾染了一大半。
  
  “楊婉。”
  
  鄧瑛喚了她一聲,她這才回神,手上的筆卻當的一聲落地。
  
  鄧瑛蹲身替她撿起來,放到她手邊的筆架上,“你擔心……”
  
  “鄭月嘉……”
  
  她直呼出了鄭月嘉的名字。
  
  她的預感果然是對的,歷史上那個模糊的“宮人”如今有了名字——游桂春,甚至有了來歷,可以通過東安門外的奶子府查到她的年齡和籍貫。
  
  鄧瑛輕聲道:“你先不要慌,既然是乳母行兇,不光司禮監的令差太監,奶府和挑送的地方都要接受審查。你讓我先去看看,等我看清明一些之後,再跟你說,你回承乾宮去。”
  
  楊婉抬起頭道:“你查到了始末一定要來告訴我,這件事情有可能不像表面上那麼簡單。”
  
  “好。”
  
  鄧瑛站直身對外面道:“覃千戶,你送楊掌籍回承乾宮。”
  
  第59章 獨住碧城(五) 然而選哪一邊,他都有……
  
  黯淡的天幕下起了一陣大風,楊婉回到承乾宮時,合玉正帶著承乾宮的宮人們四處合閉窗戶,戶樞的咿呀聲和落鎖的磕扣聲交錯在一起,嘈嘈切切,令人心亂如麻。
  
  楊婉站在明間的扇門前,門廊下的瓷缸中的蓄水突起了漣漪。
  
  楊婉抬起頭,豆大的雨水便從天而降,砸向被夏陽烤得乾裂的泥中,天色頓時暗得更厲害了。
  
  寧妃坐在明間的繡架後面,對楊婉道:“婉兒,進來坐,易琅過會兒就回來了。”
  
  楊婉合上扇門,走到窗邊將燈燭點上,搬了個墩子坐到寧妃對面,“外面下雨了,燈火晃眼睛得很,娘娘要不別繡了吧。”
  
  寧妃搖了搖頭,“就還差幾針了。”
  
  剛說完,合玉便在外頭道:“娘娘,小殿下回來了。”
  
  楊婉起身打開門,易琅渾身濕透地躲了進來,“母妃,外面好大的雨。”
  
  寧妃忙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了擦臉,“悶了這麼多天,早該下了,快去裡換一身衣服,母妃給你做了糖酥。”
  
  她的這一番話說得有些刻意,聲音甚至因此有些發顫。
  
  楊婉明白她是想安撫易琅和宮裡的人,無奈人對危禍總是比對福事敏感。
  
  貞寧年間第一次搜宮,除了錦衣衛之外,羽林和金吾衛也各自抽調了守衛參與搜查,各宮的宮人大多也是第一次經歷這樣駭人的搜宮,事關皇子性命,人人自危,但也都忍不住伸長了脖子,眼巴巴地朝外面張望。
  
  易琅換了衣裳出來,合玉等幾個有些年紀的宮人早已聚到了明間外面的門廊下,廊下的雨聲很大,卻還是能聽到宮道上淩亂的腳步聲
  
  合玉道:“那奶口(1)還沒找到嗎?”
  
  剛從外面打探回來的內侍回道:“先頭說是奔去了五所,如今五所已經被翻得底朝天了,也沒能找到。聽說,今兒要連夜一宮一宮地搜。”
  
  “那豈不是也要搜我們這裡?”
  
  “看樣子怕是會來。”
  
  話音落下,明間內燈火一晃,寧妃手上的針刺錯了針腳,偏紮到了手術上,楊婉忙將燈移過去查看,“娘娘心神不寧,還是別繡了。”
  
  說完又對扇門外道:“合玉,進來回話。”
  
  門一開,大片大片潮濕的雨氣便撲了進來,屋簷若百龍吐水,廊下水花四濺,寒意像返潮一般從地上騰起。合玉攏著褙子,哆哆嗦嗦地進來:“奴婢看著外面情形不好,娘娘,您和掌籍還是避一避吧。”
  
  寧妃摟著易琅道,“如今二皇子怎麼樣了?”
  
  合玉回道:“還不知道呢,御藥房的當值的太醫都過去了。會極門上現在已經亂成一團,很難問到消息。”
  
  易琅抬頭問楊婉,“姨母,二弟怎麼了,為什麼要搜宮。”
  
  楊婉剛要張口,卻見寧妃沖著她擺手。
  
  楊婉低頭看向易琅,他的手雖然攏在袖子裡,卻已然握成了拳頭。
  
  “殿下總要知道的。”
  
  這話她是對著寧妃說的,寧妃的目光流露出不忍,伴著一絲一閃而過的驚惶,她沒說話,只是垂下眼瞼點了點頭。
  
  楊婉蹲下身看著易琅道:“二殿下在鶴居遇襲,行刺的宮人脫逃,如今還沒有被鎖拿。殿下明白是什麼意思嗎?”
  
  易琅點了點頭,“我明白,之前大臣們與父皇辯論立儲之事,如今二弟遇襲,父皇一定會對我和母妃生疑。”
  
  楊婉與寧妃相視一怔。
  
  楊婉原本只是想把事實告訴他,誰知他竟已經獨自觸及了背後的暗湧,她索性追上一問。
  
  “如果是這樣,殿下要怎麼辦?”
  
  易琅回頭看向寧妃,“我會向父皇陳情,母妃不會做這樣的事。”
  
  一聲悶雷接替了易琅的話聲在所有人頭頂炸開,陰沉的天色被劃開了一道暗透冷光的口子。
  
  養心殿的明間內檀香流煙,張洛與鄧瑛並立在鶴首香爐前,鄭月嘉伏身跪在地上,雙手被捆在膝前。
  
  次間裡不斷傳出女人的哭聲。
  
  貞寧帝不耐地敲了敲御案,“何怡賢,進去跟她說,要哭回延禧宮哭去,不要在朕這裡哭,翻來覆去就是那麼幾句沒根的話。”
  
  何怡賢躬身去了次間,不多時裡面的哭聲果然漸漸止住了。
  
  何怡賢走出地罩,輕聲在皇帝身邊回道:“娘娘別的沒什麼說的,只求陛下要為她和二殿下做主。”
  
  皇帝轉過身看向鄭月嘉,“你是朕在面前說了,還是去詔獄裡說。”
  
  鄭月嘉抬起頭,“奴婢奉旨為二殿下甄選奶口,卻令二殿下受乳母謀害,險喪性命,奴婢自知罪當萬死,不敢求陛下容情,但奴婢絕不敢生出戕害皇子之心,更從未與人合謀,求陛下明查。”
  
  皇帝轉身坐到御案後面,冷聲道:“你伺候了朕這麼多年,朕不想鮮血淋淋地審你,但朕可以把你交給北鎮撫司和東廠同審,朕就不信了,這麼一個瘋婦,平白地就能從地方上到內廷,這其中究竟有哪些人的手伸到了朕的身邊,朕必須知道確切。來人,把他身上的官服剝了,送北鎮撫司受審,鄧瑛。”
  
  “奴婢在。”
  
  “你以內東廠提督太監的身份與北鎮撫司共同審理,記好了,朕要的是與此次襲案真正關聯的人,不是他受刑不過瘋咬出來的,這一點,你要替錦衣衛拿捏好,朕不准刑殺,也不准他自盡,事關宮禁大事,朕不看無頭案。”
  
  鄧瑛在鄭月嘉身旁跪地伏身,“奴婢領旨。”
  
  幾個廠衛入殿,解開鄭月嘉手上的綁繩,脫下他秉筆太監的官服,鄭月嘉趁著幾個人脫手的空擋,膝行至貞寧帝面前,“陛下,奴婢實無話可說,但求一死,求陛下垂憐……”
  
  皇帝照著他的心窩子就是一腳,沉聲道:“你跟著朕的時間不短,明白朕平生最恨什麼,內廷乃朕臥榻之所,今日有人在鶴居傷朕的皇子,明日是不是就有人能上養心殿戕朕的性命?朕養著你們,寬恕你們,你們越發大膽,敢背著朕同歹人算計起朕來,你還敢讓朕垂憐!簡直無恥至極!來人,先拖出打四十杖。”
  
  廠衛應聲將鄭月嘉拖出了養心殿。
  
  何怡賢奉上一盞茶,皇帝接過來喝了一口,這才緩和了一些,見鄧瑛還跪著,便就著握盞地手朝外指了指,“你起來,出去監刑。”
  
  鄭月嘉被廠衛一路拖到了養心門後,因為知道刑後就要把人交北鎮撫司受審,因此沒有架刑凳。就在他身下的地上鋪了一張白布,以免沾染養心殿門。掌刑的廠衛問鄧瑛道:“督主,該怎麼打。”
  
  鄭月嘉伏在地上抬頭看向鄧瑛,兩個人雖然都沒有說話,但卻各有各的隱言,希望對方與自己足夠默契,得以在無聲之間意會。
  
  “不傷性命即可。”
  
  鄧瑛看著鄭月嘉的背脊平聲說這麼一句。
  
  鄭月嘉肩膀應聲鬆弛下來,搖頭自顧自地笑了笑。
  
  鄧瑛收回目光,背身朝後走了幾步,又抬手示意掌刑的廠衛近前,“用完刑以後,讓北鎮撫司過來押送。”
  
  “是。”
  
  鄧瑛這才轉過身面向鄭月嘉,“打吧。”
  
  ——
  
  四十杖,雖然傷筋動骨,卻不過是皇帝剝掉鄭月嘉秉筆身份的一隻手而已,也是做主人上位者的,棄掉奴僕的儀式,這一番皮開肉綻之後,詔獄就再也不會把他當司禮監的人看,甚至不必把他當人看。他完全淪為皇權之下,尊嚴全無的魚肉,連做半個人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放眼整個明皇城,有成千上萬的閹宦,乏智者誠惶誠恐,有心者則猜測著主子的喜好,拼命鑽營。但無論如何,其行事的本質,都是害怕自己落到鄭月嘉的下場。
  
  是以,此時養心門前的內侍們都縮著脖子,心驚膽戰地聽著鄭月嘉的痛呼之聲。這無疑是震懾,令人魂抖魄顫,大部分的人到最後甚至不忍直視眼前的慘像。
  
  只有鄧瑛立在養心門的後面,沉默地看著鄭月嘉。要說感同身受,他也曾被這樣對待,然而正因為他不曾將這種刑罰當成主子的規訓,所以此時此刻他才無法像其他內侍一樣,對鄭月嘉懷有無用的同情。
  
  四十杖打完,鄭月嘉身下的白布已經喂飽了血,杖一移開,鄭月嘉渾身痙攣不止。
  
  鄧瑛擋住要去拖他起來的廠衛,“讓他緩一下。”
  
  廠衛這才退後了一步。
  
  鄭月嘉艱難地睜開眼睛,朝鄧瑛伸出一隻手,鄧瑛蹲下身湊近他道:“你有什麼話,要我回稟陛下嗎?”
  
  鄭月嘉的手脫了力,砸在白布上,他撐不起身子,只能仰面看向鄧瑛,“都不要……試圖救我……”
  
  鄧瑛捏著膝上的衣料,半晌方說了三個字。
  
  “知道了。”
  
  說完徑直站起身,轉頭便見張洛站在他後面,“是東緝事廠押送,還是我們接走。”
  
  鄧瑛往邊上讓了一步,“你們接走,但我有一個句話,北鎮撫司不得動私刑,每一堂提審,都須通報緝事廠。”
  
  張洛看了一眼鄭月嘉,抬頭對鄧瑛冷道:“你這是要淩駕在我鎮撫司之上?”
  
  “不敢。”
  
  鄧瑛說著向張洛揖了一禮,抬頭正視他道,“奴婢不會阻止大人刑訊,奴婢等人命若塵埃,不值一提,但此事一但查明,即有無數牽連。人命非草芥,大人慎踐之。”
  
  他說完轉身朝養心殿走,錦衣衛卻抬刀攔住了他的去路。
  
  背後張洛的聲音寒冽異常,“我問你,君威人命,孰重?”
  
  鄧瑛沒有回答,站在他身後的廠衛一把擋掉錦衣衛的刀柄。
  
  “督主,您先去向陛下覆命。”
  
  鄧瑛望向養心殿的殿頂,黯眸應了一聲,“好。”由著廠衛將錦衣衛擋下,獨自朝養心殿走去。
  
  其實這一問,包括楊倫和鄧瑛在內的很多人都自問過,只不過張洛內心已有答案,而楊倫等人則把它引為一道命題還在反復辯論
  
  鄧瑛卻沒有立場參與那些人的辯論。
  
  他必須選。
  
  然而選哪一邊,他都有罪。
  
  作者有話要說:
  
  (1)奶口:奶媽的宮廷稱呼。
  
  第60章 獨住碧城(六) 你和我之間,誰都別可……
  
  北鎮撫司詔獄的深夜,靜得能聽清每個牢室的一聲呻吟。
  
  貞寧年間雖然大赦過天下,清空了天下大半的牢獄,但由於詔獄在屬司法之外,不在大赦之內,獄中羈押的人犯過多,有些人的案子拖的時間太長,以至於皇帝後來都忘掉了有那麼個人還蹲在獄中。
  
  貞寧三年,內閣首輔白煥與自己的兒子刑部尚書白玉陽曾一道上書,請貞寧帝厘清詔獄中的大案,那一次詔獄的清理,大概了結了百餘人的案子,空掉了三分之一的獄室。但由於後來錦衣衛無孔不入,捕風捉影,大興文字獄,不到一年的時間,詔獄中又人滿為患,以至於桐嘉書院的人被鎖拿進去以後,不得不得十人擠在一間牢室裡。
  
  鄭月嘉身份比較特殊,因此沒有和其他人一起關押,被單獨鎖在了離刑室最近的一間牢室中。
  
  臨近酉時,白日裡的暑氣漸漸退盡,石壁上反出的潮氣凝結成了水珠,滴滴答答地滴落下來。鄭月嘉伏在草席上,每呼出的一口氣都帶著血腥味。他剛想張口要一杯水,牢室外面的大門忽然被打開,掌獄的百戶領著鄧瑛踏下石梯,一面走一面道:“您看是怎麼問,是把犯人提到刑室去,還是……”
  
  “不必。”鄧瑛打斷他道:“我要問的話不多。”
  
  “是。”
  
  那人應聲打開鄭月嘉的牢門,一把將他從地上撈起來,硬擺成跪姿。
  
  “督主,您問著,屬下去給您搬一張椅子。”
  
  鄭月嘉撐著地面,忍著下身的疼痛抬起頭看向鄧瑛。
  
  “我有些明白了,你當時為什麼一定要和老祖宗的人爭東緝事廠的這個位置……”
  
  鄧瑛低道,“你不用跪,受不住就趴下來。”
  
  鄭月嘉搖了搖頭,“你和我之間,誰都別可憐誰。”
  
  他說完聳起肩膀一連咳了幾聲,直咳到塌下脊背,嘔出的血痰順著他的嘴角粘滴下來,他就這囚衣的袖子抹了一把,顫抖著雙臂地重新把身子撐了起來。
  
  “趁著我還有點力氣……我把該交代地跟你交代了吧。”
  
  “你說。”
  
  鄭月嘉緩了一口氣,盡力穩住自己的聲音,“游桂春是京郊的軍戶屬,當時奶(和)子府替二殿下斟選奶口,我親自查過她的出身和他夫家的籍史,皆身世清白,現在想來,好像是過於乾淨了。至於我……”
  
  他說著摁了摁嘴角,“我沒有指使她做過任何事,但事到如今我已經百口莫辯,所以你一定要撇乾淨。”
  
  鄧瑛道:“陛下篤定你背後一定有人指使,你百口莫辯,也必須要辯,否則此案不會了結,還會牽連出更多的人。”
  
  鄭月嘉聞言,手臂輕輕一顫。
  
  “有什麼法子……”
  
  他抬頭看向鄧瑛,“讓我速死。”
  
  “鄭月嘉。”
  
  鄧瑛提聲喚了他的名字,“陛下不准刑殺,也不准你自盡,速死你不要想,我甚至沒有辦法阻止北鎮撫司對你刑訊……”
  
  “我如今能做什麼。”
  
  鄭月嘉打斷鄧瑛,抬頭道:“你說……我照著做。”
  
  鄧瑛蹲下身道:“只有訊問的時候才知道,這件事的背後究竟是誰,還有他們究竟想讓你認什麼。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你不能認任何事情,你要給我留時間。”
  
  鄭月嘉咳笑了一聲,“抗是吧。”
  
  他說著吐出口一口血沫子,歎吐二字,“可以……”
  
  ——
  
  次日,北鎮撫司提審鄭月嘉。
  
  詔獄中不准探視,只有在提審過堂的時候才准親人跪在堂下遙遙地見一面。
  
  鄭月嘉是散了家的人,只有叔父一家在京城中,靠著他的接濟過活,如今聽說他獲了罪,便隻身前來,想要給他送些藥和吃的。
  
  他原本是好意,但是見到鄭月嘉被打得遍體鱗傷,著實心疼,不禁跪在堂下哭道:“當初你非要入宮給我們爭條活路,如今,我們是靠著你活下來了,可誰能救你呢……”
  
  鄭月嘉在堂上喝斥他:“這是什麼地方,哪裡是你能來的!快回去!”
  
  他被鄭月嘉一喝斥,心裡反而委屈,說話越發沒了章法。
  
  “你別趕我走……家裡的姑娘不敢抛頭露面的來看你,就給你做了些吃的,你那裡什麼都遞不進去,只有此時能見你一面,你從前對我這個叔父,對我們家裡的姑娘,是千般好,萬般好,如今見你這樣,我叫我怎麼忍心……青天大老爺啊,我們家這個孩子人是真的啊……”
  
  他語無倫次哭喊不止,一味地陳述鄭月嘉的孝行,錦衣衛喝斥不止,最後索性將他一併拿下。
  
  這一拿下不要緊,竟從他口中漏出了一件足以翻天的事。
  
  張洛坐在司衙的正堂上,手底下壓著鄭月嘉叔父的供詞,茶涼透了兩巡,也一口未喝。
  
  門口傳來一陣他不熟悉的腳步聲,他半抬眼低喝道:“誰在外面。”
  
  “是老奴。”
  
  張洛辨出了何怡賢的聲音,迅速將供詞疊起,放到一邊。
  
  “進。”
  
  何怡賢走進正堂,向張洛行禮。
  
  “老奴今日來,是有一件事要對大人說。”
  
  張洛冷道:“是陛下的話?”
  
  何怡賢搖了搖頭,“事關二殿下遇襲的案子,陛下尚不知曉。”
  
  “那就明日續審時,公堂上說。”
  
  說完起身便要朝頭走。
  
  “張大人。”
  
  何怡賢提聲喚住他,慢聲道:“老奴要說的這件事情,關乎皇家清譽,不能放在公堂說,只能你我私議之後,稟陛下處置。”
  
  張洛站住腳步,轉身道:“什麼意思。”
  
  何怡賢撩袍走到他身邊,“大人想知道鄭月嘉背後的人是誰,那我就給大人提一個人。”
  
  張洛冷道:“直說,不要跟我繞彎子。”
  
  何怡賢壓低聲音應道:“寧妃。”
  
  張洛的手在背後暗握成拳。
  
  何怡賢見他暫未言語,又續道:“寧妃與鄭月嘉早在入宮之前就已經是舊識,二人為了避嫌,從不曾在內廷相交。”
  
  張洛聞言,聯想起鄭月嘉的叔父在供詞中所說,鄭月嘉讀書時曾喜歡一個官家的姑娘,後來他家變銷籍之後不久,那個姑娘就入了宮。
  
  他的叔父說不出那個姑娘究竟是誰,如今在何怡賢處卻有了印證。
  
  張洛捏響了骨節,朝何怡賢逼近兩步,“此事還有誰知道?”
  
  何怡賢搖了搖頭,“只你我二人。”
  
  “你為何不直接告訴東緝事廠。”
  
  何怡賢笑了笑道:“這是司禮監內部的問題,還望大人不要過問。但是,大人若要查證此事,可以審另外一個人。”
  
  “住口!”
  
  張洛厲聲打斷何怡賢,眼底忽若火燃。
  
  “不用你跟我說。”
  
  ——
  
  此時宮內,仍然沒有緝拿到游桂春。
  
  為了追查此人的下落,內廷六局正在各自清審局內的女官,楊婉和宋雲輕站在尚宮局外面,等著問話。
  
  宋雲輕道:“你說,這是不是很奇怪,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是個女人,就這麼在宮裡消失不見了。”
  
  楊婉沖她擺了擺手,“不要在這裡說這些。”
  
  宋雲輕道:“楊婉,我總覺得你知道什麼,不然那次我們在鄧都主那兒吃鍋子的時候,你不說那樣的話。”
  
  楊婉低聲道:“我說什麼了。”
  
  “你說,讓鄧秉筆辭了斟選奶口的差事,結果這個差事果然出事了。”
  
  “我……”
  
  楊婉剛想說話,卻見一隊錦衣衛拿著鐐銬朝尚宮局門口走來。
  
  姜尚儀和陳尚宮聞訊走出尚宮局。
  
  陳尚宮看了一眼錦衣衛手上的刑具,正聲道:“我們六局內部清審,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校尉道:“尚宮大人,我們此來,只為帶楊掌籍一個女官回去問話。還請尚宮大人不要見怪。”
  
  姜尚儀聞話出聲道:“女官屬內廷,即便有罪,也是由尚宮局審理處置,北鎮撫司何時插過手。”
  
  “既如此,那我們就直說了,說是問話已經是客氣了,寧妃娘娘涉謀害皇子一案,我們北鎮撫司奉旨審理此案,有權緝拿一切與此案相關的人回司受審。”
  
  “你說什麼?”
  
  楊婉擠出人群,宋雲輕試圖將她拽回來,卻被她甩手掙脫了。
  
  “娘娘是皇妃,謀害皇子這樣的罪名豈能這般顛扣!”
  
  校尉喝道:“鎮撫司尚在審理,楊掌籍慌什麼?”
  
  楊婉掐住自己的虎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之前沒有想過,這件事情會把她也牽扯進去。
  
  但反過來一想,置身事外,她無法完全知道鶴居案的來龍去脈,身在其中也許會看得更清楚一些。
  
  但是……北鎮撫司的詔獄,張洛……
  
  她沒有辦法深想這一處地方,也沒有辦法深想那個人
  
  姜尚儀見此時僵持,朝前走了幾步,將楊婉擋在身後道:“此事我們要上報皇后娘娘。”
  
  “可以。”
  
  校尉朝後退了幾步,“我們無非在此等候一會兒。”
  
  “尚儀……”
  
  楊婉輕輕牽了牽姜尚儀的衣袖,“不必上報皇后娘娘。”
  
  姜尚儀回過頭,“楊婉,你知不知道他們要帶你去的是什麼地方?”
  
  楊婉點了點頭,“我知道。”
  
  姜尚儀搖頭道:“知道你就不要出聲!”
  
  “沒用的尚儀。”
  
  楊婉抬起頭凝向姜尚儀,輕聲道:“事涉皇子案,皇后娘娘也不會容情。”
  
  她說完,朝前走了幾步,走到說話的校尉面前。
  
  “你們沒有驚擾承乾宮吧。”
  
  校尉應道:“不曾,此案未審清之前,沒有人敢對寧娘娘無禮。”
  
  “好。”
  
  楊婉抬起手,“我跟你們走。”
  
  校尉見此,也向她揖了一禮,“多謝掌籍體諒。”
  
  說罷揮手喝道:“來人,帶走。”
  
  第61章 獨住碧城(七) 饒了我吧。
  
  當胃裡的酸水湧到喉嚨口,氾濫出食物腐爛,腥臭的氣味之後,人才會從這種身理信號上意識到,自己的精神壁壘正遭受著殘忍的侵蝕。感官永遠比那種叫“靈”的東西更快一步。楊婉腦中回憶起的關於詔獄的記載,幾乎全是感官性的東西。
  
  刑訊和肉體的尊嚴相關,關於它的歷史研究,需要很強的抽離性和邊界感。
  
  然而楊婉此時卻能感受到那一股恐懼的酸水不斷地在她的喉嚨裡沖頂著,那種恐懼來自於她對明朝酷刑的認識,也來自於這副身體對疼痛的記憶,令她抑制不住地發抖。
  
  “把她鎖上去,張大人要親審。”
  
  楊婉環顧四周,為了審她,整個刑房裡沒有留下一個犯人,厚重的牆壁隔絕了外面所有的聲音,靜到裡面的人聽不見任何人間疾苦,只能專注地思考自身的處境。
  
  兩個校尉抓起楊婉的胳膊,將她從地上提起來,解開她手腕上的刑具。
  
  刑房的中央立著一幅潑過水的刑架,校尉毫不猶豫地將她綁了上去,其中一個道:“腰用繩子綁上就行了,一個女人哪兒那麼大勁兒。”
  
  “行,勒得死一點。”
  
  楊婉只覺腰上的繩子猛一收緊,頓時幹嘔起來。
  
  站在刑架前的校尉道:“稍微輕一點,她臉都白了。”
  
  刑架背後的人探了半個頭看了楊婉一眼,“你是見她長得好,心軟了是吧。”
  
  那人沒應聲,說話的人這才看見,張洛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到了刑架前的高椅上。
  
  “脖子。”
  
  他抬手點向楊婉,校尉忙將鐵鍊套在了楊婉的脖子上,楊婉被迫仰起頭,呼吸瞬間變得很不通暢。她忍不住咳了幾聲,刑架晃動起來,束縛她的鎖鏈碰撞在一起,寒冷的磕碰聲一下子在安靜的刑房裡蕩了幾個來回。
  
  “大人,備好了。”
  
  “嗯。”
  
  張洛抬頭看向刑架上的楊婉。
  
  她穿著灰白色的詔獄囚服,頭髮被散下來以後,又被一根素帶隨意地系在肩膀上,因為呼吸不順暢,胸口上下起伏著。和其他人犯不一樣的是,她似乎沒有準備先開口,只是垂眼望著他,眼底的情緒並不是張洛熟悉的仇恨和惶恐。
  
  “知道我要問什麼吧。”
  
  “我不知道。”
  
  “好,那就先抽三鞭,見了血你會清醒一些。”
  
  他說完將手邊的一根羊皮質的鞭子拋給刑架前的校尉。
  
  校尉接下鞭子幾乎沒有一絲猶豫,退後三步照著楊婉的腰腹就落了一鞭。
  
  楊婉的第一聲痛叫是全然啞在口中的,不是因為掌刑的人留了情,而是因為那種皮肉炸裂的疼痛在現代文明當中幾乎已經被滅絕。
  
  封建時代覆滅以後,文明放棄了大部分肉體的訓誡,轉而用更人道的方式來規訓世人。後來醫學不斷進步,又盡可能地縮小身理疼痛的時間和範圍。活了快三十年,楊婉根本找不到任何一種聲音來與此時的痛苦相配。一口氣呼出,幾乎抽幹了整個肺,她甚至沒有辦法再吸一口氣,只有眼淚自然而然地滲出,順著她的臉頰,流入她顫抖都唇中。
  
  接踵而來的第二鞭才逼出了楊婉的慘叫,刑架隨著她身體的震顫劇烈地晃動,誰都沒有說話,除了鞭聲和鐵鍊聲之外,楊婉只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像一切的虛的,只有實實在在的痛覺,才能讓她清醒地感知到,她活在當下,如魚肉一般,活在刀俎之下。
  
  第三鞭落在她的腿上,她的脖子雖然被鐵鍊束縛著,餘光卻能看見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撕裂了囚服的布料,鞭子抽離帶出了一串極細的水珠子,直接落進了的眼裡,楊婉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子似乎都在被那三道鞭傷拉扯,從肺到鼻腔也全是辛辣的味道。
  
  校尉收起了鞭子讓開刑架前的位置。
  
  張洛徑直站起身,伸手穩住晃動的刑架。
  
  “我原本不想這樣對你,但你是過於狡黠的女人,我不得不對你用刑。”
  
  楊婉喘息看向張洛,“把……我的脖子……鬆開。”
  
  “行。”
  
  張洛伸手解開她脖子上的鐵鍊,楊婉的頭猛地垂下來,之前無法流進頭頂的血液迅速回流,一下子撐紅了她的臉和眼睛。
  
  張洛抬起楊婉的頭,“聽好,我要問的第一個問題是,鄭月嘉與寧妃是否是舊識。”
  
  “你……到底有幾個問題,一起問了,我一併答你。”
  
  張洛的手猛一用力,楊婉頓時痛得渾身發抖。
  
  “你想玩什麼花樣。”
  
  “我能做什麼……我只想少挨幾鞭子……”
  
  她一邊說一邊咬著口腔壁上的皮膚,用這種細微的疼痛來對抗自己內心的恐懼。此時此刻,她還不能被張洛破掉心防礙,她還得想辦法,從對她自己的這一場刑訊中,反推出鶴居案背後的真相。
  
  張洛看著楊婉的眼睛,此時他終於看到他想看到的情緒——哀傷。
  
  從認識楊婉開始,他還是第一次從這個女子的面容裡看到軟弱無助的表情。
  
  他沒有再束縛她的下額,甚至鬆手退了一步,留了些時間讓她去緩和。
  
  “可以,我一併問你,鄭月嘉與寧妃是否曾有私情?鄭月嘉指使奶口勒殺皇子這件事情,是否是寧妃授意?”
  
  楊婉忍著痛,逼著自己留出精神,根據這三個問題上,反向去追溯鶴居案的源頭。
  
  最後一個問題的目的,是要把罪名落在寧妃身上。寧妃一旦獲罪,那麼楊倫就必須立即返京受審,他所總領的南方清田也將直接擱置。這應該才是鶴居案最終的目的。至於前面的兩個問題……
  
  “張洛……”
  
  楊婉抬頭望向張洛,“你的第一個問題,是誰讓你問的?”
  
  張洛聽完這句話,接過校尉手中的羊皮鞭反手朝著楊婉的腹部便甩了過去。
  
  楊婉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傾,手指和腳趾瞬間摳緊,卻根本抑制不住喉嚨裡的慘叫。
  
  “別再打了……求求你……”
  
  張洛將鞭身放在楊婉的肩膀上,哪怕是如此輕的接觸,楊婉還是不由自主地驚顫了一陣。
  
  “是我在問你。”
  
  “是……可是……你難道不想知道,你是被誰利用了嗎……”
  
  張洛的眼底閃過一絲不解,他不明白刑架上的女子明明很害怕,也確實痛得渾身亂顫,為什麼還能與他在言語背後博弈。
  
  “利用?什麼意思。”
  
  楊婉好不容易從那一鞭的疼痛中緩平呼吸,“是何掌印……讓你這麼問的嗎?”
  
  張洛一愣,楊婉卻捕捉到了他眼底轉瞬而過的那一絲慌亂。
  
  “你就算會往鄭秉筆受寧妃指使這個方向上去審問,但也絕對問不出寧妃與鄭秉筆是否有私情這個問題。張洛,你想一想,為什麼告訴你這件事的人,自己不去陛下面前告發,而要讓你來審我?”
  
  “……”
  
  張洛沒有回答,楊婉趁著這個空擋,提聲補道:“桐嘉書院那件事,過了不到一年,你就忘了嗎?”
  
  張洛背脊上生出一陣寒意,赫然見刑架上的楊婉正看著他,他被那道同情的眼神刺到了,對左右喝道:“再抽她十鞭!”
  
  楊婉聽到他口中的這個數字,幾乎絕望。
  
  她的確害怕那種令她失態的疼痛,但她更怕自己受完那十鞭以後會在張洛面前崩潰掉。
  
  張洛這個人,真的可以令人背叛掉一輩子的精神信仰。
  
  楊婉此時終於明白,“幽都官”這個稱謂並不是調侃,而是真的有人赤身裸體地去煉獄走了一遭,出來之後,才給他畫了這麼一個鬼像。
  
  張洛回身走到高椅上坐下,眼看著楊婉身上的囚服被鞭子打爛。
  
  四鞭過後,她就已經幾乎哭喊不出聲,聳動著肩膀從鼻腔裡發出了一陣某種不似人類的聲音,如幼獸驚懼,又像雛鳥的弱鳴。
  
  “停。”
  
  校尉應聲讓開。
  
  “現在願意說了嗎?”
  
  楊婉心肺欲裂,開口已經有些困難,“張洛……讓我吃點東西吧……”
  
  這一句話是用氣聲說出來的,“或者讓我喝一口水……”
  
  “你還想拖延到什麼時候。”
  
  楊婉孱咳了幾聲,“求求你……”
  
  張洛抬了抬手,“讓她喝一口水。”
  
  校尉丟了鞭子,從木桶裡舀了一瓢水遞到楊婉嘴邊。
  
  楊婉顧不上肺痛,小口小口地將木瓢裡的水全部喝完了。
  
  她憑藉著這一絲冰涼收攏起最後的一點點理智,斷斷續續地張洛說道:“張洛,你將我刑訊至此……若我真的招認,寧妃……與鄭秉筆有私,你……你敢向陛下呈報嗎?這對陛下而言,是……奇恥大辱,寧妃和鄭秉筆一定活不下來……至於你……你也未必能活下來。張洛……不要被司禮監利用,明白嗎?”
  
  她說完這句話,腦中最後的拿一根弦終於被渾身的痛楚繃斷了。
  
  再開口時,眼淚已奪眶而出,終於吐出了人本性中的脆弱。
  
  “饒了我吧,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
  
  她悲哀地看向張洛,淚水打濕了臉上的頭髮。
  
  年輕而漂亮的皮囊,即便因為疼痛而顯得有些扭曲,卻依舊是動人的。
  
  “把她放下來。”
  
  “是。”
  
  校尉應聲解開她身上的綁縛,失去桎梏之後,她就像一片雲一樣,輕飄飄地落到了張洛腳邊。
  
  “你為什麼對人這麼殘酷……”
  
  她問了一個根本沒有必要問出口的問題,張洛也沒有回答。他蹲下身反問道:“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你不恨我嗎?”
  
  “恨,但也不全是恨。”
  
  “為什麼。”
  
  “因為……鄧瑛跟我說過,北鎮撫司雖如地獄,但也未必不是無勢之人的申冤之門,是貧民奴僕聲達天聽的一條路。在這一處上,他說……你應該做得還不錯。”
  
  第62章 獨住碧城(八) 即便同床而坐,她也不……
  
  張洛冷笑了一聲,“你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對你們手軟嗎?”
  
  楊婉搖了搖頭,“你不會……我也沒有期待過。”
  
  張洛站起身,“我聽不清楚你在說什麼。”
  
  “那你就讓我養幾天……再問我。太疼了……”
  
  她說完這句話已經氣力全無,鞭刑後的傷口不斷地滲出血水,滴淌入地縫裡。
  
  張洛低頭望著楊婉身下的地縫。
  
  先帝修立詔獄至今已有三十年,這裡的每一塊磚石,每一樣刑具,每一個人,甚至包括張洛自己都對人身上的傷口已經沒有任何感覺,傷口流血就讓它流。實在太多了就提一桶水來沖洗掉,那原本就不是什美好的東西,不過是撬開人嘴之前,先放出來讓人清醒的汙物而已。
  
  張洛曾經不嫌棄它腥臭,甚至還能就著腥氣喝上一杯。
  
  可此時聽她說她太疼了,張洛卻有些不自覺地看向她的傷口。
  
  但也只是一眼,他便立刻把自己的精神收攏了回來,重新犀利地審視地上的人和她說出來的話。
  
  那到底是她痛到極致後吐出的真話,還是她暗自發起的又一輪博弈。
  
  張洛一時不能確定,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更不准自己就這麼放過她。
  
  “把她拽起來。”
  
  “是。”
  
  張洛的聲音很冷,校尉也就沒有對楊婉留情,架著她的胳膊,強迫她直起上半身。
  
  楊婉的意識本就散了一半,此時只覺得眼皮垂沉,想睜開卻怎麼也睜不開。
  
  “潑醒。”
  
  張洛給她的這一瓢冷水,幫她把意識一下子聚攏回來,她輕輕地抿了抿嘴唇上的水,水混著唾液打濕了口腔,她終得吞咽了兩口,“你……還要問嗎?”
  
  “對。”
  
  張洛低頭看向她,“你一個問題都沒有回答。”
  
  “你為什麼……就心甘情願地被司禮監利用啊?”
  
  “你不必知道。”
  
  “張洛……”
  
  楊婉向前膝行了一步,“我想知道……”
  
  她說著試圖掙脫校尉的桎梏,斷斷續續地問道:“我想……知道你到底……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可以告訴你。”
  
  張洛此時的聲音已經聽不出太多的情緒。
  
  “但我告訴你之後,你還是會生不如死。”
  
  他說完蹲下身凝著楊婉的眼睛,“陛下是大明天子,我身為北鎮撫司使,要維護的只有天威。天威與人命,後者在我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哪怕這個人命是我自己的。”
  
  楊婉啞然。
  
  張洛繼續說道:“寧妃若與鄭月嘉真有私情,我定會將此事報與天聽。你提醒我,我如的今處境,無非是想要我放棄刑訊你和鄭月嘉,替寧妃脫罪。那我問你,寧妃若脫了罪,陛下所受之欺,誰來償!若無人償,天威又何在?”
  
  這幾聲如雷一般在楊婉耳邊炸開。
  
  楊婉咳笑了一聲,“我懂了。”
  
  “你懂什麼?”
  
  楊婉一邊點頭,一邊慘笑道:“我懂你是怎麼想的了。行吧……”
  
  她說著伸出雙手,“你還要審是不是,那就用鐵鍊子把綁死,不要給我掙扎的餘地。張洛,我受刑不住也許真的會胡言亂語,但我告訴你,只要我還活著,我就不會認,除非你殺了我。”
  
  張洛看著她伸在自己眼前的手,冷道:“在我手裡,死是最難的。”
  
  他說完正要起身,身後的校尉稟道:“大人,東廠的人來了。”
  
  張洛搭在膝上的手一頓,“來做什麼。”
  
  “說是奉旨,要帶這個女官走。”
  
  “奉什麼旨!”
  
  張洛猛地撐起身,徑直朝刑房外走。
  
  他這一走,楊婉拼命頂起的心氣,一下子全泄了出來。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肩背顫抖,四肢痙攣。校尉只好放開她,任憑她伏在地上啜泣。不多時,那啜泣聲轉而變成了哭聲,在靜可聽針落的刑房裡,顯得格外的悽楚。
  
  兩個校尉見她哭得可憐,相視一眼,其中一個忍不住道:“要不,我們先把她鎖好,關到牢室裡去吧。”
  
  “能行嗎?大人回來說不定還要接著審呢。”
  
  兩人說著又看了看她身上的傷。
  
  最先開口的那個人道:“先鎖回去吧,說不定大人回來,見人都關起來了,會開開恩呢,這哭得也太……哎,我見尤憐啊,這可是尚儀局的女官啊。”
  
  ——
  
  刑房外面,東廠掌刑千戶覃聞德朝張洛行了一個禮。
  
  他以前是北鎮撫司的人,但他這個人說話直,人也率真,總是說錯話得罪人,於是後來調了金吾衛,沒幹幾年,又遷回了錦衣衛,年紀一把,四處不得志。但鄧瑛改制東廠的時候,第一個拈的名就是他。從此他和張洛的關係就變得對立起來。
  
  “張大人”
  
  他先禮後兵,行完禮後方將來意陳清。
  
  “我們是奉旨前來,帶上尚儀局掌籍女官楊婉,回東廠受審。”
  
  張洛冷道:“你們廠督為何不在。”
  
  覃聞德直身道:“廠督今日當值秉筆,自然在陛下跟前伺候,帶個犯人走這樣的事,屬下還是辦得好的。”
  
  張洛直問道:“陛下什麼時候給了東廠刑審的之權。”
  
  “回張大人的話,今日給的。張大人若不信,可以親自面聖,我們無非多等一等。”
  
  最後那一句話,他刻意說得陰陽怪氣,目光落到張洛身後那日鎖拿楊婉的校尉身上,一陣齟齬。那校尉哪裡忍得住,上前喝道:“你們東廠算什麼東西,以前不都是錦衣衛出身,連皮都沒有換,就做上太監的狗了,如今還敢在我們大人面前狂吠,簡直無恥至極。”
  
  覃聞德道:“什麼叫太監的狗?我們東廠和你們北鎮撫司一樣,都是陛下親自轄制,你說這話,該割舌頭。”
  
  “覃聞德,你……”
  
  “你什麼你,趕緊放人,耽擱我們辦陛下的差,你有幾個腦袋,你全家有幾個腦袋?”
  
  “都住口!”
  
  覃聞德這才住了口,朝張洛揖道:“屬下無意冒犯大人,還請大人速將人交給我們,我們好回宮徼旨。”
  
  張洛道:“我問你,為何陛下會突然下旨,將這個人交給東廠。”
  
  覃聞德垂下手,“屬下不知因由,但是我們督主有一句話,要屬下帶給大人。”
  
  他說著壓低聲音,“督主說了,內廷裡的事要在內廷裡審,但這不是他的意思,是陛下的意思。希望張大人,在審問鄭秉筆的時候,也能想一想這句話。”
  
  張洛聽完這句話,負手沉默。
  
  覃聞德見他不出聲,索性抬手對身後的廠衛道:“把楊掌籍帶出來。”
  
  校尉們見張洛沒有發話,也不敢阻攔,不多時,楊婉便被兩個廠衛架了出來,覃聞德看著她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以及身上破碎的囚服,差點沒罵娘。
  
  “先……那什麼!先去外面叫宋掌贊進來。”
  
  宋雲輕是被鄧瑛請求後,跟著東廠的人出來的,她知道進了詔獄要受苦,可是卻沒想到竟這樣慘烈,看見楊婉身上的衣衫,忙脫下自己的褙子裹住楊婉,“你們別碰她,我來扶她出去。”
  
  楊婉睜開眼睛看了宋雲輕一眼,孱聲道:,“你怎麼也來了。”
  
  宋雲輕道:“鄧督主讓我來的,你先說別說話……你……”
  
  她說著說著,竟自己哭起來。
  
  楊婉輕聲說道:“別哭了。”
  
  宋雲輕啜泣道:“你自己還不是在哭。”
  
  “我那是疼的,你哭什麼……”
  
  “我……我是從來沒看過把尚儀局的人打成這樣的,我見了都這樣,鄧督主,還有寧娘娘看見……還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楊婉咳了一聲,“鄧瑛呢……在哪裡啊?”
  
  宋雲輕抹了一把眼淚。
  
  “他今日在御前當值,你被帶走之後,姜尚儀和我都沒了主意,尚儀去求了皇后娘娘,娘娘說這件事既然已經交給了北鎮撫司審理,她也不好再開恩。我只好在養心殿外等,還好等到了鄧督主出來取內閣的票擬。我也不知道他在陛下面前說了什麼,總之,東廠的廠衛過來找我的時候,說的是要接你回來。才多久功夫啊……”
  
  她的哭腔有些顫抖,“就折磨成這樣了。”
  
  楊婉拍了拍她的手背,暫時安撫住她,抬頭對覃聞德道:“覃千戶,現在要帶我去什麼地方。”
  
  覃聞德道:“我們現在帶你回內東廠,但是內東廠沒有監禁之所,督主說,先將你安置在內東廠西面的值房裡,但是你不能隨意走動,因為陛下也許要親審你。”
  
  她說完,伏下身,親自給楊婉當馬車下的腳凳。
  
  楊婉見他如此,便不肯上前。
  
  覃聞德道:“我們平日受督主的恩惠多,督主看重你,我們也就看重你。不敢冒犯你,當個腳墊子還是可以的,踩著上吧,宋掌贊,你扶穩當些。”
  
  楊婉這才忍痛爬上馬車,宋雲輕用毯子墊在她身下,讓她好伏下來。
  
  覃聞德親自駕車,為了不讓楊婉受苦,行得比平時要慢。
  
  大明京城的物影從車簾上逡巡而過。
  
  楊婉很慶倖,覃聞德給了她這樣一段安靜的時間。讓她可以安心地去認知自己身上的這些傷。
  
  剛剛來的這個時代時候,她還不習慣這副別人的身子,在南海子裡走路摔跤,甚至嫌棄大明女性的文弱,可是如今,這一頓鞭刑讓這副身子的五感和她的精神緊密地牽扯在了一起。她害怕,她痛得想死,她忍不住去向一個曾經對她來說不過是紙片的人求饒。
  
  如果說,寫筆記的時候,她還保持著一個現代人邊界感,把自己和這個時代的痛苦割裂開來,那麼現在她好像做不到了。
  
  她想要的東西,想要見到的人,此時都是具體的。
  
  她想回到安靜乾淨的居室,脫掉這一身屈辱的囚服,擦洗傷口,好好上藥,然後睡覺,吃藥,養傷。
  
  她想見到鄧瑛,即便同床而坐,她也不用再敬他了。
  
  因為此時此刻,她想要這個人的溫柔和悲憫。
  
  第63章 獨住碧城(九) 我也沒想走。
  
  內東廠在混堂司的北面,和司禮監一樣,只是內廷的一個衙門。
  
  鄧瑛掌東廠的頭一年,東廠只有監察和抓捕的權力,並不能對人犯進行關押和審訊。楊婉被看守的地方是內東廣西面的一處空置的值房。廠衛將楊婉帶進去的時候,她已經起了高熱,身上的傷口經過一路的顛簸血滲不止。然而值房裡此時連一床乾淨的被褥都沒有,宋雲輕只能撐著楊婉暫時在榻上靠下,走出來對廠衛道:“我回一趟五所,去給她取一身乾淨的衣裳,再抱一床被褥過來。”
  
  覃聞德道:“承乾宮將才使了人來問,這會兒已經回去替她取衣物了。”
  
  宋雲輕點了點頭,“那就好……”
  
  覃聞德朝裡面看了一眼,“雖說這是我們東廠的地方,但她畢竟還是人犯,你也不該久留,以免給我們督主,還有你自己留下話柄。”
  
  “我明白。”
  
  宋雲輕抬起頭,“容我幫她把身上的衣裳換了吧,也就這件事情,這裡沒人做得了。”
  
  正說著,承乾宮的內侍抱了衣物和被褥過來,一臉情急地對宋雲輕道:“娘娘和小殿下不能過來,聽說動了刑,都急得不行,奴婢得親自問掌贊一句,楊掌籍傷得怎麼樣了。”
  
  宋雲輕接過衣物,鼻腔便酸潮起來,但她畢竟入宮多年,知道不要火上澆油的道理,忍這哭腔答道:“你就回娘娘,雖然傷得不輕,但索性都是皮外傷,如今不熱不冷的,養起來快,請娘娘保重自身,切莫過於憂慮。”
  
  那內侍鬆了一口氣,點頭道,“得您這句話,奴婢便能去回話了。”
  
  宋雲輕擺手示意他去,背過身抹了一把眼淚,這才推門進去。
  
  楊婉全部傷在腰腹和腿上,宋雲輕替她脫衣的時候,幾乎不忍直視她的傷口。
  
  “今晚就穿中衣吧,磨不得了。”
  
  楊婉紮掙著最後的一絲絲力氣,盡力地配合著宋雲輕的動作,“有點……嚇人是不是。”
  
  宋雲輕點頭“嗯”了一聲,“我夜裡留不下來,幫你換了衣裳就得走。這會兒也晚了,會極門上不能再有響動,所以御醫也不能請。寧娘娘給的傷藥我一會兒先幫你塗一些,但明日就得靠你自己了。楊婉,你記著,不論怎麼樣,都不要准許內侍碰你的身子,我們這樣的人,他們還不配。聽到沒有?”
  
  楊婉聽完宋雲輕這句話,忽然想起李魚曾經說過,宋雲輕雖然和陳樺對食多年,卻從不准陳樺踏足她的居室。由此可見,明皇城中的這一群人有多卑賤,即便得到宮女的情,也得不到她們真正的尊重。
  
  “雲輕……”
  
  “嗯?”
  
  楊婉不太願意直接回答宋雲輕,索性換了一個話頭。
  
  “你幫我給寧娘娘帶一句話吧。”
  
  宋雲輕壓著床邊的被褥,彎腰提她系好中衣的側帶,“你說。”
  
  “你告訴娘娘,讓她千萬……不要求情,最好別過問我。”
  
  “我會去說的。”
  
  宋雲輕說著將她的腿挪到榻上,挪過被子籠住她的身子,“我走了,你要自己珍重。”
  
  “好……”
  
  ——
  
  直房的門一開一合,直房裡便沒有了聲音,只剩下宋雲輕臨前點燃的那盞燈還沒有燒穩,偶爾“劈啪”地響一聲。鄧瑛站在直房外面,看著窗紗上的那一團暖光,一言未發。兩輪廠衛在門前換值,鄧瑛往旁邊讓了讓,久站令他腿傷作痛,不禁輕絆了一下,覃聞德試圖扶他,卻見他擺了擺手,“沒事,你們接著交接。”
  
  覃聞德道:“督主來都來了,進去看看她吧。”
  
  鄧瑛沒有應答這句話。
  
  他已經站了快半時辰了,但他不敢進去.
  
  他怕她養傷時無衣蔽體,屈辱不安。他怕他不論怎麼放低自己,也沒有辦法托起她的尊嚴。雖然那些罪他自己都受過,但是最後的那道腐刑把之前所有的痛苦都清算掉了,他不能再像周叢山那樣,在死前說出“望吾血肉落地,為後繼者鋪良道,望吾骨成樹,未後世人撐庇冠。”這樣的絕命言。
  
  一刀之後,他再也沒有資格成為後繼者的“先輩”。
  
  他只能接受處置,從此放下寫文章的筆,閉上為天下高呼的口,身著宮服,自稱奴婢,然後沉默地活著。
  
  他已經這樣了,但楊婉不一樣。
  
  她幾乎是這個世上,唯一一個憐憫鄧瑛的人。
  
  對鄧瑛而言,她若有一絲碎紋,他就必須要粉身碎骨,才能繼續留在她身邊。
  
  “督主。”
  
  覃聞德見沒有回應,又試探著喚了他一聲,“今日的確也晚了,不如您先回去,明日再訊問。”
  
  “好……”
  
  他剛低頭應聲,忽然聽到門內的人喚他的名字。
  
  “鄧瑛。”
  
  那聲音很細弱,但他卻聽得很清楚。
  
  “鄧瑛。”
  
  她沒說別的話,只是又叫了一聲,不過尾聲處有些顫抖,甚至還牽扯出了幾聲咳嗽。
  
  “在。”
  
  他幾乎是脫口而出。
  
  她似乎歎息了一聲,也像是鬆了一口氣。
  
  “見不見我都好,你千萬不要傻裡傻氣地怪你自己啊……我沒事,也不是很疼,就是沒什麼力氣,不然我就幫你開門了……”
  
  她說完這句話,又斷續地咳了幾聲。
  
  “鄧瑛,你能不能讓他們給我一杯水。”
  
  “去取一壺水給我。”
  
  他說著,伸手解開自己罩在外面的官袍,遞給一旁的廠位。
  
  廠衛有些不解,“屬下去把督主的常服取來。”
  
  鄧瑛親手接過廠衛端來的水,輕道:“不必了,你們退幾步,安靜一些。”
  
  “是。”
  
  廠衛們應聲後退了幾步,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由近及遠。
  
  楊婉閉著眼睛,聽到了門上的響聲。外面似乎有人提著風燈再來回走動,比室內要亮堂好多。但只是那麼一會兒,門就關上了,她的面前落下一個清瘦的影子。
  
  楊婉忍著疼,慢慢地翻過身。
  
  “做東廠的囚犯,比做詔獄的好多了。”
  
  鄧瑛將水壺放在桌上,沉默地倒了一杯水,走到楊婉的床邊。
  
  他沒有坐,半屈一膝蹲下身來。伸出手臂輕輕地托起楊婉的背,將水杯送到她的嘴邊。
  
  楊婉低下頭,一點一點地抿著杯裡的水,鄧瑛就這麼靜靜地舉著杯子,一動也不動,一直等她移開嘴,才換了一隻半蹲的腿。
  
  楊婉抬頭看著鄧瑛,“你這樣腿不疼嗎,坐吧。”
  
  鄧瑛托著茶盞搖了搖頭,“我不坐。”
  
  “為什麼。”
  
  他不說話,只是搖頭。
  
  楊婉這才注意到,他沒有穿外袍,青色的底衫勒出肩膀上的骨形,但那肩骨折拐之處,卻並沒鋒利的棱角,那模樣和尋常人家溫和的男子沒什麼兩樣。
  
  楊婉將手從被褥裡伸了出來,輕輕拉住他的手腕,試圖攙他起來。
  
  鄧瑛怕她牽扯到傷口,一刻也不敢猶豫,忙順著她的力站起身,誰知她又壓下了手腕,想要拽著他坐下。
  
  “楊婉……你讓我站著吧。”
  
  “我不……”
  
  她沒有鬆手,“你的心真的太細了,細到我都自愧不如,我要用很多的力氣,才能讓你離我近一些……”
  
  她說著迎向鄧瑛的目光,“你不要這樣站著好不好,要審我也明日再審,我今日真的沒有什麼力氣了……”
  
  “我審你什麼。”
  
  他說著忙順從她的話坐下來。
  
  “等楊大人回來,讓他審我吧,你們一起。”
  
  他說完,捏著袖口垂下了頭,“楊婉,我已經不知道因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好一些。”
  
  楊婉抿著唇,咬牙撐起半截身子。
  
  鄧瑛忙道:“你要什麼,我來取。”
  
  “我不要什麼,你幫我一把,我想往裡面躺一些。”
  
  “好……”
  
  鄧瑛有些無措,“怎樣幫你才能不拉扯到傷口。”
  
  “抱一下我。”
  
  鄧瑛一怔。
  
  “我……”
  
  楊婉看著他微微有些發紅的耳根,面色蒼白地沖他笑了笑,“算了,我自己來吧。”
  
  她說著,試圖抬起腿,然而卻根本沒有力氣。
  
  “你不要動,我來。”
  
  他說完,輕輕握了握自己的手,這才起身彎下腰,將手伸入棉被中。
  
  還好,她穿著完整的中衣。
  
  只是因為在發燒,體溫比他的手上的溫度要高很多。他在摸尋她的膝彎的時候觸碰到了她的腿,她似乎也顫了顫,卻什麼都沒有說。
  
  鄧瑛什麼都不敢想的,輕輕地托起楊婉的膝彎,一手托著她的背,試著力把她攏入懷中。
  
  “躺這裡……會好受些嗎?”
  
  “嗯,還想再往裡躺一些。”
  
  鄧瑛聽完,抬起一隻腿,半跪在榻邊,又將楊婉的身子往裡挪抱了一些。
  
  “好了……”
  
  鄧瑛剛想要抽出手,楊婉卻握住了他的手臂,“鄧瑛……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你說。”
  
  “在我這裡呆一晚好不好。”
  
  她說著輕輕鬆開他的手臂,“你是東廠的督主,跟我這個人犯關在一起好像也不是很好,但是這是你轄地,宋雲輕她們也不敢留下……”
  
  “我也沒想走。”
  
  他輕聲打斷楊婉。
  
  “我坐著守你。”
  
  “你把官袍脫了,不冷嗎?”
  
  “不冷。”
  
  楊婉抬起手臂,輕輕地撩開被褥的一角。
  
  鄧瑛退了一步,“楊婉……不要這麼對待我。”
  
  楊婉反手臂,將手從被褥裡伸出來,鐐銬留下的紅痕還在,趁著她雪白的皮膚,看起來格外刺眼。
  
  “鄧瑛,你以前說你是一個有罪的人,我雖然沒有譏諷過你,但那時我覺得可荒謬了,就是因為下過刑獄,受過刑傷,就有罪嗎?但今日我懂了,我明白你為什麼那樣想,為什麼會這麼謙卑,因為就連我,也不得不謙卑。皇朝設司法,君王設詔獄,是教化,也是讓人心有畏懼,我今日很害怕……鄧瑛,當日在南海子裡,你也很害怕吧……”
  
  她說完哽咽了一聲,“對不起啊鄧瑛,我那時根本不識他人之痛,還以為自己已經很慎重,很有分寸……如今想來真是自詡聰明。是我冒犯你良多,你卻一直在退後,撐著我所謂的自尊。鄧瑛……真的很對不起。但你要相信我,我對你說過的話,都不會改變,我要幫你,我一定要幫你……”
  
  她說到最後哽咽難言,鄧瑛無措地看著她,不知應該如何安撫她。
  
  “不是,婉婉……你不要這樣說。”
  
  楊婉並沒有聽清他情急之下叫了她什麼,只是重複“對不起……”
  
  鄧瑛彎腰脫掉自己的鞋襪,靠著床沿躺下,他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能像當日在刑房裡一樣,剖開自己的內心去安慰她,“我那日其實什麼都沒有想……我是個有過去,但不敢奢望將來的人,是因為你和我拉鉤,說要來找我,我才有了那麼點妄想。所以沒事的婉婉,沒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沒事”這兩個字安撫了楊婉,她慢慢地平復下來,呼吸也逐漸安穩。
  
  鄧瑛不敢再動,輕掖了掖兩人之間的被褥。
  
  那日夜裡,鄧瑛一直靠坐在楊婉身邊。
  
  楊婉的手蓋在他的手背上,也不知是因為夢驚還是疼痛,時不時地就會握一下。
  
  鄧瑛不再試圖躲避,由著她觸摸抓捏。
  
  她不是第一次摸他,可這次鄧瑛的感覺卻不一樣。
  
  不在是給予,而是想要向他索取什麼。
  
  他曾經對楊婉說過,希望她給自己的是,對一個奴婢的憐憫。
  
  而此時這句話他卻沒有辦法再說出口了。
  
  他並不知道其中具體的原因是什麼。
  
  事實上有些事逐漸隨著年月改變,裂縫漸生,無聲無息。
  
  過去隔紙而望,楊婉可以敬他,卻不能愛他。
  
  如今同床而坐,她終於可以敬他,也可以試著愛他。
  
  第64章 天翠如翡(一) 看到了嗎?看到了。……
  
  第二日,會極門的御藥房上遣了醫官過來。
  
  因為楊婉是女官,內廷的規矩是要隔帳問病。
  
  東廠的人又盯得厲害,一個個恨不得把醫官的眼睛蒙起來。醫官氣兒不打一出來,擲下藥箱道:“這要怎麼看?叫她自個養得了。”
  
  他說得吹鬍子瞪眼。
  
  楊婉靠在榻上有些無奈,卻也只能勸道:“大人別氣,就留些藥吧。”
  
  醫官摁了摁自己的太陽穴,這才打開藥箱,拿出一堆瓶罐,一邊確認一邊道:“要緊的是不能沾水,不能再磨損,起坐要格外留心。”
  
  他說著環顧四周,見都是男人,又個個站得遠,不由歎了一聲,“傷成這樣,再沒個人服侍著,好得了什麼。”
  
  廠衛聽他這樣說,忍不住道:“大人知道什麼,就胡說。”
  
  醫官翻了個白眼,“我知道什麼?”他說著收拾好藥箱,走到門前回頭損了一句:“你們能進去服侍麼?”
  
  他沒有看前面的路,這話將說完,便和鄧瑛撞了個滿懷。
  
  “哎喲,廠督這……”
  
  畢竟是東廠的地境上,他縱然心氣兒高,撞上了鄧瑛還是難免生怯。
  
  鄧瑛卻拱手向他行了一禮,“鄧瑛失禮。”
  
  醫官見他如此謙恭,反而不好意了,忙回禮道:“無妨無妨。”
  
  鄧瑛垂手直起身,朝直房處看了一眼,這才恭聲詢問道:“請問大人,楊掌籍傷勢如何。”
  
  “哦。”
  
  醫官放平聲音道:“不敢冒犯,所以並沒有看得太真切,不過既然是皮外傷,也就急不得。”
  
  鄧瑛應聲點了點頭,又問道:“她夜裡燒得很厲害,不知什麼時候能退下去。”
  
  醫官聽了這句話倒是反應過來,他剛剛調侃楊婉無人服侍的時候,廠衛為什麼會對他說“你知道什麼。”感情就是眼前這個東緝事廠的廠臣,親自在服侍裡面的人。他想到這裡,又再細看鄧瑛,見他此時身著常服,半挽著袖子,絲毫不避忌地,當著眾人的面去照看爐上即將燒滾的水。說話的聲音也很平和,“她好像也吃不下什麼東西,就能喝些水。”
  
  “能喝水算是好的。”
  
  醫官說到這裡,看了一眼他身後的廠衛,見鄧瑛在他們暫時不敢出聲,索性麻膽,照著平時囑咐宮裡奴婢的話對鄧瑛說道:“傷口有炎症,必然要起熱,該敷的藥一日三次好生敷,該吃的藥的不要落下。她的傷口不淺,能不擦磨就不要擦磨。照顧得好的話,後日吧……後日應該就會退燒。”
  
  “是,鄧瑛明白。多謝醫官大人。”
  
  他說完又行了一禮,這才側身為醫官讓道。
  
  覃聞德待鄧瑛直起身後,方在他身後回話。
  
  “督主,司禮監的胡秉筆今日來過了。”
  
  鄧瑛轉過身,“是說欽審的事嗎?”
  
  “是。”
  
  “什麼時候。”
  
  “說的後日。”
  
  鄧瑛聞言,垂下眼沉默須臾,彎腰提起爐上的水,輕道“行,我知道了。你們照司監的意思安排。”
  
  覃聞德跟了一步問道:“督主,這件案子,是不是就從北鎮撫司過到我們手裡。”
  
  鄧瑛點頭,“是這個說法,不過只這是一個內廷的特案。東緝事廠仍無審訊的常權。”
  
  “屬下明白。”
  
  ——
  
  此時直房內的楊婉剛披上褙子,撐著榻面坐起來,撩開一半的被褥,把綢褲退到膝彎處,想要替自己上藥。
  
  比起腰腹上的傷口,腿上的傷口雖然嚴重,但是楊婉自己能看得見,上起藥來也要順手一些。她正要伸手去拿醫官擺在桌上的瓶罐,門上的鎖卻響了,楊婉抬起頭朝門上看了一眼,慌地要縮回被褥,誰知卻牽扯到了傷口,疼得失了力,身子向下一番,便從榻上摔了下來。
  
  鄧瑛一把將門合上,上前蹲下身將楊婉從地上抱起,朝外道:“把門鎖上。”
  
  說完又道:“扶我肩膀。”
  
  楊婉疼得喘氣,卻還是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快要滑下膝彎的綢褲。
  
  鄧瑛低頭看了一眼她的手,“等一下我幫你。”
  
  楊婉耳根通紅,卻也不敢再亂動,悄悄地把手縮回來,抓著鄧瑛腰上的系帶,“看到了嗎……”
  
  “什麼?”
  
  楊婉抬起頭,見他輕輕地抿著唇。
  
  “我……”
  
  “看到了。”
  
  他怕她說出來後會自辱,忙應下她的話,說完將楊婉輕輕地抱回榻上,托著她的腰幫她抬起下半身,將幾乎滑至她腳腕上的綢褲提回。綢料摩擦著傷口,楊婉忍不住皺眉,鄧瑛見她難受,只得放輕手上的動作,“是不是疼。”
  
  “你快一點就沒有那麼疼。”
  
  鄧瑛收回手,僵硬地站在楊婉面前,“我不能讓宋雲輕過來……”
  
  “我知道。其實她不能來也好。她沒你脾氣好,見我這樣,指不定怎麼罵我呢。”
  
  楊婉打斷他,也有開解他的意思。
  
  鄧瑛也就沒有再說下去,伸手拿起醫官留下的藥瓶,看著瓶身上的名簽沉默不言。
  
  “在想什麼。”
  
  楊婉靠在榻上看他。
  
  她還在發燒,臉色潮紅,眼眶也有些濕潤。
  
  “我剛才……”
  
  “別道歉鄧瑛。”
  
  她再次打斷他,望著他的側臉,輕聲說道“我雖然覺得羞,但我並不難堪,我將才問你,是不想你一直擱在心裡,然後又自己一個人,去想你在楊倫面前說過的那些嚇人的話。”
  
  她溫和地點破了鄧瑛的心事,鄧瑛無言以對,只能沉默地點了點頭。
  
  楊婉看著他手裡的藥瓶,“腿上的傷我可以自己上藥,但腰上和肋上我都看不見。對不起,我知道你不願意,但是我也求不到別的人了。”
  
  此處的確無人能幫楊婉。
  
  宮人不能私自與楊婉接觸,外面看守的廠衛都是男子。只有鄧瑛自己是內侍。
  
  一切好像是安排好了一樣,讓他藏匿於心心底的“覬覦”得以曝露,但也好像是為他築起了高高的刑台,楊倫,寧妃,易琅,甚至還有白煥和張展春,所有人都站在刑台下看他。他的羞愧無處遁形。
  
  活到現在,他對大多人都問心無愧,但在楊婉面前,他卻覺得,好像只有問心有愧,才能繼續活下去。
  
  “婉婉。”
  
  鄧瑛喚了楊婉一聲,的手在膝上捏了捏,俯下身撩起她腰腹上的中衣,用手腕輕輕地壓住。
  
  楊婉感覺到了他溫熱的呼吸,撲在她的皮膚上,她剛想答應,卻又聽鄧瑛道:“這幾日我會記在心裡,但你出去以後,就把它忘了吧。”
  
  “為什麼要忘啊。”
  
  鄧瑛將藥在自己手掌上壓熱,輕輕塗在她的傷處。
  
  “你不忘,我如何自處。”
  
  楊婉聽完沒再出聲,卻看著鄧瑛搖了搖頭。
  
  數十道鞭傷,短的兩三寸,長的從肋骨貫穿到肚臍。
  
  楊婉望著床架儘量將自己的神思散出去,抿唇忍著。
  
  鄧瑛直起身,替她攏好被褥的時候,她才鬆開唇長吐了一口氣。
  
  鄧瑛背身站在桌邊收拾藥瓶和帕子上沾染的血污。覃聞德立在窗下道:“督主,北鎮撫司的人來了,今日堂審,要請督主過去。”
  
  鄧瑛看了一眼手邊觸目驚心血污,忽然沉聲道:“讓鎮撫司等著。”
  
  覃聞德很少聽鄧瑛說這樣的話,先是愣了愣,過後卻氣爽起來。
  
  “是,屬下這就讓他們好好等著。”
  
  “鄭秉筆還好嗎?”
  
  楊婉緩過神,靠在榻上,輕聲問鄧瑛。
  
  鄧瑛應道:“你不要想那麼多。”
  
  楊婉搖了搖頭,“這是第幾次堂審了。”
  
  “第三次了。”
  
  “前幾次……動刑了嗎?”
  
  她說到“刑”字,肩膀不由自主德顫了顫。
  
  “第一次沒有,第二次……傷得不算重。你先不要想他的事,明日陛下會欽審你,你說的話關係到你自己,和整個承乾宮,甚至還有在南方,包括楊大人在內的一百多個清田吏。”
  
  楊婉吞咽了一口,垂頭道:“我明白,我有分寸。”
  
  她說完,抬頭看向鄧瑛,“鄧瑛,你是不是想利用這一次機會,分去北鎮撫司的審訊和羈押之權。”
  
  “我有在想這件事,但我還沒有想清楚。”
  
  “沒事……”
  
  楊婉將兩隻手交握在被褥中,“我會仔細想想,明日如何應答陛下。”
  
  鄧瑛道:“陛下和張洛不一樣,他不會刑訊你,但是……他捏著所有人的性命。不過你拿捏陛下的心思一向比我要准,我此時也沒有任何話能囑咐你,只有一句,珍重自身,不要想著去救誰。”
  
  楊婉聞話追道:“鄭秉筆跟你說了什麼嗎?”
  
  鄧瑛垂目不言。
  
  “說啊……”
  
  楊婉掙扎著坐起身,鄧瑛忙撐扶住她,“鶴居案從你入詔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不單純了,寧娘娘獲罪,楊倫就要立即被押解回京,南方清田則必須擱置。你和承乾宮現在要做的,是撇清鄭秉筆,一點救他的念頭都不能動。”
  
  “我知道,我不會莽撞,可是寧娘娘……”
  
  楊婉捏住被褥,“寧娘娘會痛死。”
  
  鄧瑛歎了口氣,低頭看著楊婉,遲疑了一陣,還是低聲問了出來。
  
  “那件事是真的嗎?”
  
  “什麼……”
  
  “寧娘娘和鄭秉筆曾是舊識。”
  
  楊婉點了點頭。
  
  “是真的,我曾在養心殿外幫娘娘救過他一次,你記得他曾來謝過我吧。”
  
  “嗯。”
  
  “我也是那一次才知道娘娘和鄭秉筆的淵源,他們不僅是舊識,他們年少時曾彼此傾心,後來在宮中這麼多年,他們雖然相見卻從不言語,都是為了讓對方平安。養心殿那一次,陛下要杖斃鄭秉筆,娘娘險些失態。這一次,事關楊倫,她或許會忍,可是……”
  
  楊婉喉嚨處一陣哽咽,無法再往下說。
  
  鄧瑛陪著她一道坐著。
  
  窗外暖陽融融,一大片孤樹的冠影透過窗紗落在楊婉的鞋邊,而後漸漸地爬上鄧瑛的膝蓋。
  
  鄧瑛從這一片陰影裡看到了自己和鄭月嘉一樣的報應,但他不想對楊婉說。
  
  第65章 天翠如翡(二) 楊婉,你這話,在朕這……
  
  楊婉又是一夜未入睡。
  
  她忍著要命的傷痛,躺在被褥裡試著於心中推演,明日御前受審的情形。
  
  大明皇朝至此雖不足百年,但由於先祖草莽出身,每一代的皇帝都致力於謹鑄天為威,嚴酷的刑罰制約著內廷眾人和百官們的言行,但也時常因為過於嚴苛,而遭遇反噬。
  
  前朝的壬寅宮變(1)中,宮人們不堪壓迫,差點合謀殺死先帝,以至於先帝不得不搬出寢宮,移居西苑,從此幾乎斷絕了陰陽念頭,終日修道,臨時的死後才重回乾清宮。
  
  貞寧帝吸取了君父的教訓,登基以後就命宮正司嚴厲地規訓後宮,除了皇后之外,嬪妃們在皇帝面前無不戰戰兢兢。
  
  由於嬪妃們的畏懼,貞寧帝越發剛愎自用,自然是喜歡像蔣賢妃這樣出身宮女,沒什麼見識,卻事事遵他,時時求憐的女人。
  
  寧妃雖然生得極好,但性子淡,並不似蔣賢妃那般會奉承貞寧帝。
  
  時常因為“應答不及”這樣的錯處,而遭申斥,再加上她有她自己的氣度和清傲,即便受罰,也很少會向皇帝求赦。貞寧帝對寧妃的這個性情一直是又愛又恨。
  
  心情好時,覺得寧妃像一件名匠精雕的藝術品,心情不好時又覺得她令人厭惡。
  
  歷史上的寧妃並沒有一個確切的死因和死期。
  
  大多數的史料都只是用一句“遭厭棄”輕飄飄地帶過。
  
  然而一個容貌姣好的女子,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地遭到皇帝的厭棄呢?
  
  楊婉閉著眼睛,在心裡收束所有相關的文獻,結合當下的情形,她基本上可以推定,貞寧十二年的春夏之交,就是寧妃失寵的時候。原因無外乎是因為鶴居一案,曝露了她與鄭月嘉的私情。至於後來貞寧帝殘殺三百宮女,了結鶴居案,應該是為了抹掉這一段對貞寧帝自己來說,羞恥萬分的事情。
  
  楊婉厘清了所有的經過,也預見到了結果,然而心中卻仍然蕩動不止。
  
  明日皇帝要親自訊問她。那麼,在沒有她歷史上,皇帝明日訊問的又是誰?那個人說了什麼?楊婉皆不得而知,如果這是一段確切的史料,那她現在就可以有預見性地規避掉錯誤,從而做更好的應對。但是大明幾百年,日夜無數,人事間的繁榮和凋零時常在一念之間,做千百次轉變,而一部《明史》能有多少個字?大段敘事,小段評人,字裡行間皆無人情,對此時的楊婉而言,像一堆看似邏輯嚴密的論文骨架,動筆寫時,就會發現處處都是錯誤,根本無處下筆。
  
  她內心糾纏,實在睡不著,後半夜時,聽到了下雨的聲音。
  
  忍不住撐起身子翻了個身,不留意壓到了鄧瑛的手臂。
  
  楊婉原本以為他會出聲,但他卻只是在夜色裡輕咳了一聲,慢地將手臂抽出,順手拉攏她肩上的被子。
  
  ——
  
  簷下雨聲如敲琴,磚面兒上大片大片地反潮。
  
  第二日卯時,雨才剛停,司禮監秉筆太監胡襄便帶著金吾衛的人等在了門口。
  
  鄧瑛從直房內走出,朝胡襄行禮。
  
  胡襄低頭道:“她自己能走嗎?”
  
  鄧瑛直起身應道:“尚需人攙扶。”
  
  胡襄道:“陛下的意思是,就在東緝事廠的堂內問她,你可以在場。”
  
  “是。”
  
  雨水伶仃地低進屋簷下的水氹子裡。
  
  簡單的幾句對話,交代了審訊的安排,鄧瑛和胡襄便皆沒了言語。
  
  這一次對楊婉的審問,雖然是在內廷之內,但卻沒有任何人能從中斡旋。
  
  楊婉被廠衛從直房內帶了出來,她仍然只穿著中衣,沒有梳髮髻,人還在發燒,臉雖然紅得厲害,嘴唇卻是慘白的。
  
  胡襄道:“今日主子親自審你,有幾句話我要先交代。”
  
  楊婉頷首道:“胡公公請說。”
  
  “內東廠是內廷衙門,陛下將你從北鎮撫司詔獄召回,原意是赦免你,但你若欺君,則罪無可恕,這宮裡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你的性命。你才十九歲,還年輕,能為自己著想,就應該為自己著想,陛下仁慈,會寬恕你。”
  
  這一番話,是為了破楊婉的心防。
  
  楊婉抬起頭看向胡襄,“奴婢不敢欺瞞陛下。”
  
  “好,既然明白,那就帶走吧。”
  
  東廠的廠衛都知道她刑傷疼痛,因此走得很慢,好在西直房和內東廠相距不過幾百米,楊婉被帶到內東廠正堂前的時候,皇帝的聖駕還沒有來。廠衛攙著楊婉跪下,楊婉撐著地面伏下身,喘息了一陣,到比站著要好受一些。
  
  鄧瑛蹲下身,“你什麼都沒有吃,撐得住嗎?”
  
  楊婉點了點頭,“吃了反而不清醒,我沒事。”
  
  正說著,站在通道上的廠衛全部跪了下來,鄧瑛也不再出聲,撩袍在楊婉身邊跪下行禮。
  
  “都起來。”
  
  一個高瘦的人影從楊婉身邊走過,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到並不是很年老。
  
  除了楊婉之外,其餘人都應聲站了起來。
  
  “鄧瑛。”
  
  皇帝在前面喚了一聲。
  
  “奴婢在。”
  
  “你把她帶進來。”
  
  “是。”
  
  鄧瑛攙著楊婉的胳膊站起身,走進正堂。
  
  “合上門。”
  
  “是。”
  
  內東廠的正堂只有一扇朝西而開的窗,門一關上,便四下無光。
  
  鄧瑛攙著楊婉跪下,替貞寧帝點燃手邊的銅燈,銅燈的光落在楊婉面前,也把貞寧帝的身影投到了她的膝邊。
  
  她下意識地想要看一眼貞寧帝,卻聽鄧瑛道:“楊掌籍,不得抬頭。”
  
  “是……”
  
  貞寧帝道:“無妨,抬頭朕讓朕看看。”
  
  楊婉應聲抬起頭,貞寧帝掃了一眼她中衣上滲出的血,對鄧瑛道:“北鎮撫司審過她幾次。”
  
  鄧瑛道:“回陛下,只有一次。”
  
  貞寧帝點了點頭,“你稟告的算是及時。”說完,低頭看向楊婉,“你叫楊婉是吧。”
  
  “是。”
  
  貞寧帝撐額回想了一陣,“貞寧七年的時候,寧妃曾請太后做主,將你許配給了張家,這事兒朕沒過問,但如今倒還記得,你後來為何沒有成親?”
  
  楊婉低頭道:“奴婢失足落崖,久未歸家,張家疑奴婢貞潔已失,是以未成婚。”
  
  貞寧帝點了點頭,“哦,朕想起來,因為這事,去年朕還責過張洛。”
  
  “奴婢謝陛下當時為奴婢做主。”
  
  貞寧帝冷笑了一聲。“知道謝恩,尚算不愚。”
  
  他說完,手指在茶案上不重不輕地敲了敲,轉話切入要害。
  
  “朕問你,寧妃與鄭月嘉何時相識的?”
  
  “鄭家與楊家的確是舊識,奴婢與姐姐,也的確見過鄭秉筆。”
  
  她會這樣回答,貞寧帝倒是有些意外。
  
  “你在北鎮撫司也是這般說的嗎?”
  
  楊婉搖了搖頭,“不是……”
  
  “那你是如何說的。”
  
  “奴婢在詔獄受刑……怕自己受刑不過,胡言亂語,所以一直在求饒,什麼也沒有說。”
  
  貞寧帝站起身,“好,在朕面前你可以說了,朕不會對你動刑,無非你說得朕不滿意,朕直接殺了你。”
  
  楊婉咳了幾聲,撐著地面抬起頭,“陛下殺了奴婢,若能將此謠言扼止,保姐姐清譽,維陛下與皇家名聲,那奴婢甘願受死。”
  
  貞寧帝負手走到楊婉面前,低頭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沉聲道:“朕沒明白,你怎麼就甘願受死。”
  
  楊婉捏住有些顫抖的手,“陛下若不殺奴婢,還會把奴婢送回詔獄嗎?”
  
  貞寧帝不置可否。
  
  楊婉抿了抿疼得發白的嘴唇。
  
  “陛下可知為何張大人會比陛下先知道,姐姐與鄭秉筆是舊識嗎?”
  
  貞寧帝聞話一愣,負於背後的手不自覺地攢成了拳。
  
  楊婉已經有些跪不住了,身上的高熱令她有些暈眩,胃裡也是翻江倒海,她索性狠心在自己腿上的傷口上掐了一把,憑藉疼痛來讓自己清醒,張口繼續道:“他們根本不顧陛下的名聲,他們只是要……讓姐姐擔下謀害皇子的罪名……北鎮撫司刑訊我和鄭秉筆,不論我和鄭秉筆誰人受刑不過,屈打成招……第二日,陛下的御臺上就會擺著罷黜姐姐的奏摺……姐姐冤屈,陛下又何嘗不受屈……好在陛下讓鄧廠督協審此案,奴婢才有幸,能在陛下面前陳述。如若不然……奴婢在詔獄瘋口胡言,那便死一萬次,也贖不了罪了。”
  
  楊婉說完著一席話,幾乎用盡了全部的精神,眼前發黑,伸手抓住身旁的椅腿,才能勉強在皇帝面前跪住。
  
  她心神緊繃,屏息等待著貞寧帝的反應。
  
  這是楊婉能想到唯一的一個應對之法。
  
  在這個過程中,她必須把握住自己此時的身份,不能去狂妄地談楊倫和政治,甚至也不能談鶴居案,只管按著住一個君王敏感自負的本性,用言語不輕不重地紮了那麼一刀。
  
  其餘的事,就留給這個多疑的貞寧帝自己去懷疑。
  
  雖然她並沒有把握,皇帝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但至此她已經竭盡了自己的心力,去理解貞寧帝這個君王,去尋找皇權與北鎮撫司之間細微的裂痕,給寧妃和自己一線生機,也給東廠分取北鎮撫司的權力創造機會。
  
  只不過,她並不敢像當初救鄭月嘉時那般自信,因為她自己的生死,此時也在貞寧帝的一念之間。
  
  “楊婉,你這話,在朕這裡算是誠懇的。”
  
  作者有話要說:
  
  (1)壬寅宮變:壬寅宮變:宮女謀殺嘉靖帝
  
  第66章 天翠如翡(三) 婉婉,想不想要花。……
  
  楊婉伏身叩首,“奴婢謝陛下。”
  
  她說完這句話,神思已經不能再繼續,撐在地上的手肘,一時竟也直不起身來。
  
  皇帝看著她身上的傷,隨口問道:“御醫看過了嗎?”
  
  楊婉啞道:“謝陛下關懷,已經看過了。”
  
  貞寧帝點了點頭,“你很明白,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心呢,也是向著宮裡的,朕做主,今日赦了你。你受了委屈,朕會讓皇后下懿旨親自寬慰,你還想要什麼賞賜,現在朕在這裡,你可以跟朕說。”
  
  這句聽起來很溫和,卻是一道暗溝,是貞寧帝對楊婉心思的試探,但凡她答得有一點錯處,都會前功盡棄。
  
  鄧瑛捏著手看向楊婉,見她似乎吐了一口氣,緩聲道:“奴婢不敢要賞賜,只求陛下,讓奴婢歇息兩日。”
  
  皇帝聽了這句話,終於露了笑,“才說了你明白,這會兒又這樣的糊塗,看來是被打疼了,朕看著也怪可憐的。”
  
  楊婉本就支撐起來,索性抬了抬頭,又叩了一首。
  
  “陛下垂憐,奴婢惶恐。”
  
  貞寧帝擺了擺手,“罷了,鄧瑛。”
  
  “奴婢在。”
  
  “你親自去一趟尚儀局,告訴姜尚儀,就說是朕的意思,讓她在承乾宮養半個月。”
  
  “是。”
  
  貞寧帝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什麼時辰了。”
  
  “快辰時了。”
  
  “內閣的票擬遞進來了嗎?”
  
  鄧瑛道:“奴婢去司禮監替陛下過問。”
  
  貞寧帝站起身抖了抖袖子,“不用了,朕回養心殿等著,你這個地方……”
  
  他說著四下看了看,“也太局促了,既然西面的那些直房都是空著的,就都並到內東廠吧,鄧瑛啊,日後內東廠巡查時,若巡見要案,可直接入養心殿稟告。不用經北鎮撫司,你們可以先緝拿人犯,看守審訊。此事,朕會下一道文書,經內閣發出出去,讓司廠二衙,都知曉。”
  
  鄧瑛跪下應“是。”而後又抬頭道:“陛下,鄭月嘉是否可以交由東廠內審。”
  
  貞寧帝抬頭朝窗外看去,掐著拇指沉默了一陣,“帶回來吧,他服侍了朕一場,朕也不想他在外面。”
  
  他說完似乎歎了一口氣,“你親自去接吧,接回來也不用見朕了,怎麼處置他……朕想一想,你不用和他說什麼,讓他等著。”
  
  “帶回來吧。”
  
  這句話在楊婉聽來,就像主人決定讓自己拋棄的狗回來一樣,居高臨下,令人膽寒。
  
  她不由側頭看向跪在自己身邊的鄧瑛。他低垂著眼,伏身拜向貞寧帝,“奴婢替鄭月嘉謝陛下恩典。”
  
  恩典?
  
  哪門子的恩典啊?
  
  楊婉看著鄧瑛摁在地上的那雙手,以及貼在手背上的前額,地上的灰塵沾染了他的袍袖口,但這個人遠比他面前站立的男人乾淨溫和,楊婉看著看著,眼眶竟漸漸紅了起來。
  
  “胡襄在外面嗎?”
  
  貞寧帝低頭理了理袖口,朝外提聲。
  
  胡襄忙打開門答應。
  
  “回養心殿。”
  
  裡外皆行跪恭送。
  
  覃聞德待御駕行遠,便起身合上了正門。
  
  天光再度收斂,楊婉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一歪便撲倒了下去。
  
  鄧瑛忙挪膝過去,托起她的背,讓她靠在自己懷裡。
  
  兩天的將養,全部廢在了這一撲上,楊婉低下頭,眼見腿上的傷口又滲出了血,瞬間染紅了褲腿。
  
  “我今日盡力了……”
  
  她抬頭望著鄧瑛,鄧瑛沉默地沖著她點頭。
  
  “鄧瑛……如果以後你身在困境,我也會像今日這樣,拼命幫你。”
  
  “我並不需要,我只想你不要像我一樣。”
  
  他說著低頭試圖挽起她的褲腿,楊婉咳笑了一聲,“別挽了,就是傷口裂開了。你從下面挽是看不到的。”
  
  鄧瑛垂下手,“我一會兒送你回承乾宮,回了宮裡就能傳女醫好好療傷,我這幾日沒有照顧好你。”
  
  楊婉搖了搖頭,“陛下如今把西面的直房都給了東廠,也放了你們羈押審訊的權力,你後面幾日,有的忙了……不用管我,我好好歇幾天就沒事了。”
  
  鄧瑛伸手理順她被冷汗沾濕的頭髮,“我在你面前原本就罪無可恕,如今,我還欠你恩情。”
  
  楊婉笑了一聲,抬手撫上鄧瑛的脖子,手掌一半按在領上,一半接觸倒了他露在外面的皮膚。
  
  鄧瑛背脊僵直,手指緩緩地在自己的膝上捏了起來。
  
  “我沒有騙你吧,我說了我要幫你,就一定能幫你。”
  
  “嗯。”
  
  他點了點頭。
  
  “鄧瑛。”
  
  “你說。”
  
  “你就繼續做你想要做的事,不管別人怎麼想,我都看在眼裡,只有我能活著,我就一定會讓你活下來,哪怕是我太天真……我最終做不到,那我也要做你的身後名。”
  
  她說著,手指在鄧瑛的脖子輕輕地摩挲著。
  
  這種溫柔的撫摸令鄧瑛牙關處泛起一陣酸熱。
  
  他從前以為,衣冠之下,皮肉之上,他的每一局都要輸。
  
  可是此時此刻,他卻清晰地感知到,楊婉不想讓他輸。
  
  對於楊婉而言,她終於可以撫摸這個曾經活在紙堆裡的男子,不再帶著後世的審視和悲憫,而是飽含溫熱的情意。
  
  “我背你回承乾宮吧。”
  
  “不用的……”
  
  “你怕小殿下為難我嗎?”
  
  楊婉沒有回答。
  
  “婉婉別怕,能夠照顧你,我什麼都可以受著。”
  
  他說完輕輕托起楊婉的身子,讓她暫時靠在椅腿邊,自己起身走到楊婉面前蹲下。
  
  “來。”
  
  楊婉望著鄧瑛的背脊,“你一會兒要走慢一點,我之前都是騙你的,我傷養得不好,真的很痛。”
  
  “好,我慢慢走。你先上來。”
  
  楊婉咳了一聲,“還有,我不是很輕,你要是……”
  
  “婉婉。”
  
  他打斷楊婉的聲音,又溫和地重複了一句:“你先上來。”
  
  ——
  
  五月的早晨,灑掃的宮人們剛剛把昨夜被雨水打落的樹葉掃成一堆一堆的,稀稀落落地堆在牆根處。
  
  楊婉摟著鄧瑛的脖子,安靜地伏在他的肩上。
  
  他曾經為皇帝修建皇城,對皇城內的每一條宮道,每一處殿宇都了然於心,但他明白,這些磚石和草木都不屬於他。唯有此時,他被楊婉摟著脖子,一步一步地行在皇城的初夏裡,他才忽然覺得,那些出自他手的風致,與他有了真實的聯繫。
  
  鄧瑛側頭,看了一眼楊婉靠在他肩膀上的臉。
  
  她似乎因為精神太累而睡著了,但又因為太疼,一直無法睡安穩,但她的面容依舊鬆弛而柔和。
  
  鄧瑛抬起頭,朝宮牆上的花枝看去,忽然輕聲問了她一句。
  
  “婉婉,你要不要花。”
  
  誰知背上的人竟含糊地答了一聲,“要一朵廠花。”
  
  廠花是什麼,鄧瑛不知道。
  
  可是看著她說完這句話之後,憨甜的笑容,竟也跟著笑了。
  
  ——
  
  承乾宮的宮人們此時已經得到了楊婉被開釋的消息,簇擁著寧妃守在宮門前,御藥房的彭御醫帶著兩個女醫,也一道候在承乾門前。易琅牽著寧妃的袖子,輕聲問道,“母妃,為什麼女醫也來了。”
  
  寧妃歎道:“你姨母受了傷,這幾日,你都要輕一些,不要打擾到你姨母養傷。”
  
  “誰傷的姨母。”
  
  寧妃看著易琅嚴肅的面容,沉默地搖了搖頭。
  
  合玉道:“娘娘,還是把西配殿給掌籍住吧,東面雖然寬敞些,但奴婢們離得遠,怕顧不好。”
  
  寧妃道:“不用再去收拾配殿,橫豎也來不及了,等她回來,就讓她住我的寢閣。”
  
  “那娘娘呢。”
  
  “我照顧她幾日再說,她一定嚇壞了,心裡也有委屈。”
  
  合玉忙道:“掌籍是娘娘的妹妹,又待我們小殿下那般好,如今遭這樣罪。我沒誰不心疼啊。”
  
  寧妃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們都好,只是我心裡不安,還是讓她跟著我吧。”
  
  說完,彎腰摸了摸易琅的臉,“你姨母回來,你不要一直問她,讓她好好休息,知道嗎?”
  
  易琅道:“母妃,姨母是不是因為謀害二弟的事,才被帶走的?”
  
  寧妃還不及回答,合玉便已經迎下了臺階。
  
  “鄧廠督,您慢一些,讓我們扶穩。”
  
  寧妃直身朝承乾門上看去,見鄧瑛正半跪著,反手護著楊婉的腰,讓合玉等人將楊婉攙下來。
  
  楊婉的衣服上全是血痕,從腰腹到大腿觸目驚心。
  
  寧妃忙提裙迎下去,也不敢冒然碰楊婉。“怎麼……怎麼會傷成這樣。”
  
  楊婉聽見寧妃的聲音,勉強睜開眼睛,“娘娘……”
  
  “沒事,難受就別出聲,姐姐帶你進去。”
  
  “不難受……就是看著嚇人。”
  
  她說著朝易琅看去,“您帶小殿下回去,沒得嚇著他。”
  
  易琅道:“我不害怕。”
  
  楊婉蒼白地笑了笑,“那你一會兒可不許嚇得哭啊。”
  
  “不哭。”
  
  他說完看了一眼鄧瑛,又仰起頭朝楊婉看去,“我都替姨母記著。”
  
  鄧瑛並沒有起身,低頭對易琅與寧妃道:“奴婢向娘娘和殿下請罪。”
  
  寧妃還未開口,卻聽易琅道:“是你救的姨母嗎?”
  
  鄧瑛直起背,“奴婢不敢這麼說。”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鄧廠督直說。”
  
  鄧瑛抬頭看向楊婉,易琅的聲音一提,“你不用看我姨母,她不想我為難你。我問你話,也不是為難你,我只是想問清楚,你究竟做了什麼。”
  
  鄧瑛再伏身道:“奴婢沒有照顧好掌籍,請殿下責罰。”
  
  易琅低頭道:“你不必顧及我的體面,請你不該請的罪,你先起來。”
  
  第67章 天翠如翡(四) 我們總有一日,可以從……
  
  “讓你起來你就起來呀。”
  
  楊婉靠在合玉懷中催了他一句。
  
  鄧瑛被她催得一愣,忙謝恩起身,“是,奴婢謝殿下。”
  
  說完側身朝寧妃又行了一禮,“奴婢還有廠務,先行告退。”
  
  “鄧廠督請留步。”
  
  鄧瑛直起身,“娘娘還有吩咐嗎?”
  
  寧妃沖他點了點頭,回彎腰對易琅道:“你先扶著你姨母進去,母妃一會兒就跟過來。”
  
  “是。”
  
  易琅恭順地應下,輕輕牽起楊婉的手,“姨母我們進去。”
  
  楊婉牽著易琅的手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寧妃。
  
  她大概猜到寧妃要向鄧瑛問什麼,但寧妃卻一直沒有回頭看她。
  
  鄧瑛目送楊婉走到地屏後面,這才收回目光,向寧妃揖禮。“娘娘有話請問。”
  
  寧妃在階上側身讓了一步,“此處有人來往,請鄧廠督借一步。”
  
  “是。”
  
  鄧瑛隨著寧妃走進承乾宮的前殿,此時前殿內除了他們二人之外,並無旁人。
  
  寧妃親自合上門,轉身對他道:“廠督請坐。”
  
  “奴婢不敢,娘娘有話直說。’”
  
  寧妃側過身,錦窗上的陰影漸漸地移到了她的臉上,她比楊婉生得還要更白一些,那灰褐色的葉影在她皮膚上,竟有些像是乾涸的血痂一般。她將手交疊在腹前,向鄧瑛走近兩步,屈膝朝鄧瑛行跪,伏身就要行叩禮。
  
  鄧瑛忙跪下扶住寧妃的胳膊,“娘娘不可。”
  
  寧妃抬起頭,“我也知道這樣不合宮規,會讓你為難,但我今日此舉,已經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付與了你,請你一定要聽我說完。”
  
  鄧瑛試圖扶她起身,“奴婢扶娘娘起來說。”
  
  寧妃搖了搖頭,將手臂慢慢地從鄧瑛的手中抽了出來,仰起臉望向鄧瑛。
  
  “我很感謝你救了婉兒,我也明白,鄭月嘉活不下來了……我雖然不如婉兒靈慧,但也不是愚蠢之人,你放心,我對廠督沒有過分的期許,對陛下也不敢有妄求,我只是想……如果可以,能不能讓我最後見他一面。”
  
  鄧瑛垂下頭,“奴婢明日會接他回內東廠看守,但是為了娘娘和殿下,奴婢不能讓您見他。”
  
  寧妃道:“就一面,我想跟他說一句話。”
  
  鄧瑛沉默須臾,仍是搖頭。
  
  “即便是一面如此,仍然對娘娘不好。”
  
  “好……”
  
  寧妃目光一暗,咳歎了一聲,朝後跪坐下來,臉色蒼白地望著地上的影子。
  
  “你就當我……沒有提過此事。”
  
  鄧瑛伏身叩首,“奴婢對不起娘娘。”
  
  寧妃看著鄧瑛的背脊,輕輕搖了搖頭,“你和婉兒已經盡力了,你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只是我這個活下來的人,心有不甘而已。但是……”
  
  她說著看向窗影,“我的確不能讓你們,還有哥哥和易琅犯險。”
  
  鄧瑛直起身,“娘娘放心,娘娘今日對奴婢說的話,奴婢出去就會忘掉。”
  
  寧妃抿著唇笑了笑,“你不用忘記,這件事我和鄭月嘉放在心裡快十年了,除了婉兒,我沒有對人說過,至於月嘉,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跟你提過。”
  
  鄧瑛搖了搖頭。
  
  寧妃歎道:“是了……他為我進宮的這件事,當初……只有何怡賢知道。十年了……”
  
  她的聲音哽咽起來,“鄧廠督,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你,是希望你能明白婉兒心裡想法,不要像月嘉那樣,因為不能和我說話,一輩子都不明白我在想什麼。”
  
  她說著抬起手背摁了摁眼角,悵聲道:“我少年時就喜歡他,收藏他寫的字帖也讀過他寫的詩文。後來年歲大些,與他相識,識得他是一個很好很得體的男子。如果不是父親將我送入宮中,我與他也許就不是今日的下場。不過事到如今,我並沒有後悔,宮中相顧十年,我雖然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任何一句話,可只要看見他,我就覺得,我可以生活地很寧靜,不去想陛下對我的態度,也不和其餘的妃嬪糾纏。我從不覺得,喜歡月嘉是一件羞恥的事,如果只懲罰我一個人話,我真的很想把我心中話,對世人說出來。我想成為他的尊嚴,而不是他自己強加給自己的罪孽,可是我做不到……”
  
  她說至此處一頓,手指在膝上漸漸握緊,“所以,我希望他後悔,後悔為了我受那麼大罪,後悔為了我落到這般下場,若有來世,懇請他好好在閻君面前陳述此生不幸,好好過奈何橋,喝掉孟婆湯,下一輩子,把我這個人忘乾淨。”
  
  鄧瑛望著寧妃的面容,她和楊婉很像,並不喜歡哭,難過的時候會紅眼,但總會將眼淚忍在眼眶裡。但她的話一直說得比楊婉悲哀。
  
  鄧瑛垂下眼,輕道:”奴婢幫娘娘見他一面。”
  
  寧妃一愣。
  
  “可以嗎?”
  
  “嗯。明日午時,東廠廠衛會帶他進宮,走東安門,然後經東華門,過文華殿,小殿下在文華殿受講,娘娘可以立於文華殿西面看一眼他,不能說話。他有刑傷在身,不會走得太快,但廠衛不能停留,請娘娘不要怪責奴婢。”
  
  “好……謝謝你。”
  
  她說著不顧鄧瑛阻止,愣是朝他行了一拜。
  
  鄧瑛攙扶著她站起身,退後揖道:“還望娘娘無論如何,不要在陛下面前露悲。南方清田還沒有結束,生死一線間,娘娘請珍重。”
  
  寧妃忍淚點了點頭。
  
  鄧瑛不忍再與她相對,直身辭了出去。
  
  ——
  
  寧妃獨自立在門前仰頭平復了一陣,這才朝後殿走去。
  
  後殿的寢閣內,楊婉剛剛上過藥,合玉正端了一碗粥喂她。易琅坐在一個墩子上翻書,
  
  寧妃揉了揉有些發腫的眼睛,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些,“易琅在做什麼呢。”
  
  楊婉輕輕擋開合玉手中的粥碗,“上完藥那會兒疼有些厲害,殿下拿著那本《幽夢影》給奴婢念呢。”
  
  寧妃接過合玉手中的粥碗,坐到楊婉身旁。
  
  “姐姐沒有保護好你,這幾日你安心養傷,姐姐服侍你。”
  
  楊婉忙道:“娘娘,您不能一直守著我,您要去見一見陛下。”
  
  寧妃放下粥碗,“怎麼見呢……”
  
  她說著垂下眼,望著粥碗邊沿結出的米皮,“見了又能說什麼呢。”
  
  “什麼都不說,就是和陛下好好地處一兩日。”
  
  “為了以後嗎?”
  
  “……”
  
  楊婉失語。
  
  寧妃看了一眼旁邊的易琅,示意合玉帶他出去吃些東西,而後方輕聲對楊婉說道:“如果你是姐姐,你做得到嗎?”
  
  楊婉的心被這句話猛地一刺,忙握住寧妃的手道:“對不起姐姐,我太自以為是了,我不該說這樣的話,我……”
  
  寧妃反捏住她的手,“別動別動,仔細又傷著。”
  
  “我不疼。”
  
  “哎……”
  
  寧妃輕輕地歎了一聲,“你為姐姐好,姐姐都明白,只是人非草木,都有不忍去的地方。”
  
  她說著,摸了摸楊婉的臉頰,“你能不能答應姐姐一件事情。”
  
  “您說。”
  
  寧妃挪了挪腿,坐得離楊婉更近一些,床帳的陰影將好落在她身上,將她整個人都攏了進去。
  
  “我們楊家雖然有哥哥在閣,但陛下忌諱外戚,易琅與哥哥這麼多年,見得很少。哥哥這個人,你我明白,一生剛直,身心皆在朝廷和百姓的身上,即便易琅是他親人,他也只是把他當成一個皇子來規訓。文華殿雖有先生,講官,侍讀,對易琅也一直盡心盡責,但他們畢竟是外臣,不知幼子冷暖病痛,也見不得他的眼淚。這個孩子,擔心他的先生們失望,也擔心他的父親不相信他。雖然他不會說什麼,但其實他過得比尋常人家的孩子,不知道苦多少……”
  
  “姐姐你想說什麼?”
  
  楊婉打斷她,“易琅是您的兒子,他的苦只有您能心疼。”
  
  寧妃搖了搖頭,“你也可以。”
  
  “我不可以……姐姐我不可以。”
  
  她搖晃間拉扯到了傷口,疼得大喘了一口氣,然而她卻顧不上別的,一把拽住寧妃的袖子。
  
  “我承受不起,他是大明朝的皇子,我只是一個……不對……姐姐,我什麼都不是。”
  
  寧妃摟住楊婉,“別怕婉兒,姐姐沒有胡思亂想,姐姐只是怕陛下多疑記恨,姐姐會連累到易琅,還有你。”
  
  楊婉搖頭道:“他要記恨就讓他記恨,但姐姐你要活著!”
  
  “婉兒你慎言。”
  
  楊婉沒有回應她,提聲繼續說道:“他也就是個男人,男人記恨一個女人,就讓他記恨好了,輾轉反側的是他,心神不寧的也是他,姐姐你跟我們一起安安心心地活著,管他死活做什麼!”
  
  “婉兒!”
  
  這一番話出口,楊婉有些喘不上氣,胸口悶疼,令她有些暈眩。
  
  她明白這些話在這個時代聽起來有多麼荒唐,多麼放肆,可是她就是對著寧妃說出口了,即便她明白,時隔幾百年的觀念,根本無法真正地紮入寧妃的心裡。而且,那個人也不僅僅是一個男人,天子的“記恨”可以造一座牢籠,一副枷鎖,把眼前這個柔弱的女子,一輩子關在裡面。
  
  “姐姐……”
  
  “嗯。”
  
  楊婉摟住寧妃的腰,“我答應你,不管怎麼樣,我都會照顧好殿下,但你也答應我,好好地生活,不要想那麼多。我們總有一日,可以從這裡走出去。”
  
  第68章 天翠如翡(五) 生死我自負,遙祝她珍……
  
  鄭月嘉從馬車上下來,東華門已經在他的眼前了。
  
  大明皇城的規矩是從外四門開始,除了皇帝和妃嬪以外,所有的宮內人都要步行。
  
  內東廠的廠衛上前架起鄭月嘉的胳膊,只是這麼一下,他渾身上下所有的血便全部湧向了翻了皮的傷口。
  
  “慢一點。”
  
  他忍不住懇求。
  
  鄧瑛回過頭朝覃聞德看了一眼,覃聞德臉上立即堆起了歉意。
  
  “慢一點,沒事。”
  
  “是督主。”
  
  一行人慢慢地走在安靜的宮道上。
  
  應季而開的花藏在重重疊疊的宮牆後面,隨風卷起萬重蕊浪,聲如遠雷。
  
  鄭月嘉問鄧瑛道:“不是要帶我去內東廠嗎?為什麼還要往會極門走。”
  
  “先去御藥房。”
  
  鄭月嘉沒有立即應聲,踉蹌地跟在鄧瑛身後,半晌才歎了一口氣。
  
  “有這個必要嗎?”
  
  他抬起頭,“我又不受後人瞻仰祭奠,要一幅完整的皮囊無用,就這樣走,我也覺得沒什麼。”
  
  鄧瑛抬頭朝會極門上看去,再走幾步,過了會極門便是文華殿了。
  
  這一日,是張琮領銜的日講,雖不比經筵的春講大,但因為是內閣點的新題,因此翰林院幾個編修,以及國子監祭酒都在列。
  
  “鄧瑛。”
  
  “在。”
  
  “裡面講的是什麼。”
  
  這個地方算是除了司禮監和養心殿以外,鄭月嘉最熟悉的一處。
  
  他常年伺候貞寧帝筆墨,也隨他出席一年兩輪的經筵,雖然後來,貞寧帝倦怠講學,但自從易琅出閣讀書之後,每一年的春秋兩講,都是他在案前伺書。換做從前,哪怕只聽到零星的幾個字,他也能分辨出講官講的是什麼。
  
  如今刑傷太痛,他耳邊陣陣嗡鳴,竟一個字都聽不清楚。
  
  鄧瑛聽他那麼問,便停下腳步,閉眼聽了片刻,“《貞觀政要》。”
  
  “哦……”
  
  鄭月嘉笑了一聲,“春講的最後幾日,我不在,司禮監派的誰在文華殿伺書啊?”
  
  鄧瑛應道:“胡襄。”
  
  “他啊……”
  
  鄭月嘉笑咳了一聲,看著自己的腳步道:“可別把大殿下腳底下的地兒踩髒咯。”
  
  “鄭秉筆慎言。”
  
  “沒事。”
  
  鄭月嘉笑著搖了搖頭,“隔那麼遠,他聽不見的,我今日很高興,看著殿下仍在文華殿受講,就知道……那些人也沒有得逞。”
  
  他說完,垂下頭看著自己面前的影子,再也沒有抬頭。
  
  文華殿的月臺上,寧妃獨自一人站在白玉欄杆後面。
  
  不遠處,鄭月嘉被架著,穿過會極門,正朝南面的御藥房走去。
  
  或者不能說是走吧,重傷難行,他幾乎是被一路拖行。
  
  身上的衣裳是換過的,但此時卻完全被血水喂飽了。
  
  寧妃無法想像詔獄的幾日,鄭月嘉到底為了她熬過什麼樣的刑訊,她想問,想認真地記住這份溫柔的恩情,可是他聽不見。
  
  他們一生當中說過的話並不多,幾乎全在少年的時候。
  
  她是大家閨秀,而他為人處世又過於得體,即便坐在一起,言語也從未逾越過人欲的界限。入宮之後,倒是常常能見到,但除了行禮請安之外,再也沒說過別的話。
  
  歲月更迭,人們各自紡織內心的錦繡。
  
  她卻不能告訴鄭月嘉,她後來仍然讀書習字,也不落女紅和羹湯,性情溫和,裡內豐盈,修煉得比少年時還要好。
  
  十年相顧,十年沉默。
  
  此時此刻,她也只能望著那個不願意再抬頭的人,繼續往漫無邊際的沉默裡墜去……
  
  鄧瑛在文華殿下看到了玉欄後的人影,回頭對鄭月嘉道:“每一年的春講和秋講,都是你在文華殿為陛下和殿下伺書,你不想再看一眼這裡嗎?”
  
  鄭月嘉搖頭道:“我不是你,我沒有營建過皇城,對這些殿宇沒什麼眷顧,不看也不會有遺憾。”
  
  他說完,又歎了一聲,“鄧瑛,我內心真正的遺憾比天還要大,而且活得越久,越難以彌補。就這樣吧……”
  
  他咳出一口血痰,身子在廠衛的手中一震。
  
  “陛下說了怎麼處置我嗎?”
  
  鄧瑛搖頭,“還沒有明旨。”
  
  “只要不是杖斃就好。”
  
  他邊說邊笑,“自古閹宦,難得善終,像我這樣的,已是不錯了。我原本想死在外面的話,我叔父和家裡那侄女替我收屍的時候還要遭人白眼,如今好了,宮裡替我收屍,簡簡單單地埋了,大家都好。”
  
  說著,就已經快走過文華殿了。
  
  鄧瑛忍不住道:“再走慢一點。”
  
  覃聞德道:“督主,走得越慢,鄭秉筆遭得罪越多啊。”
  
  鄭月嘉沖鄧瑛招了招手,“你過來。”
  
  鄧瑛走到他身邊,攙住他的一隻手,“有什麼話你說。”
  
  鄭月嘉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低聲道:“我知道……誰在那兒。”
  
  “……”
  
  鄧瑛僵背,一時無言。
  
  “生死我自負,遙祝她珍重。”
  
  ——
  
  貞寧十三年六月底,鶴居一案的處置,全部從北鎮撫司的詔獄,收攏到了內廷當中。
  
  宮正司並東緝事廠,將在鶴居服侍的宮人全部清查了一遍,而後內廷六宮,包括二十四局和女官們的六局,都經歷一次殘酷的清洗,宮人們人心惶惶,平日裡有私怨更是相互舉發,一時之,牽扯近三百人。
  
  皇后原本想對這些人開些恩,皇帝卻不准許,甚至還斥責皇后,“朕臥榻之側,怎容得半分狼子野心。”是以這些獲罪的宮女和內侍,包括鄭月嘉在內,全部賜了杖斃。皇帝命東廠掌刑,司禮監監刑。
  
  鄭月嘉在內東廠聽到這個旨意的時候,只對鄧瑛說一句,“陛下……還是恨我們這些人啊。”
  
  “不是恨,是怕。”
  
  鄭月嘉笑道:“你是看我快要死了,以後不會舉發你,才敢說這樣的話吧。”
  
  他說完,收住笑,“連拴著繩子的狗都害怕,呵……難怪忌諱張洛那些沒拴著繩子的,你這個東廠的廠督,算是真的和北鎮撫司並上肩了。”
  
  他臨死前談笑風生,反而令人心寒顫。
  
  鄧瑛沒有與他再說下去。
  
  直房外面,覃聞德來尋他,兩三句之間,把內閣上本為宮人求情的事說了一遍。
  
  鄧瑛一面往廠衙走一面問,“你是見了司禮監的誰嗎?”
  
  “是,屬下去見胡秉筆,明日是他監刑。”
  
  “他怎麼說。”
  
  “哎。”覃聞德歎了一口氣。
  
  “陛下前面駁了內閣的摺子,他就接著說,這次處置這些人,是要震懾內廷,所以,百棍之內,不能索命。”
  
  鄧瑛停下腳步,“這是什麼意思。”
  
  覃聞德歎道:“百棍不杖要害,但卻讓這些人生不如死,過後再取命門,既是處死,也是折磨。我們從前在錦衣衛到也都練過這些把式。”
  
  鄧瑛應道:“你申時來見我一次,我這會兒先回一趟司禮監。”
  
  “是。”
  
  此時養心殿的批紅剛剛完畢,司禮監的正堂內在擺飯。
  
  胡襄和何怡賢從養心殿回來之後,並沒有直接進去,而是站在內府供用庫前面說話。
  
  胡襄見鄧瑛過來,也不等他見禮,便徑直道:“若是明日的事,就不要提了。”
  
  鄧瑛沒有應他,越過他走到何怡賢面前,“奴婢有話,想單獨對老祖宗說。”
  
  何怡賢笑了笑,沖胡襄擺手,“你把飯端到外面來吃。”
  
  “老祖宗……”
  
  “讓你端你就端,哪那麼多話。”
  
  說完對鄧瑛道:“有話進去說。”
  
  正堂的飯將擺好,上的是十二碟,有燒的肉,也有青炒的素菜,還有一罎子糟肉放在地上。
  
  何怡賢蹲下身,揭開壇蓋子聞了聞,“嗯,燜得好,夾兩塊出來。”
  
  內侍忙端了碗筷上來,夾出兩快遞給何怡賢,何怡賢卻笑了一聲,“鄧督主的碗筷呢,你們啊,真是越來越聽不明白話了。”
  
  那內侍忙又拿了一幅碗筷來,恭敬地遞給鄧瑛。
  
  何怡賢見他把碗端穩了,便將自己碗裡的肉夾了一塊到他碗裡。
  
  “坐吧。”
  
  他說著坐到正位上,添了一碗飯遞給內侍,“給胡秉筆端出去。”
  
  說完又看向鄧瑛,松聲道:“你是不是覺得,在這裡坐著吃飯不習慣?”
  
  “是。”
  
  他低頭看向手裡的碗筷,“奴婢惶恐。”
  
  何怡賢咬了一口肉,咀嚼了十幾下才吞咽下去。
  
  舉筷抬頭道:“司禮監裡辦事,除了替皇上批些無關緊要的紅,不就是大家坐著一道吃碗飯嗎?能坐到這裡面來的人,都是端御前這碗飯的,如今東廠得了羈押審訊之權,你也就是司禮監第二個端飯碗的人,你不坐,剩下的人就都不能坐。”
  
  鄧瑛聽完,撩袍坐下。
  
  “這就對了,吃花生米。”
  
  他說著,低頭吃了一口飯,夾著菜隨口問了一句,“為了月嘉的事來的吧。”
  
  “是。”
  
  鄧瑛夾了一筷青菜,卻沒吃,“還請老祖宗垂憐他。”
  
  “呵呵……”
  
  何怡賢放下筷子,“他剛入宮的時候,年輕得很,人呢和和氣氣的,話不多,但做起事來,一個釘子一個眼扎實的很。前面幾年,他也喊我一聲乾爹,我是真把他當孩子,但他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心就不在這兒,嘖……”
  
  他歎了口氣,“著實可恨得很。不過,讓我看著他受折磨,我心裡也不好受。人人都道我狠,誰又明白,我這個年紀,失了一個兒子的痛。”
  
  “奴婢明白。”
  
  “你明白?你明白什麼?你這個人啊,我如今也不能不怕,何況,我也老了,自顧不暇了,家裡的一畝三分地,眼看就要被搜刮了,老而無子,無家,說不定,等楊侍郎回來,我還要披枷帶鎖地,跪在你面前受審呢,想來啊,活著也沒多大的意思。”
  
  鄧瑛垂下頭,“您說的是杭州的那一片學田嗎?”
  
  何怡賢道:“你知道江南清田清到什麼地方了嗎?”
  
  “是。杭州滁山書院和湖澹書院有近百畝的學田,分別租賃給了常平,淮籬二縣的農戶耕種,但其實是只是掛了學田之名的私田。”
  
  何怡賢點了點頭,“那你知道,這些田是誰的嗎?”
  
  鄧瑛抬起頭,“是您的。”
  
  “哈……”
  
  何怡賢擱筷而笑,“貞寧四年,陛下想做一件道衣,因為是臨時起的意,其價不在戶部給針宮局的年銀之內,內閣那些人啊,就為了那麼件衣裳,恨不寫一萬個字來指著主子。後來這衣裳怎麼來的呢?”
  
  他抬起筷子點了點外頭,“就是那田上來的,你說那是我的田,呵……到也是。只是陛下是我看著長大的,我雖然是大大的不敬,但還是忍不住心疼去心疼主子。可惜內閣這些大人們,非要連這麼一丁點餘地,都不給我留著。”
  
  “既如此。”
  
  鄧瑛站起身,“老祖宗把杭州的學田交予我吧,就當是我的私田,等楊侍郎來清。”
  
  何怡賢低頭凝向鄧瑛,“我聽聽你後面的話呢。”
  
  “寧娘娘與鄭秉筆的事,請您爛於心。明日行刑,求您垂憐。”
  
  第69章 天翠如翡(六) 我想買一處外宅。……
  
  鄧瑛從司禮監回到護城河旁的直房,正午的太陽照得人眼迷,河邊的大片的片的柳影在幹白的地面上摩挲著。李魚將好要出去,看見鄧瑛回來又退回來道:“陳掌印給了我一些去火的茶,我也不知是什麼,也給你泡了一壺,放你房裡了。”
  
  鄧瑛看他綁著袖子,腳上的鞋子也換成了布鞋,不禁問道
  
  “你去什麼地方?”
  
  李魚翻了個白眼,“你這幾日怕是真的散神了,連日今日是六月六,翻經節都忘了。”
  
  “哦……”
  
  鄧瑛摁了摁自己的眉心,“我是有些晃神。”
  
  李魚道:“以前翻經節,尚儀局和漢,番兩個經廠曬伏曬不過來的時候,都是從內廷六宮裡抽那些伺候娘娘們的宮人去幫襯。而且那些人也樂意。今年六宮是暫時抽不出人了,只能從外四門和內四門上調人,我原本不想去的,可我乾爹說,明日宮裡要處死人,翻經是功德,做得好了能回向,我想……給鄧秉筆回一些。”
  
  他說完又問道:“對了,你這麼早回來,不去東緝事廠嗎?明日就要……”
  
  他說道此處喉嚨哽了一下,最後沒說下去。
  
  “我回來睡一會兒。”
  
  “哦,也是。”
  
  李魚面上悻悻地,提了提肩上松垮下來的綁帶,“你歇吧,我去經廠了。”
  
  走了幾步又回頭道:“要不要……我也替你回個向。”
  
  鄧瑛搖頭笑了笑,“回給我怕白費了,替你姐姐回吧。”
  
  “哦,行。”
  
  李魚走後,鄧瑛走回居室內洗了一把臉,脫掉宮服掛在木施上,他沒有立即躺下,而是屈膝靠在榻上重看楊倫寫的《清田策》。
  
  雖然南方實際上的清田進程比楊倫預計要慢,但是看楊倫遞回來的奏摺,鄧瑛發覺湖北一代已經快被楊倫翻出底子了。再南下,即要入江浙。
  
  浙江和湖北的情況不大一樣。
  
  湖北雖然有荊國公這樣的國親在,但這些人只是場面嚇人,實際上是沒有實在官權的太平富貴門戶。
  
  浙江的則更為複雜。
  
  何怡賢雖然不是浙江人,但時任浙江巡撫的陸通,當年入仕的時候,被白煥等人鄙棄人品和學識,一怒之下,走了何怡賢的門路。沒想到還真的走通了,後來一路官運亨通,成了要害之地的封疆大吏。
  
  而楊家自己的根基雖然在浙江,但楊家的老爺子一直在觀裡修煉,早就不理家務了,由著幾個不讀書的紈絝子弟,仗著楊倫在內閣的地位,和官門做棉布生意。楊倫離得遠,一年到頭過問不到幾次,家業之下,到底有沒有吊詭的隱田,楊倫自己也不知道。
  
  他要動其餘人的吊詭田(1),便要先辦自己家。
  
  這已經很難了,再加上有地方大吏的掣肘,稍不留意連性命都有可能被坑害掉。
  
  鄧瑛記得,五月底的時候,南方曾傳來一個消息,說楊倫在南下浙江的船上失足落水,後因驚風,病了一場。後來楊倫親自上書皇帝,說只是謠傳。
  
  對楊倫而言,清田是一鼓作氣的事,再二衰,三而竭。
  
  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因病被調回京。但他未必不知道,此次落水是有人刻意謀害,就像鄧瑛和楊婉皆深知,鶴居案背後的人,也像何怡賢一樣,盯緊了這一本就要到底的《清田策》。楊倫不會對這些人留餘地,他的道理是光明正大的,放在司法道上,也絕對說得通。
  
  大明百年,無數年輕乾淨的文人,像楊倫一樣,前赴後繼地做著政治清明的虛夢。
  
  可那終究是虛夢。
  
  不挨上那麼一刀,鑽入泥淖裡,如何知道明暗之間的灰浪有多麼洶,翻天不過在君父的一念之間。
  
  鄧瑛閉上眼睛,這幾日他的確有些累,夏日炎熱,又少睡眠,陡然鬆弛下來,眼皮竟沉得厲害。他放下書,抱著胳膊在床上側躺下來。
  
  天氣太熱,鄧瑛不願意蓋被,甚至還留著窗。
  
  水波的影子清淩淩地印在窗扇上。
  
  鄧瑛不自覺地蜷起雙腿,褲腿與床上的褥子摩擦,半卷到了膝蓋上。腳腕上的陳傷曝露在窗風裡,微微有些痛,但他實在困乏,也不想動了。
  
  ——
  
  這一覺是無夢的,醒來的時候,日已西照。
  
  鄧瑛低頭,見自己的腳腕上鬆鬆地裹著一張絹子,他忙坐起身將它摘下來。
  
  絲綢質地,暗繡芙蓉,帶著淡淡的女香,一看就知道是誰來了。
  
  鄧瑛穿鞋剛要下地,便見楊婉端著兩碗面狼狽地跑進來,跺下碗後,急忙忙將兩隻手捏到了耳垂上,“燙死我了燙死我了。”
  
  鄧瑛見此,顧不上穿鞋,赤腳走到楊婉身邊,“我看看。”
  
  楊婉呲著牙道:“沒有燙著。”
  
  一邊說一邊攤開手,“看看,就有點紅了。”
  
  說完又低下頭看著鄧瑛踩在地上的腳,“你就這樣踩地上啊?”
  
  “哦……”
  
  鄧瑛有些尷尬,“我馬上穿上。”
  
  楊婉扶著桌面坐下,“穿好了來吃面。”
  
  她說著彎腰聞了聞湯氣,“我還是做這個厲害。”
  
  鄧瑛一面穿鞋,一面看她。
  
  她今日穿著掌籍的宮服,也像李魚一樣,綁著大袖,
  
  妝容精緻,然而因為傷還沒有痊癒,臉色還是有些發白。
  
  她見鄧瑛看著她,便翻了翻鄧瑛的面,“快一點,要坨了。”
  
  鄧瑛坐在榻邊穿上鞋,在門前的盆架邊洗淨手,走到桌邊坐下,接過楊婉手裡的筷子,將面挑起來翻了一圈。底下的蔥花被攪了上來,漂在浮著豬油花湯麵上,鋪面而來一陣清香。
  
  “香吧。”
  
  “香,好久沒有吃上了。”
  
  楊婉托著腮看向他,“我不來,你今晚就不吃東西了?”
  
  “嗯。”
  
  鄧瑛吃著面,鼻腔裡誠懇地應了一聲,忽又覺得答得不對,忙放下筷子改口道:“不是,我會吃。”
  
  楊婉倒是沒揭穿他,小心地端起面,喝了一口麵湯,“明日行刑,你會在嗎?”
  
  鄧瑛咬著面搖了搖頭,“我讓覃聞德去了。”
  
  “哦。”
  
  楊婉挑起一筷面,卻沒往嘴裡送。
  
  鄧瑛抬頭看向她,“你要去嗎?”
  
  “是,六局都在,我也要去。”
  
  “要不我……”
  
  “不用鄧瑛。”
  
  楊婉挽了挽耳發,低頭吃了一口面,輕聲道:“放心,我不是那個聞到血腥味就會吐的人了。而且……”
  
  她說著頓了頓,和著碗裡的面,沉聲道:“我再也不會吐了。”
  
  說完,又夾了一大口面送入口中。
  
  “婉婉。”
  
  “嗯?”
  
  鄧瑛將手臂疊在桌上,起了一個楊婉沒有想到的話頭。
  
  “我想……買一處外宅。”
  
  “為什麼。”
  
  “你不要誤會,我不是想斂什麼私財。房子不用太大,有個一進的院落就好,新舊不論,我自己能動一些手。我想買了……把它放那兒。”
  
  楊婉停下筷子,“你怎麼突然這麼想。”
  
  鄧瑛垂下頭,沒有對楊婉說實話。
  
  他怕什麼呢?他怕像鄭月嘉一樣,什麼都不能給寧妃留下。
  
  所以他想給楊婉留一處房子,這對他來說是最容易,也是最在行的。
  
  庭院他自己可以設計修建,箱奩櫃屜也可以親手造。
  
  不管楊婉以後有沒有自己的家,都可以偶爾去看看,就像去看他一樣。
  
  那間房子就像是沒有經受過這一切的鄧瑛。
  
  不曾受刑,沒有做廠督,沒有什麼罪名,就是修了很多房子的一個年輕人,可堪懷念。
  
  “幹嘛不說話。”
  
  楊婉的目光有些擔憂。
  
  鄧瑛收回思緒,笑著抬起手,拈掉她嘴邊沾著的蔥花。
  
  “我沒有後代,也沒有親人了,但也得有家吧,萬一以後我老了,陛下肯開恩,赦我出宮,那我也有一個地方住著。”
  
  楊婉聽完點了點頭,“那就買,找覃聞德他們替你相看去。”
  
  鄧瑛笑著看她,“婉婉喜歡哪裡。”
  
  楊婉還真是凝神想了一會,“廣濟寺附近最好,那裡熱鬧,離哥哥家也近。”
  
  “好。”
  
  “欸……不行不行,那裡的院子都貴得很。”
  
  “沒有關係。朝西面的好嗎?”
  
  “好啊,朝西暖和,你的腳怕冷,老了以後肯定更嚴重……”
  
  她說起“老”這個字忽然哽咽。
  
  誠然,楊婉也在悄悄地騙鄧瑛。
  
  史料記載,鄧瑛被處死的時候仍然年輕,上蒼並沒有給他老去的資格。
  
  “就要朝西面,定了。”
  
  楊婉吞咽了一口,忍住喉嚨裡的酸熱,“冬季的時候,我們掛特別厚的棉簾子,我還可以給你做腳腕的暖套子。”
  
  鄧瑛忍不住笑了一聲。“你會做嗎?”
  
  “學啊。”
  
  楊婉抿著唇,“又不難,而且,我手笨,但你厲害啊,我還可以給你畫圖紙,讓你給我造箱子,櫃子什麼的,還有,院子裡還能紮個秋千,秋千你會紮吧。”
  
  “會。”
  
  “看吧,多好。”
  
  她說著雙手合十,盡力讓自己笑得自然一些。
  
  鄧瑛笑著看向她,“說得你要跟我一塊住一樣。”
  
  楊婉道:“就是要跟你一塊住。”
  
  她說著背過身去揉了揉眼睛,轉身吐了一口哽氣。
  
  “鄧瑛,你老了以後,肯定是個沒什麼脾氣的小老頭,家務活都做完,而且,估計還有點錢,我就每天閑著,跟著你到處吃吃喝喝,最多幫你剝幾個堅果子。我跟你說,你必須老啊,我一定要看到你老了的樣子。”
  
  “好。”
  
  第70章 天翠如翡(七) 他無愧於大明皇長子這……
  
  兩個人一道吃完面,鄧瑛看了回時辰,起身站在門前穿袍。
  
  楊婉也跟著站起身,“你這會兒要回廠衙嗎?”
  
  “是。”
  
  鄧瑛低頭系側帶,“要再見一面覃聞德。”
  
  “哦……是為了鄭秉筆他們嗎?”
  
  “嗯。”
  
  他這麼應了一聲,楊婉也沒再開口。
  
  鄧瑛系好衣帶推開門,轉身對楊婉道:“我今日夜裡就在廠衙那邊歇幾個時辰,明日一早要去司禮監當值。你早些回去吧,看天……黃昏的時候要下雨。”
  
  “好,你去吧,我把碗收了就回去。”
  
  鄧瑛看了一眼桌面,“放著我明日收,你不要再沾水了。”
  
  楊婉聳了聳肩,“讓你包家務,又沒說是現在。”
  
  她說著擺了擺手,“去吧。”
  
  ——
  
  鄧瑛走後,楊婉收好碗筷關上門,獨自一人沿著護城河往承乾宮走。
  
  天果然漸漸陰了下來,河邊的垂柳枝條婆娑,河面上的風帶著冷氣直往人衣袖裡鑽,楊婉加快了些步子,走到承乾宮時,卻見宮門深閉。門前的內侍替她開了側門,跟著她一面朝裡走一面道:“娘娘奉召去養心殿侍寢了,合玉姑娘也跟著去服侍了,我們看這天像是要下雨,這才提早關了門窗。”
  
  楊婉站住腳步道:“今日侍寢麼?”
  
  “哎喲,掌籍這說的,侍寢還分什麼今日明日的,那都是恩典。”
  
  “娘娘信期不是還未過麼。”
  
  內侍道:“掌籍是在榻上養得久了不知道,娘娘昨兒就不見紅了。今日召幸,是陛下跟前的人親自來傳的話,還不讓我們這邊拾掇,直接就接去了的。”
  
  楊婉想起寧妃那句,“人非草木,總有不願意去的地方。”
  
  不禁抿住了唇。
  
  “小殿下呢。”
  
  “小殿下溫書呢。”
  
  楊婉點了點頭,“你們都精神點候著,夜裡好接娘娘。”
  
  “是,奴婢們知道。”
  
  然而那夜,楊婉在承乾門上守到丑時,寧妃卻仍然沒有回來。
  
  承乾宮的宮人們不明就裡,反而異常歡喜。
  
  大明嬪妃侍寢,除了皇后之外,按禮是不能宿在養心殿的,只有皇帝特別恩准,才能在龍榻上伴駕至天明。
  
  夜裡大雨滂沱,宮道的水花像碎玉一般地炸開。
  
  楊婉抱著手臂,怔怔地望著眼前黑漆漆的雨道。
  
  身後的內侍們縮著脖子,輕聲議論著:“這陛下還是心疼咱們娘娘啊,捨不得娘娘受雨水的寒氣兒,這就賜了伴……”
  
  “閉嘴!”
  
  說話的內侍被楊婉的聲音嚇了一跳,不敢再說話,龜縮到了角落裡。
  
  楊婉抬起頭,望著搖曳在雨中的燈籠,攥緊了手掌。
  
  ——
  
  養心殿的次間寢閣,貞寧帝仰面躺在榻上,寧妃和衣躺在皇帝身旁。
  
  “你自己不脫是吧。”
  
  燭火劈啪響了一聲,寧妃的肩膀隨聲一顫。
  
  貞寧帝側頭,看了一眼她的脊背,陡然提道:
  
  “朕問你,你是不是不脫!”
  
  寧妃仍然沒有出聲,只是伸手抱緊了自己的肩膀。
  
  貞寧帝捏住她的手臂,一把把她的身子翻了過來,“朕讓你侍寢,你來了一句話也不說,朕碰你一下你就跟被針紮了似的,你到底什麼意思……”
  
  “妾不敢。”
  
  寧妃啞著喉嚨應了一聲。
  
  一陣悶雷降頂,窗外的藍閃將屋子照亮的那一瞬,貞寧帝忽然覺得,枕邊那張姣好的容顏,此時竟然有些猙獰,他猛地翻身坐起,將榻邊的燈移到寧妃的面前。
  
  “楊姁。”
  
  他看著寧妃的臉,低喚了一聲寧妃的名諱。
  
  “朕怎麼你了,你今日這般掃朕的興。”
  
  寧妃睜開眼,“妾什麼都沒有做,是陛下忘了,妾從前侍寢一直都是這樣,陛下從未讓妾自己解過衣裳,陛下從前碰妾的時候,妾也如今日一般惶恐。陛下問妾怎麼了,不如問問陛下自己,今日究竟是怎麼了?”
  
  “你是說朕對你多心了?”
  
  “如若不是,陛下為何要羞辱妾。”
  
  “朕羞辱你?”
  
  皇帝逼視寧妃,“朕讓你侍寢是羞辱你?楊姁,朕忍了你十年了,由你是什麼冷淡性子,朕都沒說什麼,你今日對朕說出這樣的話,是半分情意都不想要了嗎?”
  
  “不敢要了。”
  
  寧妃仰起脖子,“疑心即可定罪,妾的妹妹當年如是,妾今日亦如是。”
  
  她先發制人,把貞寧帝不願意提起的事剖了出來。
  
  貞寧帝聽完這句話,胸口上下起伏,幾乎是顫手指向榻邊,“你……你……給朕跪下。”
  
  寧妃依言站起身,在榻前向貞寧帝行了一大拜。
  
  那副柔弱的美人骨,入眼仍然令人疼惜,然而卻因為姿態過於絕決,反露出殺情斷義的鋒芒。
  
  貞寧帝不由一怔。
  
  “寧妃……朕……”
  
  寧妃沒有讓他再說下去。
  
  “陛下,妾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世上人欲似天般大,即便您是君父,也同樣困於凡人之境。您今日這樣對待妾,已經算是餘有恩情了。但妾入宮十年,從未行過逾越宮規之事,身清心明,寧可受死,也不願受辱。污蔑之語,已傷及妾與陛下的根本,妾懇求陛下罷黜妾的妃位,與三百宮人同罪。”
  
  貞寧帝拍榻喝道:“寧妃!你對著朕說這樣的瘋話,你想過你的兒子嗎?”
  
  寧妃抬頭:“身為陛下的兒子,易琅有一日辜負過陛下嗎?”
  
  “……”
  
  貞寧帝肩膀猛地頹塌下來。
  
  臂兒粗的燈燭燒出了層層燭淚,暴雨不斷地推搡窗栓,寧妃將手交疊在膝前,繼續說道:
  
  “內閣希望他讀的書他都讀了,陛下要他識的孝道,他也識了,他還不到十歲,卻在君臣之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有人對妾說過,不論他會不會繼承大統,他都是國之將來,所以,妾沒有將自己心裡的怨懟告訴他一分,平時除了飲食和起居之外,妾什麼都沒有教過他。他沒有婦人之仁,也從不圄於內廷鬥爭,他是個磊落的孩子,他無愧於大明皇長子這個身份。”
  
  “朕知道!”
  
  皇帝站起身幾步跨到寧妃面前,促道:“他是朕的兒子朕怎麼會不心疼。”
  
  寧妃搖了搖頭。
  
  “陛下,武英殿囚禁一事,他雖然沒有在妾面前再提起,但是他一直都記在心裡,時時憂懼。是……為人臣的憂懼,是他該有的,可是為人子的憂懼呢……”
  
  她說著偏頭忍淚,“陛下也要逼他有。”
  
  “朕最後不是赦了他嗎?你還提這個做什麼!”
  
  “是您提的!”
  
  “你說什麼。”
  
  “是您提的……”
  
  寧妃直起雙腿,迎上皇帝的目光,“是您問的我,有沒有想過我和您的兒子,陛下,妾也想問問您,如果妾與您這麼齟齬一生,易琅該如何自處?”
  
  貞寧帝一把拽起寧妃的胳膊,“你知道你今日說話有多絕嗎?朕不過是讓你脫件衣服,你就跟朕求死,是!北鎮撫司審你妹妹的時候,朕是疑過你,可是即便朕疑你,朕責問過你嗎?啊?朕讓你受辱了嗎?這麼多年你對朕不冷不熱,朕哪一次真正處置過你,今日這麼一下,你就要翻朕的天了。怎麼,朕是皇帝,朕還疑不得你了?你竟然拿朕的孩子來威脅朕,朕看你是真的瘋魔了,想死還不容易,朕現在就廢了你,明日賜死。”
  
  寧妃掙開皇帝的手,含笑伏身,“妾謝陛下成全。”
  
  “你……”
  
  貞寧帝被她的姿態徹底戳傷了自尊,他屈膝蹲下,喝道:“楊姁,你給朕求饒!”
  
  “妾不會求饒,請陛下成全。”
  
  “呵……”
  
  貞寧帝陰聲道:“朕賜死了你,易琅會怎麼想朕,你自己清白地死,要朕來背駡名,你覺得朕會這麼蠢,朕會答應你?”
  
  寧妃摁在地上的手指顫了顫,“那陛下要如何。”
  
  貞寧帝扳起寧妃的臉,“朕在給你一次機會,跟朕求饒,說你錯了,脫了衣服侍寢,回承乾宮繼續做你的寧妃,今日之事,就朕和你二人知曉。”
  
  寧妃的臉被捏握地有些扭曲,然而,她聽完這句話,似乎笑了一下。不知為何,這一絲孱弱的笑,卻令貞寧帝心生寒意。
  
  “陛下……殺了妾吧。”
  
  “哼……”
  
  貞寧帝笑了一聲,順手將寧妃的臉往邊上一撇,徑直起身道:“誰在外面。”
  
  胡襄忙在門外應道:“奴婢在。”
  
  “傳旨,寧妃有瘋疾,即刻送蕉園靜養,無旨,任何人不得攪擾。”
  
  胡襄應了一聲“是。”又遲疑道:“主子……是……是現在就送走嗎?”
  
  “即刻送走!”
  
  他說完,低頭看向跪伏在地的寧妃,“還有話說嗎?”
  
  寧妃撐著地面直起背。
  
  “有一句。”
  
  “說。”
  
  “於國而言,我不過一無知婦人,但我兒子是個清明的孩子,陛下若真疼愛他,就不要讓他毀於愚婦之手。”
  
  ——
  
  雨漸漸小了下來。
  
  立在承乾宮門前候著的宮人大多已經撐不住了,偏殿處的宮人也已起了身,端水掌燈地準備服侍易琅起身去讀書。
  
  楊婉身後的內侍道:“要不咱們去裡面候著吧。都這個時辰了,怕是要等辰時,咱們娘娘才回得來了。”
  
  “等不得就回去。”
  
  她這句話一說,宮人們趕緊揉眼掐臀地站好。
  
  漸明的宮道上終於傳來一陣腳步聲,合玉冒雨奔來,見了楊婉便撲跪下來。
  
  “掌籍……娘娘……娘娘被帶去蕉園了。”
  
  “什麼……”
  
  “司禮監說,我們娘娘有瘋疾,冒犯了陛下,連承乾宮也不能回,連夜送去蕉園。”
  
  她說完這句話,承乾宮的宮人立即慌了神。
  
  合玉拽著楊婉的胳膊哭道:“掌籍,我們娘娘怎麼會突然得了瘋疾呢?”
  
  楊婉怔怔地立在階上,一時之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要見母妃。”
  
  背後忽然傳來易琅的聲音,接著一個人影便從楊婉身邊晃了過去,楊婉試圖拽住他,卻抓了個空,宮人們忙撐傘追了下去。
  
  “易琅,回來!”
  
  易琅一臉眼淚地回過頭,“姨母,我不信母妃有瘋疾。”
  
  楊婉站在階上顫聲道:“如果陛下要殿下信呢。”
  
  易琅愣了愣,忽然抬起手拼命地抹眼淚。
  
  之後他什麼都沒再問,摸不乾淨眼淚抱著膝蓋慢慢地蹲了下去,將頭埋入膝間。
  
  少年的敏性像一把刀一樣,紮在楊婉心上。楊婉忙奔下石階,一把將易琅摟入懷中。
  
  “不要怕殿下,姨母在,姨母在啊。”
  
  第71章 天翠如翡(八) 易琅不會善待你。……
  
  天亮之後,寧妃被連夜送囚蕉園的事便傳遍了六宮。
  
  蔣賢妃辰時入養心殿,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被斥責了出來。後來皇后使人問了貞帝一次,要不要把易琅暫接到中宮安置。這件事傳到承乾宮,所有的宮人都惶恐不已。
  
  寧妃之後,到底是誰在撫育易琅,正史沒有記載,但野史有好幾個。
  
  因為寧妃被皇帝厭棄的時間不詳,所以後面其他人撫育易琅的年限也不詳。一個說法是,易琅在出閣讀書後,就一直是皇帝親自在撫養,還由一個說法是,從貞寧十三年起,易琅便交由了皇后撫養。
  
  這兩個說法幾乎都沒有相關的史料可以佐證。也沒有什麼研究價值。
  
  但對於楊婉而言,此事卻關乎寧妃和楊倫的生死存亡。
  
  易琅聽了皇后要接他中宮安置的事以後,雖然什麼都沒有說,卻坐在榻上,不吃藥,也不肯睡覺。
  
  合玉哄不了他,出來對楊婉道:“若皇后娘娘接了殿下去,那我們娘娘,恐怕不死也得死。”
  
  話音剛落,門上的內侍忽奔來稟道:“楊掌籍,陛下召您去養心殿問話。”
  
  楊婉靠在屏風上冷冷地應道:“知道了。”
  
  合玉皺眉道:“這個時候讓您去養心殿,是凶……還是吉啊。”
  
  楊婉鬆開手臂站直身,“管他凶吉,最後都得給我吉,我去換身衣裳。”
  
  她說著朝外走,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麼,又折返問道:“今日養心殿是不是也傳了太醫。”
  
  “像是……”
  
  合玉回憶道:“今兒一早御藥房就不安定,先是陛下,後是我們這兒,後來聽說賢妃也磕著了……”
  
  “好。合玉,你去找一根竹條來。”
  
  “竹條……什麼竹條。”
  
  “找來。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先試試。”
  
  ——
  
  楊婉在酉時的時候,被帶入了養心殿。
  
  夜雨初霽。
  
  楊婉跪在次間書房的御案前,香爐的流煙靜靜地從她眼前穿過,御醫立在楊婉身邊,輕聲勸道:“陛下,這碗藥已經遲了一個時辰了。”
  
  皇帝擺了擺手,“放著,你去承乾宮看看皇長子,回來稟朕。”
  
  “是。”
  
  御醫將藥碗遞給內侍,躬身從楊婉身邊退了出去。
  
  皇帝這才抬頭朝楊婉看去,“皇長子今日飲食如何。”
  
  楊婉回道:“午時進了一碗粥。”
  
  “進得如何。”
  
  “吞咽稍徐,但還是進完了。”
  
  “好。”
  
  皇帝抬了抬手,“你起來吧。”
  
  楊婉行了謝恩禮,依言站起身。
  
  屋內的藥香有些刺鼻,皇帝自己也覺得不大受用,朝外喚道:“胡襄,進來把藥端出去,朕現在不喝。”
  
  “等一下。”
  
  皇帝看看了楊婉一眼。
  
  “你要說什麼。”
  
  楊婉屈膝道:“陛下不喝藥,皇長子殿下也不敢喝。”
  
  皇帝一怔,耳紅漸漸生潮。
  
  “是真話嗎?”
  
  “是……殿下曾訓誡奴婢——只憐家姐,不思陛下痛楚,實為不忠。”
  
  她說著朝貞寧帝伸出手掌。
  
  貞寧帝低頭看了一眼,“易琅責的。”
  
  “是。”
  
  “你自己怎麼想?”
  
  楊婉收回手,低頭道:“奴婢是愚人,受了責就記著教訓……”
  
  她說著抬手抹了一把眼淚。
  
  皇帝歎了一口氣,“寧妃教這個孩子,教得是很好。”
  
  他說著,指了指胡襄捧在手中的藥,對楊婉道:“把藥給朕端過來。”
  
  “是。”
  
  貞寧帝接過藥,抬頭飲盡,擱碗揮開呈送果脯的內侍,對楊婉道:“你姐姐以前好的時候,對朕說過,你對易琅很好,易琅也願意與你親近,如今朕陡然把寧妃送走,恐怕易琅心裡不安,你就不用回尚儀局了,留在承乾宮,服侍皇長子。”
  
  “是,奴婢謝陛下恩典。”
  
  貞寧帝低頭又道:“但你要記著,你不是嬪妃,只能服侍他,像今日這樣受他的管束,不能教養他。”
  
  “奴婢明白。”
  
  貞寧帝點了點頭,“回去吧,告訴易琅,君父已服過藥,讓他安寢。”
  
  “是。”
  
  楊婉起身從養心殿退出來,抬起手把自己在貞寧帝面前硬逼出來的眼淚一把抹了去。
  
  她端著雙手走下月臺,合玉等人迎上來道:“陛下怎麼說。”
  
  楊婉搖了搖頭,“你們一會兒回去,好好照顧殿下。告訴他放心,陛下沒有讓他遷宮,請他好好吃藥,早些安寢。”
  
  合玉看著楊婉的手,“回去奴婢給您上些藥吧。”
  
  楊婉道:“拿些薄荷草揉一下就行了。這事誰也不能說,要說也只能說是殿下讓打的,明白嗎?”
  
  ——
  
  第二日,貞寧帝駁斥了中宮的請求,親自手書御旨,寬慰易琅。
  
  養心殿來傳旨的人是鄧瑛,是時易琅還沒有醒,楊婉獨自一個人坐在地壁後的石階上,撐著額頭發呆。
  
  “楊婉。”
  
  “在。”
  
  從昨日到現在,她一直精神緊繃,聽人喚她的名字,下意識地就要站起來。
  
  “慢一點。”
  
  鄧瑛伸手攙住她。
  
  楊婉聽出鄧瑛的聲音,這才鬆了一口氣。
  
  “哦,是你啊……”
  
  “是啊,你怎麼坐在這裡。”
  
  楊婉摁了摁太陽穴,“昨兒承乾宮裡的人,心都不安定,我就沒叫合玉她們上夜,我在裡面守了一會兒,後來心裡悶得慌,又出來了,你怎麼來承乾宮了。”
  
  “我來傳旨。”
  
  楊婉掙扎又要站起來,“什麼旨?”
  
  鄧瑛蹲身道:“別慌,是陛下寬慰小殿下的手書。”
  
  “哦……”
  
  楊婉呼了一口氣,挽了挽有些淩亂的鬢髮,“那我去帶易琅過來,讓他領受。”
  
  “不必的。”
  
  鄧瑛將御旨交給一道來前來的內侍,示意他們先退到地壁後面去。
  
  “陛下有口諭,不必讓殿下行禮。殿下既然未起身,我在此候著便是。”
  
  楊婉看著蹲在他面前的鄧瑛,“要不要跟我一塊坐會兒。”
  
  鄧瑛笑笑,“讓我站著吧。”
  
  “我想找個人靠一會兒。”
  
  “被小殿下看見該如何。”
  
  “讓他罵我。”
  
  鄧瑛看著她的樣子,沒有再拒絕。
  
  它起身走到楊婉身邊坐下。
  
  楊婉順勢偏頭,將臉輕輕地枕到了鄧瑛的肩上。
  
  鄧瑛任由她靠著自己,抬頭望向前殿的屋脊上的鎮瓦,輕聲道:“以後會有很多人看著這裡,你和我要更加留心。”
  
  楊婉順著鄧瑛的目光望去。
  
  “你也知道,陛下駁斥皇后的事了嗎?”
  
  “是。聽說陛下昨日召問了你,你說了什麼嗎?”
  
  楊婉搖頭,“什麼也沒說。”
  
  她說完暫時沒有再出聲,靠在鄧瑛肩上安靜地調息。
  
  風帶著雨氣撲在臉上,涼絲絲的,很舒服。
  
  “你昨日幹什麼去了。”
  
  “西面墳崗上葬人,我去看了一下。”
  
  楊婉沉默了一陣,方又問道:“鄭秉筆葬了嗎?”
  
  “還沒有,他的叔父給了備了一口棺材,我今日才能接進來。”
  
  楊婉抿了抿唇,“我昨日看著他死的,他死前也看著我。我現在回想起那個眼神,就怎麼也睡不著。”
  
  鄧瑛側頭看著楊婉。
  
  她的臉上的皮膚有些濕潤,不知是因為流過淚,還是被雨撲了。
  
  鄧瑛抬起頭自己的袖,輕輕替她擦拭,她也不躲,肩膀不自覺顫了顫。
  
  鄧瑛垂下袖,輕聲問道:“是不是哭了。”
  
  楊婉搖了搖頭,“我哪有什麼資格哭啊。”
  
  她說完吸了一口氣,“鄧瑛。”
  
  “嗯?”
  
  “陛下審我的時候,我以為我可以扭轉些什麼,我可以幫你,幫姐姐,幫鄭秉筆,然而最後我誰也沒有幫到,我覺得的我就跟個自以為是的傻子一樣……”
  
  “你怎麼知道你沒有幫到他們。”
  
  楊婉笑了一聲。
  
  “鄭秉筆死了,姐姐被囚禁,我幫了他們什麼。”
  
  鄧瑛搖了搖頭,“如果不是你,鄭秉筆會被北鎮撫司淩遲處死,寧娘娘會被秘而不發的賜死,小殿下會永失聖心,被交與其他妃嬪撫育。看起來結局是一樣的,但其慘烈的程度,以及人心中的創傷其實不一樣。”
  
  他說著低頭看著婉的手,“就好比,當年在南海子的刑房裡,如果不是你跟我拉鉤,對我說你會來找我,讓我等你,我這一生可能會活得更難一些。”
  
  楊婉吸了吸鼻子,“你真的覺得我有改變什麼嗎?”
  
  “嗯。”
  
  鄧瑛點了點頭,“大明朝至今已近百年,一百年的皇朝,人才輩出,風流人物數之不盡,然而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憑一己之力,清除政治沉屙,救萬民百姓。他們無非是像楊子兮那樣,知難而上,力求能治沉屙一層。至於我這樣的人……”
  
  他看向楊婉,溫和地笑了笑,“我以前對你說過,我不想讓為國者慘死,但事實上,婉婉,我做的尚不如你。你知道朝廷的根結纏在什麼地方,而且不需要大刀闊斧,你就可以把它挑開。如果這樣你仍然責怪你自己,那我如何自處。”
  
  他說完也輕輕地呼了一口氣,“等楊大人回來,陛下應該會嘉獎他,你如果想出宮,就讓他請旨,帶你回家吧。”
  
  “我沒有家。”
  
  她忽然應了一句,反應過來後,又忙道:“我答應了姐姐,要照顧好易琅,我一定會守著他,還有你。”
  
  鄧瑛抬手托著楊婉的下巴,讓她靠得更放鬆一些。
  
  “不用守著我,讓我守著你和小殿下。”
  
  楊婉聽完這句話,在鄧瑛背後捏住了手指。
  
  “鄧瑛,我守著他,只是一個宮人照顧皇子的飲食起居。但你守著他,在旁人眼中,你就和何怡賢一樣,要涉下一朝的黨爭了。”
  
  “是,我明白。”
  
  “鄧瑛!”
  
  楊婉打斷他,徑直站了起來,“即便你是為了易琅涉党爭,易琅也不會善待你,張琮黃然那些人,從很小的時候起,就一直在教他避宦禍,嚴律內廷太監,他不是當今的陛下,他長大以後不會給你留餘地的!”
  
  鄧瑛抬起頭看向楊婉,“知道。”
  
  楊婉目光一軟,“那為什麼……”
  
  “司禮監是不會願意眼看著小殿下登基的,而陛下與何怡賢關聯過深,他會不會左右聖意,誰也不好說,這個時候如果我再退避,小殿下,楊子兮那些人,還會遭更深的迫害。”
  
  楊婉顫聲道:“你說的這些我都懂,可是……”
  
  “你擔心別人不懂嗎?”
  
  “不是。”
  
  楊婉些急。“他們其實都明白,但他們自以為高你一等,不會低頭來認可你。”
  
  “不需要的,婉婉。”
  
  他沖著楊婉溫和地笑了笑,“我一直都認同,政治若想要清明,就應該要嚴苛地規訓奴婢,不得讓其干預政治。只是如今政治並不清明,我才顧不上這些。我想先做,做完之後,我就把這一身皮交出去,你不是不喜歡看我穿這一身官服嗎?”
  
  第72章 天翠如翡(九) 安靜地凝視他身上最大……
  
  楊婉覺得,他說到的那張“皮”太有具象性了,具象到好像他的身形馬上就要在她面前灰飛煙滅一般。她心裡一陣悸痛,幾乎顧不得別的,彎腰一把將這個人的身子扎實地摟入了懷裡。
  
  鄧瑛被她這麼一扯,忙伸出一隻手撐住階面,另一隻手卻惶然地懸在半空裡。
  
  “婉婉你……”
  
  楊婉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上,“什麼皮不皮的,不要再說了。”
  
  鄧瑛慢慢地放鬆肩膀,試探著將手掌覆在她的背上,“好我不說了,你別這樣。”
  
  楊婉沒有聽鄧瑛的話,反而摟緊了的的他的腰。
  
  他人雖然高,但一直很瘦,哪怕是穿著好幾層講究的官服,卻依舊給人一種單薄見骨的感覺。在楊婉從前對男性的審美情趣當中,“骨相風流”無疑是最高級的。但這樣的人大多存在於紙片當中,經歲月、命運修銼,摧殘薄了皮膚,才將骨相誠實地曝露出來。讀者只需臨書嗟歎便好,不需要承擔他真實的人生。
  
  所以那只是一種情趣。
  
  那不是愛。
  
  而在愛和情趣之上,還有一種叫“情欲”的東西。
  
  它不止於如今的擁抱,甚至不止於居室內的撫摸,而是想要這個人那層單薄的皮膚貼著自己,輕輕地摩挲,在無邊的夜色中深中品其骨相,最後被一隻“手”托入雲端。
  
  楊婉想著這些,竟然很想哭。
  
  鄧瑛受刑之後,她就坐在他的榻邊,那時為了養傷,他周身無遮,只在傷處蓋著一張棉布。那時她是那般矜持地守著自己和鄧瑛之間的邊界,避開他最“醜陋”的傷,避開他即將開始的“殘生”,可是此時,她很想讓鄧瑛在她的居室裡躺下來,親手去掉遮蔽,再挪開他試圖遮擋的手,一句話都不說,安靜地凝視他身上最大的一道傷口。
  
  她從來不是一個抱殘守缺的人,她對“殘缺”沒有審美情趣。
  
  但她對鄧瑛的身子有一種可以品出酸澀的情欲,對他的人生有一種與時光無關的愛意。
  
  可是這些想法,要怎麼樣才能說給這個謙卑的人聽呢。
  
  “你之前跟我說買宅子的事兒,你在看了嗎?”
  
  她一面說一面輕輕地鬆開鄧瑛,摁了摁自己的眉心,平息五感內的酸潮。
  
  鄧瑛不知道楊婉的內心此時翻湧著什麼,仍然平和回答她的話。
  
  “在看,已經看好了兩三處,想你幫我再看看。”
  
  “我……很難出宮吧,怎麼看?”
  
  “沒事,過兩日,等我閑一些,我就去把那幾個園子摹成圖,拿回來給你看。”
  
  楊婉笑了笑,“都忘了你以前是做什麼的了。”
  
  正說著,合玉過來說易琅已經醒了。鄧瑛便站了起來,和內侍一道在地屏後等候。
  
  楊婉也跟著站起身。
  
  是時,雨霽雲開,天光熹微。
  
  鄧瑛見楊婉的目光仍然追著他,便抬頭沖她笑了笑。
  
  楊婉抬起頭,朝無邊的天幕望去,雲中鳥聲遼遠,風過樹冠搖動枝葉,與之齊鳴。
  
  貞寧十三年六月。
  
  鄧瑛還活著,人生尚在。
  
  如若能買下鄧瑛的殘生,楊婉願傾盡所有。
  
  ——
  
  一晃,夏季便過去了。
  
  幾陣秋雨迅速沖涼了京城的天氣,秋葉卷在風裡,不論宮人們怎麼清掃都掃不乾淨。
  
  楊倫回京的時候,正好錯過了白煥的大壽。
  
  聽說闔府熱鬧了好幾日,但也勞了這位閣老的心神,入秋後立即大病了一場,病勢洶湧。貞寧帝不僅賜藥,還命易琅親自過府問疾。
  
  白玉陽和張琮等人都勸白煥好生休養,但白煥最後還是自己掙扎起了身,每日和其餘閣臣入閣議事,甚至比平時還要早些。
  
  為了照顧白煥的病體,皇帝命惜薪司提前向會極門的內閣值房供炭。
  
  楊倫走到會極門前的時候,剛好看見鄧瑛正和惜薪司的陳樺說話。
  
  陳樺面色看起來有些為難,抓著後腦勺低頭說道:
  
  “廠督,今年戶部確實收得緊,就這些,也是陛下賞才有。我實在是給您勻不出來了,但是你若是不嫌棄的話,每日供混堂司的那幾筐子,我還能克下一些,到時候讓人撿好了,給您送過去。”
  
  鄧瑛點了點頭,“那就多謝你了。”
  
  “您哪兒的話,給您做事那不是該的,還有,您上回說的銀子,我也給您備好了,您看……
  
  “什麼銀子。”
  
  楊倫的聲音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陳樺回頭見是楊倫,忙行了一個禮。“楊大人回來了。”
  
  楊倫朝前走了兩步,看著鄧瑛的眼睛道:“你貪得還不夠多嗎?”
  
  鄧瑛側身對陳樺道:“你先回去吧。”
  
  陳樺應“是”,一聲也不敢吭地從楊倫身邊走了過去。
  
  楊倫回頭看了陳樺一眼,冷道:“你看沒看見傅百年被押解進京的樣子,看沒看見李朝被刑部鎖走時的樣子?這兩個人,一個是荊州的知周,宋王的舅子,一個是福清公主的駙馬,如今都下了刑部大獄,等著過堂。”
  
  “是。”
  
  鄧瑛點了點頭,“我看見了。”
  
  楊倫咳了一聲,誰知這一咳竟牽到了肺傷,咳得越發厲害起來。
  
  自從五月在江上酒後落水,他到現在還沒有好全,話說得多了,喉管就難受,這會兒對著鄧瑛,情緒又不好,五臟沸滾,沖地臉色也開始發紅,好容易緩過來,話聲比將才還要衝。
  
  “這裡面也該有你!”
  
  他說完這句話,沒有再往下延申,甩袖大步朝直房走。
  
  這一日雖然不是會揖,但是因為楊倫要牽頭議吊詭田案,所以除了幾個閣臣之外,刑部的白玉陽,以及戶部的兩三個司官都在。
  
  鄧瑛跟在楊倫身後走近直房,戶部的一個梁姓司官,因為曾經被東廠的廠衛查過餓死外室娘子的事,心裡頭懼怕東廠得很。
  
  但他並沒有見過東廠廠督鄧瑛,今日陡然聽見外面的內侍喚他的官職,下意識地就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鄧廠督您坐。”
  
  鄧瑛正在向白煥行禮,聽到這麼一聲倒有些錯愕,轉身看是一個不大認識的司官,也沒說什麼,躬身向他作揖,像是沒聽到一般,把將才那句有損他和內閣顏面的話蓋了過去。直身站到了門前。
  
  “大人們議吧,奴婢候著票擬。”
  
  張琮等人已經習慣了鄧瑛的謙卑,就著茶潤喉,寒暄開頭,而後直接切入了政治主題。
  
  “楊大人過問過寧妃娘娘的病麼。”
  
  楊倫道:“還不曾。”
  
  張琮歎道:“其實還是該上一道摺子,問一問的。”
  
  “張閣老,您有話請直說。”
  
  張琮笑著擺了擺手,“我哪裡有什言外之意,只是擔憂娘娘的身體和我的學生。”
  
  內閣議事不言私。這話到此處就打住了,張琮端起茶喝了一口,再開口時,已經轉了話。
  
  “其實,照我的意思,傅百年這個人是可以議重罪的,畢竟宋王已經不怎麼開口了,但是李朝……還要再斟酌一下,荊國公病故,如果李朝再被治重罪的話,福清長公主一脈,就算是滅了,這樣著實不好。”
  
  白煥撐起靠在案邊的身子,“如今到不是治罪的問題,這些人都和宗親們攀親,要赦,陛下一句話就赦了,刑部現在要做的,是讓他們把田吐乾淨。”
  
  白玉陽道:“刑部是有辦法讓他們吐的,就這個傅百年,昨日並未用刑,他已經嚇得沒魂了,但他也有不服的地方。江浙一帶的學田眾多,學田私耕的情形屢見不鮮,他提了杭州的一個……什麼書院,我一下記不得,得回去翻一翻卷宗。”
  
  楊倫道:“學田和民田不一樣,那本就是朝廷資助個州學政的,書院們靠著這些田營生,大多沒有空田。若是有吊詭田,查出來就要納入戶部一併清算,不能即時拿給州縣分種。我回來的時候,各個書院都在備今年的秋闈考試,年生本來就不好,學生們已經誠惶誠恐,我不主張動學田。”
  
  他說完看了鄧瑛一眼,鄧瑛垂頭侍立,卻並沒有看他。
  
  白玉陽駁道:“楊侍郎,你的《清田策》最初可不是這麼寫的。”
  
  楊倫也沒猶豫,徑直頂道:“你也沒南下過,知道那裡是什麼情形嗎?你我都是讀書人出身,難道不明白科舉取士對那些學生意味著什麼,這個時候收學田,不就是關書院嗎?”
  
  白玉陽一下子站了起來,“你什麼意思?刑部審案審到這一步了,不能質詢你們戶部?”
  
  楊倫也站了起來,“可以質詢,但我們戶部要兼顧六部民政和學政,不是你們一根筋地摸,我們就要把什麼都捧出來,同朝這麼多年了,這話雖然難聽,但我敢說。”
  
  “你……”
  
  “玉陽。
  
  白煥制止住白玉陽,沖楊倫壓了壓手掌:“坐下坐下,你的話我聽明白了,也有道理。”
  
  白玉陽聽自己父親這麼說,也沒再多說什麼。
  
  白煥擺手道:“行了,杭州學田的事情議到這裡,鄧秉筆。”
  
  “奴婢在。”
  
  “翻折吧,我們行票擬。”
  
  “是。”
  
  ——
  
  辰時過了,值房裡的炭已經燒完一盆。
  
  鄧瑛親手將夾好票擬的奏本收疊好,交給少監捧回司禮監,自己理了理官袍,正要往內東廠走。
  
  “你站著。”
  
  鄧瑛回頭,楊倫已經跨到了他的身後。
  
  鄧瑛朝他背後看了一眼,“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去廠衙吧。”
  
  楊倫喝道:“你少放肆,我為什麼要跟你去那個地方。”
  
  鄧瑛轉過身,“那你想在這個地方審我嗎?楊子兮……”
  
  “住口!”
  
  “是……”
  
  鄧瑛躬身揖禮:“你如果不想去內東廠,那就去我的居室,我別的不敢求,求大人不要當眾斥責,給奴婢留些體面。”
  
  第73章 天翠如翡(十) 我想做一個勇敢的姑娘……
  
  護城河上堆疊著無數的枯葉。
  
  楊倫跟著鄧瑛走到河邊,河風一吹,他便忍不住又嗽了好聲,鄧瑛聽到身後的聲音,停下步子不再往前走,回頭對楊倫道:“你的身子……”
  
  “少問這些。”
  
  楊倫疾言打斷他。
  
  鄧瑛悻悻地點了點頭,“你想問我什麼,問吧。”
  
  楊倫斂起神色,“滁山書院和湖澹書院這兩個地方的學田的產出,什麼時候成的你的私產?”
  
  鄧瑛應道:“你下杭州以前。”
  
  “那些田是誰給你的。”
  
  鄧瑛沉默不語。
  
  “說啊!”
  
  楊倫朝前逼近幾步,“你不說實話,我心裡不平!”
  
  鄧瑛抬起頭問道:“你為什不平?”
  
  “呵……”
  
  楊倫冷笑一聲,指著鄧瑛的鼻樑道:“你以為我不清學田是因為怕禍及書院學子嗎?鄧廠督,滁山書院和湖澹書院加起來有七千餘畝的學田,然而從貞寧四年起,就一直靠著幾個歸鄉的東林人在接濟,如此捉襟見肘的處境,有沒有這些田根本不重要!我彈劾你的奏疏已經寫好了,但我還是想親口問你一句,到底為什麼!”
  
  鄧瑛安靜地受下楊倫的這一番混著情緒的話,反問道:“你真的寫了彈劾我的奏疏嗎?”
  
  “……”
  
  楊倫失語。
  
  鄧瑛背對著河風,朝楊倫深揖,“謝子兮救命之恩。”
  
  楊倫看著他彎曲的脊背,雙手握拳,恨不得直接砸在這個人背上。
  
  他的確是救了鄧瑛,甚至不惜編瞎話與白玉陽當場爭執,他也知道,相識十多年,鄧瑛未必看不出來他在做什麼。說白了,這不過是政治紛爭當中,閣臣和宦官普通的一次博弈。然而,鄧瑛喚他子兮,謝他救命之恩的這副場景,竟令楊倫一時有了光陰反溯,歲月回首之感。
  
  可是,他不能像當年那樣回士禮,他一旦回禮,就要與這個人為伍了。
  
  “既然你不說,那我就讓白玉陽接審傅百年,我對你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說完轉身便走,背後的聲音追道:“子兮,再容我多活幾年。”
  
  楊倫回頭,“我是官學出身,但我深知私學的艱難,如今能真心為了學生,開壇講學的有幾個人?開壇之後,的能將書院撐下來的,大多都把自己掏乾淨了。若我容忍學政上的貪墨,我還敢要自己的學名嗎?”
  
  他情緒激烈,幾乎握緊了拳頭。
  
  鄧瑛沒有立即回應他,一直等到他情緒稍稍平復,這才反問道:“你不棄學名,那你自己的性命呢?”
  
  楊倫一窒。
  
  鄧瑛的語氣仍然平和,“杭州地境上已經有人對你下過殺手,你知道這只手是誰摁下來的嗎?”
  
  “誰?”
  
  楊倫的肩背處惡寒一陣一陣地騰起。
  
  “何怡賢。”
  
  楊倫一怔,將鄧瑛前後的話一關聯,忽然想明白了什麼。
  
  “你將才說了什麼,那些學田的糧產,是今年幾月歸到你名下的?”
  
  “六月初。”
  
  楊倫接著追問道:
  
  “這些之前在誰名下,何怡賢嗎?”
  
  “你先……”
  
  “所以是你替他擔下那幾七畝私田?”
  
  楊倫沒有讓他說完,打斷鄧瑛後一把拎住他的衣襟,“下南方去做這種事,哪個是惜命的人,就連國子監那些個十幾歲的監生,也是敢寫生死狀的。在你鄧瑛眼中,我楊倫就是這麼個懦夫,要你擔著駡名來救?”
  
  鄧瑛摁住他的手腕,“鬆開。”
  
  楊倫氣極,哪裡聽到了他的話,幾步便將鄧瑛逼到了垂柳旁,鄧瑛反手撐住樹幹,抬頭望著楊倫幾乎起焰的目光。
  
  “楊子兮你到底想對怎麼樣,我已經擔了!”
  
  楊倫一拳砸在樹幹上。
  
  鄧瑛被拳風逼得閉上了眼睛,頭頂落葉無數。
  
  他索性不堪楊倫,忍下情緒道:“你寫的《清田策》,我一字一句,從頭到尾已經讀了十遍有餘。你寫還田與民,且不光是個空論,還有具體丈量之法,清還之期,試圖實實在在地剔除弊病,扼制皇族宗親和貴族大戶對田地的兼併。你寫得那般好,我讀之自愧。楊子兮啊,如果我還是個人,我也可以寫生死狀,拿命去與當今朝廷搏一搏,可我已經算不得一個人了,你能做的事情我都沒有資格做,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你,還有跟你一起南下的那些人去寫生死狀。子兮……我求你,把這條路拿給我走。”
  
  楊倫聽完這一番話,肩骨聳栗。
  
  比起他謙卑地在他面前謝恩情,他更受不了的是對這個人的虧欠,而且不僅僅是他一人對鄧瑛的虧欠,是整個喧鬧不自知的政壇,是一灘渾濁,黨同伐異,不斷傾軋的官場,對這個宦官的虧欠。
  
  這種“虧欠”擺不上清白的檯面,沒有人會承認,甚至楊論自己,也說不出那個“謝”字。
  
  “你就那麼信我,會讓你多活幾年?”
  
  “我……”
  
  “他不是信你。”
  
  楊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接著一隻冰冷的手就摳住了楊倫的虎口,毫不客氣地一掐,楊倫吃痛,立時鬆開了鄧瑛。
  
  楊婉朝鄧瑛伸出一隻手,“過來。”
  
  鄧瑛看了楊倫一眼,有些遲疑,楊婉索性拉住他的手,將他拽到了自己身後。
  
  “你先走,我有幾句話想跟哥哥說。”
  
  ——
  
  楊倫不得不在楊婉面前壓下氣焰。
  
  早在浙江的時候,他就聽說張洛在詔獄裡刑訊過楊婉,如今看著她面色蒼白地站在自己面前,一時愧恨交加,他調整了一下語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和一些。
  
  “你……身上的傷好了嗎?”
  
  “早就好了,本來也不重。”
  
  楊婉的聲音淡淡的,人也的氣質似乎也安靜了不少。
  
  從南海子裡接回她以後,楊倫曾覺得,她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冷漠又堅硬,然而數月未見,她身上卻又似乎又顯出了一層年幼時的脆弱。
  
  “我現在已經不是尚儀局的女官了,是小殿下身邊的宮人,以後見你會更難,所以,趁著今日,我想跟你說一些事。”
  
  楊倫點了點頭,“你說,哥哥聽著。”
  
  “謝謝你願意救鄧瑛。”
  
  楊倫聞話苦笑了,“你就想說這個嗎,你知不知道,哥最不想聽的,就是你對我說這句話。”
  
  “我知道。”
  
  楊婉抬手壓住快要被河風吹散的鬢髮,“關於鶴居一案,我不知你聽說了多少,不過,我也不想再多提。姐姐如今一個人在蕉園,易琅獨自居於承乾宮。我,還有姐姐,幾乎拼上了性命,才保下了你們的學生。至於鄧瑛,為了保下你們,他已經聲名狼藉了。我希望你們也能珍重,不要丟下易琅,也不要辜負我們。”
  
  談及寧妃,楊倫不禁哽咽。
  
  “娘娘……還好嗎?”
  
  “不知道,我不能去看她,易琅也不能,也許你上一道摺子還能問一問,但我知道你不會。”
  
  “你胡說什麼?”
  
  楊婉笑了笑,“哥哥,我到如今才慢慢明白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她要給楊倫下定言。
  
  在後面的話說出來之前,楊倫竟然有些緊張。
  
  “姐姐成為皇妃之前,你還當她是妹妹,可當她做了皇妃之後,你就當她是個外人了。同樣的道理,如果張洛在詔獄外面對我動手,我信你會沖上去和他打一架,但是他在詔獄裡刑訊我,你就什麼都不能做。你將法度和原則看得很重,潔身自好,從不沾染私情私利,但卻為百姓疾苦,奮不顧身。你值得青史留名,可是我們這些人……”
  
  她聲色一轉,甚至還帶著些哽咽,“我們也不壞吧。”
  
  她說著朝河岸邊走了幾步,“我私底下問過陳樺,為了買廣濟寺邊上的那個一進院落,鄧瑛在跟他借銀兩。一個東廠的廠督,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如果像你們剛才所說的那樣,他還有千畝良田,他買不起一個院子?你知道他的錢都去哪兒了嗎?”
  
  楊倫沉默不言。
  
  楊婉抿了抿唇,“你可以去問問覃聞德,今年杭州那個兩個書院學田上的產出,他一粒都沒有收,全部發還給了書院,甚至還貼上了他自己的年俸。哥哥,你要學名,只要讓他下獄受審,你就是為南方學政激濁揚清之人。可是他也曾是讀書人,他現在沒有學名了,受他恩惠的人,也不知道他是誰,過幾百年,你被萬人讚頌,他卻還在罪人的名錄裡,忍受一代又一代的人,對著他的名字千刀萬剮……那時候我也死了,誰能救他?”
  
  楊倫咳了一聲,“他為什麼不跟我說這件事。”
  
  楊婉道:“他若是說了,你如何在他面前自處?”
  
  楊倫再一次失語。
  
  楊婉切中了他自己不願意直面的要害。
  
  如何在鄧瑛面前自處?
  
  楊倫想了快兩年了,依舊沒能糾纏出涇渭。
  
  楊婉望著楊倫,繼續說道:“東廠在很多人眼裡,是一個可怕的地方,我在殿下身邊,已經不止聽他說過一次,他的師傅們教他,為了肅清政壇恐怖,君父要慎用三司之外的刑獄,可是如今,東廠已經有了刑訊之權,甚至獲准,與北鎮撫司一樣修建內獄。從你和殿下的政治眼光來看,鄧瑛這個人,能得善終嗎?”
  
  楊倫輕道:“他可以退的,現在也不晚。”
  
  “但是他跟我說過,如果他再退避,你和小殿下會遭到更深的迫害。”
  
  “……”
  
  楊倫啞然。
  
  楊婉追道:“新政艱難,你也在南方推出第一步了,所有的功績都在你。姐姐,鄧瑛,還有我,我們都替你高興,替南方受苦的百姓們念安,至於你們期盼的政治清明,待得賢君時,也不是不能有,為了好一些的時代,哪怕我是一個無名之人,我也會盡我所能,護住你們看重的孩子,我和鄧瑛一樣,絕對不會再退避。”
  
  楊倫歎出一口滾燙的濁氣,“婉兒,哥哥只希望你嫁得好人家,哥哥不希望你牽扯進來。”
  
  “可我已經進來了,如果我不自救,我就是那被杖斃的三百宮人之一。”
  
  楊倫心中一陣抽痛,“對不起婉兒,哥哥……”
  
  楊婉打斷他的話,“你不用說對不起。”
  
  說著,不自覺地仰起了脖子,“承乾宮只剩我一個人,是易琅的親人。但是還好,皇城裡還有鄧瑛。鄧瑛願涉黨爭,我也不怕陷內廷鬥爭。”
  
  “婉兒……”
  
  “我這麼做並不僅僅是為了鄧瑛,我也為了我自己,我想做一個勇敢的姑娘,認真地活在這裡。我要把貞寧年間的事全部看盡,記住,你們不肯為我們留一個字,那我就自己寫,自己說。”
  
  第74章 蒿裡清風(一) 農夫與蛇。
  
  一個歷史的旁觀者,要脫下外面這一層學者的外衣,穿上大明衣冠,在貞寧年間落筆張口,談何容易,何況她還是一個在歷史中岌岌無名的女子。不過,無論在哪一個時代,好的觀念永遠先行於世道,每一個人都奮力地抗爭,鄧瑛如此,楊倫如此,就連易琅也是如此。
  
  自從寧妃被囚禁蕉園以後,易琅逐漸變得有些沉默,但卻在功課上越發地勤奮,每日不到卯時,便出閣讀書,傷寒發燒也從不停學。
  
  即便是回到承乾宮,也總是溫書溫到很晚,楊婉讓他多休息一會兒,他聽多了甚至會訓斥楊婉。
  
  楊婉有些無奈。
  
  皇帝不准許皇后和其他嬪妃撫育易琅,她便開始學著從前寧妃的樣子,開始笨拙地照顧起易琅的飲食起居。她最初以為,就是把這個孩子喂飽,不讓他冷著便好了。
  
  然而真正做起來,才這件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從前寧妃是承乾宮的主位娘娘,掌一宮之事,如今她不在了,楊婉照料易琅的同時,也就必須將承乾宮也一併挑起。
  
  宮內的事畢竟和尚儀局的事是不一樣的,楊婉不是嬪妃,也不識宮務,除了易琅以外,承乾宮裡還住著兩個沒什麼存在感的美人,雖然不得寵,但到底是人,平日裡頭疼腦熱了要傳御醫,各個節日,要吃要喝,時時都有他們自己的訴求,楊婉面對這兩個人時,自己的身份很尷尬,起初到應付的時候,著實焦頭爛額。
  
  鄧瑛時常會過來,倒也不做什麼,就是坐一坐,看看楊婉就走。
  
  然而他對承乾宮的態度,倒成了內廷二十四司對承乾宮的態度,各司的掌印太監知道楊婉狼狽,做事的時候,紛紛用心替承乾宮多想一層。
  
  楊婉畢竟不蠢,半月下來,各處的事務逐漸理順,合玉這些人,也跟著放下心來。
  
  不過她們也有自己的私心,合玉不止一次對楊婉說過,“督主護著我們承乾宮,延禧宮那邊也不敢有什麼話了,我看二十四司也對我們客氣起來,不似我們娘娘剛病那會兒,勢力得跟什麼似的。”
  
  楊婉並不喜歡聽合玉等人說這樣的話。
  
  她明白,鄧瑛這樣做,無疑是正面迎向了司禮監。
  
  比起何怡賢放棄易琅這個被文華殿教“廢”的皇子,轉而投向延禧宮。
  
  鄧瑛卻對一個最恨宦官的皇子好,求的也不是這個皇子在下一朝對他的庇護。
  
  事實上,再過幾年,這個被他護下的孩子,會親手為他寫《百罪錄》,送他下詔獄,上刑場。
  
  楊婉看著鄧瑛和易琅的時候,總是不斷地想起“農夫與蛇”的典故,但同時她又覺得不合適,覺得過於粗陋簡單,經不起推敲。易琅與鄧瑛之間,君父與閹奴之間,其中的人情,政情之複雜,完全不是“農夫與蛇”這個是非分明的詞可以概括的。
  
  就在當下,這層複雜性也存在。
  
  易琅開始不那麼排斥見到鄧瑛,但是他對鄧瑛的態度依舊沒有變。
  
  他會讓鄧瑛對他行禮,受禮過後才會讓他站起來。
  
  有的時候他在書房溫書,楊婉坐在一旁陪他,他倒也准許鄧瑛進書房,但是他不允許鄧瑛坐,只准他和其他的內侍一樣,在地罩前侍立。楊婉每次見鄧瑛侍立,自己也就跟著起來,站到他身邊去。鄧瑛見她如此,在易琅面前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對她擺手。
  
  易琅偶爾甚至會就書中的不明之處詢問鄧瑛。
  
  楊婉記得,有一回他就“南漢王室劉氏的三代四主”這一史料,詢問鄧瑛的看法。
  
  楊婉依稀記得,“南漢王室劉氏的三代四主”說的是南漢歷史上有名的宦禍,導致南漢由興霸至全面衰亡。
  
  鄧瑛跪地而答,在易琅面前說了一番令楊婉身魂皆顫的話。
  
  他教易琅學太祖,遵《太祖內訓》,立鐵牌。若有內侍干政,當以最嚴厲的刑罰處置,以震懾內廷。
  
  易琅問他,“身為君王,可不可以容情。”
  
  鄧瑛答他:“不可。”
  
  易琅抬起頭朝楊婉看了一眼,目光之中有一絲淡淡的懷疑。
  
  但他沒有詢問楊婉,而是選擇直接對鄧瑛問道:“你是宦官,但對我說的話,和講官們對我說的話很像。可是,你言行不一,在我眼中,仍然是《太祖內訓》之中不可恕之人。”
  
  說完,便從高椅上下來,放下筆朝明間裡去了。
  
  楊婉彎腰去扶鄧瑛。
  
  鄧瑛跪答了很久,站起來的時候有些勉強。
  
  “殿下什麼時候讀的南漢史。”
  
  楊婉沒理鄧瑛的話,看著他的腳腕道:“你這幾日是不是顧不上用藥水泡腳了。”
  
  “是。”
  
  他老實地回答楊婉。
  
  楊婉道:“我以後從五所搬出來,就能盯著你了。”
  
  鄧瑛問楊婉,“你要搬出五所了嗎?”
  
  “嗯。”
  
  楊婉點了點頭,“也挺好的,以前在五所,離你那兒遠,如今就近了。”
  
  “這是誰的意思?”
  
  楊婉應道:“陛下的意思。”
  
  鄧瑛聽完點了點頭,“婉婉,等你安頓好,我帶你去看我買的宅子。”
  
  說起鄧瑛的宅子,楊婉頓時笑開,“可以嗎?但如今寧娘娘不在了,我怎麼出宮啊。”
  
  鄧瑛笑了笑,“有我可以。”
  
  ——
  
  楊婉搬離五所,也就正式卸下了女官的身份。
  
  尚儀局將她除名的那一日,宋雲輕為她覺得可惜。
  
  “這以後就真的出不去了。”
  
  楊婉在五所裡收拾衣物,覃聞德帶著東廠的廠衛守在門口,預備著當苦力,聽見宋雲輕的話,一時沒忍住抵了她一句,“我們廠督在這裡,還怕以後不能帶著楊姑娘出去?督主宅子都買上了,等交了冬,我們就要去給督主置辦坐臥的傢俱。”
  
  宋雲輕插著腰走到門口,沖他喝了一句:“你們懂什麼。”
  
  說完“砰”地一聲關上了門,走到楊婉身邊替她收拾摞在床上的衣物,一面道:“你別在意啊,你知道我說話直接,沒別的意思,也不是說鄧督主人不好,我就是替你不值得。”
  
  楊婉抱起疊好的衣物裝入木箱中,回頭笑著應了一句,“知道。”
  
  宋雲輕坐在榻上,看著空了一半的屋子道:“跟你住了快兩年了,將看你進來的時候,我還羡慕你,想著你是寧娘娘的親妹妹,一入宮便入了尚儀局,姜尚儀和陸尚宮她們也看重你,自然是和我不一樣,以後等著恩典下來,就能出宮和家人團聚……你知道的,宮裡的女人,只有做女官的才能守到這麼一天。如今,你要去承乾宮了,這女官的身份也沒了,要想出去,恐怕真的要等到陛下……”
  
  後面那句話是忌諱,尚儀局的人識禮,是絕對不會輕易出口的。
  
  宋雲輕抿了抿唇,繼續幫著楊婉疊衣。
  
  楊婉走到她身邊坐下,“你還有擦手的油膏嗎?”
  
  “還有一些,你要嗎?”
  
  “要。”
  
  宋雲輕拿來油膏,楊婉剜了一塊塗抹在手腕上,褪掉自己的一隻玉鐲子遞給宋雲輕。
  
  “送給你了。”
  
  宋雲輕忙道:“不行不行,你們楊家的玉都是稀世珍寶,我不能要。”
  
  楊婉拉過她的手,“那你就當幫我收著,若我以後落魄了,說不定,這還是一筆救命的錢呢。”
  
  宋雲輕遲疑地接過鐲子,“你……會落魄?”
  
  楊婉笑笑。
  
  “這種事誰說得准。”
  
  她說完替宋雲輕扶了扶髮髻上的銀簪子,正色道:
  
  “雲輕,宮中為女官雖然體面,但你我都知道,辦差有多麼辛勞,忙的時候我幫不上你了,你要照顧好自己。”
  
  宋雲輕聽完擁住楊婉的身子,“你也是,自從在詔獄裡受了刑,你的氣色就沒以前那樣好了,鄧督主有了勢力有了錢,你也別虧待你自己啊,他如今進出內廷比陳樺還自由,外面的那些什麼人參雪蛤,你想吃多少都有,讓他給你買。”
  
  楊婉聽宋雲輕這麼說,便知道鄧瑛像陳樺借錢買宅子的事情,宋雲輕還不知道。
  
  “還人參雪蛤呢,他沒有錢的。恐怕還不如我呢。”
  
  宋雲輕鬆開楊婉,挑眉道:“怎麼可能,我聽陳樺說,東緝事廠在正陽門北面那塊地上動土開建東廠獄了。別的不說,就土木磚石這一項便是好幾萬的銀子。”
  
  宋雲輕說的倒也是實情。
  
  鶴居案以後,皇帝對北鎮撫司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轉變。
  
  但這種轉變發生的次數很多,每一次的程度都不一樣,甚至會因為局勢的不同而即時反轉,所以歷史上是沒有具體的記載的。但是歷代史學家通過對大量史料的分析,大致定出了幾段時期,其中有一段,便是貞寧十三年秋,貞寧帝下了明旨,准東緝事廠在正陽門修建東廠自己的監獄,這個監獄後面也被稱為“廠獄”。
  
  這一座大獄的修建,逐漸開始改變三司之外的司法格局,東廠的勢力慢慢地與北鎮撫司持平。研究者們分析,鶴居案以後,貞寧帝對自己的人生安全產生了懷疑,認為錦衣衛雖然隸屬皇權,但到底都是外官,關鍵時候也有自己的原則,很難完全理解他的心意,更難以一心一意地保全他的性命。於是逐步放權給東緝事廠,默許東廠朝錦衣衛滲透,其標誌就是廠獄的修建。
  
  通過廠獄對刑法的介入,鄧瑛的人生也翻開了參政涉政的篇章。
  
  除了楊婉之外,大多數的歷史研究者都對這座監獄的修建持否定態度,甚至有很多人認為,這是一個比東廠詔獄還要不堪的地方。
  
  關於這一點,就連楊婉也不能辯駁。
  
  因為在易琅和鄧瑛死後,後來的東廠廠獄在一眾宦官的不斷改制和發展當中,確實變成了一個有史可查的人間地獄,文人們回溯這座牢獄的歷史,自然要把那個修建人的碎肉再次撿起來鞭笞。
  
  “楊婉,你怎麼不說話。”
  
  楊婉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宋雲輕卻發覺她眼眶似乎有些紅。
  
  “想什麼,想得你整個人都愣了?”
  
  “哦……”
  
  楊婉摁了摁眉心,“沒有,可能夜裡沒睡好,這會兒有些散神。”
  
  宋雲輕站起身道:“那你坐著休息,剩下我幫你規整起來,叫外面那些人一口氣就搬過去了,也不用再跑第二次了。”
  
  她說完俐落地扣上箱扣,紮好包袱的口子,打開門對覃聞德道:“行了,你們進來搬吧。我先說好,楊姑娘的東西都很精貴,你們要有一分不小心,你們督主饒不了你們。”
  
  “知道知道。我們督主就在承乾宮等著呢。”
  
  第75章 蒿裡清風(二) 夫君想帶我進來逛逛。……
  
  覃聞德抬著箱子跟楊婉一路往承乾宮走。
  
  他人耿直,平時話本來就多,這會兒插科打諢的,逗得楊婉一路發笑。
  
  覃聞德趁著楊婉開心,便尋思替鄧瑛說幾句好話。
  
  “楊姑娘。”
  
  “嗯?”
  
  覃聞德把肩上的箱子一頂,“您啊,去瞧過咱們督主那宅子沒?”
  
  楊婉邊走邊應道:“還沒呢,聽說是您去給辦的。”
  
  覃聞德笑道:“可不。那地方,朝向都不錯,就是咱們覺得小了一點,想著督主怎麼也得給自己辦一個二進院落的,這一進啊……也不是說不好,就是局促了些。”
  
  楊婉笑道:“一進的好,通透,打掃起來也不費勁兒。”
  
  覃聞德忙道:“哪能讓姑娘打掃,以後您和我們督主住過去了,還不得買些人放著。”
  
  楊婉回過頭,笑道“你們讓他買人?如今買一個人放著要多少銀子。”
  
  “哎喲,這可得十幾兩,還得模樣怎麼樣。”
  
  楊婉笑道:“你們督主一月到底多少俸銀啊。”
  
  “啊?”
  
  覃聞德聽到這句話險些自己把自己絆倒,“這個……”
  
  他拖著話,猶豫要不要在楊婉面前揭鄧瑛的短。
  
  鄧規訓這些人只有一個底線,是不能隨意戕害人的性命,平時並不會阻止底下廠衛收官民的“辦事銀”,但是他自己好像從來沒要過,即便收著,事後也拿給廠衛們分了。都說司禮監得的賞賜不少,但覃聞德看鄧瑛平時的吃穿用度,卻也著實不像是有錢人的模樣。這幾日,他和幾個廠衛幫著他置辦傢俱和陳設,廠衛們想著是他出錢,手腳都放不大開。
  
  “欸……督主的俸銀是內廷出的,我們不大知道……”
  
  楊婉接道:“他沒什麼錢,而且,他也不會去買人當奴婢使喚。”
  
  “我是沒什麼錢。”
  
  楊婉和覃聞德聽到這麼一句,都愣了愣的,抬頭見鄧瑛正朝他們走來。
  
  他今日沒有穿官服,像外頭的生員一樣,穿著一身玉色的襴衫,頭頂結髮髻,沒有飾冠巾。
  
  覃聞德有些尷尬,硬著頭皮問道:“我不是說督主您窮,我就是……”
  
  “我如今是挺窮的。”
  
  “不是您這說的……”
  
  覃聞德被鄧瑛的實誠打懵了,只得硬轉道:“您不是在承乾宮嗎?怎麼過來了。”
  
  “哦。”
  
  鄧瑛應聲挽袖,“我過來看看,能不能搭一把手。”
  
  覃聞德身後的廠衛忙齊聲道:“哪能勞動您啊。”
  
  楊婉笑道:“你今兒穿得也不像幹活的。”
  
  鄧瑛扼住袖口,笑著看向楊婉,“那像什麼。”
  
  楊婉道:“像要進秋闈的考場。”
  
  鄧瑛笑出了聲,“順天府正在搭鄉試的考棚,想不想去看看。”
  
  “考棚?”
  
  楊婉疑道:“怎麼只搭考棚啊,難道沒有修號子嗎?”
  
  鄧瑛聽點頭道:“原是該修的,但皇城和周圍城垣還沒有完全修建好,財政有限,現只能用木板和葦席等搭考棚,四周用荊棘圍牆。人們都說,一個京師的貢院建得還沒它周圍的書局好。”
  
  這倒令楊婉起了興致,“那附近的書局有哪些啊,今日能去看看嗎?”
  
  鄧瑛應道:“我取了牙牌,可以帶你出去。”
  
  楊婉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行李,面露猶豫。
  
  覃聞德見此忙道:“您就跟我們督主出去吧,這些我們會交給合玉姑娘,保證不傷著。”
  
  楊婉露笑道:”那行……你們仔細些。”
  
  說完便走到鄧瑛身後戳了戳他的背,“快走快走。”
  
  鄧瑛回頭望了楊婉一眼,她面色明朗,目光輕盈。
  
  說來,鶴居案至今,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楊婉這樣笑了。
  
  ——
  
  順天府衙門在北城鼓樓東大街的東公街內,鼓樓附近有好幾家坊刻的書局,其中最有名的是周氏的寬勤堂和齊氏的清波館。這兩個書局都已經傳承經營了上百年,不僅呈堂大,自己的印刻規模也很大。
  
  明朝的出版行業十分繁榮,雖然管理漏洞很大,但相對也很自由,出版行業分為官刻,私刻和坊刻(1)。鄧瑛是喜歡買書的人,尤愛在私人書局裡淘一些無名文人的私版。
  
  但楊婉卻沒去這些私辦書局,下了馬車之後,就拉著鄧瑛直奔清波館,鄧瑛腿傷前兩日剛發作過一次,如今走起來有些勉強,但又不願意對楊婉說“慢些”,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她的背影苦笑。書市中的行人看到這副場景,無不笑議,“這官人脾性可真好,倒肯順著小娘子。”
  
  鄧瑛聽著這話,有些耳熱,忍不住喚了楊婉一聲。
  
  “婉婉。”
  
  “啊?”
  
  楊婉回頭看他臉色有些發白,忙道:“是不是腳腕又疼了。”
  
  “有一點。”
  
  楊婉站住腳步,“怎麼不說啊。”
  
  鄧瑛道:“看你興致那樣好。”
  
  楊婉扶住鄧瑛的胳膊,“這樣走吧,你靠著我。”
  
  “你不累嗎?”
  
  楊婉搖了搖頭,“不累,真的,你別顧我,靠過來。你那麼瘦,我撐得住你。”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的側臉,“婉婉。”
  
  “你說。”
  
  “你怎麼會對清波館這麼有興趣。”
  
  楊婉沒有立即回答鄧瑛的問題,但她回想起了自己對鄧瑛說過的那句話,“要為他計較,為他在筆墨裡戰一場。”
  
  筆墨是什麼?
  
  在大明朝,筆墨和軍隊一樣,都是利刃。他是文士的喉舌,是天下的輿論,是皇權不斷絞殺,卻怎麼也殺不盡的生命。
  
  “清波館有沒有刊刻過你文章。”
  
  鄧瑛點了點頭。
  
  “有,過去的。”
  
  “哪一篇。”
  
  “《歲末寄子兮書》。”
  
  他說完抬頭看向清波館的匾額,“那個時候,我與子兮交遊甚多,往來有好些詩文,不過,後來我入刑部大獄,我的文章就不能再傳通了,之前的刻板,如今可能已經燒了。”
  
  楊婉怔了怔。
  
  其實清波館保存了《歲末寄子兮書》的刻板,後來清波館遷至廣州,那塊刻板也被帶去了廣州,後來這個刻板幾經易手,流落到了國外,但楊婉曾在廣州博物館裡,看到過它的照片。
  
  “說不定沒燒呢。”
  
  楊婉挽著鄧瑛的胳膊,沖他露了一個明朗的笑容“去看看。”
  
  鄧瑛點了點頭,笑應了一個“好”字。
  
  清波館是前店後廠的形制,店前是科舉前臨時擺的考攤,熱鬧非凡。鄧瑛駐足,掃了一眼攤面上的書。楊婉抬頭問他道:“你和我哥,誰讀書比較厲害。”鄧瑛笑而不答。
  
  正說著,前店裡的掌櫃迎了出來,見楊婉與鄧瑛站得離考攤遠,便道:“兩位客官,不是來瞧科考的書吧。”
  
  鄧瑛應道:“是,想帶……”
  
  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楊婉,誰知楊婉卻接道:“夫君想帶我進來逛逛。”
  
  掌櫃只當他二人是有學問的風雅夫妻,“夫人也讀書嗎?”
  
  “是,略認識幾個字。”
  
  “您這麼說就是謙虛了,您請進。”
  
  楊婉挽著鄧瑛的手走進呈書堂,看倒了清波館編刻的《西遊記》《列國志傳》《三國志傳評林》《水滸志傳評林》《東西晉演義》《西漢志傳》等書籍,有些版本甚至保存到了現代。
  
  楊婉拿起一本《西遊記》翻開,隨口問道:“這本書刻板,你們廠裡還有嗎?”
  
  掌櫃道:“夫人這麼問,可是要跟我們做生意啊。”
  
  楊婉挽了挽耳發,看了一眼鄧瑛笑而不語。
  
  掌櫃以為楊婉持重,要等自己先附上去,便殷勤道:“這一本的刻板我們東家已經毀了,不過,還有另外一個版本的,刻板現下還存著。我們東家存板子,那得看板子他喜歡不喜歡。有些書雖賣得好,但板子奈何我們東家看不上,那也得燒。”
  
  “哦?那你們東家一定是個講究的人。”
  
  “那可不。”
  
  掌櫃自豪道:“我們清波館是怎麼比過寬勤堂的,不就是因為我們東家是舉人出身,真正的讀書人。”
  
  楊婉合上書,“那《歲末寄子兮書》的板子還在嗎?”
  
  掌櫃道:“哎喲,您問這篇文章的板子,我就知道您是有見識的,我們東家很喜歡這一篇文章,那刻板當時是他親自監著刻的,雖然寫這篇文章的人是個罪人,而今這篇文章不能再印刻了,但東家一直都留著當年刻板。”
  
  “我們能看看嗎?”
  
  “這個……”
  
  掌櫃有些猶豫。
  
  楊婉道:“您別誤會,既然是你們東家親自監刻,那自然是最好的,我就是想看看你們書局的最好的刻面兒是什麼樣。”
  
  掌櫃聽她這麼說,這才鬆開了臉。
  
  “可以,您先坐坐,我們廠裡在招待貴人,怕衝撞著,我進去給您瞧瞧,若是不妨礙,我再帶您進去。”
  
  “好。”
  
  楊婉扶著鄧瑛坐下,自己卻挽起裙擺蹲下身。
  
  鄧瑛忙道:“做什麼。”
  
  往婉伸手撩起他的衫腳,“趁著這會兒閑,幫你捂捂吧。”
  
  鄧瑛趕忙彎腰捂住自己的腳腕,楊婉捏著他手背上的一層皮,硬是把他的手提溜了起來。
  
  “聽話鄧瑛。”
  
  鄧瑛一怔。
  
  “我不能……”
  
  “裝夫妻就要裝像一點。”
  
  她打斷鄧瑛,說完用雙手合握住鄧瑛的腳踝,用掌心的溫度幫他抵禦寒痛,一面含笑道:“今日過來真是有收穫。”
  
  鄧瑛看著楊婉輕按在他腳腕上的手,抿了抿唇:“為什麼……要看那個刻板。”
  
  楊婉低著頭溫聲道:“想要你知道,雖然你不能再寫文章,但你的過去並沒有被抹殺掉。你有跡可循,後世也有人循跡。”
  
  她說完抬起頭,“鄧瑛,你以後想寫文章就寫,寫了我抄。”
  
  鄧瑛笑道:“你抄了也只有你看。”
  
  楊婉正要回話,忽然聽到背後的屏風後面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們東家不在,這事兒我們就只能談到這裡,剩下的,等你們東家回來,我還會再過來一趟,與他細談。”
  
  楊婉站起身,側躲在屏風後面,朝後堂的通門看了一眼。
  
  鄧瑛輕問道:“是誰。”
  
  楊婉道:“蔣賢妃身邊的太監龐淩。”
  
  她將說完,又聽書局的人道:“這個其實我們掌櫃的也能做主,只是要在《五賢傳》後面再添一賢,這本冊子,我們寬勤堂都還沒有定板,倒不難。”
  
  楊婉聽到《五賢傳》,不由一愣。
  
  這本冊子是明朝一個叫杜恒的文人寫的,記錄了歷史上五位賢德的後妃,並不是一本很有名的書,但這本書並沒有流傳下來,原因不明。楊婉曾在零碎的史料裡晃眼看過這本書的名字。
  
  “鄧瑛。”
  
  “嗯?”
  
  ”這個龐淩,你讓廠衛盯住他。”
  
  “為何。”
  
  楊婉抿住唇,“我還說不清楚,但我想清楚以後,也許就跟鄭秉筆的事一樣,晚了。”
  
  作者有話要說:
  
  (1)坊刻:商業性質的出版社
  
  第76章 蒿裡清風(三) 試著反殺。
  
  鄧瑛站起身走到楊婉背後,順著她的目光朝屏後看去,“這個寫《五賢傳》的人我認識。
  
  楊婉回頭道:“誰啊。”
  
  鄧瑛低頭看向她,“你也認識,你弟弟楊菁。”
  
  “什麼?”
  
  楊婉聽到楊菁這個名字,險些沒壓住自己的聲音,“不是杜恒寫的嗎?”
  
  鄧瑛低頭看向她,“你說的是翰林院編修杜恒?”
  
  楊婉疑道:“還有別的杜恒嗎?”
  
  鄧瑛搖了搖頭,“此人病重,已經離院一月有餘了,但《五賢傳》是上月底寫的,全篇不長,執筆者大概寫了十日。你為什麼會提起杜橫這個人”
  
  怎麼回答?
  
  告訴他史料與事實不符嗎?
  
  楊婉心裡大駭,下意識地摳住了屏風的邊沿。
  
  歷史研究究竟多困難,她浸淫其中十年,早已吃盡苦頭。
  
  開始寫貞寧年間的筆記時,她曾為筆記搭建框架,然而短短兩年的時光,框架中卻空洞百出。被上位者當下抹殺掉的,被後世人執筆修改過的地方數不勝數。如此看來,流傳至現代的那一堆文獻,雖然珍貴至極,可信的字竟然也不多。
  
  “欸……這位夫人。”
  
  掌櫃的送了人回來,見楊婉站在屏前出神,正試圖上前喚她,卻被鄧瑛攔下,“有話與我說。”
  
  “哦……是是,和官人您說也是一樣的。我去找過夫人將才說的那個刻板了,還在,我這就讓人取出來,給夫人看看。”
  
  “好。”
  
  鄧瑛朝門口看了一眼,順勢將話題旁引,“我將才恍惚聽到你們清波館要印製《五賢傳》。”
  
  掌櫃聽他這麼問,略有些遲疑,“這個……”
  
  楊婉在旁接下鄧瑛的話,“寬勤堂也印製《五賢傳》,你們雖不同版,但卻是同時販售,有什麼賺頭呢。”
  
  掌櫃聽她這麼問,也不敢再答了,退了幾步,審慎地上下打量著二人。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啊?”
  
  楊婉將手抱入懷中,挑眉道:“北鎮撫司的人。”
  
  “什什什……麼。”
  
  掌櫃的臉刷的白了。
  
  楊婉對於自己張口說瞎話這件事完全不以為意,“你不信是嗎?”
  
  她說著抬手往外一指,“你現在就可以跨出去,不過,你出了這個門,也是換一個地方受審罷了。”
  
  掌櫃聽完她的話,顫巍巍地朝外面看去。
  
  順天府春闈的書市此時正熱鬧非凡,楊婉敲了敲屏風面兒,冷笑一聲,抬腳就往外走。
  
  掌櫃忙“撲通”一聲跪下來,“求二位上差給條活路,我們東家南下探親還沒有回來,小人……實在是惶恐啊。”
  
  楊婉停下腳步,鄧瑛順勢道:“帶我們去裡面說話。”
  
  “是……我這就帶二位上差進去。”
  
  清波館後面即是印廠,掌櫃帶著楊婉與鄧瑛走入印廠中的內後堂,親自合上堂門,也不敢站著了,跪倒地上顫聲道:“兩位上差有話請問。”
  
  楊婉道:“將才從這裡出去的那個人是誰。”
  
  “哦,我看過他的牙牌,他是宮裡的人。”
  
  “哪個宮的。”
  
  “說是承乾宮。”
  
  楊婉眉心一蹙,“承乾宮?”
  
  掌櫃嚇得肩膀都顫了起來,“是啊……他他……他就是這麼說的。”
  
  鄧瑛問道:“他與你商議什麼。”
  
  掌櫃的忙道:“小人不敢欺瞞,他說承乾宮娘娘近日身子不安,在蕉園調養,發心要做些功德,教化世間婦人,所以要為《五賢傳》寫一篇序,上差,您將才不是問我們清波館賺什麼嗎?這可是宮裡的金貴娘娘親自寫序啊,那寬勤堂能比得上我們清波館的這一版嗎?有了娘娘的序,這就是有第六位賢妃的《六賢傳》啊。我們還怕賣不過寬勤堂。”
  
  鄧瑛道:“把那篇序取過來。”
  
  掌櫃的一刻也不敢怠慢,慌裡慌張地取來了序文。
  
  鄧瑛接過攤開,低聲對楊婉道:“看一眼字跡。”
  
  楊婉快速地掃了一遍鄧瑛手上的序文,字句工整,但字跡並不是寧妃的。
  
  楊婉收回目光,抿住唇,掐著虎口朝陰影裡退了一步,盡可能快地將這件事的頭和尾在心中過了一遍。
  
  表面上看起來,楊菁寫《五賢傳》,歌頌後妃的賢德事蹟,寧妃在囚中作序,一旦這個版本的《五賢傳》在京城流傳,朝廷輿論會是一個什麼導向?
  
  楊婉想起前朝胡姓的大臣,上書請求先帝善待當時患病而被冷落的皇后的事,不覺背脊一涼。
  
  但此事和那位真正患病的皇后還不一樣。
  
  蕉園雖名為寧妃療養之所,事實上是貞寧帝囚禁棄妃的牢獄,既然是牢獄,寧妃就絕對無法將這篇序言遞出去宮。這一點別人不明白,但貞寧帝本人清楚。
  
  所以,在貞寧帝眼中,這就是一篇假序。
  
  誰會在寧妃被囚的這個時候,有立場替寧妃寫這樣的序言,並將它與《五賢傳》關聯在一起刊印呢。
  
  只有楊倫。
  
  這一招用心之險惡,思慮之周全,也令楊婉百思不得其解,蔣賢妃那個人,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腦子。
  
  掌櫃見楊婉一直不說話,嚇得趕緊膝行了幾步。
  
  “該說的,我都說了,求上差不要帶小人去北鎮撫司……小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十幾口人,全仰著小人吃飯呢。”
  
  楊婉鬆開唇笑了一聲,伸手將掌櫃的扶起,“掌櫃的莫慌,這就是誤會了,宮裡娘娘發了這般賢德之心,是好事。您把將才說的那塊板子找出來我們看看,接著安心做生意吧。”
  
  掌櫃驚魂未定,聽了這句話頓時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替楊婉找板子去了。
  
  楊婉扶著鄧瑛走出清波館,鄧瑛腳腕上的傷此時有些撐不住了。
  
  楊婉撐著鄧瑛上了馬車,他已經疼的臉色發白。
  
  楊婉用自己的袖子替鄧瑛擦了擦汗,“對不起,我一味地想弄明白那件事,沒想到你疼這麼厲害。”
  
  鄧瑛搖頭道:“婉婉,你真大膽。”
  
  “什麼。”
  
  鄧瑛笑了笑,“冒充錦衣衛這種事,說做就做。”
  
  楊婉也低頭笑笑,誠道:“鄧瑛,我差不多想明白了。”
  
  鄧瑛點頭,“我也是。”
  
  楊婉道:“但有一件事,還想想問問你。”
  
  “你問。”
  
  “為什麼我弟弟,會在此時寫《五賢傳》。”
  
  鄧瑛低頭沉默了一陣,方應楊婉道:“他是殿下的侍讀,事涉文華殿,我需要從張次輔查起。”
  
  楊婉道:“張琮?”
  
  鄧瑛沒有否認,“張琮是小殿下的師傅,子兮是小殿下的舅舅,二人政見並不相同,殿下日後必要做一個取捨。”
  
  這句話倒是提醒了楊婉。
  
  “如果這件事和張次輔有關,那我就能理解,蔣賢妃的心計為什麼有這樣的進益了。”
  
  “怎麼說。”
  
  “張琮與蔣賢妃合謀構陷姐姐,但實則是張琮利用蔣賢妃構陷楊倫。”
  
  “應該還不止。”
  
  鄧瑛抬起頭回頭朝清波館看了一眼,“這也是蔣賢妃的罪名,在楊倫被陛下放逐以後,他亦可以舉發蔣氏,替小殿下除去二殿下這一礙。”
  
  楊婉垂眸道:“我想利用張洛。”
  
  “婉婉……”
  
  “我知道有點險。”
  
  楊婉打斷他,“但將才在清波館裡面的時候,我就想好了。”
  
  她說著抬起頭,“鄧瑛,你只需要讓人盯住龐淩,必要時護下他,千萬不能讓他被滅口,除此之外,不要讓東廠沾染上這件事情。”
  
  “你要做什麼。”
  
  楊婉道:“試著反殺,我不想把姐姐的孩子一直放在張琮手裡。”
  
  她說完這句話,卻沒由來的一陣寒顫。
  
  她無法告訴鄧瑛,她想在易琅身上為眼前這個人求得一線生機,但是,這個孩子的精神壁壘被張琮塑造地太完好了,她尚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撕開這個口子。
  
  這次是一個機會,楊婉依舊沒有把握,甚至有可能徹底惹怒張洛,把自己也陪進去,但她想試一試。
  
  “我怎麼幫你。”
  
  鄧瑛這個問題,問得楊婉有些錯愕,忙道:“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你的腳傷也發作得厲害,我們回去再細說吧。”
  
  ——
  
  深秋天變得很快,等楊婉與鄧瑛走進玄武門時,已是風起雲壓,眼看就要下雨。
  
  李魚抱著換洗的衣衫蹲在鄧瑛的直房門口,似乎是等得有些久了,臉都被風吹白了,看著鄧瑛與楊婉一道過來,便利索地翻了個白眼。
  
  “鄧督主,不是說好了,今日要一道去混司堂嗎?我在你門口蹲到現在……結果……”
  
  他看了一眼楊婉,“你們兩以後的話我都不信了。”
  
  楊婉笑道:“你不信他還好說,不信我是什麼意思。”
  
  李魚站起身,“我姐姐說,你今日要搬離五所,結果她過去找你,也沒見你人。承乾宮的宮人如今人手不足,那些個廠衛又是粗人,弄得亂七八糟的,我姐姐看不過,下了值去承乾宮替你照看去了。她讓我告訴你,你那兒今日是住不得了!”
  
  “哦。”
  
  楊婉邊笑邊應了一聲。
  
  李魚蹦起來道:“你哦啥?你又回不了五所,我看你晚上睡什麼地方。”
  
  他將才實在是等得煩,沖著楊婉好一通撒氣。這會兒撒完倒也好了,轉身對鄧瑛道:“走吧。”
  
  “好,我去取衣。”
  
  鄧瑛說完忍著疼往裡走,然而腳腕上的傷著實太疼,他剛走了一步,便不得不停下來扶住門框。
  
  李魚看出了鄧瑛行走有異,忙跟到門口問楊婉,“他腳傷又發作了嗎?”
  
  楊婉扶住鄧瑛的胳膊,“嗯”了一聲,對鄧瑛道:“要不今日別去了。”
  
  鄧瑛搖了搖頭,“沒事。”
  
  李魚道:“你別勸他。他教我們的,做人一定要潔淨。我是知道他向來不錯沐浴洗澡的日子,才一直蹲在門口等的。”
  
  他說完又抱著衣服蹲下來,嘟著嘴道:“督主你快一點啊。”
  
  鄧瑛倒還真的應了他一個“好。”
  
  楊婉扶著鄧瑛走進值房。
  
  鄧瑛鬆開楊婉的手,“你坐吧,等一會兒我讓廠衛送你回去。”
  
  “我之前的話還沒說完呢。”
  
  鄧瑛打開木櫃,“那你等我回來吧。”
  
  楊婉看著鄧瑛從木櫃裡取出白綢制的中衣,忽然輕道:“承乾宮今日住不得。你能不能,讓我在你這裡躺一晚上。”
  
  第77章 蒿裡清風(四) 被窩糖(一)
  
  “能……”
  
  他說這個字的時候,肩膀不太明顯地顫抖了一下。
  
  楊婉看著鄧瑛的背影,清淩淩地嵌在古樸的箱櫃之間。
  
  櫃子裡是他貼身的衣物,數件漿洗得很薄的中衣整齊地疊在一起。幾乎全是綢制的,像他的皮膚泛著並不算太幹冽的冷光。
  
  鄧瑛之前說,他要買一間外宅,楊婉覺得很好。
  
  但比起外宅,護城河邊的這一間居室,才是最令楊婉心安的地方。
  
  它就像鄧瑛那個人一樣,一塵不染,朝向背著天光,無人的時候,滿地物影,但卻一點都不會令人覺得晦暗。
  
  他居住於此,楊婉的魂就能在這個六百年前的人間裡棲息。
  
  哪怕這方寸之外的人和事,都與她前三十年的三觀背離,但只要鄧瑛還能從櫃子裡取出一件不帶血痕的衣衫,還能在秋夜裡點燃一盞燈,還能和她坐在一起吃一碗陽春麵。她就不算存在主義當中,那一粒偶然的塵埃。
  
  “那……我能穿你的褻衣嗎?”
  
  她突然張口提了這麼一個要求
  
  鄧瑛怔了怔。
  
  “能穿嗎?”
  
  她又問了一遍。
  
  “能……”
  
  他說完這個字,慌忙蹲下身,從箱櫃裡取出另外一套綢制的褻衣,放到楊婉手邊。
  
  門外的李魚又在出聲催促了,鄧瑛不敢再看楊婉,一把抱起自己的衣物,推門走了出去。
  
  楊婉低頭抖開鄧瑛留給她的褻衣,側腰系帶的上衫和下褲,寬大包容。
  
  她彎腰脫掉自己的鞋子,抱著膝蓋縮進床角。
  
  室內十分冷清,牆壁的縫隙裡也滲著淡淡寒意。
  
  楊婉幾乎能感覺到護城河上的寒氣,從四面八方絲絲縷縷地滲過來。
  
  楊婉忍不住咳了一兩聲,反手探向自己後背,輕輕地挑開了小衣的系帶。
  
  這是她第一次在鄧瑛的地方除去衣冠庇護,當手臂從衣袖裡完全退出的時候,寒瑟的秋風便透過窗隙撩起了皮膚上的寒絨。她繼續脫掉小衣,又屈起雙腿,解開羅裙,將腿也從繡褲裡褪了出來。
  
  臀面貼在鄧瑛的床褥上,床褥是棉布遮罩的,接觸皮膚的時候,甚至會令人覺得有些涼。
  
  但楊婉覺得很舒服,就像週末洗完澡,剛剛縮進在自己的被褥裡裸睡的那一刻一樣。
  
  風撥簾動,窗邊淅淅瀝瀝地響起了雨聲。
  
  楊婉受著風,抱著胳膊坐好。
  
  她沒有立即穿上鄧瑛的褻衣,也沒有馬上將自己捂入鄧瑛的被褥。
  
  她安靜地坐了下來,借著燭火的燈光,靜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
  
  這是一副原本死在貞寧十二年冬天的身子。
  
  曾經年輕,白皙,如玉石一般光滑無暇,然而此時,卻在腰腹和大腿上分別留下了幾道淡褐色的刑傷。而這些傷也是這副身子上,唯一屬於楊婉的東西。
  
  楊婉伸手摸了摸腿上的傷疤。
  
  即便已經過去很久了,但觸碰之時,痛覺仍在。
  
  死了一了百了,活著遍體鱗傷,屈辱不堪。
  
  大明朝的女子是如何認知自己身體的呢。
  
  在女性身體意識還沒有覺醒的時代,封建的審美會接受這些在詔獄裡留下的“罪痕”嗎?
  
  這和鄧瑛身上那道傷是不是一樣的?
  
  她突然想起了福柯在《規訓與懲罰》裡寫到的那一段話:“在人們看來,殘酷的懲罰方式,其野蠻程度不亞於,甚至超過犯罪本身,它使觀眾習慣於本來想讓他們厭惡的暴行。它經常地向他們展示犯罪,使劊子手變得像罪犯,使法官變得像謀殺犯,從而在最後一刻調換了各種角色,使受刑的罪犯變成憐憫或讚頌的物件。”
  
  這樣的人性在大明朝也是有的。
  
  桐嘉書院師生慘死的刑場上,有無數人憐憫讚頌這些讀書人。
  
  然而,這種憐憫不會對閹人,也不會對女人。
  
  所以,楊婉才想要反殺這個時代。
  
  但其實這根本說不上反殺,只是一個現代人,卑微地想要在自己身邊劃開那麼一道口子,讓那段慘烈的個人史能夠以一種溫和的方式,收束在她的筆記裡。結局不需要多圓滿,只要鄧瑛還能像將才那樣,在不過方寸的陋室裡取出換洗的衣服,按著月日,時辰去沐浴更衣,然後回來,喝一杯熱一點的水,捂好腳腕,不憂明日地睡下。
  
  這便夠了。
  
  可是,楊婉不知道,為了這樣一個結局,她自己要付出些什麼。
  
  如果說她是這一朝的先知,那麼改變結局之前,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殺掉自己這個先知。
  
  她害怕。
  
  所以她也想要一方居室,給她像綢緞裹身般柔和的遮蔽感。
  
  天光將盡,將她的影子淡淡地描繪在地上。
  
  楊婉伸手摸索到鄧瑛的衣衫,穿好上衣,又將將褻褲攏入雙腿。
  
  光滑的綢緞摩挲過她的臀部,最後遮蔽住腰腹上的傷痕。
  
  楊婉繫好所有的繫帶,抱著肩膀慢慢地縮入被中。
  
  鄧瑛的衣衫貼在她的皮膚上,很久很久都捂不熱。
  
  窗外雨聲潺潺,黃昏遲暮,無數的葉影搖曳在窗上。
  
  點秋聲侵短夢啊。
  
  楊婉閉上眼睛,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想起了後面那一句:“簷下芭蕉雨。”
  
  ——
  
  鄧瑛從混堂司回來的時候,值房內的燈依然亮著。
  
  李魚打開自己的房門,見鄧瑛撐著傘立在門前半天沒進去,便湊過來一句,“她還沒走?”
  
  鄧瑛點了點頭。
  
  李魚吸了吸鼻子,“她和姐姐真的不一樣。”
  
  鄧瑛原本不想接這句話,可是手觸碰到門栓的時候,卻不自覺問道:“有什麼不一樣。”
  
  李魚道:“姐姐雖然與陳掌印對食,但她從來不去掌印的屋子裡,也不讓掌印進她和楊婉的屋子。姐姐跟我說過,一定要把日子想方設法地過下去,但過不下去的地方,也不能閉著眼睛跨。”
  
  能把這話對著同為內侍的親弟弟說出來,宋雲輕的剛烈之中,也著實帶著一絲狠絕。
  
  “但她太好了。”
  
  李魚撅起嘴朝著窗上的燈光揚了揚下巴,由衷道:“她有的時候,好像比姐姐還好。她好像……完全沒有把我們當成奴婢看,但是,就像姐姐說的,她不該這樣。我們是什麼人啊,對吧?”
  
  說完,推開房子門走了進去。
  
  門栓落下的聲音幾乎是直接打在了鄧瑛的背上。
  
  我們是什麼人啊,對吧。
  
  這句話,此時不是侮辱,也不是自嘲,反而是一番救贖。
  
  他是什麼人啊,他又能對楊婉做什麼呢。
  
  楊婉曾經問過他,在她面前,他是不是自認有罪,才會好過一點。
  
  他回答“是。”
  
  事實上的確如此。
  
  愛一個人,如同自囚牢獄,但從此身心皆有所依,畢竟……她實在太好了。
  
  鄧瑛想著,輕輕推開了房門。
  
  楊婉安靜地躺在他的床上,髮髻已經鬆開,一頭烏緞般的長發散於肩頭。
  
  她面朝外躺著,一隻手壓著被褥露在外面,看得出來已經換上了他的底衣。
  
  鄧瑛輕輕地走過去,撩袍在榻邊坐下,脫去自己的鞋子,又彎腰將楊婉的繡鞋也撿齊,放在床邊。而後,他就一直在猶豫。
  
  只是躺在她身邊,不觸碰她,應該就不算冒犯吧,他想著,終於貼著床沿,背朝楊婉側面躺了下來。然而人就是不能過於私近,即便隔被而躺,她的體溫仍然像一塊溫炭一樣烘著鄧瑛的背。
  
  “鄧瑛。”
  
  身後的人輕聲喚他。
  
  “我在。”
  
  “進來吧。”
  
  這三個字聽得鄧瑛渾身一顫。
  
  “婉婉,你就讓我這樣躺吧。”
  
  楊婉呼了一口氣,那淡淡的鼻息迎面撲到鄧瑛的臉上。
  
  “你不是說,在我面前你是一個有罪的人嗎?”
  
  這句話的溫度和她的鼻息是一樣的。
  
  這個世上其實沒有人有天賦準確地找到,一個具體的人,他“哀傷”的根源。
  
  但楊婉可以找到的鄧瑛的。而且,她從不自以為是地去傷害鄧瑛的“哀傷”,她只是溫柔地將它捧出來,捧到他和鄧瑛面前,他讓鄧瑛試著表達,然後,一切情緒中的傷意,她來承受,她來消解,她來安撫。
  
  “我一直都是。”
  
  “對啊。”
  
  楊婉接過他的話,伸手撩開被褥,“所以鄧瑛,進來吧。你不要害怕,不是別人,是我啊。”
  
  鄧瑛的鼻腔中竄入一陣有酸有燙的濁氣。
  
  “你怎麼知道我害怕。”
  
  “你的手……快把我的頭髮捏斷了。”
  
  鄧瑛這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攢住了楊婉的頭髮,慌忙鬆開。
  
  楊婉撐起上半身,將滿頭長髮向背後一拋,淡影繪於牆,在鄧瑛眼前展開一幅模糊卻淒豔的畫面。
  
  “鄧瑛你聽話。”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面上似乎有笑容。
  
  “一直都聽我的話,你在我面前,就不會那麼難過了。”
  
  有罪之人,的確應該聽話。
  
  她總是知道,怎麼勸他。
  
  鄧瑛抿住唇,捏住被褥的一角,蓋住自己的肩膀。
  
  楊婉卻用手肘撐著榻面,側挺起身,把自己身後的被褥向鄧瑛擁去,繼而拽著被角,輕輕地替他掖好。
  
  這麼一來,她的手臂就已經越過了鄧瑛的肩膀,兩人相近,她的下腋就在鄧瑛的額前。鄧瑛雖然看不見,但他感受到了來自另外一幅軀體的溫度,比他溫暖,也比他誠實。
  
  “這樣不冷吧。”
  
  “我不冷……”
  
  “不冷就好。”
  
  楊婉鬆開手肘,重新面對著鄧瑛躺下,輕聲道:“這一日的夫妻,我們裝全了。”
  
  她說出了鄧瑛心裡的妄念,他卻不得不在她面前否認。
  
  “婉婉,不要這樣說。我們不是夫妻。”
  
  “聽話。”
  
  她說著,伸手摸著鄧瑛的額頭,一下一下,從額頂至眉骨。
  
  鄧瑛渾身抑制不住地一陣顫抖,楊婉的手卻沒有停,她放平了聲音,在他耳邊道:“別害怕,你只要想,摸你的人是我就好。”
  
  她說著,輕輕地笑了笑,“其實我也害怕。”
  
  鄧瑛哽咽道:“婉婉會怕什麼。”
  
  “怕輸。”
  
  她說完又添道:“怕輸了以後再也撫摸不到你。”
  
  她的不安在鄧瑛聽來像是一顆將碎不碎的玉是珠子。他若有力收納,一定買櫝藏之,但此時他無力收藏,只能剖開內心,像她安撫自己一樣,試著去安撫楊婉。
  
  “婉婉。”
  
  “在呢。”
  
  “我對你自認有罪,但你從來沒有懲罰過我,所以婉婉啊,只要我還活著,你就可以對我做任何事情,但請你不要為我不平,也不要替我著想。”
  
  他說著,朝下躺了一些,把自己的頭放到了楊婉的顎下。
  
  “我沒有家,我也不敢有家。婉婉,你隨時都可以把我帶走,也可以在任何時候讓我回去。”
  
  第78章 蒿裡清風(五) 被窩糖(二)有點苦。……
  
  他還是和從前一樣,渴望觸碰,卻又不愛自身。
  
  楊婉聽著鄧瑛的話,手慢慢落向他的腰間。
  
  他身上的中衣也是綢制的,因為洗得過舊,與手掌接觸的時候,帶著纖維的滯澀感。
  
  “躺過來些。”
  
  楊婉輕聲說道。
  
  鄧瑛卻僵著背脊一動不動。
  
  楊婉的手指在他的腰上蜷起,一面手肘使力,朝鄧瑛挪近了幾寸。
  
  “我才是沒有家的人。”
  
  她說完,把自己的身子慢慢地蜷進了鄧瑛得的懷中。
  
  深秋的冷雨雖然無情,卻還是被這一方陋室阻擋在外。
  
  室內床帳垂落,帳後的床被,散發著澡豆的清香。
  
  楊婉睡熟以後,無意識地蜷緊了雙腿,膝蓋輕輕地靠在鄧瑛的腹下,若再朝下一些,便是那令鄧瑛不堪啟齒之處。
  
  他受刑的時候早已成年,按照明朝的規矩,內廷閹割成年男性,為了減少閹人死亡,可以留勢。
  
  然而鄧瑛受刑時,是一個罪囚,因此內廷並沒有給他這一份仁慈。
  
  鄧瑛至今都還記得,傷好以後,禮部來領人。他和其他的閹人一道,在禮部接受入宮前的驗身。
  
  驗身的人冷漠地評述著當場每一個閹人的傷口。
  
  “他這個下刀少了半寸,你來看看以後裡面的軟骨會不會突來?”
  
  “這不好說。”
  
  說完抬頭看了一眼名冊,又道:“哦,他年紀不小了,掌刑的人怕擔人命,這麼割也是有的。”
  
  “嘖……這不好辦啊。”
  
  “怎麼,難道還要再讓他刷一次“茬”?”
  
  這一番話是對著鄧瑛說的,他並不想聽,但是卻沒有資格回避,只能盡可能地把自己的思緒放出去。
  
  那時鄭月嘉是司禮監遣來盯禮部差事的人,他原本沒有進來,聽到裡面的對話,才在門前看了一眼鄧瑛,見他握拳垂頭,便側面問道:“裡面驗完了嗎?”
  
  “哦,差不多了,就這一個,還要您給看看,我們拿不定。”
  
  那人說著,又看了一眼手裡的名錄,而後抬頭道直接喚出了鄧瑛的姓名:“鄧瑛。”
  
  “在。”
  
  那人朝鄭月嘉所立之處指了指,“站過去,讓司禮監祖宗掌一眼。”
  
  鄧瑛轉過身看向鄭月嘉,鄭月嘉卻沒有看鄧瑛。
  
  他接過名錄翻了兩頁,隨口應道:“我這會兒不看了,等明年再說吧,若是不好就再刷一次,若是好,沒必要讓人現在就受苦。”
  
  鄧瑛垂手站在鄭月嘉的面前,周身皮膚全部曝露在早春的薄寒裡。
  
  鄭月嘉合上名錄,雙手擊掌,對室內接受驗身的眾人道:“你們穿衣吧。”
  
  說完,轉身便走了出去。
  
  鄧瑛穿好衣衫,和其餘受驗的人一道走出禮部的後堂。
  
  人們輕聲地說著刑餘後的療養——少食辛辣之物,勤洗,修身養性,不要再妄想還能和女人在一起,以後有了錢,只管買人放著服侍起居,也是一樣能過好的。
  
  道理大家都明白,可是陰陽之欲這種東西,它就不像“道理”。
  
  它不是拿來“立”的,它是拿來“破”的。
  
  楊婉的那雙膝蓋此時輕輕地抵著鄧瑛的腹部,沒有欲望【看清楚,沒有欲望,別鎖了】卻令他再一次想起了自己下身破敗的具像。也許“自卑”和“自厭”本來就是一種扭曲的框框,鄧瑛在楊婉的身旁,背後漸漸地起了一層薄汗。
  
  受刑之後,他一直都是畏寒的人,除了疼痛以外,平時幾乎都不會流汗。
  
  且他本身不喜歡身上的粘膩,因為那樣不潔淨,可是如今,五感皆無聲地破了他平時的界限。
  
  鄧瑛不得已地閉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在楊倫面前發過的那個誓言。
  
  然而被中混沌之處,那雙膝蓋卻刮蹭到了他身下的綢料,鄧瑛肺裡猛然地嘔出一大口氣,渾身像被瞬間抽幹了血液一般,僵如濕透了的柴火。
  
  他說不上哪裡疼,但就是疼得連動都不了一下。
  
  “婉婉……”
  
  他下意識地叫楊婉。
  
  那只原本放在他腰上的手竟慢慢地放到了XX之間,隔著綢質的褻褲,溫暖地包裹住他的陳傷。
  
  那些被“抽幹”的血液迅速回流入四肢百骸,他渾身顫抖,身上的疼痛卻逐漸平復了下來。
  
  “鄧瑛,慢慢就好了。”
  
  楊婉說完這句話,抿著唇閉上眼睛。
  
  好在窗外雨聲不止。寒秋滅人欲,她才不至於臉紅鼻熱。
  
  事實上,她不需要鄧瑛忍,但她自己卻一定要忍。
  
  這是她對鄧瑛的分寸,也是她對這個朝代的分寸。
  
  ——
  
  深秋至底,京城的春闈接近尾聲。
  
  秋闈的最後一日,天下細雨,地面時幹時潤。
  
  楊婉親自撐傘,送易琅去文華殿讀書。
  
  易琅進殿以後,楊婉倒也沒走,站在門廊上靜靜地看著殿外的雨幕。
  
  不多時,楊菁從殿內走出,向楊婉作了個揖。
  
  楊婉轉過身,“今日不在殿下跟前當值嗎?”
  
  “是,姐姐為何不走。”
  
  楊婉轉過身朝殿內看了一眼,“左右宮裡無事,我索性等著殿下下學。”
  
  楊菁道:“姐姐冷嗎?我去給姐姐取一件衣來。”
  
  “不必,我不冷。”
  
  她說著抬頭朝楊菁看去。
  
  楊菁和楊倫長得不像,楊倫高大魁梧,楊菁卻瘦弱白皙,通體的氣質,倒有一分像鄧瑛。
  
  “聽說你之前連著幾日受了張次輔的責駡。”她用家常音調,起了這麼一個話頭。
  
  “是。”
  
  楊菁垂下頭,“是我進退無度,惹了張次輔不悅。好在有殿下替我說情。”
  
  楊婉道:“能跟我說說原由嗎?”
  
  楊菁點了點頭,“《五賢傳》的內府本,想必姐姐已經看過了。”
  
  他說的內府本,即是皇家刻本,經由經廠刻版翻印,是所謂的官方書籍。
  
  楊婉沒有打斷他,靠在高柱前,認真地聽他往下說。
  
  楊菁歎續道:
  
  “寧娘娘患疾不久,我本不想執筆這本書,所以幾次向張次輔請辭,希望,能讓國子監或者翰林院代差,最終被次輔斥責。我只好動筆,但所寫之文非出自我本心,文辭刻意,行文凝滯,雖已送經廠刻印,但仍是令次輔不悅。”
  
  楊婉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很在意嗎?”
  
  “是。”
  
  楊菁又歎了一口氣,“這是官印的書冊,張次輔讓我執筆,實為抬舉。但我內心不平……”
  
  他說著抿住了唇,半晌方鬆開,“既對不起姐姐,也辜負文墨。”
  
  楊婉聽他說完,淡淡地笑了笑,“小小年紀,就思慮這麼多。”
  
  楊菁道:“姐姐,我不小了。”
  
  “好,不小。那如果……你會因為這一冊書受些苦……”
  
  楊菁怔了怔,“姐姐何意。”
  
  他將說完這句話,便見一個內侍從階下奔來道:“楊侍讀,錦衣衛的人話要問你。”
  
  楊菁與楊婉一道低頭朝月臺下看去。
  
  張洛身著玄色常服,帶著數十個錦衣衛,立在離御道十步之外的地方。
  
  文華殿是皇子讀書的地方,即便是錦衣衛,無皇帝明詔,也不能隨意闖禁冒犯。
  
  “又是這些幽鬼。”
  
  楊菁說著對楊婉拱手:“姐姐稍候,我去去就回。”
  
  說完便撩袍朝階下走,楊婉忙撐開傘跟上他,“撐傘,別淋著。”
  
  張洛看並沒有看楊婉,直接對身後的校尉道:“把楊菁帶走。”
  
  “等一下。”
  
  張洛轉身面向楊婉,“你如果多說一句話,我連你一起帶走。”
  
  楊婉朝張洛走近幾步,“你要帶我弟弟走,我連問都不能問?”
  
  張洛抬手一揮,兩個校尉立即一左一右架住了楊菁。
  
  “你們把他帶回去,先不審,等我回來。”
  
  “是。”
  
  “等等。”
  
  楊菁掙開錦衣衛的手,“我把傘留給姐姐,我自己會走。”
  
  他說著,把傘遞向楊婉。
  
  楊婉接過傘柄,輕聲對楊菁道:“說實話就好,不要害怕。”
  
  張洛待楊菁走後,方示意眾人退後,低頭看向楊婉。
  
  “想問什麼,現在問吧。”
  
  楊婉笑笑,“我騙你的。”
  
  “什麼。”
  
  “我什麼都不想問,我甚至知道,你為什麼要帶走我弟弟。”
  
  “你說什麼。”
  
  楊婉抬起頭,“清波館的東家,是不是去北鎮撫司找過你?”
  
  張洛一怔,隨即一把摁住了楊婉的手腕,“你怎麼知道?”
  
  楊婉吃痛聲顫,卻並沒有畏懼他,“因為是我想讓你查,你現在手上的這個案子。”
  
  “是你在清波館冒充錦衣衛?”
  
  “是。”
  
  “拿下她。”
  
  他冷漠地下了一道令,幾個校尉立即上前,押住了楊婉的肩膀,將她摁跪在地上,膝蓋接觸到地面那一刻,痛得她幾乎紅眼,但她卻沒有掙扎,反而低頭笑了一聲。抬頭看著張洛的眼睛道:“你還想再對我用一次刑嗎?什麼理由呢,冒充錦衣衛?然後呢?我攫取了錢財嗎?還是荼毒了人命?你怎麼判我的罪?再有,你還有人證嗎?”
  
  張洛打斷楊婉的話:“你到底要做什麼。”
  
  “不做什麼。”
  
  楊婉平聲應道:“讓你做你想做的事。張大人,你手上現在應該已經拿到了姐姐寫的那一篇《序》了吧,也應該上奏了陛下。接下來,就是順著這一篇序言往下查。張大人,我一直都記得,你對我說過,你不會讓陛下受任何的蒙蔽。所以你會查到底。我只願大人,觸及真相時,還能像當初對待我那樣,對待有罪之人。”
  
  張洛寒聲道:“就憑你這一番話,我就可以從你查起。”
  
  楊婉搖頭笑道:“從前我是尚儀局女官,你要帶我走,不必知會任何人,如今我雖仍為奴婢,但卻擔著照撫皇子之責,理一宮事務,你帶我走之前,需向陛下請旨。無憑無證收押我,你至殿下於何處?”
  
  她說完這句話,月臺上忽然傳來易琅的聲音。
  
  “張副使。”
  
  張洛抬頭,易琅扶著欄杆立在台邊,他並沒有走下來,低頭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月臺下的眾人,最後將目光落到張洛身上。“為何這樣對待我姨母。”
  
  張洛行過禮剛要回稟,卻又聽他道:“你是欺我年幼,姨母柔弱,才在文華殿前如此狂妄。”
  
  張洛聽完這句話,改行跪禮道:“臣不敢。”
  
  “你不敢就放開我姨母,否則我立即稟告君父,治你狂喧文華殿之罪。”
  
  張洛不能起身,只能抬手示意身後的人退下。
  
  楊婉撐著地面站起身,抬頭看向易琅。
  
  易琅面上沒有明顯的表情,“姨母到我這裡來。”
  
  他說完指著張洛道:“在我稟明父皇之前,你不得起身。”
  
  張洛跪在地上沒有應答。
  
  易琅望著他的又添了一句:“君父立鎮撫司是用來震懾奸佞的。你對我姨母這般,我很是不齒。”
  
  第79章 蒿裡清風(六) 讓那個人活著。……
  
  楊婉是第一次看著易琅獨自走在她的前面。
  
  少年人的個子一旦開始抽長,就像雨後的竹筍一樣。
  
  楊婉一直在他身邊,尚覺不明顯,但回想起自己剛剛入宮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摟著她大腿嚷著要看變紙人的孩子,如今抽瘦了身形,舒展開肩膀和背脊,那晃眼之間的成長,外化於形,內化於心,著實令人驚異。
  
  “姨母。”
  
  “嗯?”
  
  “你將才是不是磕著了?”
  
  她說著看向楊婉的膝蓋,對身旁的內侍道:“扶著她走。”
  
  說完自己也退回來幾步,與楊婉並行。
  
  楊婉看著易琅被雨水淋濕的肩膀,心中悵然。
  
  如果他不是皇子,或者說他不是後來的靖和帝,他這樣的孩子,是讓人喜歡的。
  
  早熟,獨立,有不合年紀的擔當,不屑被養於釵裙之下。
  
  不過正因為如此,他也絕不會有楊婉所希求的那一份仁慈。
  
  “真的要去稟奏陛下嗎?”
  
  “是。”
  
  易琅抬起頭看向楊婉,“北鎮撫司帶走了我的侍讀,欺辱姨母,其中如有緣由,我必無話,若因由不當,我要奏請父皇懲戒張副使。”
  
  楊婉低下頭,“為什麼要幫姨母。殿下不是覺得,姨母做錯過很多事嗎?”
  
  易琅頓了一步,所有的人也都跟著他停下來。
  
  雨水打在傘面上劈啪作響,滿地的流水如同秋海潮生。
  
  易琅抬起頭看著楊婉的眼睛,“姨母,你是做錯了事,但是我不想看你太難過,所以我不會明斥鄧瑛。但是姨母,我只能對你一個人這樣。”
  
  “我明白。”
  
  楊婉不想他再往下說,低頭笑了笑:“謝殿下。”
  
  ——
  
  養心殿前,這一日的票擬才剛剛送進來。
  
  雨勢有些大,內閣過來的內侍,為了護著票擬和摺子,個頂個的狼狽。
  
  胡襄盤著檀珠,站在鄧瑛身旁冷道:“今兒都該打死,時辰慢了不說,還濕了陛下的東西。”
  
  送票擬的內侍們不敢在養心殿外喧嘩求饒,聽了這話,只得跪著給胡襄磕頭。
  
  有一兩個嚇得厲害的,知道胡襄是個不會施恩的人,轉而跪到了鄧瑛面前。
  
  鄧瑛舉了一盞燭,掀開遮罩奏摺和票擬的黃油布,翻看了幾層道:“都先起來。”
  
  說完便朝內殿走去。
  
  胡襄在他背後喝道:“鄧瑛,今兒這些人都要打,這是我說的。”
  
  鄧瑛站住腳步,“是司禮監掌刑,還是東廠掌刑。”
  
  跪在地上的內侍聽到這句話,忙道:“奴婢們求督主垂憐。”
  
  鄧瑛低頭道:“那你們便自去吧。”
  
  “是……”
  
  幾個人都不敢看胡襄,忙不迭往月臺下退。
  
  胡襄看著這些人狼狽的背影,忽道:“你現在是司禮監的二祖宗了。”
  
  鄧瑛頓了一步,卻沒應這句話。
  
  挽起袖子在門前淨過手,親自捧著呈盤朝殿內走去。
  
  殿內,何怡賢正伺候著貞寧帝的筆墨,深秋墨質凝澀,走筆不順,御案後面架著一個隻小爐,正烤著墨碟子,鄧瑛在御案前行禮,貞寧帝並沒有抬頭,“等朕把這個字寫完。”
  
  何怡賢在旁道:“主子,您今日寫了一上午字兒了,是不是歇一些,用些點心。”
  
  貞寧帝抬起筆,“將才外面在鬧什麼。”
  
  鄧瑛應道:“回陛下,送來的奏摺和票擬沾了雨水,奴婢與胡秉筆在議責罰的事。”
  
  “哦。”
  
  貞寧帝朝外面看去,“下雨了嗎?”
  
  何怡賢將奏摺從鄧瑛手中的呈盤上取出,小心地放到皇帝的手邊,“今兒一早,這天色就陰,吹得風也冷,這會兒下了雨就更冷了。”
  
  貞寧帝示意鄧瑛翻開奏本,看了一眼隨口道:“也不見得濕了多少,怎麼就議上責罰了。”
  
  鄧瑛躬身道:“陛下仁慈,奴婢慚愧。”
  
  貞寧帝抽出票擬,“罷了,責就責吧,這幾日朕精神短,過問不了這些。”
  
  何怡賢在旁道:“主子可得把精神養好,但凡主子能過問一句,奴婢們就升天了。主子您是菩薩心腸,我們都靠主子的慈悲活著呢。”
  
  貞寧帝聽了這話,不禁笑了一聲。
  
  “大伴說話總是捧著朕,這一點不好。”
  
  說完頓筆,“今兒文華殿是大講還是小講。”
  
  鄧瑛回道:“小講,但題是內閣擬的,所以張次輔在。”
  
  貞寧帝“嗯”了一聲,指了指自個身後夾獸毛的袍子,“把朕的這件衣裳給易琅送去,讓他不必謝恩。”
  
  “是。”
  
  何怡賢親自將袍子彈平整,交給內侍,回頭走到皇帝身旁道:“主子疼惜皇長子殿下,看得奴婢們也心熱,入了秋,這天看著看著就涼了,皇子們年幼,恐怕要遭一些罪,聽彭御醫說,二殿下……”
  
  “你心熱什麼?”
  
  他的話尚未說完,卻被貞寧帝硬生生地打斷。
  
  且貞寧帝問完,還真架著筆等他回答。
  
  然而這一問牽扯宮中大禮,以及人倫和人情,著實不好答,何怡賢一時竟愣住了。
  
  貞寧帝看著他的樣子,笑了一聲,低頭道“底下那麼多人,指望著你疼,他們喚你一聲祖宗,你也沒少替他們升天。”
  
  何怡賢聽了這話,忙跪地伏身,一聲也不敢出。
  
  皇帝低頭看了他一眼,“朕這話就是在殿內說說罷了,你一輩子不容易,臨老有了些不入宗譜的子孫孝敬,朕還苛責什麼。朕也有年紀了,想疼疼自己的兒子,也想兒子念念朕這個君父的好,只是總有那麼些人不樂意看朕父慈子孝。”
  
  這句話出口,殿中眾人包括鄧瑛在內跪了一地。
  
  貞寧帝敲了敲御案面兒,平聲道:“起來。朕要用印。”
  
  鄧瑛見何怡賢仍然不敢起身,便挽袖服侍貞寧帝用璽。
  
  殿內的一番對話,看似家常,但最後那一段話,隱射的是《五賢傳》一事,不過,此事何怡賢尚且不知,仍以為是自己將才失言,提及二皇子,惹了貞寧帝不悅,伏身在地,身子漸漸顫抖起來。
  
  “主子,奴婢有事稟告。”
  
  胡襄站在地罩前,見何怡賢沒有起來,愣是半天不敢進來。
  
  貞寧帝道:“說吧,朕看你已經站了一會兒了。”
  
  “是。”
  
  胡襄這才走進殿內,“回主子,大殿下請見。”
  
  貞寧帝朝外看了一眼,“朕不是說了,不必謝恩嗎?”
  
  “哪能那麼快呢。送衣的人還沒走過太和殿呢,就遇見殿下了,如今殿下已在外面站了一會兒了,奴婢看陛下用印……”
  
  “朕用印的時候,他也能進來,傳吧。”
  
  說完低頭看了一眼何怡賢道:“起吧。”
  
  易琅帶著楊婉走進內殿。
  
  殿內燈燭煌煌,照得每一件物影都撕出了毛邊兒。
  
  易琅跪在御案前,向貞寧帝行叩禮。
  
  貞寧帝今日看起來興致倒不錯,示意二人起身,隨口問易琅道:“文化殿今兒講的什麼。”
  
  易琅站起身道:“張先生還在講《貞觀政要》。”
  
  “哦,來。”
  
  貞寧帝伸出手臂,示意易琅去到他身邊。“聽得明白嗎?”
  
  “回父皇,兒臣都聽得明白。”
  
  “好。”
  
  貞寧帝抬袖,親自替易琅擦了擦額上的雨水。
  
  “淋著了。”
  
  楊婉感覺貞寧帝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忙請罪道:“是奴婢沒伺候好殿下。”
  
  貞寧帝還沒說話,易琅已經開了口,“父皇,姨母為了護著兒臣,自個都淋濕了。”
  
  鄧瑛看向楊婉,她看起來尚算齊整,但肩頭幾乎是濕透了。楊婉知道鄧瑛在看她,下意識地挽了挽濕發。
  
  貞寧帝鬆開易琅的肩膀,“這麼看來,你對皇長子算是盡心。”
  
  楊婉垂眼應道:“奴婢慚愧。”
  
  皇帝沒有再對楊婉多言,低頭問易琅,“這麼大的雨,怎麼想著過來了。”
  
  易琅走出御案,走到貞寧帝面前拱手一揖,“兒臣,有話想請問父皇。”
  
  “說吧。”
  
  易琅直起身,“今日,北鎮撫司指揮使張洛,在文化殿帶走了兒臣的侍讀楊菁,兒臣不明緣由,故來此求問父皇。”
  
  御案上的線香燒斷了一截,香灰落在貞寧帝的手背上。
  
  “哎喲……”
  
  何怡賢忙彎腰替貞寧帝吹去。
  
  貞寧帝收回手,偏頭看向易琅,不重不輕地說了一句:“放肆。”
  
  殿內只有何怡賢敢在此時,出聲相勸。
  
  “主子,殿下年幼……”
  
  “放肆。”
  
  這兩個字卻是易琅口中說出來的,語氣幾乎和貞寧帝一模一樣。
  
  “君父有責,為臣為子,當受則受,無需一奴婢多言。”
  
  他說完,撩袍跪下,“父皇,文華殿楊菁是兒臣的侍讀,也是兒臣的舅舅,若他當真有罪,那兒臣就已受他蠱惑多日。兒臣心內惶恐,求父皇明示。”
  
  貞寧帝沉默了半晌,低聲道:“你今日過來,是想為你的母舅開脫嗎?”
  
  易琅直起身,“不是,兒臣自幼受教,先生們都說,國之司法,是要將功、罪昭明於天下,但北鎮撫司行事無名,不曾昭明功罪,兒臣認為這樣不對。”
  
  楊婉立在易琅身後,一字不漏地聽完了這一段話。
  
  她抬起頭與鄧瑛目光相迎。
  
  鄧瑛沒有出聲,面容上卻含著一絲笑容。
  
  此刻楊婉才真正有些明白,鄧瑛為什麼這麼珍視這個孩子。
  
  武將渴求天下太平,文人所望無非“政治清明”。
  
  天下太平可以依賴名將,但“政治清明”卻必須要一位明君。
  
  他不需要有多仁慈,他只需要殺伐得當,不暴虐,但也絕不能對任何人手軟。
  
  “易琅。”
  
  “兒臣在。”
  
  皇帝聲啞。
  
  “你知道你對朕說了什麼嗎?”
  
  “兒臣明白,兒臣冒犯父皇,請父皇責罰,但也請父皇明示兒臣,兒臣已經長大了,兒臣要明明白白地做人。”
  
  貞寧帝低下頭,沉默地看著跪伏在地的易琅,須臾之後,方道:“既然如此,朕准你召問北鎮撫司。”
  
  “兒臣謝父皇。”
  
  “退下吧。”
  
  楊婉跟著易琅走出養心殿,剛走下月臺,易琅就牽起了楊婉的手。
  
  “姨母,我以後一定不會讓你再被欺辱。”
  
  楊婉牽著他朝承乾宮走,一邊走一邊道:“你還小,姨母要好好護著你。”
  
  易琅抬頭道:“姨母不信易琅嗎?”
  
  楊婉停下腳步,“姨母是怕你過得不開心。”
  
  易琅道:“你從詔獄回來的時候,母妃跟我說過,你救了我還有她的性命,我也一直都記得,我被父皇鎖禁武英殿的那一段時間,一直都是姨母在照顧我。姨母,我沒有護好母妃,但我一定會護住你,姨母,等我長大了,一定不再讓你做奴婢。”
  
  楊婉笑了笑,伸手理好易琅的衣襟。
  
  她內心無比矛盾,一方面,她希望他快點長大,實現鄧瑛和楊倫的願望。
  
  另一方面,又希望他不要長大。
  
  讓那個人活著。
  
  第80章 蒿裡清風(七) 咱們婉姑姑,這是讓人……
  
  秋闈考試結束以後,京城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順天府書市卻沒有隨著秋考的結束冷清下來,等著放榜的考生趁著天氣轉晴,三三兩兩地結伴出來在書市上閒逛。
  
  東大街上一時車馬入織,熱鬧得好。
  
  清波館卻大門緊閉,門上貼著的封條引得好些人駐足議論。
  
  “怎麼單單就清波館被封了呢?”
  
  一個考生看著門上的封條詫異地問道。
  
  他身旁的人應道:“聽說還是鎮撫司帶人來封的,不僅封了店,連裡面的人也帶走了。”
  
  “怕不是又要鬧文獄了。”
  
  兩人一面說,一面連袂走入東公街口的面攤子,放下包袱倒了兩杯茶,暖烘烘的茶煙熏濕了兩人的鼻尖兒,兩人捧著茶望著地上的幹霜,其中一個忽道:“還有好幾日才放榜,你的棉衣帶夠了嗎?”
  
  “就擔憂不夠呢。這天啊,有日頭都冷。”
  
  “是啊,還幹得厲害,今年冬天也不知道怎麼樣呢。”
  
  “哎……”
  
  兩個人合歎了一聲。
  
  其中一個放下茶杯說道:“連年年生都不好,我們南邊的書院個個都撐不下去了,如今連這京城裡的書館都說封就封,也不知道,撥給地方學政的錢,進了哪些狗的嘴……”
  
  “噓!”
  
  對座的人連忙打住他的話,“行了,考個功名不容易,防著嘴禍欸。”
  
  兩人不再說話,向攤主各自要了一碗清湯麵。
  
  覃聞德坐在最靠近火爐的位置上,風捲殘雲般地吃完面,轉頭對攤主道:“再來一碗,不要澆頭了。”
  
  鍋裡的清湯麵剛剛下鍋,面攤上的人都守著攤主舀澆頭。
  
  攤主趁著挑面前的空擋看了覃聞德一眼,“覃千戶,您今兒吃第四碗了。”
  
  這個“稱謂”一出來,將才那兩個說話的人抓起包袱拔腿就跑。
  
  “欸欸欸!面不吃了!”
  
  攤主追人未果,甩著抹布回來,“也是晦氣。”
  
  覃聞德把錢往桌上一拍,爽快道:“他們那兩碗給我。”
  
  攤主無奈地笑笑,“您照顧我生意我開心,但您別一直坐這兒吃啊,你上前面轉轉去,也像是在辦差的樣兒啊。”
  
  覃聞德道:“您老得了吧,我現在這身份,還用得著自己辦差。”
  
  攤主笑著點頭,端了兩碗沒澆頭的清湯麵上桌,“吃吧吃吧。”
  
  覃聞德將要動筷子,忽見面前落下一道人影,他抬頭看了一眼,忙不迭地站起來,架在碗上的筷子應聲掉到了地上。
  
  “哎喲,督主。”
  
  鄧瑛彎腰撿起地上的筷子,放到他手邊:“坐吧。”
  
  覃聞德見鄧瑛懷裡抱著一摞書,便用手擦了擦桌上的油污,“督主您放這兒。”
  
  “好。”
  
  鄧瑛放下書,挽袖倒了一碗茶。
  
  覃聞德道:“督主買這麼多書啊。”
  
  “嗯,順便買的。”
  
  他說著低頭喝了一口茶,覃聞德看著自己面前的兩碗面,忙推了一碗給鄧瑛,“您吃碗面吧。”
  
  鄧瑛笑道:“既然端來了你就吃吧。”
  
  覃聞德道:“屬下跟這兒守著,已經吃了四碗了。”
  
  說完打了一個嗝。
  
  鄧瑛見此搖頭笑了一聲,將碗挪到自己面前,起身去臨桌取了一雙筷子回來。
  
  那邊攤主舀來一大瓢澆頭,“廠督啊,您吃,若不夠我再給您挑。”
  
  覃聞德吸著面偷偷笑了一聲,壓低聲音道:“督主,您這性子好的,連這些人都沒個懼怕。”
  
  鄧瑛和開面上的澆頭,“人盯得如何。”
  
  “哦。”
  
  覃聞德忙放下筷子正色回道:“龐淩那個人,昨兒就出了一趟宮,哪也沒去,就來了清波館,眼看著北鎮撫司拿人封店,人嚇得跟喝了狗尿一樣,騎個馬也險些摔下去,今兒辰時他又來瞧了一次,混在人堆裡不敢到館前去。督主,這清波館被北鎮撫司那些人圍得跟鐵桶一樣,裡面到底有什麼啊。”
  
  鄧瑛輕道:“你們只管看好龐淩,不要因為清波館的事與北鎮撫司接觸。”
  
  覃聞道:“照理,我們東廠是該監察他們的。這回查封清波館,您讓我們避著,鎮撫司那夥人還真當我們是怕他們,得意得跟什麼一樣。”
  
  鄧瑛笑笑,“吃面吧,吃了回內廠。
  
  覃聞德扒拉著面碗道:“您這麼急著回去啊,屬下們可把傢俱給您搬進宅子裡去了,您不趁著早去看看。”
  
  鄧瑛看了一眼天色。
  
  “今兒不早了。”
  
  覃聞德想破頭也想不到,鄧瑛著急回宮,是為了替楊婉修屋頂。
  
  承乾宮這邊剛過午時,天雖冷,日頭卻很大。
  
  合玉站在樹冠下面,用手搭棚朝硬山頂上看去。
  
  鄧瑛穿著灰色的短衣,綁著袖口,正與下瓦的工匠說話。
  
  承乾宮的內侍領炭回來,見合玉仰著頭站在庭中,也跟著抬頭看了一眼。
  
  “嘖……玉姐姐,這是……鄧廠督?”
  
  合玉脖子已經有點僵了,也懶得說話,怔怔地點了點頭。
  
  那內侍放下炭筐子湊到合玉耳邊道:“我聽說,司禮監的那些隨堂太監,如今都不敢在廠督面前造次,咱們婉姑姑,這是讓人廠督來我們這兒修屋頂啊。”
  
  合玉繼續點頭。
  
  她最初見是鄧瑛帶著宮殿司的人過來,也有些詫異,但楊婉接易琅下學去了,她也不好說什麼,只得自己在庭中看著。誰知他們上了硬山頂就沒再下來,她也跟著站了半個時辰。
  
  “哎呦,我們這裡可真是金佛罩著了。”
  
  他說完竟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玉姐姐,您不知道,我今兒去惜薪司那邊,那兒的掌印都對我們客氣著呢。”
  
  合玉這才道:“別胡說,婉姑姑又不愛聽這些,再說,那陳掌印一直都是個老好人,從來不拜高踩低的。”
  
  “誰拜高踩低?”
  
  庭中的人一愣,轉身忙行禮。
  
  易琅牽著楊婉的手走進庭中,抬頭朝偏殿的硬山頂上看了一眼,轉身對楊婉道:“姨母,我去更衣。”
  
  “好。”
  
  楊婉示意合玉等人跟過去,自己走到廊柱下抬頭看著鄧瑛道:“站上面不敢行禮了吧。”
  
  “動磚木時不行禮,這也是規矩。”
  
  高處有風,鄧瑛次日沒有束巾,只用一根石灰色的布帶束髮,立在重樓之間,從容輕盈。
  
  楊婉很喜歡這一幕,不禁由衷道:“你一直這樣就好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
  
  鄧瑛聽完,彎腰扶穩架在斗拱上的梯子。
  
  “想不想上來看看。”
  
  “不會摔吧。”
  
  她問是這麼問,人已經迫不及得地扒了上去。
  
  “慢一點,踩穩。”
  
  匠人們也跟著過來扶梯子。
  
  楊婉踩上最後一梯,沒了在借力的地方,難免有些錯愕,“還有些……高啊,我踩得上來嗎?”
  
  鄧瑛半屈一膝,向楊婉伸出手,“你抬手臂,我攙你的胳膊,你自己試著借力,慢一點。”
  
  和他的慢性子一樣,鄧瑛時不時地就會對楊婉說“慢一點。”
  
  殊不知,她才是最想“慢一點”的人。
  
  “來。踩上來。”
  
  楊婉一手拽著鄧瑛的手臂,一收用力撐了一把瓦頂,終於爬上了硬山頂。
  
  鄧瑛彎腰拍去她膝蓋上的灰塵,“一會兒下去可能還要難一些。”
  
  楊婉試著蹲下身,“你是自己爬上來的嗎?”
  
  鄧瑛笑道:“不然呢。”
  
  “你爬高這麼厲害。”
  
  鄧瑛聽著這句話笑出了聲,略有些地看了看周圍的幾個匠人。
  
  “扶你坐著吧。”
  
  “嗯。”
  
  楊婉在垂脊旁坐下,對鄧瑛道:“昨兒漏雨的時候,我還以為我做夢呢,想著宮裡的房子,怎麼還有漏雨的。”
  
  鄧瑛應道:“至我離開時止,皇城共有千餘處屋室,並不是每一個地方,都能像我們修建太和殿那般面面具到,好比琉璃瓦片,三大殿的頂瓦大多都是京郊琉璃廠燒產的,但承乾宮這處偏殿的瓦片……”
  
  他說著彎腰從碎瓦裡撿起一片遞到楊婉手中。
  
  楊婉低頭一看,見上面赫然寫著——貞寧元年平州元廡吳廠貢制。
  
  “這家燒瓦廠姓吳啊。”
  
  “是,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這裡是皇家的居所,也是一個歷時很長,也極其複雜的工程,我也只參與其中十年,哪怕是老師,也是在對各處宮室進行修繕的同時,才逐漸知道,當年的磚瓦來自何處,工匠們又是怎麼想的。”
  
  楊婉抱著膝蓋,迎著高處的風閉上眼睛。
  
  “磚石土木也能教人,是這個意思嗎?”
  
  “嗯,類似的話,老師也對我講過。”
  
  楊婉點了點頭,“張先生真好,如果他還在的話,我一定會好好侍奉他。求他放心地把他的好學生交給我。”
  
  她說完,拍了拍有些發酸的膝蓋,腰上的芙蓉玉墜磕叩在一起,伶仃地響了兩聲。
  
  她說,要去求張展春把鄧瑛交給她。
  
  鄧瑛順著這句話,猛地想起廣濟寺中白煥交給他的那一枚浮翠雕芙蓉的玉佩來。
  
  張展春死後,他一直不敢看那枚玉佩,那是張展春對他的希望,可是他不敢接受。
  
  “鄧瑛。”
  
  “嗯?”
  
  “你是不是當張先生是你的父親。”
  
  “是。”
  
  “嗯,好的。”
  
  楊婉說著,抿起嘴沖他笑彎了眼睛。
  
  鄧瑛不禁問道:“什麼就好。”
  
  楊婉道:“不管,以後你得帶我去拜他。”
  
  二人正說著,忽聽合玉在下面喚道:“婉姑姑,您怎麼也上去了。”
  
  “哦……”
  
  楊婉探了個頭下去,“我上來吹吹風。”
  
  合玉有些無奈地沖她招了招手,“您下來吧,擺飯了。”
  
  楊婉顫巍巍地站起身,“你伺候殿下先吃啊。”
  
  “殿下不肯,等著您一道。”
  
  “哦,那我馬上下來。”
  
  鄧瑛忙扶住楊婉,溫聲問了一句:“殿下准你與他一道用膳嗎?”
  
  楊婉站在簷邊回想了一陣,“以前是不准的,後來……不知道怎麼就准了。”
  
  鄧瑛點頭笑笑,卻沒再說什麼。
  
  楊婉拍了拍鄧瑛鼻上的灰,“鄧小瑛,你別我的屋頂上亂想啊。”
  
  “我什麼也沒想。”
  
  “不可能,你看起來一點也不開心。”
  
  鄧瑛低頭避開楊婉的目光,“婉婉,你以後會是很尊貴的女子。”
  
  “那我也敬你。”
  
  她說完,沒有給他去細想這句話的餘地,挑高聲音道:“今兒在我這兒吃飯吧,別回司禮監折騰了。”
  
  “等下……婉婉,我中午吃了面……”
  
  說完,又覺得這句話會讓楊婉誤會,忙又道:“不過我還是想吃面。”
  
  楊婉看著他的樣子,捂著嘴背身笑得停不下來。
  
  鄧瑛卻有些不知所措。
  
  “婉婉……”
  
  楊婉轉過身擺手道:“放心,不吃面,你去我屋裡坐著等我一會兒,我叫廚房煮些粥。”
  
  第81章 蒿裡清風(八) 還不能哭。
  
  楊婉陪易琅用過晚膳,小廚房裡的粥剛煮好,楊婉端著碗走到偏殿前,卻見鄧瑛站在階下,並沒有進去。
  
  “幹嘛不進去啊。”
  
  “哦。”
  
  鄧瑛將手背向身後,在衣擺上擦了擦,“我剛從屋脊上下來,身上有些髒。”
  
  楊婉走到他面前,“你是不是聽李魚說過什麼。”
  
  其實即便鄧瑛沒有承認,楊婉也大概明白鄧瑛此時在忌諱什麼,但鄧瑛不想說,楊婉也就沒有再問。端著粥碗朝庭中的石桌走去,“我們坐這兒吃吧,反正粥也燙,正好吹一會兒。”
  
  鄧瑛跟來道:“你不是已經吃過了嗎?”
  
  楊婉轉身笑道:“是吃過了,但沒有吃飽,還能陪你再吃一碗。”
  
  鄧瑛端起粥碗,“和殿下吃飯也會吃不飽嗎?”
  
  楊婉低頭笑了笑,“我現在……甚至有些畏懼他。”
  
  說完吹了一口粥,有些出神地望著粥面兒上的米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鄧瑛道:“只要你像殿下約束我那樣來對待我,殿下就會好好待你。”
  
  楊婉抬起頭,“我那樣對待你,你還會幫我修屋頂嗎?”
  
  “會啊。”
  
  楊婉撐著下巴湊近他,“鄧瑛。”
  
  “嗯。”
  
  “你比易琅還氣人。”
  
  鄧瑛聽完怔了怔,楊婉卻又往他的碗中添了一勺粥。“吃飯。”
  
  晚時的庭風很快吹冷的粥湯,兩人坐在庭中,就著一道醃黃瓜,邊吃邊說話。
  
  過了酉時,內廷忽然出了一件事
  
  承乾門上的內侍進來說,東華門護城河邊有宮人跳河。
  
  內廷各宮的燈火頓時都亮了起來。
  
  楊婉讓合玉服侍易琅溫書,自己轉身出來,見鄧瑛迎風立在承乾宮門前,靜靜地望著門外。
  
  風燈的焰影落在他的側臉上,遮暗了他的五官。
  
  “怎麼了。”
  
  鄧瑛抬起下巴,朝著護城河的方向道:“延禧宮在尋人。”
  
  話將說完,承乾門上忽然奔來幾個人,楊婉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
  
  “沒事婉婉,是東廠執事趙琪。”
  
  他說完撩袍走下門階,“出了什麼事。”
  
  趙琪稟道:“督主,延禧宮的龐淩出事了。”
  
  楊婉忙道:“人活著嗎?”
  
  “還活著,被咱們救起來了。”
  
  承乾門上的內侍不明就裡,隨口感歎了一句:“這年頭還有活不下去跳河的人,延禧宮是什麼活地獄啊,也是可憐。”
  
  趙琪道:“什麼跳河?你見跳河腳腕上綁大石頭的?而且,不是沉的護城河,是東華門邊上的糞池。督主,我們還拿住了延禧宮的兩個人,已經帶到內東廠去了。”
  
  楊婉道:“不要帶他們去內東廠,帶到承乾宮來。”
  
  趙琪這才注意到楊婉站在鄧瑛的身後,梗著脖子道:“我們東廠拿的人,怎麼能帶到承乾宮來。”
  
  “放在東廠不好。”
  
  趙琪有些猶豫地朝鄧瑛看去。
  
  鄧瑛沒說什麼,點了點頭,示意他照做。
  
  楊婉返身就朝門內走,一面走一面對承乾宮的宮人道:“把其他的宮門關上,只留前殿的側門。”
  
  承乾宮的人很少見到楊婉這般嚴肅,忙各自做事。
  
  不多時,趙琪便帶著內廠衛把龐淩從側門拖了進來。
  
  入夜很冷,風在地屏前呼啦啦地刮著,吹得四處的窗門“咿呀”作響。
  
  龐淩肺裡嗆了髒水,渾身濕透,又受了一路的風,被趙琪等人放下來,便趴伏在地上咳得肩背聳震。
  
  楊婉看著他嘔出的污穢,胃裡也有些翻江倒海。
  
  “給他拿個盆子過來。”
  
  說完又對龐淩道:“儘量咳,不要忍著,把肺裡的水嗆出來。”
  
  承乾宮的人此時都捂著鼻子圍攏了過來,合玉攏了一盞燈出來,替楊婉照亮,低頭晃了一眼地上渾身污穢的人,駭道:“這……這不是賢娘娘身邊的龐公公麼,怎麼這麼狼狽,難道之前跳河的人是他啊。”
  
  楊婉忍著心裡的嘔意:“你看這像跳河嗎?”
  
  合玉搖頭道:“是……不太像。”
  
  正說著,內侍們拿來了盆子,架著龐淩趴上去。
  
  龐淩扒著盆子的邊沿一陣嘔咳,直嘔得眼珠凸出,脖子通紅。
  
  楊婉低頭看著他,輕聲問合玉道:“殿下呢。”
  
  “殿下還在後殿溫書。”
  
  “嗯。你過去守著殿下,不要讓他到前殿來,若他尋我,就說我去中宮回皇后娘娘的話去了。”
  
  “是。”
  
  “把燈給我,你仔細些。”
  
  合玉依言將燈遞給楊婉,自己快步朝後殿走去。
  
  此時伏在木盆上的龐淩才終於緩了過來,慢慢地翻下木盆,掙扎了好一會兒,終於撐著地面翻跪起來,朝鄧瑛匍匐了幾步。
  
  “鄧督主,救我……”
  
  “鄧瑛你往後退幾步。”
  
  說話間龐淩已經一把拽住鄧瑛的衣擺,“鄧督主,您一定要救奴婢……”
  
  楊婉將鄧瑛朝身後一拽,回頭對鄧瑛道:“別讓他摸你。”
  
  龐淩這才真正回過神來,抬頭看向楊婉,“你是……你是大殿下身邊的楊婉……”
  
  楊婉道:“嗯,你因該不是第一次見我。”
  
  龐淩聲音有些發抖,卻仍然在反問楊婉,“為什麼……要把我帶到承乾宮來。”
  
  “因為如今只有承乾宮能庇護你。”
  
  楊婉說著蹲下身,“我其實不會審案,也不想再傷害你,我救你是為了我姐姐。所以,你如果願意對我說真話你現在就說,如果你不願意,也沒關係,我只希望你不要吵鬧,安安靜靜地留在承乾宮。”
  
  龐淩錯愕道:“你將帶到這裡,什麼都不問嗎?”
  
  “我說了,我不會審案。”
  
  楊婉挽起耳發,“不過我大概都知道。”
  
  “你……知道什麼?”
  
  龐淩的聲音有些發怯,“你休想……”
  
  “我必要騙你。”
  
  楊婉說著站起身,低頭望著龐淩道:“你們賢娘娘私自命人替我姐姐代筆,為《五賢傳》寫序,又讓你冒充承乾宮的內侍,交由清波館,與《五賢傳》一道刻印。誰知清波館尚未刻印這帶《序》的《五賢傳》,就被北鎮撫司的人查封了。你們娘娘慌了神,遣你去查看,然而鎮撫司不禁封了書廠,還帶走了館內的人。賢娘娘這幾日也許收到了一些風聲,怕事情敗露,這才對你生了滅口的想法吧”
  
  龐淩聽完楊婉的話,不禁縮起腿朝後挪了半個身子。
  
  “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楊婉道:“因為那日我在清波館看見你了,北鎮撫司查封清波館是我設計的。東廠的人之所以會救你,也是我指使的。所以你向鄧瑛求救沒有用,你得求我。”
  
  “呵呵……咳……”
  
  龐淩咳笑了一聲,抹了一把臉,試圖抹掉臉上的髒汙。
  
  “既然你那日就已經發覺,為什麼不直接讓東廠的人將我捉拿起來訊問?反而一直放著我。”
  
  “我又不傻。”
  
  “什麼?”
  
  “東廠的人捉拿你,萬一審得不好,你不肯說,或者你被人滅口,那東廠豈不是要為承乾宮背上一個陷害皇妃的罪名。讓北鎮撫司去做這件事最好。你們娘娘畏懼,你們娘娘背後的人也畏懼。”
  
  她說這話的時候,仍然擋著鄧瑛。
  
  龐淩的氣味的確不好聞,但其實在鄧瑛眼中,龐淩身上的污穢也並不算什麼,那都是身外的東西,一瓢水就可以洗乾淨。而他自己身上的污穢比這要髒得多,且是洗不掉的,無論他走到哪裡人們都看得見,所以連他自己都不願意刻意去想。
  
  介意鄧瑛身披汙名的人,一直只有楊婉。
  
  她說她要反殺,但即便如此艱難,她還是在替鄧瑛想,她沒有理所當然地去利用鄧瑛,她把他從這件事中摘了出去,護在身後。這一份情感和智慧,像是已經修煉沉澱了很多年。
  
  “你把我帶留在承乾宮……到底要幹什麼。”
  
  “我想讓你們娘娘來見我。”
  
  她此話剛說完,承乾門上就響起了敲門聲,聲音很輕。
  
  前殿的人紛紛朝門上看去。
  
  門上的內侍奔來道:“婉姑姑,是延禧宮的人。”
  
  楊婉看了一眼門上,“轉告他們,今日晚了,不能打擾殿下安歇,賢娘娘若有事,請明日來詢。
  
  此話說完,門上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像是被掐住喉嚨的貓吟,“楊婉,是本宮。”
  
  楊婉看向鄧瑛,“你想不想避一避啊。”
  
  鄧瑛搖了搖頭,“不用。”
  
  楊婉道:“你不避不好。”
  
  鄧瑛笑了笑:“你讓我避到哪裡去。”
  
  ——
  
  夜已漸深,宮人們把前殿庭中的石燈全部點亮後,又舉來了四五盞風燈,照得蔣賢妃的面容越發慘白。她原本也是一個容貌豔麗的女人,濃眉,杏眼,唇豐齒白。如今猙獰起來,看著就像是畫皮鬼一般。身上只穿著單衣,髮髻散亂,眼見是失了方寸,匆忙奔來的。
  
  看見伏在地上的龐淩,仿若遇鬼,一下子退了好幾步,若不是宮人扶著,人已經栽倒了。
  
  “楊婉……本宮錯了,你不要揭發本宮……”
  
  楊婉朝賢妃走近幾步,“那我姐姐怎麼辦。”
  
  “我……我不知道,我不讓他們印那本書了!”
  
  “可是晚了。”
  
  楊婉站定在她面前,“我弟弟已經被北鎮撫司帶走了,我不知有沒有刑訊,如果有……”
  
  “不會的!本宮去求張次輔……”
  
  她說到此處,牙關一陣亂咬。
  
  楊婉接道:“求張次輔有用嗎?”
  
  蔣賢妃聞話跌坐在地上,金釵落地,長髮失去束縛,散了她一肩。
  
  宮人們忙去扶,她卻根本站不起來,驚恐地看著楊婉道:“本宮不識張次輔,你……你究竟要怎麼樣才肯放過本宮……”
  
  說完竟然翻身朝著楊婉跪下,“本宮跪下來求你,只要你肯放過本宮,你讓本宮做什麼都可以。”
  
  楊婉低頭看著披頭散髮的蔣賢妃。
  
  “鶴居案是怎麼回事。”
  
  “什麼……鶴居案。”
  
  “娘娘還敢說,是我姐姐和鄭秉筆合謀,想要謀害二殿下嗎?”
  
  “不敢,不是……”
  
  “那是什麼?”
  
  “是……是……”
  
  蔣賢妃抿緊了發烏的嘴唇,伏下身哭得泣不成聲。
  
  楊婉撐著膝蓋站起身,對門前的人道:“把我們承乾宮的門打開。”
  
  蔣賢妃聽了這話再也顧不上什麼,撲跪到楊婉面前,“不要開門,不要開門!我告訴你,我全告訴你……”
  
  “你說。”
  
  “是何掌印,都是他安排的,那個奶口也沒有死,連夜就被他送出宮了,我也是奴婢出身,宮裡朝內,都無依無靠,我當時一時迷了心,想為我的兒子爭個前途……我知道錯了,我向寧娘娘請罪……求你放過我,易玨還小……”
  
  楊婉沉默了良久,才抿著唇哼笑了一聲,“鄭秉筆慘死,三百人被杖斃,娘娘卻在自己活不下去的時候,才肯告知真相。”
  
  第82章 蒿裡清風(九) 婉婉,我不會啊。……
  
  蔣賢妃仰起頭,纖細白皙的脖子上青經凸暴,“你也知道我是糊塗人,陛下臨幸我以後,我就這麼一路被人拽著上來了。皇后娘娘,太后娘娘,陛下,哪個不是我的主子,就連司禮監和內閣的話,我也不敢不聽啊……”
  
  她說著,頹肩跪坐下,素綢衣鋪開一地,像一朵開到極致後不得不萎縮的弱花。
  
  楊婉舉著燈照亮蔣賢妃的臉,蔣賢妃忙抬袖遮擋。
  
  “別躲,娘娘將才說,您會去求張次輔是什麼意思。”
  
  “我……我沒說。”
  
  蔣賢妃說著說著,瑟瑟發抖地將身子背了過去,不敢面對楊婉手中的燈盞。
  
  楊婉輕握住蔣賢妃的的手腕,拿下她遮目的手,“殺人殺得多了,總有一日會把刀落在自己身上。您現在躲已經沒有用了,鄭秉筆和姐姐不會原諒娘娘,我也不會。”
  
  蔣賢妃含淚顫聲問道:“你是要把我和龐淩,帶到陛下面前去嗎?本宮不去,本宮死也不去……”
  
  楊婉搖了搖頭,“我雖然不會原諒娘娘,但我不想讓娘娘這樣一個糊塗人,死在那些聰明人的前面。”
  
  蔣賢妃聞話忙轉過身,眼中驚懼未消,“你還能給本宮活路嗎?”
  
  “還能。不過只有一條。”
  
  蔣賢妃忙拉住楊婉的手臂。
  
  “你說。”
  
  楊婉掰開她的手,直起身。
  
  “娘娘脫簪面聖,向陛下舉發清波館一案背後之人,求陛下將功折罪,赦了您的死罪。”
  
  蔣賢妃聽完此話,雙腿頓時軟了,“我……”
  
  “娘娘不舉發他,他便要舉發你了。這是娘娘唯一的活路。我不逼娘娘,娘娘在這裡自己想,若明日卯時之前,我沒有看見娘娘在養心殿前跪席,那我就帶龐淩面聖。”
  
  “楊婉……楊婉……楊婉!”
  
  蔣賢妃的聲音淒厲而尖銳。
  
  楊婉沒有再理她,但那聲音卻一路追向了她。
  
  從貞寧十二年一路過來,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喚楊婉的名字。
  
  楊婉從前一直覺得自己的這個名字很普通,甚至有點弱,大多數人聽一遍都很難記住,但她這個人吧,在現代社會的存在感實在太強烈了,強烈到她父母,甚至他哥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她身上。其他的人一提起她,便總會把諸如‘不談戀愛的禿頭女博士’之類的犀利標籤貼她一身。的
  
  相反,在貞寧年間,她是一個不堪記載的人。
  
  她一直在旁觀,什麼都沒有做過,自然也不會有人撕心裂肺地喚她的名字,把她這個人,和其他人的命運聯繫在一起。
  
  所以此時,蔣氏淒慘地喚出“楊婉”這兩個字,求她饒恕,救命時,楊婉內心忽然抑制不住地震顫起來。
  
  手握歷史,會不會反噬她還沒有那個物理學的學術背景,夠她去思考。
  
  她只是單純地覺得,一個歷史中的人,她的命運,跟她關聯起來的時候,也將她這個偶然飄落的塵埃,狠狠地壓死在了大明貞寧年,然而她好像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
  
  其實身為一個研究者,不論文筆如何,對史料的掌握程度如何,所持有的歷史觀如何,所採用方法論如何,都不會真正地改變歷史。
  
  不管對一個歷史人物的評價是對是錯,對一段歷史事件的復原是否精準,他們都只是一群沒有殺伐力的後人,他們雖然對無數亡人的“身後名”負責,卻永遠不必對歷史上真正的“生死”負責。
  
  楊婉如今已經背離這一個她習慣多年的身份。
  
  這也意味著,她與大明朝表面的割裂徹底結束,她永遠,永遠,永遠不能回家了。
  
  可是,這並不是說她從此可以不矛盾,得以心安理得地在貞寧年間生活下去。
  
  事實上,比起那幾十道鞭刑的切膚之痛,此時她心頭的割裂之痛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過她什麼也不想表達,只想和鄧瑛平和地說一會兒話。
  
  她下意識地回頭去找鄧瑛。
  
  地屏的陰影下,鄧瑛平靜地在與趙琪說話。
  
  蔣賢妃已經被等在殿外的延禧宮宮人扶回去了。
  
  趙琪在燈下問鄧瑛,把龐淩關在什麼地方。
  
  “鎖到東偏殿的耳房吧。”
  
  鄧瑛說著看向楊婉,“我讓趙琪留下。”
  
  “你呢。”
  
  這兩個字楊婉幾乎沒有過腦。
  
  “我回值房,身上太髒了,我想去護城河舀些水沖一沖。”
  
  “深秋沖涼,你不想要你的腿了嗎?”
  
  她語氣莫名地有些沖,說完眼眶竟然也發起燙來。
  
  她知道自己此時情緒不太受控,忙仰起頭,抹了一把臉,忍住淚往自己住處走。
  
  “婉婉……”
  
  鄧瑛追了楊婉幾步,“婉婉對不起。”
  
  “沒事。”
  
  楊婉頓了頓,“是我心裡有點慌,對你說話也跟著沖起來了。”
  
  她說著吸了吸鼻子,轉身到:“你的外宅可以住了嗎?”
  
  “快了。”
  
  “快了是多久。”
  
  鄧瑛怔了怔,“怎麼了。”
  
  “沒什麼,我就突然有一點想家。”
  
  “過兩日我帶你出宮,你回家看看吧。”
  
  “不是那個家!”
  
  楊婉抿著唇,拼命地忍淚。她不想在鄧瑛面前曝露出這樣情緒,但她最終沒有收住。
  
  鄧瑛忽然想起,楊婉曾含糊地對她說過一次,她已經沒有家了。
  
  “婉婉。”
  
  “……”
  
  楊婉還在盡力平復,並沒有應鄧瑛。
  
  鄧瑛的手腕卻伸到了楊婉面前,“你把我帶進去吧。”
  
  “去哪兒。”
  
  “你的屋子,但是你不要告訴別人,否則殿下會將我杖斃。
  
  楊婉握住鄧瑛的手腕,“你什麼都沒有對我做過,你只是陪我躺著,殿下憑什麼將你杖斃。”
  
  “我……”
  
  “你為什麼不做?”
  
  她打斷鄧瑛,抬起頭又問了一遍。
  
  “鄧瑛,你明明有感覺的,我碰到你下身傷處的時候,你發抖叫了我,我摸著你的時候,你就安定下來了,可是你還是不願意對我……”
  
  “婉婉!”
  
  他忽然也打斷了楊婉,但之後的聲音卻又帶著顫,低得令楊婉幾乎心痛。
  
  “婉婉,我不會……”
  
  他怎麼會呢,他怎麼可能會容許他自己像那些折磨女人的太監一樣,去摧殘楊婉。
  
  “沒有那麼難的鄧瑛。”
  
  楊婉望著鄧瑛的眼睛,“沒有那麼難,真的。”
  
  是啊,其實也沒有難的。
  
  楊婉對XA的理解,最初就不是從實踐開始的。
  
  她在嚴肅閱讀中,讀到的第一個XA故事是關於快感女神莉比多特娜的神話。
  
  最初的人間沒有“X”的KG,因此莉比多特娜的神廟在人間沒有人祭祀,她非常不甘心。於是她決定把yhfs的快感帶給人間,智慧之神得知這個消息之後,趕去勸阻她,誰知她卻在智慧之神身上施了法。於是,理性的智慧之神雅典娜tgl了衣服,在奧林匹斯山上LB,和每一個遇見的男eeaa。就在這個時候,神莉比多特娜讓一陣大風刮起,把kg的種子撒向人間。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對此十分憤怒。作為懲罰,神莉比多特娜被像普羅米修士那樣鎖在丘崗的路邊,承受羞辱,不得反抗。
  
  這個故事楊婉並不喜歡,但她可以用解構主義歷史觀去看待它。
  
  原初的xy是被神靈拴上鎖鏈的東西,擁有它的時候,人就會像雅典娜那樣失智,所以人在yhfs之後,也應該被鎖起來,像神莉比多特娜那樣接受懲罰。這和“偷嘗禁果”的故事是一個邏輯。
  
  然而令楊婉覺得神奇的是,鄧瑛的xy,竟然也有和神莉比多特娜一樣的困境——被鎖在丘崗的路邊,承受羞辱,不得反抗。
  
  以至於他對楊婉說出“我不會。”那三個字的時候,下意識地把雙手扣到了一起。
  
  那是自我捆縛的動作。
  
  楊婉用力掰開扣在一起的手,牽著鄧瑛往自己的居所走。
  
  鄧瑛似乎也願意承受來自的楊婉的牽引,雖然像鎖鏈,但卻一樣給予他救贖般的慰藉。
  
  “我教你好不好。”
  
  “教我什麼。”
  
  “教你怎麼和我ZA。”
  
  ——
  
  欲火焚身會怎樣,楊婉從來沒有想過。
  
  三十歲以前的身理欲望,靠著科技的文明,物理化地滿足。陰蒂的高潮快速而安全。一個人,解開文胸,脫掉內褲,縮進被窩,靠著一個粉紅色的小TD就可以送她入雲端。所以,楊婉甚至不覺得她需要另外一具溫柔的身體。
  
  二十一世紀,每一個女人都可以享受高潮,“性”的意義,早已不在於女人去等待男人“賞賜”高潮,而在於女人勇敢地給予和曝露,事後貼著對方的皮膚坦誠地交談。
  
  不是每一個男人,都像愛情故事裡那樣能夠帶給女人莉比多特娜的快感,很多時候,他們像鄧瑛一樣,赤身裸體地躺在女人身邊,因為糟糕而無能的房事,踟躕地等待著被饒恕和原諒。
  
  “鄧瑛,你穿著褻衣,不要脫。”
  
  楊婉說完,彎腰吹滅了最後一盞燈,室內暗了下來,但鄧瑛仍然能看見那個在窗光下的影子。
  
  她抬起手臂,褪掉衣袖,又反手解掉小衣,而後彎下腰,將一雙褪也退了出來。
  
  “鄧瑛你過來,把我抱到桌上去。”
  
  紅木質的桌面著實冰冷,楊婉赤裸的臀面一接觸到桌面,便忍不住渾身一顫。
  
  鄧瑛忙問道:“怎麼了。”
  
  “沒事,有點冷。”
  
  她說著,彎曲手肘撐著桌面,朝後慢慢地躺了下去。
  
  “鄧瑛,手給我。”
  
  鄧瑛幾乎是本能地朝後退了一步。
  
  “鄧瑛你聽話,把手給我。”
  
  鄧瑛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多年與磚石打交道,他手上有很多陳年的傷,這讓他聯想起了自己下半身那個醜陋的地方。
  
  “婉婉,你為什麼願意……要我這樣的人。”
  
  “我不是要你,我是想你能要我,你也許不能明白,但我……真的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說得好聽一些,我鄙夷張洛,揶揄楊倫,看不起蔣賢妃,甚至不齒君王。可事實上我明白,是我不配活著,除非你在。”
  
  她說完,伸手拉起鄧瑛的手,“鄧瑛,你放心不脫你的褻衣,你可以衣冠完整地看著我,你不是說你在我面前是有罪之人嗎?那你當我的手是鐐銬,鄧瑛我牽著你,來。”
  
  楊婉的手是鐐銬。
  
  如此殘酷的一句話,他卻被溫暖了,順從地將手交了出去。
  
  手指觸碰到楊婉的小腹,她因為裸漏了太久,而微微有些發抖,但她皮膚是熱的,一貫比鄧瑛溫暖。他逐漸摸到了楊婉的刑傷,疤痕微微地鼓起,溫度比其他地方還要更燙一些。
  
  “還疼嗎?”
  
  “你的傷還疼嗎?”
  
  “不疼了。”
  
  “你騙人,你要用那個傷懲罰自己一輩子,”
  
  “那是我該受的。”
  
  “我也是……”
  
  楊婉的聲音哽咽,“那也是我該受的,鄧瑛你知道嗎,我以前不敢撫摸你,但有了這些傷以後,我終於敢了。”
  
  她說著,伸出一隻手托起鄧瑛的下巴。
  
  “我哪怕身無寸縷,也依然會保護你,所以鄧瑛別害怕,往下來。”
  
  指尖被楊婉下身的春液沾濕了,在他觸碰到楊婉陰唇的那一瞬,楊婉的身子忽然顫了顫,但她還拽住了鄧瑛試圖縮回去的手。
  
  “不要躲。握住它,拇指往上去一點。”
  
  這句話指引著鄧瑛分開了揚婉的陰唇,在他摸到唇頂處之時,楊婉猛地繃緊了身子,喉裡倒吸了一大口氣。
  
  “鄧瑛,捏住那個地方,輕一點。”
  
  她幾乎帶著哭腔在說這一句話,身上的細顫也逐漸變得明顯起來,握著他手腕的手指瞬間摳緊。
  
  “揉它……”
  
  一股溫暖的春液流淌到了鄧瑛的手掌。
  
  楊婉用另外一隻手,掰開了鄧瑛的食指,“往裡去。”
  
  “婉婉……”
  
  “不怕鄧瑛。”
  
  春液包裹著鄧瑛的手指,慢慢地探入了楊婉的下身,溫暖的道壁輕輕得收縮著,楊婉地鼻腔中發出了啜泣的聲音。
  
  她太想哭了。
  
  貞寧十三年,深秋,人在大明,距她的人生六百餘年。
  
  無家可歸,在一方冰冷的桌面上,與一個溫柔的人,做一場殘缺的愛,沒有TD帶給她的高潮,但卻飽嘗情欲的酸楚與美好。
  
  愛一個人,便會愛他的皮膚,他的骨形,他站在面前穿單衣的模樣。哪怕在他面前赤身裸體,也不會覺得屈辱和卑微,因為那也是在救他。
  
  楊婉啊,你一定要救他。
  
  ——
  
  第二日,楊婉的醒來的時候,鄧瑛已經走了。
  
  楊婉從床上坐起來,她的鞋整整齊齊地擺在地上,地面一塵不染。
  
  楊婉披著衣裳下床,一把推開窗。
  
  外面仍然是深秋的大晴日,天高雲淡,鳥影清晰,塵埃在清冷的陽光裡沉浮,楊婉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宋雲輕端著水推門進來。
  
  楊婉忙轉身道:“怎麼是你啊。”
  
  宋雲輕放下水盆,“我今日不當值,過來看看你。還有一件事,我們尚儀局都不太心安,我也想問問你。”
  
  “什麼。”
  
  宋雲輕道:“今日卯時,延禧宮的蔣賢妃,去了養心殿外脫簪跪席,他們都說是為了昨晚跳河的那個奴婢,你們這兒離護城河近,昨晚聽到什麼了嗎?”
  
  楊婉搖了搖頭,“昨兒殿下溫書溫得本來就晚,服侍他睡下以後,我也就睡了,你知道的,承乾宮一直都躲是非的。你聽來的是什麼。”
  
  宋輕雲應道:“聽說出事的是貼身伺候賢妃的龐公公,還能是什麼事啊,最先說是跳河,後來又說是跳糞池,外面猜他是受不了蔣賢妃的虐待,找地方自戕的。鬧鬧騰騰地找了一晚上,結果人還沒找著,想著也可憐,內侍雖然卑微,但也是人啊。”
  
  楊婉頷首應道:“也是。”
  
  宋雲輕歎了一口氣,“才太平了幾日,又鬧起來了,你還好吧,我這麼久事務也忙,你這裡不比五所,我不好冒然來看你,姜尚儀還有下面的女使們都挺想你的,你走了以後,尚儀一直在說,我們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都不如你。”
  
  楊婉笑了一聲,“我也挺想你們的。”
  
  正說著,合玉進來道:“多謝宋司贊幫我們姑姑端水,您坐一會兒,奴婢給您沏茶來。”
  
  “合玉。”
  
  楊婉喚住她。
  
  “殿下去上學了嗎?”
  
  “去了。”
  
  “他昨晚睡得安穩吧。”
  
  “嗯。安穩,不過……聽他上學的清蒙說,殿下出了承乾門,面色就一直不大好,問殿下呢……殿下也沒說什麼。”
  
  “好,知道了,等殿下回來我再過問。你去倒茶吧。”
  
  宋雲輕見楊婉低頭揉眉心,不禁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你一個人照顧小殿下,還要順帶名不正言不順地理著承乾宮的事,也是真辛苦。想著,小殿下也真可憐。哎……這麼一說,二殿下也可憐,自己身體弱,還攤上那麼一個母妃。”
  
  第83章 蒿裡清風(十) 我跟他在一塊了。……
  
  楊婉擰了帕子洗臉,隨口問道:“二殿下怎麼了。”
  
  “身子弱。”
  
  宋雲輕端茶喝了一口,“都快一歲了的小人兒了,聽說還是呆的,上月染了風寒,燒了好些天,據說退燒以後,對著人笑也不笑哭也不哭,活像是那被陰差勾了魂。御藥局的人不敢說,一直糊弄著賢妃和皇后,說等孩子大些,自然就靈光了。但彭御醫沒忍住跟我們尚儀說了一嘴。”
  
  “什麼。”
  
  宋雲輕起身湊到楊婉耳邊道:“說是不中用了。”
  
  楊婉聽完,只是“嗯”了一聲。
  
  水聲稀裡嘩啦地,幾乎遮住了她的聲音。
  
  宋雲輕見她沒什麼反應,不由提了些聲,“楊婉,你現在還能看淡啊。”
  
  “看淡什麼。”
  
  “少裝糊塗,二殿下不中用,大殿下如今卻是闔宮滿朝都在稱頌。等他再大些,議定成了儲君,你這個養育他的功臣,會比尚儀還尊貴。”
  
  楊婉攏起頭髮,“你怎麼了,平時你都很慎重的,今兒怎麼‘養育’這兩個字都出口了啊。”
  
  宋雲輕道:“雖說你沒有身份,但你是大殿下的親姨母。孩子都是一樣的,您看陛下,何掌印從小把他抱大,雖和我們一樣是奴婢,但陛下看他和看我們是萬萬不一樣的。”
  
  楊婉擦乾手,邊走邊笑,“你這話想讓我怎麼答。”
  
  宋雲輕道:“誰讓你答,是要讓你小心,沒有倚靠的眾矢之的最難,寧娘娘不在……哎……”
  
  她忽然長歎了一聲,轉而提起了鄧瑛,“我以前總覺得,鄧廠督人雖好,對你來講終究不是好的倚靠,現在看來,好在你們有這一層關聯,雖然只是對食,但也……”
  
  楊婉回過頭,“雲輕啊,我跟他在一塊了。”
  
  “在一塊?”
  
  宋雲輕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什麼叫在一塊了。”
  
  楊婉低下頭,“就是在一塊了。”
  
  “楊婉!”
  
  宋雲輕“噌”地站了起來,頭上釵環搖晃,“你是瘋了嗎?你怎麼能讓他折磨你?”
  
  她用到了“折磨”這個詞。
  
  楊婉的頭皮輕輕地跳了兩下。
  
  如果把宋雲輕當成一可信樣本,那麼在大明的大眾語境下,昨晚的楊婉應該是受盡了侮辱,被糟蹋地亂七八糟。
  
  楊婉的第一個反應,是對著宋雲輕解釋不是她想的那樣。但如果要解釋,那就必須要描述。
  
  然而如何描述呢?把鄧瑛描繪成一個乾淨的人,那她自己就是一個淫蕩縱欲的女人,把她自己描述地乾淨,那鄧瑛就是一個齷齪無恥的與閹人。
  
  沒有“男女天和”庇護的“性”,總要有一個人去做變態。
  
  楊婉看了一眼昨晚托撐她身體的那張桌子,宋雲輕的手此時就按在上面,她下意識地說道:“雲輕,你過來一點,別站那兒。”
  
  宋雲輕以為她避重就輕,頓時有些急了,“尚儀也教了你一年多,說深宮孤獨,是可以尋些慰藉,但絕不能糟蹋自身,我們正是因為讀了書習了禮,才知道潔身自好,才能作女官被闔宮尊敬。這些話那般真切,句句都是為了我們好,你怎麼就……。”
  
  “對不起。”
  
  楊婉打斷她,“我知道我讓你和尚儀她們失望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心裡哀傷,眼底也有傷意。
  
  宋雲輕看著她的模樣,責備的話有些說不下去,她松下肩膀,調整了一下語氣,“其實……我和尚儀都知道你的難處。”
  
  楊婉笑了笑,“你覺得我是為了承乾宮和小殿下,才跟鄧瑛在一塊的嗎?”
  
  宋雲輕輕輕摟住楊婉,“我沒有這樣說,你也別這樣想。”
  
  楊婉抿了抿唇。“雲輕,不要這樣想我。”
  
  “好……我不說這些話了。”
  
  宋雲輕不願意她難受,改口勸道:“你好好的,不開心了就來五所找我們,我們還是像從前一樣的。”
  
  楊婉靠在宋輕雲肩上,“你會覺得我不乾淨嗎?”
  
  宋輕雲搖頭,“不會,真的不會,楊婉我急也是怕你被傷害,說的那些話不中聽,你千萬別往心裡去。”
  
  她說著低頭看著楊婉,手指在楊婉的背上遲疑地捏了捏,“廠督……他人好嗎?”
  
  “你一直都說他好啊。”
  
  “我問的是……他對你好嗎,你……跟他的時候……疼不疼。”
  
  “不疼。”
  
  “不疼就好。”
  
  宋雲輕拍著楊婉的背,長歎了一口氣。
  
  兩人衣料摩挲,楊婉發覺宋雲輕問那個問題的時候,身上也在發抖。
  
  那言語之間的憐惜,像是在安撫楊婉,也像是在可憐她自己。
  
  “我不能再耽擱了,要回去了。”
  
  “不喝茶了嗎?”
  
  “不喝了。”
  
  她說著揉了揉眼睛,鬆開楊婉站起身,“你和鄧廠督這件事你對別人說過嗎?”
  
  楊婉搖了搖頭,“沒有。”
  
  “誰也別說,以後就算人問也絕對不能認。”
  
  楊婉坐著安靜地點了點頭。“我懂。”
  
  宋雲輕歎道:“其實,宮裡以前就有關於你和鄧瑛的風言風語,只是那時你還在尚儀局,他們只敢在下面偷偷說,如今你在承乾宮,那些話也越發難聽起來,你知道的,宮裡雖不禁對食,但禁淫亂,一旦沾染上這兩個字,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嗯。我知道,謝謝你雲輕。”
  
  宋雲輕替楊婉攏了攏頭髮,直身道:“那我走了。”
  
  “我穿衣送你。”
  
  ——
  
  日漸中天,養心殿的月臺上,蔣賢妃已經跪了兩個時辰了,眼前一陣一陣發黑,眼見胡襄從殿內出來,忙問道:“胡秉筆,本宮遞給陛下的罪書,陛下看了嗎……”
  
  胡襄低頭看著她道:“看了,這會兒還沒話。”
  
  “是,那您……”
  
  正說話間,忽見鄧瑛引著白煥與戶部尚書二人從內閣值房過來,蔣賢妃待罪時,散了髮髻,脫了鞋履,陡然看見外臣,忙止住聲音,羞懺地抬起袖子,試圖遮住臉面。
  
  鄧瑛一面走,一面側頭對身邊的內侍輕聲道:“過去,替娘娘擋著。”
  
  胡襄看了一眼天色,還不到遞票擬的時辰,便問鄧瑛道:“今兒要行宮議?”
  
  鄧瑛垂手應“是。”
  
  胡襄壓低聲問鄧瑛道:“怎麼今日行宮議啊。這賢娘娘……”
  
  白煥咳了一聲,胡襄忙止了話。
  
  鄧瑛側身讓到一邊,躬身引道:“閣老請。”
  
  三人剛進內殿,便聽貞寧帝在御案後道:“鄧瑛,召張洛過來。”
  
  說完抬手直接免了白煥的君臣禮,“給閣老賜坐。”
  
  白煥謝恩坐下。
  
  貞寧帝喝了一口茶,“楊倫那個革賦稅的新政,你們議得怎麼樣了。”
  
  戶部尚書應道:“戶部會同內閣的幾位閣老開了三次部議,最後的策論還沒能寫上來,請陛下恕罪。”
  
  “無妨,議的什麼,就在這兒跟朕說說。”
  
  “是。”
  
  戶部尚書抬手正好官帽,“原本擬定在杭州和荊州這兩個地方,施行計畝征銀,一年為期,一貫成效。這兩處地方的清田事務,都是楊倫親自主持的,戶部已將現有的田畝與地方戶籍合定,督促地方放田之後,便可以推行改制,只不過,去年荊州潰堤,十幾個縣被淹,這些縣的賦稅陛下施恩免去了不少。”
  
  “那就不議荊州,說杭州吧。”
  
  “是。”
  
  戶部尚書續稟道:“杭州到還好,但是有個幾個州縣的學田……尚沒有清算。”
  
  皇帝曲臂撐著下顎,“為何不清算學田。”
  
  戶部尚書看了白煥一眼,“這幾年的地方學政一直在虧空,戶部雖連年補虧,奈何仍然捉襟見肘,這幾處的學田,不是官辦下的,而是之前為了支撐私學,恩賞給幾大書院的土地,楊倫在杭州的時候,見書院清苦,又逢鄉試在即,學生們也誠惶誠恐,實在不忍收田,所以就擱置了。”
  
  貞寧帝道:“你們沒有人提出異議嗎?”
  
  “有,當時白尚書是反對的。”
  
  “張次輔呢?”
  
  此問一出,白煥不禁抬了頭。
  
  貞寧帝端起茶杯道:“他怎麼說。”
  
  戶部尚書雖然不解皇帝為何會刻意問起張琮,但也嗅到了一絲不太尋常的氣息,聲音跟著慎重起來。
  
  “張次輔……當時到沒說什麼。但不知後來的閣議……”
  
  “陛下,老臣來回稟吧。”
  
  貞寧帝就著茶盞一舉,“閣老請講。”
  
  白煥站起身,他年歲畢竟大了,坐久了陡一起身,頭便有些發暈。
  
  “閣老坐著說便是。”
  
  “老臣無妨。”
  
  他說完喘了一口氣,“楊倫是老臣學生,老臣明白他對地方學政一直有心,所以當時老臣也贊同暫時擱置學田,至於張琮,他對於新政一直有疑慮,這一兩年又擔著文華殿的事,老臣與他在新政上議得不多。”
  
  貞寧帝擱下茶盞,“你們二人之間,這是有隔閡啊。”
  
  “是,老臣有罪。”
  
  貞寧帝笑了一聲,“這樣於國事不好。”
  
  說完頓了頓又道:“你們內閣下去議,從翰林院的講官裡,提一個人上來,充張琮在文華殿的職。”
  
  “陛下。”
  
  “說。”
  
  “老臣能問一句‘為何’嗎?”
  
  貞寧帝看了一眼就放在手邊的蔣氏罪書,“朕的兒子還小,書嘛,朕覺得讀得純粹些好。”
  
  “是,老臣受教。”
  
  貞寧帝擺了擺手,對戶部尚書道:“該寫的策論繼續寫,荊州就不說了,如今……秋闈也快放榜了,杭州的學田該清就清。”
  
  正說著,胡襄稟道:“陛下,張副使到了。”
  
  貞寧帝抬起頭,“你們散吧。”
  
  “臣等告退。”
  
  白煥與張洛在蔣賢妃所跪之處擦身而過。
  
  張洛走進內殿,還未行禮,便聽貞寧帝道:“你過來,把這個拿下去看看。”
  
  “是。”
  
  “跪著看。”
  
  “是。”
  
  張洛抖開蔣賢妃的罪書,在他看的時候,貞寧帝並沒有說話,直到張洛錯愕地抬起頭,才對他說道:“清波館封了這麼多日,你查的是什麼。”
  
  張洛伏身道:“清波館的人招認,是承乾宮的宮人將《序》送到館廠刻印。”
  
  “既然如此,你為何沒有拿問承乾宮的人。”
  
  張洛直身道:“回陛下,因為臣尚有疑慮。”
  
  “說。”
  
  “寧妃娘娘身在蕉園,由錦衣衛守衛,除非承乾宮與錦衣衛私下有交,否則,娘娘的東西,是遞不出來的。所以臣以為,這是一篇假《序》。”
  
  “你認為是楊倫所寫”
  
  “臣最初,是這麼認為的。”
  
  “呵呵。”
  
  貞寧帝冷笑了一聲,赫然提聲道:“那現在呢?”
  
  張洛重叩,“臣定將此事查清!”
  
  貞寧帝搖頭道:“朕也想看看,朕還能信誰。”
  
  “臣不敢辜負陛下。”
  
  貞寧帝低頭看著他道:“朕准了皇長子就清波館一事問訊你,查明之後,你自己去向他稟告吧。”
  
  第84章 山月浮屠(一) 人面雖如昨,魂已削七……
  
  楊婉前一晚很累,沒有刻意梳洗,便整整一日都呆在承乾宮。
  
  近黃昏時,中宮的人來傳話,說是御藥局在皇后處擬各宮秋冬進補的方子,召楊婉也過去。這是內廷的規矩,每到換季的時候,御藥局都會根據脈案給六宮擬新的補方。但皇子貴重,每回擬方,皇后都會親自過問,必要時,御藥局還要與貼身照顧皇子的人相談之後,方能最終定下。
  
  宮人引著楊婉直入坤寧宮後殿,內殿焚著不濃不淡的壽陽香,皇后是個一絲不苟的人,即便是過了酉時,妝容依舊很妥當。
  
  御藥局的四位御醫正站在皇后面前回話,皇后問一句,他們就各自答一句,皇后一面聽一面點頭,等宮人尋到空擋回話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經有些暗了,皇后示意楊婉進去,受過她的禮,又讓她在身旁站了。
  
  “接著說吧。”
  
  彭御醫道:“既然承乾宮的姑姑來了,那臣就先問一問大殿下的身況如何吧。”
  
  “是。”
  
  楊婉屈膝行了禮,“太醫請問。”
  
  彭御醫道:”殿下自入秋起便有肝氣上湧之狀,如今可見平復。”
  
  楊婉應道:“一直照著您給的方子,用飲食紓解,桔梗茶也沒斷過,殿下從前唇幹,眼燥的症狀,已好了大半。”
  
  彭御醫續問道:“耳鳴之症,可有緩解。”
  
  “是,已不再聽殿下說起這個症了。”
  
  “殿下夜起得多嗎?”
  
  “不多,不過殿下今日溫書溫得越發晚。”
  
  彭御醫聞話,向皇后稟道:“這還是得殿下身邊的人才清楚。娘娘,殿下的補方可以定了。”
  
  皇后抬手,將御醫呈給易琅的補方遞給楊婉,“以前寧妃在的時候,她看這些比本宮還強些,有時甚至還能同御醫們一道斟酌斟酌,如今,陛下把皇長子交給了你,你就替她看吧,有什麼不妥的大可直說。”
  
  說完揉了揉額,朝外面問道:“蔣氏那邊怎麼樣了,陛下有恩赦嗎?”
  
  內侍聽皇后詢問,忙進來小聲道:“回娘娘,這……蔣娘娘還在養心殿外跪著呢。”
  
  “哎……”
  
  皇后歎了一口氣,把易玨的方子也遞給了楊婉,“你把這兩個方子一併念念吧,本宮聽聽,若沒什麼,就交御藥局辦吧。”
  
  楊婉接過方子道:“賢娘娘不能來,那便召二殿下的奶口來問問吧。”
  
  “別起這個心。”
  
  皇后擺了擺手,“你忘了鶴居案的事兒了?眼看著那孩子長是長大了,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時被嚇住了。本宮以前聽寧妃說,易琅像易玨那麼大的時候,見了陛下就笑,可易玨……哎……”
  
  她說著歎了一聲,“不說笑了,連哭聲都沒有。”
  
  四個御醫聽了這話面面相覷,卻沒有人應聲。
  
  皇后摁著眉心,“楊婉。”
  
  “奴婢在。”
  
  “本宮說這話,你也聽著,陛下子嗣單薄,絲毫損傷不起,陛下信任你,你要盡一萬分心,才對得起陛下。”
  
  “奴婢明白。”
  
  這一番對答下來,該說的說了,該敲打的敲打了,皇后精神也淺了,“行了,會極門要落鎖了,你們去吧。”
  
  御醫們行禮退下,皇后又過問了幾句承乾宮的宮務,楊婉正答著,養心殿忽然傳話過來,說是蔣氏被褫奪了封號,禁足延禧宮。
  
  皇后應了一句:“知道了。”忽又喚住傳喚的人問道:“陛下說了罪由嗎?”
  
  “回娘娘,說了,說蔣氏誹謗寧妃,苛責內侍。”
  
  皇后挑眉,“這是原話嗎?”
  
  “是。”
  
  皇后看了楊婉一眼,“她什麼時候誹謗寧妃了。”
  
  楊婉躬身應道:“延禧宮平日裡是有一些不太好聽的話,只是楊婉是奴婢,只能護著殿下,不敢過問主子們的事。”
  
  皇后笑了笑,“所以姜尚儀誇你,你這就是聰明的人。看吧,憑她怎麼鬧呢,陛下心裡都有數。”
  
  說完又問道:“那個跳河的內侍呢。”
  
  “陛下讓杖殺。”
  
  “哦……”
  
  皇后應著,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也罷了,在內廷自戕也是重罪,本宮這就去看看易玨。”
  
  “娘娘,您還得備著接旨,胡秉筆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
  
  皇后沒說什麼,傳話命人來替她整鬢。”
  
  對於這個旨意,其實皇后並不意外,蔣氏獲罪自然不能養再養育易玨,皇帝在中宮處這裡起心,也是理所當然。但是說到底,她一點都不想接下這個沒什麼天賦的孩子。
  
  楊婉借皇后預備接旨的故,辭出坤寧後殿。
  
  外面秋風瑟瑟,各處點燈的宮人護著火小心的行走。
  
  深秋天干,這一個月皇城裡已經起了好幾場火事,各處點燈的宮人們越發小心。
  
  楊婉聽著耳邊慎重的腳步聲,一面走一面梳理如今的形勢。
  
  蔣賢妃和寧妃一樣,都是連名姓都不曾留下的嬪妃,楊婉雖然令她落到了這樣的境地,但這依舊不能讓楊婉確定,在清波館這一局裡,她有真正贏到什麼。
  
  剩下的還得看張洛,看他會不會真正對張琮動手。
  
  還有,如果他動手,會是在時候動手。
  
  畢竟《明史》記載,貞寧十三冬天,張琮曾起頭,聯名包括白煥在內的多名閣臣上書彈劾鄧瑛侵佔杭州兩大書院學田。這一場彈劾持續了整整兩個月,其間有兩位閣臣退閣,白煥甚至一度被剝去官服,投入東廠大獄。然而在貞寧十四年春,激憤的春闈考生彙集在白煥家門前跪哭申述,貞寧帝不堪學怨,下令將鄧瑛押入詔獄。
  
  這一段牢獄之災,明史上只有短短的二十幾個字記載,但楊婉後來在楊倫的私集裡讀到過這樣一段文字。
  
  “別後數月再逢,人面雖如昨,魂已削七分,然文心猶在,凝血鑄骨。”
  
  此文是一篇京郊遊記,楊倫寫於貞寧十四年秋。
  
  楊婉讀到這話的時候,曾很想流淚。
  
  楊倫寫的這個人是誰,一直無據可考,可楊婉就是覺得,那就是初出詔獄的鄧瑛。
  
  楊婉想著,不禁希望張洛可以比她想像之中的更狠一些,雖然這無疑是在逼張洛弑父,但是除了張洛之外,楊婉也想不到第二個人,能夠對張琮下手。
  
  不過,在這之後張洛會對她做什麼,她一直不敢具體地去猜。
  
  一陣驚顫流竄渾身,牽出了胃部的抽痛,她有大半日沒有吃東西,正想說去護城河直房那邊和鄧瑛一道煮兩碗面吃,誰知剛走出坤寧宮的側門,便見合玉上氣不接下氣地朝楊婉奔來。
  
  “姑姑,快回去。”
  
  “怎麼了?”
  
  楊婉下意識道:“殿下出事了嗎?”
  
  “不是殿下,是鄧督主?”
  
  “啊?”
  
  楊婉下意識的加快了步子,合玉追著她道:“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殿下今日從文華殿回來就什麼都不肯吃,奴婢探了探殿下的額頭,竟燙得狠,但殿下不准傳御醫,甚至還摔了奴婢遞的茶,我們原本是想來找姑姑的,可是又怕冒然來尋姑姑,讓皇后娘娘知道,反而給姑姑添錯處,結果那糊塗心的清蒙,便去內東廠尋了督主過來……”
  
  楊婉腳下一絆,險些摔倒,“然後呢。”
  
  合玉慌忙去扶她,聲音也越發急切起來:“然後殿下就命督主進了書房,說了些奴婢們沒有聽懂的話,不知為何,督主就惹惱了殿下,殿下傳了杖,姑姑……奴婢也勸了,但沒勸住……”
  
  後面的話楊婉沒有太聽清。
  
  她回想起今早合玉對她說的話以及昨日鄧瑛那一句:“殿下會將我杖斃。”大概猜到易琅為何和會突然動怒。然而,當她趕至承乾宮宮門前時,卻見宮門緊閉。
  
  合玉上前道:“為什麼閉門!”
  
  內侍歉疚地看著楊婉,“是殿下的命令。奴婢不敢不從,請姑姑恕罪。殿下說他是為了姑姑好,若姑姑不想督主受重責,就請在此等候。”
  
  楊婉抬頭朝宮門上看去,榆陽樹的樹冠已經禿了一大半,如果說草木關情,這就像在昭示人命一般。人能夠在刑罰下活多久呢?活不長吧。楊婉想起鄧瑛的身體,即便有衣裳的遮蔽,也仍然能夠窺見殘意。她心臟一陣抽痛,不防咬破了下唇。
  
  “姑姑,怎麼辦啊。”
  
  怎麼辦,什麼都不能做。
  
  易琅知道,楊婉絕不能因為一個太監在承乾宮門前哭鬧,所以這道宮門一關起,該受的人受,該忍的人忍,該行“殺伐”的行“殺伐”,門裡門外,人人內心雪亮,竟有些“痛”快。
  
  承乾宮的書房內,鄧瑛還跪著,易琅站在他面前,喉嚨雖然已經燒得有些發啞,人卻立得筆直。
  
  “我饒了你很多次,但這一次我不能寬恕你。”
  
  “是。奴婢也不想求寬恕。”
  
  易琅低下頭,“你曾對我說過,對閹宦不可容情。”
  
  “是。”
  
  “可是我不懂,你身為閹宦,為什麼要這麼說,你不怕刑罰嗎?或者你不怕死嗎?”
  
  鄧瑛伏下身,青色的衣袖鋪於地面,額頭便觸在易琅的腳邊。
  
  “殿下,奴婢原本就是戴罪之身,蒙陛下恩赦,方餘有殘生,再重的刑罰對奴婢來講,都並不過分,但既然活下來了,奴婢不想死得過早。”
  
  “為什麼,當年和你一起獲罪的罪臣後人,都在南海子裡絕食自盡,你是如何吞下那些飯食的。”
  
  鄧瑛咳了一聲。
  
  “三大殿尚未完工,奴婢放不下心。”
  
  易琅追道:“這句話我信,可是後來呢?桐嘉書院案以後,為何要掌東廠?抬起頭來答。”
  
  鄧瑛依言抬起頭,“奴婢能問問殿下,殿下的老師是如何解答此問的嗎?”
  
  易琅沉默了須臾,方道:“你貪慕權勢,混亂司法,但是……”
  
  易琅轉過話鋒,凝向鄧瑛的眼睛,“我年紀尚不大,朝堂上還沒有我說話的餘地,很多事情我也看不全,想不明白,但是我不想偏聽,等我再大一點,等君父准我議政以後,我便能看全看明白。”
  
  他說完朝後退了一步,徑直喚鄧瑛的名字。
  
  “鄧瑛。”
  
  “奴婢在。”
  
  “知道自己今日為何要受責嗎?”
  
  鄧瑛點頭,“奴婢知道,今日晨間殿下在偏殿前喚住奴婢的時候,奴婢就一直在等殿下的處置。”
  
  “那你有話要說嗎?”
  
  “有。”
  
  “說。”
  
  “請殿下容情,少打。”
  
  易琅冷道:“你這是在求情嗎?你之前不是說,不可對閹宦容情的嗎?難道只是說說而已?”
  
  “不是……奴婢身子已經不好了,請殿下不要在此時取奴婢的性命。奴婢還有未完之事。”
  
  易琅聽完這句話,忽然莫名一陣悸動。
  
  他以前十分痛恨閹宦在主子面前乞憐,可眼前的人雖然是在求饒,他卻好像有些恨不起來。
  
  第85章 山月浮屠(二) 姨母 真的很恨你。……
  
  “殿下,慎行司的人來了。奴婢們帶他出去吧。”
  
  易琅抬頭朝外面看了一眼,低頭道:“不必。就在這裡。”
  
  書房局促,慎行司只進來了一個人,也沒有提刑凳,內侍只能架著鄧瑛的胳膊,讓他趴伏在地上。為了避免他掙扎,兩個內侍一左一右地摁住了他的肩,其中一個忍不住小聲對他說道:“督主,您千萬忍一忍啊。”
  
  這句話並沒有什麼作用,倒也算得上是安撫。
  
  但事實上,對於鄧瑛而言,除了割在他下身的那一刀之外,之後所有的刑責,鄧瑛都不曾覺得屈辱,這一次他甚至願意承受,他把這當成他“傷害”楊婉的後果,比起千刀萬剮,這已經算得上仁慈了。
  
  “打吧。”
  
  掌刑人遲疑了一下,卻沒有立即落杖,試圖等一個關乎“輕重”的暗示。
  
  誰知卻被易琅喝斥道:
  
  “等什麼?”
  
  掌刑人聽了這話,便猜這一頓沒有情可容。
  
  內廷責打內侍是有學問的,主要要看主子留不留情的,易琅還太小,這也是第一次對奴婢動刑責,他並不明白自己的話會給鄧瑛帶來什麼。
  
  第一杖落下的時候,鄧瑛的上半身幾乎是不受控地向上一仰,摁他肩的人連忙用力將他按下。鄧瑛試圖在地上找一個抓握的東西,好在書案的案腿就在他手邊,他掙扎著朝前挪了挪,掌刑的人以為他試圖躲避,為了警示他,打得比第一板還重,幾乎將他的身子摁死在了地上。
  
  鄧瑛喉嚨裡騰出一口帶著腥味的氣,他知道這是氣血上湧,一旦成火攻心就險了。
  
  他放棄了所有的掙扎,逼自己盡可能安靜地趴著。
  
  掌刑人見他姿態配合,這才收了一分力。
  
  內侍們見他雙手緊握,身子雖然沒有再挪動,卻一直在細顫,甚至有些痙攣,想著自從寧妃去蕉園以後,承乾宮上下全仰仗東廠,才沒有在二十四局裡遭白眼。這份恩情不小,鄧瑛也不需要他們報答。此時見這般,心裡都很難受。
  
  伺候易琅的清蒙忍不住求道:“殿下,您開點恩吧……你看在婉姑姑的份上……饒過鄧督主吧。”
  
  易琅並沒有喚停,只是低頭看著鄧瑛。
  
  十杖之後,鄧瑛身下的綢褲已經見了血,板子的聲音也沒有最初那般沉悶,聽來有一些炸裂感。鄧瑛死死地咬著自己的衣袖,起初還能咬住,後來咬不住,每受一杖,牙關都要亂顫一陣。
  
  “殿下……”
  
  “說。”
  
  他原本想求饒,可是想起這一頓杖刑是為了贖他昨夜在楊婉房中的罪孽,他又逼著自己趴好,然而掌刑的人並沒有因為他內心的“悔過”而對他稍加仁慈,腫脹之處被打破,鮮血頓時喂飽了衣料,順著他的身子流到地上。
  
  易琅看著他身下的血,想起的卻不是他在史書傳記裡讀到哪些賢君滅宦禍,懲戒閹人的描述。反而想起了周叢山,黃然……
  
  這些人被大明律如此對待的時候是不是也像他這樣,雖是以一種不要命的方式對抗天威,卻又在受刑之時,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維護律法和君王的尊嚴。
  
  “先停下。”
  
  “是。”
  
  杖責停下,鄧瑛的身子卻痙攣得厲害,他此時才終於有了幾乎,伸手一把抓住書案的案腿。
  
  “你知錯嗎?”
  
  “知錯……”
  
  “剩下的就免了。”
  
  鄧瑛咳了幾聲,“謝殿下……寬恕。”
  
  易琅抬起頭,“帶他出去。”
  
  清蒙等人忙架起鄧瑛的胳膊,鄧瑛已經完全走不得路了,他們也不敢拖他,只得將鄧瑛的手臂掛到肩膀上,慢慢地往外挪。
  
  宮門上的人見鄧瑛被帶出來,便打開了側門。
  
  楊婉轉過身,便聽見清蒙的哭聲,“婉姑姑……對不起,是奴婢害了廠督。”
  
  這一腔悲意洞穿了楊婉的心肺。
  
  她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鄧瑛,想要攙扶他,卻又怕弄疼他。
  
  “楊婉,別哭啊……”
  
  楊婉這才發覺,自己雖然沒有哭出聲,眼淚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失了禁制。
  
  “對不起,鄧瑛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此時她說不出別的話,只能一味地跟他道歉。
  
  “楊婉,記著啊,我罪有因得,你不要與殿下爭執……”
  
  他說完,不得已閉目忍痛。
  
  清蒙道:“婉姑姑,怎麼辦啊……這個時候會極門已經落鎖了。”
  
  楊婉道:“你先不要慌,你們把他帶回護城河那邊的直房,交給李魚。讓李魚先別碰他,等我回來。”
  
  說著又看向鄧瑛,“你別睡著。”
  
  “好,我不睡。”
  
  楊婉輕輕捏住鄧瑛垂下的手,“我會聽你的,不與殿下爭執,但你也要聽我的,不准再說你罪有因得,否則我就跟你一樣,再也不原諒自己。”
  
  說完鬆開鄧瑛的手便徑直朝後殿走去。
  
  承乾宮的宮人見了楊婉都不敢說話,連跪書房中擦拭血污的內侍,見她進來都慌忙退了出去。易琅在書案後看書,燈火把他的影子烘在博古架上,竟有些貞寧。
  
  楊婉走到易琅面前,屈膝跪下。
  
  “姨母……”
  
  “我的錯,為什麼要責罰他。”
  
  易琅抬起頭,“我對姨母你說過,我可以原諒姨母,但只能對姨母一個人這樣。”
  
  楊婉忍淚一笑,口中的氣息滾燙,“易琅,姨母真的很恨你。”
  
  易琅放下書站起身,“姨母你不要放肆。”
  
  楊婉直直地凝向易琅的眼睛,“你是奴婢的外甥,是先生們的好學生,也是大明的皇長子,你的所做所為都沒有錯,正直,聰慧,訓斥姨母的時候,時常令姨母羞愧。身在大明,我願意拼盡一切護住你,易琅……姨母什麼都不求,但求你對鄧瑛仁慈一些,姨母什麼都沒有,姨母只有他……”
  
  易琅走到楊婉身旁,試圖攙她起來,“姨母你在說什麼,你還有易琅啊,你不要易琅了嗎?”
  
  他聲音有些顫抖,似乎是被楊婉的話駭住了。
  
  楊婉看著易琅扶在她胳膊上的手,“姨母還是會護著殿下。”
  
  易琅含淚抬起頭,搖晃著楊婉的胳膊,“姨母你為什麼要這樣,我今日去文華殿前,看見他從姨母的房中出來,他對姨母你不敬,易琅只是懲戒他,易琅對他已經很仁慈了!只要他以後不再對姨母不敬,我就不會那樣責罰他!”
  
  楊婉聽著易琅的話,卻沒有再出聲。
  
  易琅卻真的被這一陣沉默嚇住了,蹲下身不斷去抓楊婉摁在地上的手,“姨母……姨母你別不說話好不好。”
  
  楊婉低頭靜靜地看著他。
  
  “你想讓姨母說什麼。”
  
  “對不起,姨母你別不理我,我已經看不見母親了……姨母你不理易琅,易琅就是一個人了。”
  
  他說著說著,便逐漸失去了平日裡不和年紀的那份穩重,眼淚奪眶而出,在楊婉面前哭得泣不成聲。
  
  “姨母,對不起……其實易琅也很後悔,罰他罰得太重了,可是姨母,我真的不想看到姨母和他在一塊,我以後長大了,要讓姨母出宮,給姨母求誥命,讓姨母一輩子都風風光光的。姨母……你不要不理易琅……”
  
  他哭得不斷抽泣,人本來就在發燒,此時燒得更厲害了,額頭滾燙,呼出的氣也燙得嚇人。
  
  楊婉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背,摸到了一灘已經冷了半天的汗。
  
  “什麼時候發燒的。”
  
  “易琅不知道。”
  
  他邊說邊哭。
  
  楊婉抬起袖子擦去他的眼淚。
  
  “難受嗎?”
  
  易琅搖頭。“易琅不難受。”
  
  楊婉解下自己的褙子裹住易琅的身子,“走,起來跟合玉姑姑去休息,明日,姨母替你去文華殿向先生告假。”
  
  易琅卻拽住了楊婉。
  
  “姨母。”
  
  “嗯。”
  
  “你稟告皇后娘娘,替我傳御醫吧。”
  
  楊婉蹲下身,“告訴姨母,你是不是很難受?不要騙姨母。”
  
  易琅紅著眼道:“替我傳御醫,會極門就會開,姨母才能去取藥。對不起姨母,我沒有想到會把他打成那樣,我心裡一直很難受,只是我不願意說。”
  
  楊婉輕聲問他,“這是你第一次對人動刑罰嗎?”
  
  “嗯。”
  
  易琅點了點頭,“易琅以後會慎重刑罰,對下施仁慈,不殘虐。姨母你原諒易琅好不好……”
  
  楊婉聽完這句話,彎腰將易琅摟入懷中。易琅靠在楊婉懷裡哭得比將才還要厲害。
  
  楊婉摟著這個瑟瑟發抖的孩子,卻說不出溫言。
  
  在這個朝代,一群人用性命托著他,包括鄧瑛。
  
  但他也握著一群人的性命。
  
  “家天下”的社會制度,之所以崩塌,就是因為不公平。
  
  人活一世可以為天下大義,但天下大義,不該有一個具體的人形。
  
  ——
  
  直房這邊,李魚束手無策,慌張地站在鄧瑛的門前,轉身楊婉雙眼通紅的走進來,“你哭了啊。”
  
  “嗯。”
  
  “哎,你也別哭,也不是第一次,我比這慘的時候都有,現在不也好好的嗎?就是沒有藥,這晚上發起燒來,人會很難受。”
  
  楊婉從懷裡取出傷藥,“我帶來了。”
  
  李魚抓起藥看了一眼,“阿彌陀佛,我這就進去給他上藥。”
  
  楊婉拿過藥就要推門。
  
  李魚忙攔住他,“你以前不是說病人有隱私的嗎,你這會兒要幹什麼?你還是站著等吧。”
  
  楊婉被他一把推到了窗下,但她卻沒有站住,反而朝李魚走了幾步。
  
  “李魚。”
  
  “啊?”
  
  “謝謝你幫我照顧他,但今晚不必了。”
  
  李魚抓了抓頭,“楊婉這樣不好……”
  
  “沒事,藥給我。”
  
  李魚只得將藥還給楊婉。
  
  “水我燒好了,擱桌上的,還很燙,你自己小心些。”
  
  “好。”
  
  楊婉推門走進入,燈火把她的影子一下子投在鄧瑛的背上。
  
  “沒睡著吧。”
  
  “沒有……”
  
  鄧瑛的聲音很輕。
  
  楊婉走到床邊坐下,“第二次了。”
  
  鄧瑛咳笑了一聲,“什麼第二次。”
  
  “第二次看見你這樣。”
  
  “是啊婉婉,我真狼狽。”
  
  楊婉揭開蓋在他身上的被褥,一灘血色映入眼中。
  
  “你的衣服在哪裡,我幫你換掉。”
  
  “在你後面的櫃子裡……你拿一件舊的吧,漿得厲害反軟一些。”
  
  “好。”
  
  楊婉趁著背身過去的空擋,狠狠地忍住眼淚。
  
  “我跟你說啊,我雖然兩次看見你這樣,但是我沒照顧過這樣的傷,可能一會兒會把你弄痛,你不許鬧知道嗎?”
  
  鄧瑛笑了一聲。
  
  “我不會吭聲的。”
  
  “那就好。”
  
  楊婉伸手去翻鄧瑛的衣服,背後的人卻繼續說道:“楊婉,我昨夜有沒有弄傷你。”
  
  楊婉背脊一僵。
  
  “沒有,一點都沒有,這對女人來講,是最好的方式。”
  
  她說著轉過身,“它不會帶來一點傷害,而且鄧瑛,你真的很溫柔,也很克制,你雖然不太懂,但一直都看著我,怕我難受,不舒服,以我的感受為先,鄧瑛,我問你啊,這世上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會這般對我。”
  
  第86章 山月浮屠(三) 但望殿下能知刑罰殘酷……
  
  楊婉說著,挽起袖子在鄧瑛榻邊坐下。
  
  “換了衣服,幫你上藥吧。”
  
  她說完這句話,便等著他拒絕,誰知道他卻把頭埋入枕中,甕聲甕氣地說了一個“好”字。
  
  他決定把自己交付給楊婉。
  
  身心交付,一點餘地都不給自己留。
  
  “你看了不要難過。”
  
  楊婉仰起頭,哽咽道“我不難過。”
  
  說著,揭開他下身的被褥,血塊粘黏住褲子,無法用手剝離。
  
  楊婉起身找來剪刀,用手指小心的拈起鄧瑛的褲子,一點一點剪開沾黏處,每剪一下,鄧瑛的肩膀都會跟著向上一聳。
  
  “鄧瑛。”
  
  楊婉輕聲叫鄧瑛,鄧瑛卻痛得說不出話來。
  
  楊婉抿了抿唇,放下剪刀,順撫鄧瑛的脊背,慢慢地安撫他身上的震顫。
  
  “鄧瑛你猜,六百年以後,《大明律》會變成什麼樣子。”
  
  鄧瑛仍然沒有吭聲。
  
  楊婉抬起頭,看向清冷的窗影,輕聲續道:“我覺得幾百年以後,就不會再有杖責這種刑罰,也不會再有腐刑。每一個人的罪行都在自己身上了結,不會牽連家族。修建樓宇的人,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樓牆上,讓一個走過的人都看見。”
  
  她的聲音很輕柔,鄧瑛逐漸地她被安撫。
  
  “會嗎……”
  
  “會啊。”
  
  楊婉低下頭,撩開鄧瑛面上的濕發,彎腰趴在他耳邊。
  
  “鄧瑛,我不喜歡男人要求女人遵守的‘婦德’,所以跟你在一塊,我真的很開心。”
  
  她說著頓了頓,“只是我不知道,我給我自己的自由,在這裡也會殺人……”
  
  她說完摁了摁眉心。
  
  “但是我還是要自由,也想把自由給你,給姐姐。雖然我知道你和姐姐可能都不想再相信我了……”
  
  “沒有。”
  
  鄧瑛咳了一聲,輕輕握住楊婉的手,“我信你。”
  
  楊婉低頭望著鄧瑛的手,“你說的啊。你一定要信我到底。”
  
  “嗯。”
  
  鄧瑛點了點頭。
  
  “婉婉,我沒那麼痛了。”
  
  “那我幫你上藥。”
  
  ——
  
  那一晚,楊婉沒有在鄧瑛的直房裡停留,等鄧瑛睡熟之後,她便回了承乾宮。
  
  她也沒有去看易琅,取了鑰匙徑直打開了從前寧妃居住的宮室。
  
  寧妃去蕉園以後,易琅也幾乎不進後正殿,楊婉便將寧妃從前的衣物和金銀全部封存到了後殿的次間裡。大大小小約有數十隻箱子。
  
  楊婉點起燈,將這些箱子一一打開。
  
  寧妃半生的積累不過千餘兩銀,還有兩箱金玉瑪瑙,楊婉抱著膝蓋在箱後蹲下,低頭自語道:“姐姐,我要動你的東西了,但我一定會還給你。”
  
  ——
  
  陪鄧瑛養傷的日子,楊婉過得很平靜。
  
  鄧瑛是一個特別配合的病人,端藥來了他就喝,楊婉要他下地走走,他就披著衣裳在直房內來回走。除了李魚和陳樺之外,內學堂的幾個閹童也來看過他。他們在榻邊跪著給鄧瑛磕頭,起來以後嘰嘰喳喳地給鄧瑛說他們近來讀的書。
  
  鄧瑛自從做了東廠的廠督以後,去內學堂的時候不多。
  
  也許因為他是所有講官裡唯一的宦官,閹童們對著他的時候覺得親近,沒有那麼懼怕,所以即便多日不見,仍然彼此親近。
  
  鄧瑛靠在榻上聽他們說話,楊婉便拿堅果與他們吃,然而自己也坐在一邊,聽他們問鄧瑛書本裡的問題。
  
  鄧瑛雖然不舒服,卻依舊忍著疼,細緻地回答他們。
  
  楊婉聽著鄧瑛說話的聲音,不禁想起,兩年以來,她認識的很多人都變了,只有鄧瑛還是和從前一樣,一直都願意認真地和每一個人說話。
  
  和閹童們說話算得上是片刻悠然,東廠來看他的人則都是和他說事的。
  
  臨進正月,廠獄快要竣工了,鄧瑛請旨,從詔獄當中,抽調了兩名掌刑千戶和百餘校尉。如此一來,司獄和廠獄的規制幾乎持平。
  
  覃聞德過來稟告這件事的時候,楊婉正在外面煮面。鄧瑛側臥在榻上看書,覃聞德進去的時候,問了楊婉一嘴,“小殿下的氣性怎麼那麼大?我們督主那天到底說了什麼不敬的話啊。”
  
  楊婉搖了搖頭,把面碗端給他,“你端進去給他吧,讓他好好吃,別剩。我去把衣裳洗了。”
  
  覃聞德件柳枝上晾著鄧瑛的衣衫,有兩件還有淡淡的血色。
  
  “哎……你說,督主過得清苦就罷了,楊姑娘,這種事你讓承乾宮的人來做不就行了嗎。”
  
  楊婉用棉繩綁起自己的袖子,一面道:“我就沒有使喚人的習慣。”
  
  說著,又朝直房內看了一眼。“對了,你幫我一件事。”
  
  “你說。”
  
  楊婉收回目光,“清波館現在如何了。”
  
  “關著,不過我前兩日去看的時候封條已經撤了。”
  
  楊婉點了點頭。
  
  “他們東家應該回不來了,寬勤堂和其他幾個坊刻書局可能想要接手,你幫我看好它,不准它買賣。”
  
  覃聞德道:“姑娘要做什麼啊。”
  
  楊婉抿了抿唇,“我要買下它。”
  
  買下清波館其實並不需要多少銀錢,但是不僅要買下它,還想要將他經營下去,所需的費用卻不少。
  
  鄧瑛下得床以後,楊婉抽了半日,讓合玉去將宋雲輕請到承乾宮。
  
  宋雲輕跟著楊婉走進後殿的次間,一邊走一邊道:“我聽到了一件大事。”
  
  “什麼事。”
  
  宋雲輕打了個謎,“兒子抓老子,這可是本朝頭一件。”
  
  楊婉聽了這話,抿著唇推開了窗,“細說說。”
  
  宋雲輕道:“
  
  “快入冬了,陳樺這兩日天天在外面辦炭差,我是聽他說的,說是張洛親自從家裡鎖拿了張次輔,關到詔獄裡去了。京城裡為這事都炸開了。你說這幽都官,也太狠了吧。”
  
  楊婉聽完這句話,忙轉身問道:“是今日的是嗎?”
  
  “今日一早,陳樺就在西華門上看著呢。”
  
  楊婉肩膀猛然一松。
  
  宋雲輕繼續說道:“這張次輔是兩朝元老,說拿就拿了,也不知道會怎麼樣,不過,應該是不能回內閣,也不能再做小殿下的老師了吧。欸,這麼一說,翰林院會舉誰啊。”
  
  楊婉怔怔地點了點頭,卻沒顧上回答她的問題。
  
  歷史上的張琮是靖和朝的輔臣,如果宋雲輕的話成真,那麼,她所知道的那段歷史,就算是真正被她扒出口子來了。
  
  “對了……咳咳”
  
  宋雲輕被次間裡的灰塵嗆得咳了幾聲,揮袖扇著灰道:“你把我帶到這裡做什麼。”
  
  楊婉彎腰打開箱子,宋雲輕頓時被箱中的金銀晃了眼睛。
  
  “你……的啊……”
  
  “不是。是以前寧娘娘留下的。我想整理整理,把它們清算出來,但鄧瑛受了傷,我這幾日實在太忙了,所以找你來幫個忙。”
  
  宋雲輕蹲下身道:“怎麼想起整理這些。”
  
  楊婉應道:“預備給小殿下。眼看著就要翻年了。”
  
  宋雲輕笑道:“行,幫你清算,好久沒跟你一塊做事了。”
  
  楊婉笑笑,“想沒想過,以後出宮,也跟我一塊做事。”
  
  宋雲輕笑道:“我攢了一些錢,夠一輩子清貧地過。等出了宮,我就找一個地方住下來,自己一個人清清靜靜的。”
  
  楊婉點了點頭,笑了笑說道:“也好。”
  
  說完,取了一支筆遞給她。
  
  兩人各自點算,黃昏時才點算了不到一半。
  
  楊婉看了看天色,估摸著易琅下學快回來了。
  
  宋雲輕直起身道:“你去照看殿下吧,這一時半會兒算不完,我再點一會兒,後日不當值,過來幫你一道算完。”
  
  楊婉點了點頭,出來剛走到中庭,合玉便迎上來道:“督主把小殿下接回來了。”
  
  楊婉一怔,忙要往書房去,合玉拽住她道:“姑姑別急,清蒙說,殿下是在路上遇見督主的。一路說著話回來,並沒有爭執。”
  
  楊婉聽了這話,才稍安下來。
  
  “他們在哪兒。”
  
  “殿下讓督主去書房了。”
  
  楊婉放輕了步子,悄悄走到書房外面。
  
  裡面的炭燒得很暖,一陣一陣的暖風從門隙裡撲出來。
  
  易琅與鄧瑛一道立在燈下,易琅仰頭望著鄧瑛。
  
  “我今日訊問了張副使,知曉了清波館一案,可是我不明白,老師為什麼要那樣做。”
  
  鄧瑛蹲下身。
  
  他身上的傷還沒好全,身子不穩,便順手扶著窗臺。
  
  他抬頭視易琅,“殿下看過楊大人寫的《清田策》嗎?”
  
  易琅點了點頭,“看過,舅舅要還田與民,在南方推行新的稅制。”
  
  “嗯。殿下怎麼看呢。”
  
  易琅沉默了一陣,“我覺得還田與民和賦稅歸田都是益民之策。”
  
  “張大人怎麼想。”
  
  “先生……”
  
  易琅垂下頭,“先生一直不太認可這個新政,他說祖制不能輕易違背。”
  
  鄧瑛咳了一聲,“所以殿下明白了嗎?”
  
  易琅眼眶一紅,沉默地點了點頭,抬頭又道:“這是不是……就是黨爭。”
  
  “是。”
  
  鄧瑛閉眼緩了一口氣,“古往今來的官場,黨爭都是不可避的,不過殿下不必害怕,只需要從他們的政見裡選擇於國於民都有利的見地。”
  
  易琅聽完雖然在點頭,眼眶卻越來越紅,他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睛,接著便一直抿著唇忍淚。
  
  鄧瑛問道:“奴婢能問殿下為何難過嗎?”
  
  易琅搖了搖頭,“我覺得我以前學的道理都是假的。”
  
  “不是。”
  
  鄧瑛換了一隻支撐的腿,另一隻手也撐向了地面,“殿下要明白,《貞觀政要》,《資治通鑒》,《四書》,《五經》都是古賢人嘔心瀝血之作,他們教殿下立身,也曾教奴婢處世,誰把這些書本放到殿下面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的心性,能否與古賢共鳴。”
  
  燈燭一晃,熄滅了兩盞,鄧瑛的面上落下一片陰影。
  
  “鄧瑛。”
  
  易琅喚了他一聲。
  
  鄧瑛抬頭應道:“奴婢在。”
  
  “我對你如此嚴苛,你為何還肯與我說這些。”
  
  鄧瑛含笑道:“殿下不惑,吾等才能不惑。殿下清明,天下人才能清明。”
  
  易琅聽完,垂頭沉默了良久。
  
  “我以前……從來沒有對人動過刑罰,我不知道會……”
  
  “殿下沒有做錯。”
  
  鄧瑛打斷他道,“殿下懲戒的是奴婢對殿下姨母的不敬,奴婢受之於身,慎記於心。但望殿下能知刑罰殘酷,行用慎之。”
  
  第87章 山月浮屠(四) 弄得跟回門一樣。……
  
  楊婉一直站在門外聽二人的對談。
  
  鄧瑛講到了《貞觀政要》第五卷當中的《仁惻》篇。談及貞觀七年,唐太宗不避辰日哀悼襄州都督張公謹,以及貞觀十五年,唐太宗下詔安撫病卒的故事。易琅安靜地聽鄧瑛說話,偶爾詢問。
  
  鄧瑛走出書房的時候,天幕陰沉,承乾宮已燈火通明。
  
  楊婉站在階下等他,抱著手臂沖他笑了笑,“你真厲害。”
  
  鄧瑛仍然有一些行走不穩,踏階時不得不扶著門廊柱。
  
  楊婉伸手給鄧瑛借力,一面替他看著腳下的臺階,輕聲續道:“我自愧不如。”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笑了笑,“聽說你要買清波館。”
  
  “覃聞德跟你說的嗎?”
  
  “嗯,為什麼要買?”
  
  楊婉抬起頭:“因為那是大明喉舌。雖然它強極便易折,但我很喜歡。”
  
  大明喉舌。
  
  鄧瑛第一次聽人用“喉舌”二字來形容天下流行的文章,很生動。但是過於貼切,令人有了畫面感之後,反顯得殘忍。
  
  “買下了還要經營,錢夠嗎”
  
  “不夠問你要也沒用啊。”
  
  她說完挽住鄧瑛的手臂,“錢是姐姐和易琅的,我借來用,日後要還,你這個東廠的廠督就幫我護著它。讓它賺錢。”
  
  鄧瑛笑著點頭,應了一聲“好。”
  
  二人在宮道上走,鄧瑛重傷剛愈,一步一步走得都有些吃力。
  
  楊婉邊走邊抬頭看天上的月亮,忽然說道:“這個月月底,你帶我出宮吧。”
  
  鄧瑛道:“你想去哪兒。”
  
  “想帶你回家吃飯。”
  
  鄧瑛站住腳步,欲言又止。
  
  楊婉回過頭,“你怕楊子兮嗎?”
  
  “是。”
  
  鄧瑛順著楊婉的目光朝宮牆上看去,“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就要親自審我了。”
  
  “為何。”
  
  “明年杭州要試行賦稅新政,杭州遺留的學田,戶部已經開始清算了。”
  
  楊婉捏了捏手指,“你要如何應對。”
  
  鄧瑛搖了搖頭,“一旦滁山書院和湖澹書院被查,司禮監會保我。”
  
  楊婉聽後卻蹙緊了眉,他轉身面對著鄧瑛:“司禮監若要保你,彈劾你的人會怎麼樣。”
  
  鄧瑛沉默不語。
  
  楊婉望著鄧瑛道:“你要保他們。”
  
  鄧瑛抬起手撫上楊婉的臉頰,“婉婉,等我的傷再好一點,好到能久坐的時候,我跟你回家吃飯。”
  
  楊婉低下頭,臉上的皮膚在鄧瑛的手掌中摩挲。
  
  “你還很痛嗎?”
  
  鄧瑛撫摸著楊婉的眼角,搖了搖頭“結痂很久了,你給我的藥都很好。”
  
  ——
  
  結痂之後掉痂,然後消腫,鄧瑛的這一場傷病持續到了貞寧十三年的深冬。
  
  在這期間,易琅願意留鄧瑛在自己的書房,偶爾也准許站不住的鄧瑛在他面前坐一會兒。
  
  從十二月初起,翰林院推舉了一位老翰林汪臨江充仁皇子師,帶著易琅從頭開始精辨《貞觀政要》,易琅受講回來以後,習慣與鄧瑛一道溫故。
  
  鄧瑛在的時候,楊婉很少進去,即便進去也只是給兩人送些飲食。
  
  有一回,她煮了面給這兩個人,鄧瑛不能在易琅面前吃,便端著面坐在門廊下面吃。
  
  為了不沾染湯水,他小心地挽掖袖口,在寒夜裡露出一截手臂,一口一口地,吃得慢而認真。
  
  書房內的易琅偶爾會抬頭看鄧瑛一眼,卻也不說什麼。
  
  楊婉獨自站在側窗下,看著這兩個在她面前各自沉默吃面的人,雖在冷窗下,心裡卻實有些暖意。
  
  性純如雪,不聞遠香,鄧瑛是一個需要私近之後,才能洞悉真心的人。
  
  楊婉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種萬物獻祭般的殘美,像極了物哀美學的內核。
  
  冬日捲簾,眼前大雪滿地,知道不久之後便會化為泥濘,但仍然感動於它耗盡自身,獻於眼前的這片純淨。他沒有遠香,在漆黑的夜裡不為人知,只有提燈捲簾,才能得幸邂逅。
  
  “萬物謙卑無邪。所以寺內壽太郎寫才會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吧。’”
  
  (感謝兩位讀者的糾正,此處最初版本寫此句出自太宰治有誤)
  
  楊婉在筆記上寫下了這一段話。
  
  那一日,易琅賞賜了鄧瑛一件冬衣。
  
  月白色的綾段夾不知名的獸絨,楊婉記得,那是鄧瑛唯一的一件亮色衣袍。
  
  鄧瑛穿著這件冬衣,帶楊婉出宮。
  
  那日是臘月二十四日,民間祭灶神,各處高門都掛上了接福的紅袋,用來接“飛貼”。
  
  廣濟寺門前在架熬山燈,燈高十二丈,上懸金玉彩燈足足有百餘盞。楊婉邊走邊抬頭看那架了一大半的燈架,“我看宮中也在架鼇山燈,最高的那一個比這個還要高。”
  
  鄧瑛點頭,“今年宮內一共架了八盞,你看到的那盞最大在太和殿,是杭州的幾個官員送來的。廣濟寺門前的這一盞也是內廷制的,從除夕起,一共燃八日,供百姓游賞。”
  
  楊婉低頭道:“鼇山一盞千金價啊。”
  
  正說著,便聽見鼇山燈下傳來楊倫的聲音,“‘宣和彩山,與民同樂’禮部也是會擬,戶部的堂官打饑荒的年份,我都恨不得在衙門口下跪,試問誰同樂得起來。”
  
  站在他身後的蕭雯忙拉住他的胳膊,“這話我聽著就嚇人,人陛下想與民同樂,造了這鼇山燈,咱們跟著看就成了,今日菁兒出獄,婉兒也要回來,我知道你在戶部做事,看這鋪張場面你心裡不順,可再怎麼氣不順,今日好歹也忍一忍,婉兒秋天在詔獄受那麼重的傷,你在杭州我們什麼都沒過問到,你不愧疚,我心裡愧,我什麼都不管,今兒的戲酒錢花下去,我得讓婉兒開開心心地在家裡樂一日。”
  
  提起楊婉,楊倫才換了一幅臉色,“她說什麼時候來。”
  
  蕭雯道:“說的辰時之前……欸?”
  
  她說著,已經看見了街市中的楊婉,忙提裙與丫鬟一道迎了過來,走到面前時,見鄧瑛站在楊婉身旁,忙墩身行欲向鄧瑛行婦禮,楊倫跟過來一把攙住蕭雯,“你是有誥命的。”
  
  蕭雯有些尷尬。
  
  鄧瑛向後退了一步,彎腰向楊倫行揖禮,“楊大人。”而後又向蕭雯回禮,“鄧瑛見過夫人。”
  
  楊婉見他行禮,自己也跟著向楊倫和蕭雯見禮。
  
  蕭雯忙攙起楊婉,“不是說辰時嗎?怎這般早。”
  
  楊婉道:“今兒宮裡祭灶神,小殿下不受講,一早被中宮接去吃灶糖去了。我左右無事,就求鄧瑛早些把我帶了出來。”
  
  蕭雯拉著楊婉不肯鬆手,“我快兩年沒見到你了,自從我們娘娘不好了,老太太哭垮了身子,如今人不清醒,每日都念你和娘娘的名字,我們跟她說娘娘的名字不能念,她後來就一直叨念你。一日一日地問我,你過了門沒,張家……”
  
  楊倫咳了一聲。
  
  蕭雯自悔失言,“哎,我這糊塗人,連話也不說了。”
  
  楊婉握著蕭雯的手笑了笑,“我在宮裡很好。”
  
  “好便好。”
  
  蕭雯按了按眼角,“外面冷得很,咱們進去吧。”
  
  楊婉應了一聲,回頭看向鄧瑛,“走啊。”
  
  鄧瑛笑著沖楊婉點頭,卻沒有跟近她,慢了幾步,與楊倫一道跟在僕婢的後面走進府門。
  
  楊倫負手問鄧瑛,“我問你一件事。”
  
  “嗯。”
  
  楊倫咳了一聲,“昨日刑部去北鎮撫司提卷,內閣一道看了,張琮的罪名擬的是私交內廷。為什麼會突然擬出這麼一個罪。”
  
  鄧瑛反問,“你為何問我。”
  
  楊倫站住腳步,“內閣只有他不同意新政施行,在這個時候他突然下獄,你讓我怎麼想。且這個罪擬得真的是好,私交內廷,一下子就成了定罪死案了,呵……連東林人都沒什麼下口之處。”
  
  鄧瑛看著前面正與蕭雯喋喋不休的楊婉,“是楊婉做的。”
  
  楊倫挑眉,“婉兒?”
  
  他說著詫異地朝楊婉看去,“她這是把大明官政當女戲!”
  
  “楊子兮。”
  
  鄧瑛忽然正聲喚出了楊倫的名字。
  
  楊倫一愣,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鄧瑛追道:“你什麼時候自負得連你自己的親妹妹都容不下了。”
  
  楊倫駁道:“我什麼時候容不下她,我是不想她玩火自焚。”
  
  “她若不如此,寧妃寫《序》的《五賢傳》便會在清波館刻印,到時候陛下震怒,北鎮撫司鎖拿的人就是楊菁和你。”
  
  楊倫無話錯愕。
  
  鄧瑛卻不顧沉默,繼續行問,“楊子兮,如果這是女戲,你還能在杭州試推新政嗎?”
  
  兩個人站在中庭的雪地裡,呵出的氣瞬化白煙。
  
  楊倫拍了拍身上的凝霜,冷哼了一聲,“鄧符靈,你今日氣性格外大。”
  
  鄧瑛退了一步躬身作揖,“請大人恕罪。”
  
  楊倫低頭看著鄧瑛,“這句話過幾日再說吧,戶部遣往杭州清學田的人已經回來了,最多開年,內閣彈劾你的本子就要遞上去了,我沒有立場再替你拖延,你好自為之。”
  
  “你會與內閣聯名上那本摺子嗎?”
  
  “我不聯!”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等你被定罪,我親自□□的家,讓人看看,你這個家徒四壁的東廠廠督有多可笑。”
  
  鄧瑛笑了一聲,朝楊倫走近一步,“子兮,對不起,我並非故意對你無禮。”
  
  “你是聽不得我說楊婉。”
  
  他說完低下頭,忍不住也笑了一聲。
  
  “我們一家人團聚吃飯,她非要把你帶回來,弄得跟回門似……”
  
  他說到“回門”兩個字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鄧瑛看著楊倫窘樣,低頭笑笑,“我有三年沒有在你家中吃過飯了。”
  
  楊倫聽完轉身就往跨門走,邊走邊對家僕道:“去搬酒!”
  
  第88章 山月浮屠(五) 穿越的意義是什麼?……
  
  筵擺在小花廳上。楊倫的兩個姨娘跟著蕭雯一道擺席。
  
  楊菁在詔獄中染了風寒,身子看起來有些單薄,裹著一件厚厚的狐狸毛斗篷,在門前向楊婉見禮。
  
  楊婉問他道:“什麼時候再進文化殿。”
  
  楊菁笑了笑道:“楊菁辜負了姐姐,進不去了。”
  
  楊婉點了點頭,從帶來的包袱裡取出一本清波館刻印的《五賢傳》遞給楊菁。
  
  楊菁接過來一看,卻見著書人上寫的是“杜恒”的名字。
  
  “杜恒?”
  
  “嗯。”
  
  楊菁抬起頭,“為什麼是杜恒,他上月已經病死了。”
  
  楊婉拍了拍楊菁的肩膀,“楊菁,聽姐姐說,進不去文華殿也好,在外面乾乾淨淨地讀書,考明年的春闈。”
  
  楊菁看著書面兒,半晌方抬起頭,“多謝姐姐。”
  
  楊婉示意他坐著休息,自己挽起袖子幫著兩個姨娘擺席。
  
  蕭雯看著席面兒面露猶豫,將楊婉攜到一旁道:“我今兒倒惑起座次來了。”
  
  他說著朝跨門外看了一眼,“是不是得將尊位給鄧督主讓出來。”
  
  楊婉笑道:“嫂嫂叫人拿一個厚實些的墊子給我吧。”
  
  蕭雯回頭對丫鬟道:“去拿一個墊子。”又問楊婉道:“身上不好嗎?”
  
  楊婉搖了搖頭正要應話,楊倫已經跨進了花廳,脫下披風遞給蕭雯,又問道:“點戲了沒有。”
  
  蕭雯道:“等廠督點吧。”
  
  楊倫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後的鄧瑛,“《千金記》(1)膩了嗎?”
  
  鄧瑛跨進門內笑了笑,“《鳴鳳記》(2)更好一些。”
  
  楊倫看向楊婉,“你想聽什麼。”
  
  楊婉抱著軟墊道:“有沒有《伯牙鼓琴》?”
  
  楊倫白了楊婉一眼,“《呂氏春秋》那樣的書又不是消遣,這裡沒有!”說完朝戲臺上提聲道:“唱《千金記》裡《拜將》那一出!”
  
  《拜將》說的是韓信拜將,是《千金記》五十出裡的《窮韓信登壇拜將》,在《淮陰縣韓信乞食》的後面。
  
  楊倫在三巡酒後,發了性情,紅眼擊箸,立在廳上附唱了一段《劈破玉歌》。
  
  “韓元帥未得時來至,
  
  在淮陰受袴下,曾被人欺。
  
  河邊把釣為活計,
  
  漂母曾憐憫,送飯與充饑。
  
  ‘拜將封侯,拜將封侯,
  
  千金來謝你,千金來謝你。’”
  
  歌後,楊倫爛醉,卻一直不肯離桌。
  
  楊婉讓蕭雯和楊菁等人都去休息,遣散了伺候的僕婢,撐下巴守著杯盤狼藉邊的兩個人。
  
  鄧瑛並沒有醉,卻一直沉默。
  
  楊婉看著楊倫道:“醉成這樣,還不如好好哭一場。”
  
  “我沒醉!”
  
  楊倫一把掀翻了楊婉面前的冷湯,撐起身對著鄧瑛胡言亂語,“鄧符靈,你說你怎麼就當了太監……”
  
  鄧瑛伸手撐住楊倫的胳膊,“因為我鄧家有罪。”
  
  “鄧家有罪,關你屁事!”
  
  楊倫說著偏偏倒倒地站起來,鄧瑛為了扶他,牽扯到了傷處,不禁道:“楊子兮,你坐好行嗎?”
  
  楊倫甩開鄧瑛的手,啐了一口,“你少管我!”
  
  楊婉一把將楊倫扯回座上,楊倫的頭“咚”地一聲磕到了椅背上,磕得他更加暈頭轉向。
  
  “他不管你,就讓你死江上了!”
  
  “死江上就死江上!憑什麼我要欠他!”
  
  他說完抬起袖子遮住眼睛,“我楊倫這輩子無愧天地百姓,好不乾淨,為什麼非要欠他鄧符靈……”
  
  鄧瑛抬頭看了一眼楊倫,端起桌上的冷酒喝了一口,“我沒讓你欠我。”
  
  “欠就是欠了!欠得我連我妹妹都保不住!你這麼毀她,我這個做哥哥不能手刃你,連罵都罵不出口,我楊倫就是個……”
  
  他說著,響亮地甩了自己一個巴掌。
  
  楊婉忙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你瘋了?”
  
  楊倫頂著巴掌印醉眼迷離地看向楊婉,忽然慘聲道:“你們都在保我,可是你們兩個我卻一個都保不住。”
  
  楊婉怔了怔,張口啞然。
  
  鄧瑛的聲音從楊婉對面傳來。
  
  “子兮,在朝為官,能做好眼下那一隅已是很好,官場不能事事周全,你得過你心裡的坎。”
  
  說完又端開他面前的酒盞。
  
  “以後少喝點酒,保養身子。”
  
  “媽的。”
  
  楊倫低罵了一句,“讓你少管我!”
  
  鄧瑛笑了笑,“子兮,我們兩個總得留一個人,為老師寫碑吧,你的字比我好。”
  
  楊倫咳笑,整個身子都癱到了椅子上,“老師只看得上你的字,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說完這句話,終於歪著頭縮在椅子裡醉迷了。
  
  楊婉把楊倫交給蕭雯安置好,這才跟著鄧瑛一道出來,往東華門走。
  
  大雪若鵝毛,落在鄧瑛撐開傘上,輕盈無聲。
  
  臨近年關,街市上的行人來來往往,灶糖的甜香直往人鼻子裡鑽,楊婉背著手,望著滿城炊煙,道:“真希望今年這個年不要過去。”
  
  鄧瑛側頭,“為什麼。”
  
  楊婉面向鄧瑛站住,“因為現在挺好的。不過,我也不害怕明年,鄧小瑛……”
  
  鄧瑛笑了笑,“婉婉,我一直想問你,在我的名字中間加一個‘小’字,是什麼意思。”
  
  楊婉抬起頭,“是愛稱。”
  
  “鄧小瑛,我看不開了,再難我也要跟你一起上。管他以後怎麼樣呢,我就不信了,我們不能好好的,看著我們維護地這些人開創一片新的天地。”
  
  她說完仰頭望向落雪的天幕。
  
  張琮退閣,歷史的裂痕擺在了楊婉面前。
  
  對於楊婉來講,這是她的個人英雄主義。
  
  即便她不是漏網之魚,她也要拼命拼命地從這張網裡遊出去。
  
  歷史學教人綜合地看待一個王朝盛衰的規律,把所有人的行為和生死囊括其中。
  
  而楊婉要看的是“人。”
  
  易琅的惻隱,楊倫的矛盾,以及她自己的沉淪。
  
  來到大明朝兩年,她忽然有些明白,穿越的意義是什麼。
  
  不是自我崩潰,也不是狂妄地打碎他人觀念,是作為一個鮮活的人活下去,遍體鱗傷地活下去,活著愛人,敬人,為人立命,或者為人立碑。哪怕一切都改變不了,也不要放棄成為他人真實的記憶。
  
  “鄧小瑛。”
  
  “嗯?”
  
  “笑一個。”
  
  鄧瑛立在傘下,望著楊婉搖頭笑出了聲。
  
  “過來婉婉。”
  
  楊婉聽完這一聲,想也沒想,便一頭撲入他的懷中。
  
  鄧瑛輕輕地撫摸著楊婉的鬢角,“我原本並不想活得太久,但我現在開始奢求一個善終,我怕我活得太短,不夠贖完我對你的罪行。”
  
  楊婉摟住鄧瑛的腰。
  
  “我讓你笑一個,你非讓我哭,你現在得對著我笑十個,不然你今天就睡我床底下。”
  
  話剛說完,她的臉就被捧了起來。
  
  鄧瑛的笑容映入眼簾,貞寧十四年的最後一場乾淨的雪就這麼下完了。
  
  ——
  
  貞寧十五年正月。
  
  過了年十五,戶部被催要年銀的科部小官們鬧得焦頭爛額,楊倫一大早走進戶部衙門,戶部尚書便把他召入了正堂。正堂裡擺著散碗茶,白玉陽以及齊淮陽都在,三個人已經喝過一輪茶了,白玉陽身旁擺著一張椅子,顯然是留給楊倫的。
  
  戶部尚書示意楊倫坐下,對白玉陽道:“齊大人你接著說。”
  
  齊淮陽道:“其實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就是這本彈劾本子該不該寫的問題。”
  
  白玉陽道:“我們戶部和刑部不寫,你們以為督察院抬不起這個筆嗎?”
  
  他說著站起來,“自從張琮私交內廷被下獄,六科恨不得把內閣掛到城樓上去唾駡,彈劾鄧瑛的摺子如果出自督察院,你們想想……”
  
  “白尚書先不要急。”
  
  齊淮陽看了一眼楊倫,出聲打圓場,“就算寫也得想想,誰來起這個頭,閣老如今在病中,杭州新政千頭萬緒他老人家已精疲力竭,萬不能再讓他勞神。”
  
  “你們想讓我寫。”
  
  楊倫打斷齊淮陽的話,抬頭朝白玉陽看去。
  
  “白玉陽我告訴你,這個摺子我楊倫不寫,連名我也不會署。”
  
  白玉陽幾步跨到楊倫面前,“傅百年揭發杭州學田的時候你就擋著,你現在連自清都不屑嗎?”
  
  楊倫道:“你們要彈劾他我無話可說,杭州的學田該清得清,杭州的那幾個蠹蟲,該拿得拿,鄧瑛下獄,我親自請旨抄他的家,這樣可以自證清白了吧。”
  
  齊淮陽道:“楊倫,氣性不要那麼大,我今日在部堂這裡公議,就是還麼有議定,大人們得把自己的想法和顧忌說出來,鄧瑛如今是東廠廠督,不是一般的秉筆太監,陛下近幾年來越發信任東廠,這個彈劾的摺子遞上去了,就得一擊到底,否則,讓他趁勢反撲,我們這些人,都在危局之中。”
  
  楊倫放下茶盞,“好,我問問諸位大人,你們覺得,陛下會處置鄧瑛嗎?”
  
  齊淮陽沒有出聲。
  
  白玉陽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不處置他,就讓他在我們眼底下貪?”
  
  “他沒貪!”
  
  “你怎麼知道!”
  
  兩個人劍拔弩張,楊倫捏緊了拳頭,卻說不出話來。
  
  白玉陽逼道:“杭州新政是你和父親的心血,我們排除萬難,才推行到這一步,百姓眼巴巴兒地望著,今年能吃飽一碗飯,眼下地方上處處是掣肘,官面比內閣還大,他們仗的是什麼,還不是司禮監和東廠,一個個做了太監的兒子,早把君父忘了。身為臣子,不為君父撥雲見霧,反為閹宦不平。楊倫,你此舉,非循吏,非清流,直與那閹宦沆瀣一氣,簡直無恥至極!”
  
  作者有話要說:
  
  (1)《千金記》:講嚴嵩與楊繼盛
  
  (2)《鳴鳳記》:講韓信受辱以及封王
  
  第89章 山月浮屠(六) 我不需要男人的憐憫。……
  
  白玉陽這一番話說完,已經是氣血上湧,青經暴起,整個人也有些站不穩。
  
  楊倫抬頭看著他,對峙須臾後,突然拍案而起。他本就是寬肩長臂之人,身材挺拔,背一直就壓了白玉陽半個頭。齊淮陽以為兩個人要起衝突,跟著楊倫就站了起來,誰知楊倫卻什麼都沒說,狠剜白玉陽一眼,甩袖跨出了戶部正堂。
  
  白玉陽恨道:“若不是父親看重他,就他今日這幾句話,連同去年秋阻清學田,彈劾的奏本上他的名字也該留個地方去寫!”
  
  齊淮陽勸道:“罷了,白老病中再三叮囑,讓我們都壓著脾性,好好相商,這本彈劾奏摺,勢必要寫,但一定得拿捏好言辭。”
  
  “哼。”
  
  白玉陽坐回椅中,指著前門道殺性般地喝道:“怎麼商討?人走了!”
  
  戶部尚書摁了摁眉心,沖白玉陽壓手掌,“他也沒走,外頭各部的司官和堂官們在鬧空頭餉,他出去還能勉強彈壓得住,讓他去吧,他不在咱們還能心平氣和地說。”
  
  白玉陽喝了一口冷茶,勉強把性子壓了下來。
  
  齊淮陽道:“如今楊倫不肯起頭,這本摺子誰來寫。”
  
  白玉陽掃了一眼戶部尚書,尚書低頭喝茶,並不言語。
  
  齊淮陽看他們皆不言語,也坐下無話。
  
  良久,白玉陽才出聲道:“我再問一問白老的意思。”
  
  齊淮陽道:“閣老的病見起色了吧。”
  
  白玉陽壓了搖頭,“開春尚未見好。恐要等天氣再暖和些。”
  
  齊淮陽歎了口氣,“人上了年紀,當真遭不得罪,聽說張次輔在詔獄裡也不好,年底時候像是就不大行了。”
  
  白玉陽道:“倒是。他那個兒子……狠呐。”
  
  話至此處,三人心裡都各自不穩,過了辰時,各部皆有事,便自散了。
  
  這一日,御藥房給易琅進補湯,楊婉順道跟著彭御醫去替鄧瑛取藥。
  
  彭御醫道:“廠督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吧。”
  
  “是,您的藥一向好,就是最近老見他走得不舒服,恐是腿傷又犯了。”
  
  彭御醫道:“那本就難治,他一旦一段時間顧不上內服和外用,之前的功夫就會白廢。”
  
  楊婉低頭,“是,還要請您再費些心,我日後一定盯著他,好好在您手底下治病。”
  
  彭御醫笑了一聲,“姑娘操得心多,自己也要注意調養。冬春之交,舊傷易發,楊姑娘若有不適之處,可與內女醫相談,詢一些保養之法。”
  
  楊婉點頭應“是。”
  
  趁著給鄧瑛配藥的空擋,兩人又說了一會兒冬春之交,調理小兒肺熱的飲食之法。
  
  待取藥出來時,日已在西山。
  
  楊婉抱著藥往內東廠走,卻忽然看見一個身著玄袍的人迎面向她走來。
  
  楊婉一眼認出那人是張洛。
  
  她沒有試圖避開他,沉默地停下腳步,等著他走到自己面前。
  
  “謝謝你沒有對我弟弟動刑。”
  
  她說完屈膝行了一個禮。
  
  直起身迎向張洛的目光,“清波館一案,大人不曾遷怒任何人,我很感懷,如今我就在這裡,你要對我如何,我都不會說什麼。”
  
  張洛的面色有些發白,下顎的胡茬泛著淡淡的青色,人站得筆直,面上也像箍著一層面目一樣,僵硬得很。他才從詔獄裡出來,臨出刑室前,他的父親跪在刑架前親口向他告饒,他什麼也沒說,只命人把他身上那件打爛了的囚服換下來。
  
  清波館的案子快要審結了,他終於回想起楊婉在文華殿前對他說的那一句:“我只願大人,觸及真相時,還能像當初對待我那樣,對待有罪之人。”
  
  “那人是我父親,你利用我來對付他,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楊婉搖了搖頭,“就是賭而已,賭你心裡那本《大明律》。”
  
  一個女人,算到人心並不稀奇,難的是將制度和人心算到一起。
  
  張洛如鷹隼盯食一般地看著楊婉,“《大明律》何曾准奴婢干政?楊婉,你是自尋死路。”
  
  楊婉抬起頭,“我明白,但我沒有別的路。我不謀害任何無辜之人,我只為受冤之人伸冤,《大明律》的確不允許女人來做這件事,但我想問,如果我不做,誰來做?”
  
  她說著朝張洛走近兩步,“桐嘉書院八十餘人被你虐殺,張展春慘死,鄭秉筆被杖斃,我姐姐被囚,哥哥差點死在寒江上,皇長子終日惶恐於承乾宮,既要尊君父,又要明大政。我不說我作為一個女人應該怎麼樣,作為一個沒有失去心智的人,我救不了他們,但我不能什麼都不做吧。”
  
  張洛一把錮住楊婉的手腕,楊婉懷中的藥瞬間摔散在地。“你這般狂妄,置我大明官政於何地!”
  
  “那你做啊。”
  
  楊婉目光一軟,“張副使,你救救有冤之人……如果你能救他們,我甘願被處置,如果你救不了他們,那就求你放過我。”
  
  她說完,一點一點把自己的手腕從張洛的手中抽了出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挽起袖子去地上的草藥。草藥太碎了,又被張洛踩碾過,怎麼撿都撿不完。她所幸跪伏下來,放下袖子去攏。
  
  張洛低頭看著楊婉的手。
  
  楊婉在他眼中,一直很矛盾。
  
  和所有詔獄的囚犯一樣,囚服裹身後,楊婉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渾身發抖的女囚。如今跪在地上藥材的模樣,也是和其他的宮人一樣的卑微無措。但不管她有多害怕,多恐懼,她仍然可以在言語上挾制住他,張洛甚至覺得,那不是言語上的挾制,是一種“氣節”對另外一種氣節的碾壓。
  
  至於他為什麼會把“氣節”這個詞用在一個女人身上,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來人,幫她撿”
  
  楊婉跪坐抬頭,“我不需要男人的憐憫。”
  
  “不要男人憐憫你靠什麼活著。”
  
  楊婉抿了抿唇,“靠我對你們的憐憫。”
  
  張洛對撿藥的校尉道:“把她拉起來。”
  
  楊婉被錦衣衛架起身,在力士面前,她就像一叢絨絨的藤蘿花,伶仃地掛在那兒,張洛抬起頭手,然而手指還沒觸碰到她的下巴,卻聽她道:“我不喜歡被人這樣觸碰。”
  
  張洛沉默了一陣,慢慢地垂下手。
  
  校尉把撿好的草藥呈給張洛,張洛接過,伸手遞到楊婉眼前,楊婉戒備地看著他,卻並沒有接下。
  
  張洛仰起下巴,低目看她道:“楊婉,我沒有你想得那般無恥。父親有負皇恩,理當判罪,清波館一案我不會報復你,你不服禮法管束,插手朝廷官政的罪,我也暫且記下。”
  
  他說著將手臂一抬,“藥拿回去,你好自為之。”
  
  金陽西垂,滿地長影。
  
  楊婉將藥抱回懷裡,半晌,才緩緩地把強頂在胸口的那一股氣,哽了出來。
  
  她攏緊衣衫,快步走到內東廠,鄧瑛卻並不在廠衙內,覃聞德告訴楊婉,明日常朝,陛下要臨奉天門,司禮監今日按例要大議,都主參議去了。
  
  大明自太祖皇帝起,日朝通常都是不停歇的,即便惡劣天氣,也很少免朝。只有遇到後妃、親郡王薨逝,例行“輟朝儀”一日到三日不等。但到了貞寧帝這一朝,卻逐漸懈怠起來。貞寧四年起,常朝基本上已經罷行,日常行政徹底交給了司禮監與內閣配合,只有遇到重大的朝政議題,貞寧帝才會登奉天門聽政。
  
  楊婉推算貞寧十四年的時間,最近的一場皇帝親臨的日常是正月二十三,也就是明日。
  
  貞寧帝王對國家財政的掌控是有執念的,年初通常大議財政,這是家國生路,一旦議得不好,對戶部和地方賦稅甚至邊防都是浩劫,再加上,今年是杭州試行“田畝新稅”的第一年,內閣年前就在養心殿陳過情,懇請貞寧帝臨門欽議。
  
  皇帝要親臨日朝,頭一晚司禮監幾乎人人都不得睡。
  
  鄧瑛久坐難起,索性立在書案前,彎腰翻看戶部的奏章。
  
  簷下化雪,雪水一梭一梭地砸在窗下,正堂內的炭火越燒越少,兩個小太監見鄧瑛畏寒,便偷偷將炭火盆子挪到了他的腳邊。
  
  “腿上又不好了嗎?”
  
  何怡賢從外面走進來,胡襄忙服侍他脫下斗篷。
  
  鄧瑛放下筆,“謝老祖宗關心,季節之交,總是會疼幾日。”
  
  何怡賢走到他面前道:“還能支撐?”
  
  “奴婢能。”
  
  “我看得養一養。”
  
  鄧瑛垂頭不言,何怡賢道:“彈劾你的摺子內閣已經寫出來了,明日朝上,便有人當朝誦奏。”
  
  鄧瑛握筆的手頓了頓。
  
  何怡賢續道:“知道起頭的人是誰嗎?”
  
  “不知。”
  
  “是你的老師。”
  
  鄧瑛慢慢握緊了手中的筆。
  
  何怡賢看著他的手指,平聲道:“你再對這些人好又怎麼樣,幾千畝的學田收著租子,你今年連一座二進的院子都沒買上,不知道,還以為主子多苛待你,我今兒把你的病和境況跟主子提了一嘴,主子有賞,叫你明日去領受。”
  
  鄧瑛抬起頭,“老祖宗什麼意思。”
  
  何怡賢“嘖”了一聲,“主子和我都還是疼你這個人。”
  
  第90章 山月浮屠(七) 她把自己偽裝成一座馥……
  
  鄧瑛聽完這句話,撩袍慢慢坐下。
  
  內閣選擇在明日於御門上奏彈劾他,而不是經由司禮監向皇帝呈奏,這一舉不給鄧瑛留餘地的同時,也沒有給內閣自己留退路。
  
  何怡賢示意胡襄搬了一張椅子放在鄧瑛對面,扶案坐下,一下子擋去鄧瑛面前一半的光,鄧瑛抬起頭朝何怡望去,“參朝官員的府邸,也有老祖宗的眼睛?”
  
  何怡賢擺了擺手,“你是東廠的督主,試問這京城當中,哪一家沒有你的眼睛。鄧瑛,你不是看不見,你是不想看,不想你的老師把你當成張洛一般的人物。”
  
  他說著長歎了一聲,拍了拍鄧瑛放在燈下的手背。
  
  “明日就要被彈劾了,如果我不提,你今晚是不是打算在這裡抄一晚上的檔,等著刑部明日來拿你。”
  
  鄧瑛將手收放到膝上,對何怡賢道:“老祖宗放心,即便奴婢下刑獄,也不會做損傷主子天威的事。”
  
  何怡賢道:“主子也知道你是懂事的人。”
  
  他說完放平了聲音,“受了那一刀,雖然虧損了身子,但好歹是真正的宮裡人,都在主子蔭蔽下過活,不管你有什麼心思,司禮監都不會對你見死不救。”
  
  鄧瑛垂下眼瞼,“奴婢卑微,不堪受此大恩。”
  
  何怡賢笑了一聲,“做了宮裡的奴婢,不管你想不想,咱們呐……都是榮辱一體。”
  
  他一面說一面低下頭看向鄧瑛的腳踝。“離明日奉天門聽政還有幾個時辰,回去歇著,好好地養養神,胡襄。”
  
  “是,老祖宗。”
  
  何怡賢指了指鄧瑛手下,“過來替他。”
  
  ——
  
  鄧瑛走回護城河邊的值房。
  
  房門是朝裡開著的,床邊的炭盆子裡炭火燒得很旺。桌上放著兩包草藥和一包堅果。堅果下面還壓著一塊用羊皮做的暖套。做得很醜,針腳完全不整齊,只是勉強將兩張羊皮合縫到了一起。
  
  楊婉靠坐在他的床上,人已經睡著了。
  
  她睡得很不安穩,下意識地抓著鄧瑛疊放在床邊的寢衣。
  
  鄧瑛小心將東西收好,脫下身上的官服,坐在楊婉身旁,將雙腳靠近炭盆。
  
  連日化雪,寒氣侵骨,牢獄中的舊傷一日比一日發作的厲害。
  
  雖然已經過去兩年,刑部大獄所經種種,尚歷歷在目。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想起他曾對楊婉說過的話。
  
  他告訴楊婉,這是鐐銬的痕跡,還有他腳腕上的傷,都很難消了,雖然他一直在聽楊婉的話,好好地吃藥,調理身子,但是效果並不大。他最初雖然不明白,他並沒有做過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卻要受這樣的責罰,但是,他現在想要接受這些責罰,繼續活下去。
  
  這些話,現在想來也是一樣的。
  
  唯一不同的是,他有了楊婉。
  
  他用一種在外人看來極其齷齪的方式,擁有了楊婉。
  
  可是他心裡明白,那其實是他對楊婉的交付。
  
  滅族,獲罪,腐刑……
  
  衣冠之下,每一局他都在輸。
  
  沒有人在意他的尊嚴,對他施加的刑罰理所當然,每一回都極盡羞辱的過程。
  
  但楊婉讓他贏,讓他體面而安心地做愛人之間的事。他不敢拒絕枷鎖,她就握著他的手,給他恰到好處的束縛。他恐懼裸露,她就准許他保有完整的衣冠,她把自己偽裝成一座馥鬱芬芳囚牢,並是為了折磨他,而是為了收容他的殘生,給他歸屬感和安全感。
  
  在楊婉身上,鄧瑛不敢看過去,也不敢想以後的這兩年終於慢慢過去。
  
  即便前面仍然晦暗不明,但身後有了這麼一個人,看著他在前面走,再坎坷的路,好像也變得沒那麼難走了。
  
  他伸手輕輕地挽好楊婉的耳發,起身半跪下來,閉上眼睛伏身吻了吻楊婉的唇。
  
  楊婉並沒有醒,只是伸了伸腿,輕輕地踢了踢了被子,鄧瑛起身拉起被她踢開的被褥,罩在她的額下,試圖把自己的寢衣從她手裡抽出來。誰知她卻反而越拽越緊。
  
  鄧瑛算了算時辰,離二更不過一個時辰。
  
  他索性不躺了,坐在楊婉身邊安靜地烤暖自己的手腳。
  
  背後的人呼吸平和,裹著他的被褥翻了個身,鄧瑛的寢衣也被她抱入了懷中。
  
  鄧瑛側頭看了一眼楊婉的背,透窗的葉影落在她的身上。
  
  臨朝之前,這麼見她一面真好,她一直在睡,什麼話都沒有說,但鄧瑛的內心卻被一點一點熨平了。
  
  ——
  
  料峭的早春寒風呼啦啦地刮過京城上空。
  
  二更剛過。在京的朝參官(1)都已經起了身,東西長安街上的各處府宅邸燈火連燃。
  
  這是貞寧十四年的第一個皇帝親臨的御門朝,且不是不問政的朝賀大朝,而是實打實的議政朝,各部科的官員們都沒打算放過皇帝。雖然天色尚早,寒風淩冽,但待漏(1)的官員們還是擠滿了朝房。
  
  端門上的直房內,內侍們給內閣的幾位近臣煮了驅寒茶。
  
  楊倫捏著茶盞的手指“咯吱”作響。
  
  “我不肯起頭,也不該讓老師起頭啊,他人已經病得起不來身了!”
  
  白玉陽站在他面前道:“這是父親的意思。”
  
  楊倫怔了怔。
  
  白玉陽道:“這也是為了保全戶部和我們一道聯名的官員,父親讓我告訴你,你不署名也是對的。開春後,杭州的田政還要過你的手,戶部如今不能亂。”
  
  楊倫聽完,喉中哽咽。
  
  “今日誰唱折(2)。”
  
  白玉陽道:“我們今日都不唱折,交給通政司的官員代讀,這也是閣老的意思。”
  
  楊倫點著頭站起身朝直房門前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彈劾鄧瑛之後,你們要奏啟三司嗎?”
  
  “自然。”
  
  白玉陽咳了一聲,“這個人不能放在內廷審,即便啟不了三司,那也得把他落到刑部。”
  
  楊倫還欲再問,端門上的內侍在外叩門道:“各位大人們,五鳳樓要鳴鐘了。”
  
  “知道了。”
  
  白玉陽應聲站起,對楊倫道:“入朝吧。”
  
  ——
  
  長鞭叩吻地面,一聲炸響之後,百官入朝。
  
  達奉天門丹墀前,寒風吹著滿朝衣冠獵獵作響,幾乎撕裂鐘鼓司的禮樂。
  
  錦衣衛力士撐五傘蓋、四團扇,從東西兩側登上丹墀,不久貞寧帝御駕登臨,丹墀下再次鳴鞭,鴻臚寺“唱”入班,左右文武兩班齊頭並進,浩蕩地步入御道。
  
  鄧瑛在文官的大班裡看見了楊倫,遇到旁有負責糾察儀態的御史,兩人都不敢有多餘的眼神,目光一撞,便各自避開。
  
  一拜三叩之禮後,鴻臚寺官員出班,對貞寧帝奏報入京謝恩、離京請辭的官員姓名。
  
  這一日風大,皇帝並沒有興致召見這些人,只命在午門外叩首。鴻臚寺的官員退奏後,何怡賢待貞寧帝詢邊關有無奏事,兵部尚書雖欲當面奏西北軍餉虧缺一事,但見通政司的司官已經舉了內閣的奏本,便沒有面奏,只將奏本交給隨堂,便退到了班內。
  
  通政司的官員見兵部退下,即“打掃”(3)了一聲。
  
  出班道:“陛下,內閣有本,著臣代為宣誦。”
  
  貞寧帝點了點頭。
  
  何怡賢即高聲道:“念——”
  
  司官撩袍跪地,展開奏本。
  
  鄧瑛的腳邊落下一抔飛燕的翅灰。
  
  他垂下眼睛,望向那抔翅灰。
  
  司官端正的聲音傳入耳中,字正腔圓,如高處落石,每一聲都扎扎實實地打在鄧瑛身上。
  
  “經查,滁山,湖澹二書院,共學田一千七百餘畝,皆為和崇四年太祖皇帝所賜。今具被司禮監太監鄧瑛私侵,兩年來所沒田糧谷米三萬斤,牛馬禽魚不可計數。致使杭州私學學怨頻生,滁山,湖澹二院無以為繼,此行亂地方學政於當下,大逆先帝仁道於天威之下……”
  
  整篇奏章並不長,通政司的司官抑揚頓挫,也只念了不到半盞茶的工夫。
  
  奏畢後,司官重回班列,丹墀下無人出聲,連一聲咳嗽也聽不見。
  
  貞寧帝道:“把奏章呈上來。”
  
  鄧瑛將奏摺呈上金台(4),滿朝文武的目光皆追著他上階的身影。
  
  貞寧帝抬手,接過奏章,側面對殿陛門楯間的大漢將軍道:“帶他下去。”
  
  帶刀的校尉應聲而出,將鄧瑛押下了金台。
  
  皇帝在御座上翻看奏疏,忽喚了一聲楊倫。
  
  “楊侍郎。”
  
  楊倫出班行跪,叩首應:“臣在。”
  
  貞寧帝抬起奏疏示向他,“你為何沒有與戶部眾臣聯名。”
  
  楊倫伏身道:“臣曾以‘秋闈在即’之名,阻清南方學田,今日事發,臣有不可避之嫌,是以不堪與內閣聯名,在此案查明之前,還請陛下,許臣於朝外待罪。”
  
  貞寧帝笑了一聲,“這是跟朕辭官。”
  
  楊倫叩首道:“臣不敢。”
  
  貞寧帝道:“此話不實,白閣老病重已不堪杭州之任,你此時要在朝外待罪,即罔顧己職,深負朕恩。”
  
  “是,臣知罪,臣失言,請陛下責罰。”
  
  貞寧帝又將白玉陽喚出班列。
  
  “白尚書,朕看這聯名書上也有你的名字,刑部部議過了嗎?要拿哪些人查問。”
  
  白玉陽道:“回陛下,刑部大獄中的傅百年,需重新提審,另外,杭州知府,以及解運司吏皆需解入刑部。”
  
  貞寧帝沉默了一陣,敲御座道:“多了。”
  
  作者有話要說:
  
  (1)朝參官:參與常朝的官員。
  
  (2)唱折:讀奏章(奏事之時不用口語,而是大聲朗讀奏章。通政司、鴻臚寺官員除了引導官員們奏事之外,有時還需要代讀奏疏,而為了達到“美觀瞻”的效果,一般選取該衙門中符合“美姿容”和“大音聲”標準的官員。)
  
  (3)打掃:每個官員在奏事之前,“皆預咳一聲”,此稱為“打掃”。這應該是為了打個招呼,意思是我要出班奏事了,避免兩個人同時出班造成尷尬。而一旦出現這種尷尬,通常由通政司或鴻臚寺官員負責引導。
  
  (4)金台:安放御座的地方。
  
  第91章 山月浮屠(八) 戴死罪、徒流辦事。……
  
  “多了”這兩個字輕飄飄地落在每一個人的頭頂上,卻硬生生地逼回了白玉陽後面的話。
  
  貞寧帝看向被人押下金台的鄧瑛,傾身問道:“廠獄中還有多少案未結。”
  
  鄧瑛跪答:“回陛下,還有十三案未結,其中四案是北鎮撫司移送,可在臣受審時反移回北鎮撫司。”
  
  貞寧帝道:“那餘下的九案呢。”
  
  校尉鬆開鄧瑛的手臂,由他伏身請罪,“臣愧對陛下。”
  
  貞寧帝看向白玉陽,“連杭州的解運使都要押解進京,那杭州的戶務官員豈不是要拿空了,這還如何為新稅行政啊?”
  
  他說著掃了一眼在站的戶部官員以及出班的白玉陽。
  
  白玉陽應忙道:“臣思慮不周,但私侵學田罪不容赦,還請陛下准臣等嚴查。”
  
  貞寧帝站起身,提聲壓住白玉陽的聲音。“朕什麼時候說不準你們查了?”
  
  “是,陛下聖明。”
  
  貞寧帝笑了一聲,“朕給你們個法子。”
  
  他說著走至金台邊沿,俯看眾臣。
  
  “胡藍(1)兩案之後,各科部官職懸空,太祖帝令罪官‘戴死罪、徒流辦事’。”
  
  此話一出,眾臣面面相覷,但礙於日朝的禮儀規範,不敢議論。
  
  胡案藍案,分別指的是太祖時期的胡惟庸案和藍玉案子,這個兩個案子前後殺了幾萬人,各科部的官員幾乎損了一半,政務羈押,各部一時無法正常運轉,於是,太祖帝命罪官‘戴死罪、徒流辦事’,很多已經判了死罪被關押在監獄裡的官員又被拎了出來,披枷帶鎖地在衙門辦公。等手頭的事了結以後,該送回關押仍送回關押,該殺的也一個不漏地拖到了菜市口。
  
  貞寧帝在這個時候援引這個先例,白玉陽等人皆措手不及。
  
  “朕的意思是,學田案刑部來審,你們可以提審鄧瑛,但罪名沒有審定之前,東緝事廠的事務仍由鄧瑛兼辦,杭州的戶務官員也是一樣,罪名議定之前,皆待罪辦事,眾卿可有異?”
  
  金台下無人敢應聲。
  
  貞寧帝自續道:“既無異,接著聽戶部的部議,把兵部將才呈上來的奏章也發還下去,著通政司念來聽。”
  
  ——
  
  這一日的常朝曠日持久,一直到正午時分才唱“散”。
  
  校尉將鄧瑛交給了刑部的差役,走五鳳樓的右掖門出去,楊倫從後面跟上來,喚了鄧瑛一聲。
  
  鄧瑛回過頭,兩人相見各自沉默。
  
  刑部的差役道:“楊大人,我們還得辦差,您……”
  
  “我與他說幾句話。”
  
  差役們應聲退了十步。
  
  鄧瑛轉過身對楊倫道:“你看懂陛下的意思了嗎?”
  
  楊倫點了點頭,“我懂了,陛下還是不肯動司禮監。”
  
  鄧瑛道:“如果你們不牽扯杭州那一批官員,我可以認學田的罪,將這件事情了結在我身上,但是現在看來,不牽扯杭州是不可能了,那些人走得都是司禮監的門路,你要提醒刑部,查這些的人,不能查得太乾淨。”
  
  楊倫捏拳歎了一聲,“他們不會聽我的,還有,一旦他們聽了我的,內閣在六部的信譽頃刻之間就會蕩盡。鄧瑛,我希望你明白,老師未必捨得親自寫彈劾你的摺子,但他身為內閣首輔,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內閣被東林人掛在城門上罵。”
  
  鄧瑛垂下眼,半晌方點了點頭。
  
  “我心裡明白,但是,你們要堤防司禮監的反戈。”
  
  楊倫喝道:“他們能怎麼樣,我和老師都是堂堂正正在朝為官的人。”
  
  “你們是,你們底下的人呢?族中的人呢?”
  
  他聲音一沉,“我曾經不也是堂堂正正在工部做官的人嗎?結果呢?也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
  
  楊倫望著鄧瑛的面容,一時啞然。
  
  鄧瑛歎了一聲,“楊子兮,幫我跟白玉陽求情,不要把我長時間地困在刑部大獄,我在外面,還能跟詔獄制衡一二,若司禮監反彈劾這次彈劾我的官員,你們內閣不至於完全被動。”
  
  楊倫道:“難道司禮監敢彈劾老師?”
  
  “白大人雖在病中,但這一本奏章是他起筆寫的,這就……”
  
  “該由我來寫的!”
  
  楊倫打斷鄧瑛,“我早該想到,我不寫就是逼老師寫。”
  
  鄧瑛輕道:“都一樣。”
  
  “能一樣嗎?我尚年輕,老師已經是古稀之人,如今又病重,經得起什麼折騰。”
  
  “楊子兮你冷靜一點,我掌東廠這麼久,三司我牽制不了,你們自己想辦法,但是只要是落在詔獄裡的案子,我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楊倫抬頭凝著鄧瑛的眼睛。“東廠是陛下拿來震懾我們的,你用來救我們,你自己怎麼辦?”
  
  鄧瑛笑了笑,“這是我的事。”
  
  楊倫喝道:“你是不是覺得你這樣做,就能逼著老師認可你。”
  
  “那你要我怎麼做?”
  
  鄧瑛迎風抬起頭,“老師認不認我,我早就沒有執念,但我不是一點知覺都沒有,你明明知道我心裡的想法,為什麼還要對我說這樣的話。”
  
  “我……”
  
  楊倫心裡有些後悔,低頭看向鄧瑛的手腕,岔開了將才的話題。
  
  “他們現在帶你去刑部,是要做什麼……”
  
  “戴死罪、徒流辦事,還能做什麼。”
  
  鄧瑛抬起手,“無所謂,只要不關著我,鎖就鎖吧。”
  
  “媽的。”
  
  楊低罵了一聲。
  
  鄧瑛朝他身後看了一眼,“不要露情緒。”
  
  楊倫壓低聲道:“你這樣怎麼在宮裡生活?難道又要累我妹妹?”
  
  鄧瑛聽他提起楊婉,垂眼沉默。
  
  楊倫咳了一聲,轉話道:“她最近買下了之前被張洛查封的清波館,館內的收益不能入宮,暫由我的妻子代掌,你幫我問問她,她需不需要,若是需要你就替帶進去。”
  
  鄧瑛笑笑,“你這就是多此一問,她在承乾宮,衣食都是最好的。”
  
  楊倫喝道:“那你呢!身子不要了?她還要照顧小殿下,怎麼得空天天照顧一個帶著鐐銬的人?你拿錢去給哪些閹童,讓他們照顧你的起居,不准累我妹妹一個,否則我下回見到你,一定揍你。”
  
  一大片風從二人身旁吹過,吹起二人身上厚重的官服。
  
  兩個人同時想起了楊婉的面容,一道沉默了下來。
  
  良久,鄧瑛才輕聲道:“子兮,我在廣濟寺的那一間房子是留給楊婉的,我知道,我現在這個處境,必會被刑部抄家,要保住它很難,但我還是希望你幫我想想辦法。”
  
  楊倫聽完這句話,心中忽然猛地一抽。
  
  他平時並不算一個在情愛一事多敏感的人,可是聽到鄧瑛要給楊婉宅子,他卻如同被冷水澆頭,心頭猛得生出一陣惡寒,不自覺地捏著袖子,牙齒齟齬,“你們到底怎麼了,你為什麼要給她宅子。”
  
  鄧瑛咳了兩聲,“我沒有別的留給她。”
  
  “我問你為什麼無緣無故要留東西給她?”
  
  鄧瑛沉默地看著地面。
  
  楊倫脖子上的經脈逐漸暴起,握拳朝鄧瑛逼近幾步,“鄧符靈!我在問你為什麼要無緣無故地給她宅子!”
  
  鄧瑛仍然沒有說話。
  
  這種沉默令楊倫渾身顫抖,他偏頭看的著鄧瑛,喉嚨裡逼出來的聲音很是尖銳,“你到底做了什麼,你忘了你兩年前對我發的誓了嗎!”
  
  “子兮,我……”
  
  鄧瑛一個“我”字還沒完全說出口,臉上就狠狠地挨了楊倫一拳。
  
  這一拳楊倫使了八分的力氣,鄧瑛幾乎站不住。
  
  十步之外的差役看到這個場景連忙上前來將鄧瑛架起,對面又有門上當值的內侍上前,幫著拉開楊倫。
  
  “楊大人,鄧督主,這是在鼓樓下面,二位不得失儀啊。”
  
  楊倫雖然被人拽著,但眼中卻如有火燒,他甩開內侍走到鄧瑛面前,切齒道:“別的事情我都可以原諒你,但是鄧符靈,那是我的親妹妹,你怎麼敢……”
  
  鄧瑛抬手摁了摁面上的傷,“我一生都無法償還。”
  
  楊倫聽完鄧瑛這句話,不由閉上眼睛,指節捏得發白。
  
  喉如吞炭,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轉身便往掖門走,走出掖門,便在寒風裡又硬生生地給了自己一個巴掌。
  
  差役待楊倫走遠,才問道:“鄧督主,您沒事吧。”
  
  鄧瑛搖了搖頭,“沒事,走吧。”
  
  ——
  
  護城河邊的值房內,楊婉醒來的時候,日已漸西。
  
  她忙返身坐起來揉了揉頭髮。李魚端著水進來,放在門口,探了個頭在門口看她。
  
  “你總算睡醒了。”
  
  楊婉穿鞋下床,“你進來吧。”
  
  李魚這才推門進來,“你是不是病了。”
  
  “啊?”
  
  楊婉攏著頭髮站起,“怎麼這麼問?”
  
  李魚道:“我看鄧瑛病的時候,也這樣睡,什麼都不吃。”
  
  楊婉看了看外面,“御門朝結束了嗎?”
  
  李魚點頭,“結束了一會兒了。”
  
  “鄧瑛呢,怎麼還沒回來。”
  
  李魚歎了一口氣,“他被刑部帶走了。”
  
  “什麼?”
  
  李魚見她要起身,忙攔住道:“你你……你先別慌,我問了我乾爹,沒說要關他,他一會兒就會回來。”
  
  楊婉皺眉,轉身問道:“不關什麼意思。”
  
  李魚抓了抓腦袋,“我也沒聽明白,楊婉,你知道什麼是‘戴死罪、徒流辦事’嗎?”
  
  楊婉聞話肩頭一松。
  
  李魚差異道:“說話啊。”
  
  “哦……那是指官員在定罪之前,以待罪之身處理公務。”
  
  李魚點著頭,“哦……難怪還能回來。欸,楊婉你去哪兒?”
  
  “去接他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1)胡案:胡惟庸案。
  
  藍案:藍玉案。
  
  第92章 山月浮屠(九) 鄧瑛你一點都不聽話。……
  
  這日刮了整整一日的風,日暮時太陽卻在牆上露出了頭,溫熱的夕陽餘暉烘著楊婉的背。
  
  楊婉在東華門上看到鄧瑛時,他還在與覃聞德說話。
  
  他的手腕和腳腕都被鎖上了刑具,行走不便,時不時地便要停幾步,覃聞德幾次試圖扶他,他都擺手推遲。
  
  “你遣人下一趟杭州。”
  
  “這個時候下揚州查什麼呢。”
  
  鄧瑛小心地避開地上的一塊的石頭,“查楊家在杭州棉布生意,不論是什麼問題,都先不要拿人。查了回報我,如果那時我在刑部大獄,就直呈報楊倫。”
  
  覃聞德道:“如果杭州地方也在查楊家,我們該如何。”
  
  鄧瑛輕輕捏住自己的一隻手腕,“那你們就反查杭州知府,記著,不要從私田私鹽這些財罪上入手,只查他的政績,迫他停手便止住。”
  
  覃聞德應了一聲“是。”又看向鄧瑛的手腕。
  
  “督主,您這樣屬下們看著心裡難受,恨不得去掀了他刑部大堂。”
  
  鄧瑛垂下手,“我仰仗你們做事,你們萬不能逞一時意氣。”
  
  覃聞德喪道:“屬下明白。但您如今這樣,如何起居行走呢。”
  
  這話他一個爺們問出來,他自己尷尬,鄧瑛也沒有回答。
  
  “有我啊。”
  
  覃聞德聞聲抬起頭,見楊婉一個人,正笑著站在他面前。
  
  “婉姑娘……”
  
  “放心把你們督主交給我吧,保證不讓他餓著冷著。”
  
  鄧瑛看見楊婉,下意識地拉了拉衣袖,試圖遮住手腕上的刑具,面色有些靦腆。
  
  楊婉沒有去看那些令鄧瑛尷尬的東西,抬頭望著他的面容問道:“怎麼這麼久才回來。”
  
  “填鞫讞的冊子填得久了一些。”
  
  他說著,側身喚道:“覃聞德。”
  
  “屬下在。”
  
  “你先去吧。”
  
  “是。”
  
  楊婉站在鄧瑛身後,探了個腦袋看著被鄧瑛攆走後一步三回頭的覃聞德道:“你帶這些人帶得真好,能在各地扎扎實實地做事,人卻和和氣氣的,看著一點都不嚇人。”
  
  她說完直起身,這才低頭看向他手上的刑具,“難得的是,他們還真心關心你。”
  
  鄧瑛捏著袖口,又把手腕往裡縮了縮。
  
  楊婉一把捉住他的手,“別藏了,回都回來了,你總要讓我知道,怎麼照顧手腳不方便的人吧。”
  
  鄧瑛看著楊婉低垂的眼睛,輕聲道:“我這樣和從前也沒什麼不一樣,我可以照顧自己的起居。婉婉,你不要在意。”
  
  “嗯。”
  
  楊婉吸了吸鼻子,“你不在意,我也不在意。”
  
  她說著,輕握住鄧瑛的手,目光一柔,“鄧瑛,我來之前,其實心裡還挺難受的,但我將才看著你與覃聞德說話的樣子,我又覺得是我自己太淺薄了。”
  
  她一面說,一面挽起風吹亂的耳發,“這些東西算什麼呢,不過就是一堆用來規訓人的鐵,可即便你戴著它,你還是能做你想到做的事,鄧小瑛。”
  
  楊婉抬起頭,沖著他露了一個笑,“你真厲害。”
  
  鄧瑛聽她說完這一番話,這才試探著抬起手。
  
  鐐銬的鐵鍊從他的衣袖裡滑落出來,貼著他的手臂垂下,他用另外一隻手小心地摁住,以免磕碰到楊婉,探出的手輕輕地撫上楊婉的臉頰,楊婉這才看見,他面上有一塊腫傷。
  
  “哥哥打的?”
  
  “你怎麼知道。”
  
  “因為他就是幹這種事的人。你別氣,我下次把他糾到你面前,摁著讓你打回來。”
  
  鄧瑛聽完笑出了聲。
  
  楊婉抿了抿唇,輕聲續道:“鄧瑛,我不是開玩笑的,他已經欠你欠得下輩子都快還不清了,但你看在我的份上,少給他算一些。”
  
  鄧瑛摸著楊婉的鬢髮,笑應了一聲,“好。”
  
  楊婉這才笑開,“我們慢慢走回去吧。”
  
  “嗯。”
  
  ——
  
  楊婉陪著鄧瑛慢慢地往護城河邊走,一路上鄧瑛簡單地將今日御門朝上的事情對楊婉說了一遍。楊婉下意識地抱起了手臂,“陛下讓你待罪辦差,是在留時間和餘地給司禮監做反應。”
  
  “是。”
  
  “所以,你讓東廠去杭州查我家的棉布產業,是怕司禮監利用杭州地方上官員來反彈劾哥哥?”
  
  鄧瑛的步子越走越慢,聲音卻很清晰。
  
  “戶部和內閣,都在竭盡全力保楊倫,我能做得不多,能幫一把是一把吧。子兮畢竟年輕,且他是直性子,在官場上交往的人並不算多,只要遮蓋住族中人紕漏,司禮監就動不了他,但是……”
  
  楊婉接下鄧瑛的話。
  
  “白閣老那裡就難了是嗎?”
  
  鄧瑛點了點頭。
  
  “老師在朝為官已近五十年,翰林有一半的人都是他的門生,如今在各部任上的人,仍數以百計,如果司禮監若在這些人身上尋出罪名,老師必要擔主罪。”
  
  楊婉道:“那你想好怎麼辦了嗎?”
  
  鄧瑛站住腳步,“東廠獄。”
  
  他說著低下頭,“我會提請陛下,親鞫老師。”
  
  楊婉在鄧瑛身邊回想起了貞寧十四年春天的史實。
  
  白煥因禮部右侍郎的貪腐案被牽連下東廠獄,《明史》上對白煥下獄的評述和後來的研究基本上沒有出入,都認為這是鄧瑛對白煥彈劾他的報復。然而事實上,卻是窮途末路上的學生,拼著最後一絲餘力去救自己的老師。
  
  楊婉後來翻開自己的筆記時,一直沒有辦法,提筆寫這一段。
  
  鄧瑛待罪辦事的這一段時間,楊婉親眼見到了,刑具對他的羞辱和折磨。
  
  那一雙鐐銬鎖死了他的手腳,他便不能再更衣沐浴,這對一個受過腐刑的人來說,極其難受。但他每日都會燒好水,關上直房的門,仔細地擦洗身子。楊婉白日裡很少能見到鄧瑛。他事務很多,不是在內東廠,便是在刑部受審,幾日下來,便虧損了腸胃,司禮監送來的飯食,他漸漸有些吃不下去,楊婉只好給他煮面。
  
  他腳腕上的淤傷越來越嚴重,為了不讓楊婉看見,他總是扯長褲腿來遮掩。但楊婉還是在他泡腳的時候,看到了那幾乎破皮的傷處。”
  
  楊婉蹲下身,幫他將鐐銬的鐵鍊從盆中撈出來。
  
  鄧瑛卻一下子將腳從盆中提了出來,盆裡的藥水濺到了楊婉臉上,鄧瑛慌忙用自己的衣袖去替她擦拭。
  
  “對不起婉婉……”
  
  楊婉撇開鄧瑛的手,指著水盆道:“快點,腳放進來,一堆藥就煮了這麼一點水,將才讓你搞沒了一半。”
  
  她說著挽起自己的袖子,將水盆往床邊推了推,抬頭皺眉道:“快點。”
  
  鄧瑛聽話地將雙腳從新放入盆中。
  
  楊婉小心地撩起鐵鍊,“我又沒有別的意思,這東西太冰了,泡在裡面水一會兒就冷了。”
  
  鄧瑛看著楊婉半懸起的手臂,想對她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正如楊婉所說,他並不太在乎貞寧帝和刑部怎麼對待他。
  
  但是他不希望陪伴著他的楊婉,與他一起承受這些刑具帶來的羞辱。
  
  為了讓他好受些,她觸碰到髒汙的水,就這麼一會兒,便足以令鄧瑛心碎。
  
  “鄧瑛你能不能坐好。”
  
  察覺到他不安的楊婉,提溜著鐵鍊抬起頭。
  
  鄧瑛無措地看著楊婉點頭,“我坐好。”
  
  楊婉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看向他的腳腕道:“一會兒,試試我給你做的那個套子吧。”
  
  “什麼?”
  
  “就之前我用羊皮縫的那個,我那會兒做的時候,還沒想到你會這樣,如今剛好拿來用,欸,我不是給你了嗎,你收哪兒了。”
  
  “在我的衣櫃裡。”
  
  楊婉起身打開鄧瑛的衣櫃,裡面的衣衫疊得整整齊齊,迎面撲來皂角的氣息。
  
  “哪兒呢。”
  
  鄧瑛抬手指給她看道:“下面的盒子裡。”
  
  楊婉蹲下身,打開鄧瑛說的盒子,見那裡面除了自己做的羊皮套子之外,還有她第一次送給鄧瑛遮腳腕的芙蓉花絹,乾乾淨淨地疊放盒中。
  
  “給你的東西你都不用。”
  
  “我想收著。”
  
  楊婉將羊皮套拿出來,走到鄧瑛面前,“不准收著,拿出來用,以後我還能給你做很多的東西,不是說好了嗎?咱們老了以後,要去你那個外宅上住,到時候你大明手工一絕,我也是大明針織工藝一絕。”
  
  她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聲,挽著耳發道:“水涼了嗎?”
  
  “嗯。”
  
  “那你把腳起來,踩床沿上,我幫你套上去。”
  
  “不用了婉婉,太髒了。”
  
  楊婉坐到鄧瑛身邊,“鄧小瑛我將才的話白說了嗎?你聽不聽話的。”
  
  鄧瑛忙道:“沒白說。”
  
  楊婉朝著床邊抬了抬下巴,“那你把腳拿過來。”
  
  鄧瑛只得抬起雙腳,自己拉起褲腿。
  
  楊婉低下頭,小心地將羊皮套塞進鐐銬中,又從另一面輕輕地勾拉出來。
  
  鄧瑛抿著唇一聲不吭。
  
  楊婉道:“等今年夏天過了就好了。”
  
  鄧瑛脫口道:“那麼久嗎?”
  
  楊婉的手頓了頓,輕道:“別怕,有我呢。”
  
  她說完,幫他蓋上毯子,“你什麼時候去刑部。”
  
  “午時。”
  
  楊婉點了點頭,“那你還能睡一會兒。”
  
  說著便站起了身。
  
  “婉婉……”
  
  “做什麼?”
  
  “哦……”
  
  鄧瑛將身子往毯子裡縮了縮,“沒什麼。”
  
  楊婉回頭沖他笑了笑,“你放心,我這會兒不走,我去寫一會兒東西,你睡吧,午時我叫你。”
  
  第93章 山月浮屠(十) 披一件寒衣,喊一聲“……
  
  鄧瑛靠在床上看著伏案的楊婉。
  
  自從買下清波館以後,楊婉閒暇時一直在寫那本冊子,但她明顯比從前要寫得艱難一些。總是寫了撕,撕了又寫。她不願意跟鄧瑛講她究竟在寫什麼,鄧瑛也就不問她。但鄧瑛很喜歡看她奮筆疾書的樣子。
  
  心無旁騖,全神貫注,只偶爾端起茶盞喝一口茶,架著筆托腮想一會兒,想好了便又再寫。
  
  她和其他識字的女子都不一樣,她不寫詩文,不愛纖細淫巧的字韻,握筆的姿勢也沒有閨房裡的講究,確切地說,她好像並不是很會握筆,無名指總是抵不穩筆桿,立寫時,也不知道該怎麼扼袖。但正因為是這樣,她一提筆便好像有一種提刀的力度。
  
  雖如此,楊婉卻很想把自己的字練得好一些。
  
  但她不想學鄧瑛的字體,反而開始試著臨摹易琅的字。
  
  易琅在歷史是一個很有書法造詣的皇帝,貞寧十四年時,他的字雖然還沒有成型,但已兼有“三宋”之風。楊婉讓易琅教她寫字,易琅教楊婉的時候,卻總是糾不回楊婉握筆的方法。
  
  “姨母,你就像沒學過寫字一樣。”
  
  楊婉不知道該怎麼答,只得尷尬地笑笑。
  
  易琅掰著楊婉的無名指,嘟囔道:“你為什麼不讓鄧廠臣教你寫字啊。”
  
  “怎麼,殿下嫌姨母笨啊。”
  
  易琅摁住紙張的邊沿,“不是,我的字其實沒有鄧廠臣寫得好。”
  
  楊婉放下筆,命人把甜湯端進來給易琅吃,一面道:“他現在,手不是很方便。”
  
  易琅抬頭問道:“他怎麼了。”
  
  楊婉搖了搖頭,“也沒怎麼,就是手腳被磨破了。”
  
  “因為父皇讓他‘待罪辦事嗎’?”
  
  楊婉點了點頭,將甜湯端到易琅手邊,“吃吧,將才不是說餓了嗎?”
  
  易琅端起甜湯又放下,“姨母,喝了這個,晚上能不能不服降春燥的藥啊。”
  
  “每日殿下都說這話,姨母做不了主的,少進一碗,御藥房都要記檔子,你不想皇后娘娘過問的時候,姨母受罰吧。”
  
  “哦……”
  
  楊婉看著他失落的樣子,不禁笑了一聲,托著下巴道:“殿下有藥不願意吃,姨母想討藥又討不來。”
  
  說著挽起袖子去洗筆。
  
  易琅上前拉住她的衣袖道:“姨母你不學了。”
  
  “嗯,明日再學吧,姨母想讓你先吃甜湯,不然一會兒藥端來了,殿下就喝不下去了。”
  
  “我知道把藥喝完。”
  
  他說著端起甜湯,遲疑了一下,又問楊婉道:“姨母,你要給鄧廠臣討藥嗎?”
  
  “嗯。”
  
  “為什麼討不來啊。”
  
  楊婉仰起頭歎了一口氣,“因為彭御醫去了成王府照顧成王的病去了,別的御醫姨母都不大熟,開不了口。”
  
  她說著,蹲下幫易琅理好袖口,繼續說道:“殿下應該知道,是陛下讓他待罪辦事的,他手腳上那些傷,沒有賜藥,明面兒上是不能治的。”
  
  易琅沉默了一陣,忽然道:“我能讓他治。”
  
  楊婉的手一頓。
  
  易琅拉起楊婉的手道:“姨母,你明日讓廠臣過來,我賜藥給他。”
  
  楊婉低頭望著易琅的面龐,一時說不出話來。
  
  “姨母你怎麼了。”
  
  “沒有。”
  
  她輕咳了一聲,“姨母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易琅笑了笑,“姨母你不用謝我,我之前對他過於殘酷,傷了姨母的心,如今,我想讓姨母你高興一些。而且他講《貞觀政要》裡的《惻隱》篇講得很好,我還想聽他講下一卷。”
  
  楊婉聽他說完,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
  
  “殿下以後,願意對他仁慈一些嗎?”
  
  易琅點頭,“他與我說過,‘刑罰殘酷,行用慎之。’我有記在心裡,只要他遵禮,守法度,我會對他仁慈。”
  
  楊婉聽完這一番話,心臟像被炭火遠遠地烘烤都一樣,起了一絲抓不住的暖意。
  
  張琮倒臺之後,歷史的細枝末節似乎都在改變,人心有了縫隙,開始生長出善意的縫中花。但歷史唯物主義告訴楊婉,即便具體的歷史會改變,但王朝的宿命不會改變。就好像人心中的情感會改變,但人心中的觀念不會改變一樣。
  
  然而,人心中的情感重要嗎?
  
  對於歷史研究來講,確實一點都不重要。
  
  因為它太容易改變,一點也不穩定,並沒有歸納總結的餘地和價值。
  
  可是,對於活在貞寧十四年的楊婉來說,那是她喜怒哀樂的根源,也是她真實活著的印證。
  
  那些與她關聯的人——易琅,寧妃,楊倫,張洛,白煥……
  
  這些人心中逐漸復甦的悲憫,給予鄧瑛的善意,分明映襯著她二十一世紀的人生。
  
  《鄧瑛傳》出版以後,究竟有沒有人為鄧瑛這個人流淚,楊婉已經看不見了。但是那並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此時的人心。這些人在乾冷的政治氛圍之中,准許楊婉為鄧瑛說出那句“不服。”而封建時代之後,那個寫《鄧瑛傳》的楊婉,不也正是在乾冷的史學氛圍中,為那個一直跪在寒雪地裡罪人,披一件寒衣,喊一聲“不服”嗎?
  
  既然如此,還怕什麼。
  
  鄧瑛一直都是鄧瑛。
  
  而楊婉也從來沒有改變過。
  
  **
  
  貞寧十四年一月初,學田案尚未審結,大明官場上卻發生了另外一件事。
  
  浙江巡鹽御使上本參禮部侍郎梁為本與倭寇勾結,開辦私鹽廠,當地鹽蜀提舉司幾次每次派去徵稅的人,不是被殺了,就是被打得皮開肉綻地放回來。
  
  梁為本是貞寧二年的進士,白煥的學生,如今身上的官職,也是白煥通過內閣,向貞寧帝薦的。
  
  梁為本剛剛被下刑部大獄,戶科便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給事中,上本參當朝首輔白煥收受梁為本的賄賂,賣官鬻爵,視大明吏政為待價之市。
  
  六科和督察院本來就是打筆頭仗的,很多參奏的摺子,貞寧帝不願意回,就擱置留中,他們也都習慣了。然而這個戶科的給事中,卻在三日之間一連上了五本摺子。
  
  內閣因此惶恐,白玉陽在刑部大堂中也心神不定。
  
  鄧瑛不得已,開口喚了他一聲。
  
  “白尚書。”
  
  白玉陽這才想起,鄧瑛還在受審,拍案掩飾道:“住口,本官問你話了嗎?”
  
  鄧瑛忍不住咳了幾聲,沒有再出聲。
  
  坐在一旁的楊倫卻站起身,隨手拖過一張凳子,放到鄧瑛身後。
  
  鄧瑛有些吃驚地回過頭,壓低聲音問他,“楊子兮你做什麼?”
  
  楊倫壓根沒想避開白玉陽,比白玉陽將才的聲音還大:“做什麼,你還站得住嗎?坐下”
  
  鄧瑛看了一眼白玉陽,往旁邊讓了一步,“公堂上呢。”
  
  “什麼公堂,今兒擺堂案了嗎?”
  
  楊倫說著掃向白玉陽,“審案的人,自己都審不下去了。”
  
  白玉陽聞話喝道:“楊倫,即便沒有擺堂案,那也是鞫問,你這般無禮……”
  
  “你要治罪嗎?”
  
  楊倫一把將鄧瑛摁來坐下,鄧瑛試圖站起來,卻被楊倫反手摁死。
  
  “楊侍郎,鬆手。”
  
  楊倫白了鄧瑛一眼,“你給我坐好。”
  
  說著抬起頭對白玉陽道:“他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又沒有定罪,憑什麼不能在堂上坐著。他願意對我們謙卑是他的事,我們內閣如今如此被動,若還一味地折磨他,誰能替老師在御前斡旋。”
  
  白玉陽聽完這句話,不可思議地看向楊倫,高聲喝道:“楊倫,你今日是來刑部協同鞫問其罪,怎可在堂上說出與此人同流合污的話來。”
  
  楊倫鬆開鄧瑛的肩膀,冷笑一聲道:“你自己都慌了,還鞫問個什麼。”
  
  鄧瑛站起身走到二人中間,向二人壓手道:“那五道摺子,陛下尚留中未發,餘地還是有的,只是這個案子,一定無法落到三司,如果歸到北鎮撫司去,後面就難了。”
  
  白玉陽道,“今日行鞫,你當真要讓這些話記錄在案嗎?”
  
  楊倫一把抽走錄案人手中的供錄,隨手撕了。
  
  “這就不算鞫問了,鄧符靈你接著說。”
  
  鄧瑛見白玉陽被楊倫氣得渾身發抖,便拱手向他行了一個禮,鐐銬與手腕摩擦,他不自覺地抿了一下唇。
  
  “白尚書,恕我冒昧,梁為本的案子是實案,閣老的案子,就算不是實案,最後也會被司禮監做成實案。而且,此處有一個關鍵,就是梁為本通的是倭寇,這個罪名一旦牽到白閣老身上,後果不堪設想。”
  
  “那又如何?你以為你對我說了這些,你侵吞學田的罪,刑部就不定給你了嗎?”
  
  鄧瑛抬起頭,“我沒這樣說,我私吞學田的罪行,我會認,但我希望白大人可以替我拖延一陣。”
  
  他說完,撩袍跪下。
  
  “一個月就好,請大人成全。”
  
  白玉陽低頭看向鄧瑛。“你要做什麼。”
  
  “我想救老師。”
  
  “你能怎麼救。”
  
  鄧瑛抬起頭,“此案歸東廠,由我來查,我替老師洗罪”
  
  白玉陽沉默不言。
  
  楊倫提聲道:“白尚書,你我如今都沒有辦法,你給他一個月又何妨。”
  
  白玉陽道:“這不是一個月的問題,是我們該不該信這個閹奴的問題。”
  
  楊倫聽到“閹奴”兩個字,一把將鄧瑛拽了起來,拎起他手臂下的鐵鍊,
  
  “你以為他為什麼人不人鬼不鬼地做東廠的人?張展春死在牢裡,天下最痛的是誰,還不是他這個當學生的。如今我們的老師出事,你居然還在想該不該信他?”
  
  第94章 江風寒露(一) 楊大牛多可愛啊。……
  
  楊倫把心裡的話吼了出來,走出刑部衙門,人跟著就神清氣爽起來。
  
  也不管鄧瑛在後面走得慢,自己大步往前跨,一邊走一邊說:“下次你來刑部,不用填那什麼鞫讞的冊子了,我看你在那上面瞎編的都是些什麼啊。”
  
  鄧瑛道:“我不是瞎編的,那是呈罪文。”
  
  “瞎編就是瞎編,呈什麼罪?”
  
  鄧瑛忍不住笑道:“楊子兮你是幫我還是害我。”
  
  楊倫回過頭道:“我是看在我妹妹的份上,想讓你好過一點。”
  
  “那也不用把白尚書氣成那樣吧。”
  
  楊倫抬手一擺:“官場上處了這麼多年了,白玉陽那人我是知道的,我這人他也知道,他跟我氣過了就算了,你別想那麼多。”
  
  鄧瑛笑著點了點頭,轉身朝廠衛的車馬走去。
  
  兩人在東安門前下了車。
  
  楊倫看見立在門下的楊婉,連內閣的牙牌都不掏了,轉身就要走。
  
  “哥哥你做什麼。”
  
  楊倫站住腳步,硬著頭皮回過頭去,楊婉還沒開口,他就珠連炮似地沖著楊婉說了一通。
  
  “我告訴你楊婉,我那天就打了他一拳,也沒使勁兒,而且是他該打,你今天敢說我一句,我立即給陛下寫條子,明日就把他關到刑部去。”
  
  楊婉聽了這話,愣了半天才笑出聲。
  
  “我沒想說你。”
  
  “哈?”
  
  楊倫頓時尷尬了。
  
  楊婉卻一把摁住了楊倫的胳膊,“我要讓鄧瑛打回來。”
  
  說著便對鄧瑛道:“鄧小瑛快過來打他。”
  
  鄧瑛站在風口上,看著楊倫狼狽的模樣道:“婉婉,我毆打朝廷命官,是要被判罪的。”
  
  楊倫被楊婉擰著胳膊,卻一動也不敢動,“楊婉,我是你哥,你不至於吧。”
  
  楊婉這才鬆開楊倫的胳膊,“誰讓你對他動手的,小殿下的性子最近都好了很多,就你還跟頭大牛似的,橫衝直撞。”
  
  楊倫的臉一下子紅了,“你叫我什麼。”
  
  “楊大牛啊。”
  
  楊倫忍無可忍,朝楊婉跨了一步道:“你再說一遍。”
  
  楊婉笑道:“楊大牛多可愛啊,是吧,鄧小瑛。”
  
  她說完還沖著楊倫比了兩隻牛角。
  
  “你……”
  
  楊倫哽著脖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鄧瑛道:“是我的過錯,你們別鬧了。”
  
  楊倫沖則鄧瑛發火的道:“我會跟她鬧。我有這空嗎?”
  
  他一面說一面梗著脖子頭也不回地朝會極門走。
  
  楊婉看著楊倫的背影,笑得停不下來。
  
  鄧瑛道:“也就婉婉你敢這麼說他。”
  
  楊婉自顧自地笑道:“他這個人到沒有我想的那麼古板。”
  
  說完又看向鄧瑛說道:“你今日要在司禮監當值嗎?”
  
  “嗯。”
  
  “那你下了值來承乾宮吧,我讓合玉把側門給你留著。”
  
  鄧瑛沒有應聲,楊婉又添道:“放心,是殿下想見你。而且,我有一個法子,也許可以幫到你和白閣老,你晚些過來,我仔細與你說。”
  
  ——
  
  是夜,承乾宮的側門旁果然點著一盞風燈。
  
  合玉立在門前,見鄧瑛行走不便,便要上前來扶他,鄧瑛抬手推遲,自己踏上門階。
  
  合玉輕聲道:“羅御醫在裡面替殿下診脈,婉姑姑也在裡面,奴婢引督主進去。”
  
  鄧瑛道:“我在外面候一會兒吧。”
  
  話音剛落,後殿的正門忽然被打開。
  
  鄧瑛抬起頭,見易琅獨自一個人站在門前。
  
  鄧瑛伏身行禮,手腳上的鐐銬隨著他的動作堆疊在地,發出一陣令鄧瑛有些尷尬的響聲。
  
  易琅受下他的禮,平聲道:“你起身進來。”
  
  鄧瑛直身道:“奴婢候著,侍奉殿下書房。”
  
  易琅道:“我今日不讀書。”
  
  說完轉過身對裡面道:“姨母,他不進來。”
  
  楊婉一面擦手一面走出來,對著鄧瑛笑道:“殿下的話你都敢不聽了。”
  
  她說著向鄧瑛伸出一隻手,“來。”
  
  鄧瑛並不敢伸手,反而朝易琅看去。
  
  易琅站在門前什麼也沒說。
  
  楊婉見鄧瑛不動,索性托著他的胳膊,將他硬扶了起來。
  
  殿內燒著四盆炭,暖得人臉上發燙。御藥房的羅御醫立在地罩前,向易琅拱手行禮。
  
  易琅背著手走進明間,轉身指向鄧瑛道:“看看他的傷。”
  
  鄧瑛一怔,“殿下……”
  
  易琅又指向他身後的凳子道:“坐那兒。”
  
  說完便不再出聲,坐在鄧瑛對面的椅子上,低頭看著鄧瑛鄧瑛身上的刑具。
  
  羅御醫淨過手,走到鄧瑛身邊道:“鄧廠督,下官替您看看。”
  
  鄧瑛仍然在回避,“大人,這不可。”
  
  羅御醫道:“既然是殿下賜藥,就沒有什麼不可的,您這些刑具已經戴著有一段時間了,傷處不上藥清理,再傷到筋骨,損到您的根本,那就連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了。”
  
  楊婉在旁道:“坐吧鄧瑛,沒事。”
  
  鄧瑛仍然在看易琅的神情。
  
  易琅忽然開口道:“鄧廠臣,是我要給你賜藥,不是姨母求我的。《惻隱》篇我沒有白讀,唐太宗可在軍士的病床前賜藥,我今日亦仿先聖,你再不坐,就是違逆了。”
  
  楊婉看著易琅彎眉一笑,回頭扶著鄧瑛坐下。
  
  羅御醫挽起鄧瑛的衣袖,露出他的手臂,托著鄧瑛的手臂對楊婉道:“婉姑娘,替下官托著廠督的手。說著,回身從藥箱裡取出一根銀針,用火苗輕舔了一下,蹲下身道:“鄧廠督,可能會有一點疼,廠督忍一下。
  
  鄧瑛點了點頭,“沒事,有勞大人。”
  
  鄧瑛手腕上的傷已經有破皮之處,血與鐐銬沾染,結出的血痂便粘黏在了鐐銬上。羅御醫用銀針挑開血痂,鄧瑛的肩膀忍不住一顫。
  
  羅御醫忙頓了頓,抬頭道:“還是很疼吧。”
  
  鄧瑛沒有出聲。
  
  羅御醫道:“聽說,當年周叢山死的時候,手腕上的肉都沾在這刑具上,即便是解了,也取不下來,他的家人不得已,只能把那一圈的肉,拿刀全部剮了。”
  
  易琅聽了這話,不禁站起身,走到羅御醫身旁,低頭朝鄧瑛的手腕看去。
  
  “羅御醫。”
  
  “臣在。”
  
  “他如果一直這樣,是不是也會像周叢山一樣。”
  
  羅御醫道:“殿下仁慈,若時不時地清理創處,便會好些。”
  
  “哦。”
  
  易琅有些失神。
  
  他不說話,羅御醫也不敢繼續。
  
  楊婉不得已喚了他一聲。
  
  易琅這才回過神來,對御醫道:“羅御醫你繼續。”
  
  鄧瑛低頭道:“請殿下不要看。”
  
  楊婉也抽出一隻手,示意他過來,“殿下,到姨母這來。”
  
  易琅卻沒有動,反而命合玉移近燈火,“我想看一看,我以前沒有看過,不知道會這樣。”
  
  他說完抬起頭看向鄧瑛道:“你為什麼不向刑部陳情。”
  
  鄧瑛避開易琅的目光,“因為這並不在《大明律》之內,這是天子的刑罰,赦和責全在陛下一念之間。”
  
  易琅沒再出聲,靜靜看著鐐銬下裸露的皮肉。
  
  傷藥覆其上,鄧瑛幾欲切齒。
  
  易琅卻依舊站在著沒有動,“羅御醫。”
  
  “臣在。”
  
  “這傷需幾日上一次藥。”
  
  “回殿下,五日一次正好。”
  
  “嗯。”
  
  他應聲後抬頭對鄧瑛道:“鄧瑛你聽著,你待罪期間,我都賜藥與你,五日一次,不論姨母在不在承乾宮,你都可以過來。”
  
  “殿下不必待奴婢如此。”
  
  易琅道:“我不是為了我姨母,我為什麼我暫時不想告訴你,你就當恩來謝就行了。”
  
  鄧瑛沉默了一陣,方彎腰道:“好,奴婢謝殿下恩典。”
  
  室內的炭火越燒越溫暖。
  
  羅御醫等人退出以後,鄧瑛又起身,謝了一回恩。
  
  楊婉等著鄧瑛行完禮方將他扶起,對著易琅道:“今日不讀書了,你們兩想不想吃碗面。”
  
  易琅先是沒說話,楊婉便聳了聳肩膀,“好吧殿下不想吃。”
  
  說著又轉身問鄧瑛,“你想不想吃。”
  
  “想。”
  
  “我們出去煮。”
  
  易琅忽道:“姨母我沒說我不想吃。”
  
  楊婉轉身道:“那姨母去煮面,殿下……”
  
  她說著遲疑了一陣,放低聲音道:“可以讓鄧瑛在裡面吃嗎?”
  
  易琅看著鄧瑛的手,也遲疑了一陣。
  
  “可以。”
  
  楊婉笑開了眉眼,向易琅行了一個禮,“謝殿下。”
  
  說完便往內廚房走。
  
  鄧瑛慢步跟了過來,楊婉一面綁袖一面道:“你跟過來做什麼,才上過藥,最好坐一會兒。”
  
  鄧瑛站在楊婉身邊含笑道:“我不敢與殿下一道在殿內坐著。”
  
  楊婉熟練地起火燒水,“他都准了,你有什麼不敢的。他其實就是個本質很好的孩子,只是從前被張琮和哥哥他們教得太刻板了。現在這樣挺好的,做君王,殺伐決斷是該的,但總得像個人吧,我一直覺得,《貞觀政要》裡講的唐太宗就挺像人的,沒事和魏房二人鬥鬥嘴,還管白頭宮女的事,多有人情味,我覺得,殿下以後也會這樣,會改革大明刑律,恩澤百官和百姓。”
  
  她一面說一面切綠葉菜。
  
  鄧瑛靜靜地聽她說完,忽喚了她一聲。
  
  “婉婉。”
  
  “嗯?”
  
  “你怎麼知道以後的事。”
  
  楊婉一愣,險些切到手,她忙抬手挽了挽耳發,“就猜的,對了。”
  
  她小心地放下菜刀,“你明日會在御前當值嗎?”
  
  “是,明日內閣要在御前和司禮監共議白煥和梁為本的案子。”
  
  “好。”
  
  楊婉抿了抿唇,“明日殿下會去養心殿向陛下呈青詞,你要等著他去,再向陛下求要鞫讞白閣老的權力,他會幫到你。”
  
  鄧瑛道:“婉婉,是你教殿下的嗎?”
  
  楊婉搖了搖頭,“我覺得,是你教的,你不是曾經告訴過他,歷朝歷代都有黨爭,讓他不要在意,只用取其中於國民有用的見地嗎?他雖然小,但他想保杭州的新政,想保內閣,我只是給了他一個法子而已。”
  
  她說完,灶上水也滾了。
  
  楊婉將面抖散,望著咕嚕咕嚕的麵湯道:“還有,你的傷才上過藥,今日就在承乾宮歇息吧。睡我的床,我今晚替殿下上夜,不會回去睡。”
  
  第95章 江風寒露(二) 哀閣臣之疾,憐奴婢之……
  
  次日不到卯時,鄧瑛便起了身。
  
  楊婉攏著一盞燈從易琅的居室內出來,“要走了嗎?”
  
  鄧瑛點了點頭。
  
  楊婉攏了攏肩上的衣衫,“時辰還早,不多睡一會兒?”
  
  “我得先去一趟刑部衙門。”
  
  他說著抬了抬手臂,“這個得讓刑部暫時解開,我幾日沒有梳洗了,御前不能失儀。”
  
  楊婉點了點頭,也沒多問什麼,側身讓向一旁,沖鄧瑛揮了揮手,“那你走慢一點。”
  
  “好。”
  
  楊婉目送鄧瑛走出承乾宮,才護著燈火走回自己的居室。
  
  她臨走時幫鄧瑛焚的安神香此時已經燒完了,但殘香仍在,鄧瑛擦洗身子的水靜靜地放在門口。床上被褥整齊,就像沒有人躺過一樣。楊婉放下燈,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想起昨晚,鄧瑛還是不敢在易琅面前吃面,端著碗躲到她房裡來的樣子。
  
  那時他就坐在她的床上,小心地向前傾著身子,碗端得很低,生怕手不穩,湯水撒出來。
  
  楊婉想著抬手托起自己的臉,蜷起退靠在床上。
  
  人心都在變,只有鄧瑛的心沒變。
  
  他乾淨謹慎地過著自己的生活。
  
  怎麼樣才能讓他鬆弛一些,楊婉閉上眼睛,忽然想起了與鄧瑛在一起的那一夜。
  
  她趕緊拍了拍自己的臉,突然很希望,這個時代能有幾本符合這個時代文明背景的心理學書,反正跨學科的課題是二十一世紀的熱門,如果真的有,她倒是願意花點時間去研究一下。
  
  ——
  
  刑部的衙門裡只有齊淮陽在,這坐在案前寫部文,天還沒有大亮,燈燭的影子在牆上輕輕搖曳。齊淮陽燒了一盆炭火放在腳邊,火星子劈里啪啦地響,齊淮陽隱約聽到一陣鐵鍊與地面摩擦的聲音,不禁放筆抬頭。
  
  “鄧督主。”
  
  鄧瑛拱手行禮,“齊大人。”
  
  齊淮陽起身從案後走出,見兩個廠衛抱著鄧瑛的官服跟在鄧瑛身後,語氣便客氣起來。
  
  對鄧瑛道:“今日對督主沒有堂審,也沒有鞫讞,督主過來所為何事。”
  
  鄧瑛道:“今日要去御前,想請大人行個方便,容我換一身衣裳。”
  
  齊淮陽聽完,召差役進來道:“幫鄧廠督解開。”
  
  差役上前來開鎖,鄧瑛安靜地配合著。
  
  齊淮陽忍不住問了一句,“戶科參奏白閣老的奏摺,陛下還留中嗎?”
  
  鄧瑛道:“今日便要議了。”
  
  “陛下召了司禮監嗎?”
  
  “召了。”
  
  鄧瑛說著皺了皺眉,他身後的兩個廠衛立即兇神惡煞地喝斥差役道:“你們做什麼。”
  
  嚇得兩個差役頓時白了臉。
  
  鄧瑛回頭道:“你們出去等吧,把衣裳留下。”
  
  齊淮陽看著被攆出去的兩個廠衛,輕聲道:“楊倫與我說了,讓我多與你行一些方便,我在刑部雖然說不上什麼話,但這些事還是做得了主。”
  
  鄧瑛沒應齊淮陽的這句話,垂下手抬頭說道:“齊大人,白閣老的身子近況如何?”
  
  “上月好了一些。”他說著又歎了一口氣,“如今也不是所有的病都是拿藥了治的。”
  
  鄧瑛聽完這句話不禁笑了笑,“鄧瑛受教。”
  
  齊淮陽轉話道:“我如今擔心的是,與司禮監同議,會議出個什麼結果。”
  
  話剛說完,鄧瑛身上的刑具已經被除去。
  
  “大人,好了。”
  
  齊淮陽點頭應聲,“哦,你們先去吧。”
  
  說完見鄧瑛獨自彎腰抱起官服,又添道:“鄧督主,可以讓你的人進來服侍。”
  
  鄧瑛回頭看了一眼門外,“算了,他們又不是奴婢。”
  
  齊淮陽看著鄧瑛抱衣走進內堂,對差役道:“一會兒你們手腳輕些。”
  
  差役忙道:“說實話大人,要不是真正和東廠這位督主打過交道,我們都不敢信他是這麼個人。”
  
  齊淮陽聽了,擺了擺手什麼也沒說,走回案後繼續寫將才的部文。
  
  鄧瑛只耽擱了一盞茶的工夫就走了出來,幾個給他戴刑具的差役都有些不忍心,鄧瑛側頭看向一邊,隨口對齊淮陽道:“我的罪書白尚書還在寫嗎?”
  
  齊淮陽道:“沒有,尚書壓著的。”
  
  “嗯。”
  
  鄧瑛點了點頭,等差役退下後,又向齊淮陽行了一個禮。
  
  “多謝大人,也請大人替我謝過尚書大人。”
  
  齊淮陽起身回禮,“督主好行。”
  
  **
  
  這一日的養心殿格外沉寂。
  
  司禮監和內閣分站兩邊,鴻臚寺的一個司官立在中間,洪聲誦讀戶科給事中的參本。
  
  參本不算長,但是司官還是抑揚頓挫地誦了很久。
  
  鶴首爐裡的香煙流瀉,熏得楊倫眼睛有些發疼。他的耐性本來就不好,又覺得那參本狗屁不通,忍不住咳了兩聲,貞寧帝看了他一眼,身旁的御史立即將楊倫的儀態記在了案上。
  
  司官好容易誦完了參本,貞寧帝拿過御史的記案一邊看一邊道:”楊侍郎有什麼說的嗎?”
  
  楊倫上前跪下奏道:“陛下,閣老是兩朝元老,主考春闈多次,門下學生不計其數,縱出了梁為本這樣大逆不道之人,也實難免啊。”
  
  貞寧帝道:“你這話在朕這裡沒有實意,朕的意思是……”
  
  話至此處,貞寧帝竟一連咳了好幾聲,內閣的眾臣忙一道跪下,齊聲道:“陛下保重龍體。”
  
  司禮監的人則取水的取水,捧盆的捧盆,服侍貞寧帝漱口。
  
  鄧瑛待貞寧帝漱過口,方將一碗茶呈上,貞寧帝看著他的手道:“你手腳不好,就不用伺候了。”
  
  何怡賢道:“主子您仁慈,但他不能盡心,心裡也惶恐啊。”
  
  貞寧帝笑了一聲,接下鄧瑛手中的茶喝了一口,又對何怡賢道:“朕進去更衣。”
  
  說著便站起了身,胡襄連忙跟上去隨侍。
  
  閣臣見貞寧帝如此,雖有怨憤,但都不敢出聲。
  
  何怡賢朝眾臣走近了一步,提聲道:“此事涉及浙江的倭寇,陛下的意思是,該審還是要審。”
  
  白玉陽忍不住道:“陛下今日親見我等,不肯親自與我們說,反讓掌印傳話,是什麼道理。”
  
  何怡賢朝內殿看了一眼,躬身道:“白尚書不要動怒,老奴只是陛下傳聲一隻蟲子。”
  
  白玉陽切齒,想站起來,卻又想起貞寧帝進去時並沒叫起,自己跪在何怡賢面前著實狼狽,氣性一下去,想說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何怡賢低頭看著白玉陽大:“白尚書,陛下還是體恤白閣老的,昨日就傳了北鎮撫司使進宮,親自叮囑,要對閣老以禮相待。”
  
  白玉陽聽完這句話,同時明白過來,貞寧帝借更衣避出,就是不想在他們面前自己說出這個決定。
  
  “我父親是閣臣,即便要受審,也該交由三司,怎可……”
  
  “白大人這話大不敬!”
  
  何怡賢拍手打斷他,又對一旁的御史道:“這話得記下。”
  
  “你……”
  
  楊倫在白玉陽背後狠狠地拽了他一把。
  
  “別說了……”
  
  何怡賢道:“這是陛下的恩典,白尚書明白嗎?”
  
  白玉陽沒有說話。
  
  楊倫壓低聲音道:“出聲……”
  
  白玉陽這才憤道:“本官失言。”
  
  何怡賢這才繼續說道:“陛下昨日還說,閣老年事已高,家眷中亦有不能驚動的,所以,案審期間,陛下不准查抄。白尚書,這些都是天恩,尚書您得仔細思量啊。”
  
  正說著,內殿的簾門被宮女懸起,貞寧帝從簾後走了出來,眾人複又行禮。
  
  貞寧帝走到御坐上坐下。
  
  “議得如何了?”
  
  何怡賢躬身道:“陛下的恩典,奴婢已與諸位大人說了。”
  
  白玉陽道:“陛下,此奴殿前狂妄,污蔑臣父,請陛下治其重罪!”
  
  貞寧帝道:“這幾日,朕的飲食也少,閣老纏綿病榻,朕日夜憂慮,時不時地就會想起先帝臨崩前對朕說的話,閣老在朕幼年時,對朕用心教導,雖不是朕的講官,但朕亦視他為帝師,朕今日跟你們說幾句掏心的話。”
  
  他說著端起茶盞,“朕在位十四年,審慎克己,除三大殿外,從未動用內弩修繕過所居之地,朕身邊的這些奴婢服侍朕這麼多年,朕也不過賞過他們幾件常服而已,你們斥責他們,朕也聽得進去,你們要查學田案……”
  
  他說著看向鄧瑛,“朕也讓他待罪了,但朕身邊不能沒人服侍,你們來服侍嗎?”
  
  一番話畢,無人應聲。
  
  貞寧帝摁了摁眉心,“議到這裡吧。”
  
  楊倫道:“陛下,臣請陛下再三思。”
  
  白玉陽亦叩首道:“陛下,臣自請撤職避嫌,請陛下將臣父與梁為本一道交給三司。”
  
  貞寧帝笑了一聲,“你們這是不信朕啊。”
  
  “臣等萬死。”
  
  話音剛落,殿外的內侍稟告,說皇長子殿下到了。
  
  貞寧帝叫傳進。
  
  鄧瑛不禁抬頭朝殿門前望去。
  
  易琅跨入殿中行禮,見閣臣皆在,起身拱手道:“兒臣在殿外等候。”
  
  貞寧帝朝他招了招手,“無妨,過來吧。”
  
  易琅走到御坐前,躬身呈物。
  
  “兒臣今日偶得,請父皇過目。”
  
  何怡賢替易琅將青詞呈上。
  
  易琅直起身,看向行跪的眾臣道:“父皇,閣臣們怎麼了。”
  
  貞寧帝並沒有回答他,反而讀出了青詞中的一句:‘離九霄應天命,禦四海哀蒼生。’此句甚好。”
  
  易琅回身道:“父皇在天受命,在世為仁君,您哀閣老之疾,憐奴婢之苦,上下皆施恩,不可謂不公正。”
  
  “公正。”
  
  貞寧帝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
  
  鄧瑛伏身道:“陛下,奴婢有一個請求。”
  
  “講。”
  
  “請陛下將閣老的案子交由奴婢來審。”
  
  他說著稍稍直身,“殿下說您哀閣老之疾,憐奴婢之苦,不可謂不公正,奴婢如今因閣老彈劾而待罪,若論公正,閣老之罪,理當由奴婢來問。”
  
  第96章 江風寒露(三) 鄧小瑛,你現在還會臉……
  
  炭火皮拉啪啦地裂響,貞寧帝低頭看向白玉陽。
  
  “怎麼想?”
  
  說完也不等白玉陽回答,又看向何怡賢,“怎麼想?”
  
  二人都沒有立即應聲。
  
  貞寧帝將手攏近炭火,自道:“朕覺得這到也算公正,既然你們都沒什麼說的,就這麼議定吧。”
  
  他說完又對鄧瑛道:“過來,朕還有話囑咐。”
  
  鄧瑛站起身,走到炭盆前重新跪下。
  
  貞寧帝手上的玉石扳指被炭火烤得發燙,他將扳指旋下,隨手遞向何怡賢,目光卻仍然落在鄧瑛身上。
  
  “閣老曾是朕的輔政大臣,為行定罪之前,不得對其無禮,否則,朕定誅你。”
  
  鄧瑛低頭應道:“奴婢明白。”
  
  貞寧彈了彈膝上的炭灰,何怡賢見鄧瑛沒有動,便蹲下身替貞寧帝彈灰。
  
  貞寧帝掃了一眼殿中眾人,各在其位,都沒有逾越之處,他心裡甚是滿意,起身往內殿走道:“今兒散了。”
  
  ——
  
  楊婉站在月臺下看宮殿監的人王吉祥缸裡灌水,時不時地朝養心殿上看一眼。
  
  在禦殿前辦差的宮人都謹慎得很,一聲話也沒有。楊婉聽著嘩啦啦的水聲,心神不大安寧。
  
  不多時,楊倫和白玉陽等人從月臺上走了下來,楊婉沒有抬頭,轉身避開了這些人,楊倫雖然看見了她,卻也沒出聲。
  
  一盆又一盆的水不斷地倒入缸中,難免有些水撒出來,順著地縫朝低處流去。
  
  易琅奔下也台時險些被地上的水滑了一跤,踉蹌地紮進了楊婉懷裡。
  
  楊婉措不及防,為了護著他也顧不得用手支撐,自己扎扎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嘶……”
  
  殿前的內侍們見易琅和楊婉摔倒,忙上前來扶。
  
  灌水的幾個人害怕受罰,早跪在了地上。
  
  易琅起來,立即返身去看楊婉。
  
  “姨母你摔著沒。”
  
  “沒有,你們先看看殿下傷著沒?”
  
  眾人慌慌張張地查看了一陣,好在沒見外傷。楊婉卻發覺自己好像摔到尾椎骨了,但她又不好說出口,也不好用手去摸,只得讓想來攙扶他的人等著,自己坐在地上試圖緩一會兒。
  
  鄧瑛比易琅走得慢,看見楊婉時她正從地上掙扎著站起來。
  
  “怎麼了。”
  
  楊婉狼狽地挽了挽發,“滑了一跤。”
  
  鄧瑛看了一眼地上的水,轉身對跪在地上的內侍道:“下去領責。”
  
  說完彎腰替楊婉擦拭身上的髒汙。
  
  “沒事,回去換了就好。”
  
  “對不起,是我讓宮殿司今日給吉祥缸蓄水的,二月來了,需防火事於未然。”
  
  楊婉好看著缸裡的水,輕道:“二月驚雷,天火的確是多,還……真是不太平啊。”
  
  她說完歎了一口氣,“陛下心裡應該也不大平靜吧。”
  
  易琅牽起楊婉的手,“可是父皇今日誇了我。”
  
  楊婉低頭笑了笑,“是嗎,陛下喜歡殿下寫的青詞嗎?”
  
  “嗯,父皇喜歡,尤其愛姨母你斟酌的那一句。”
  
  “那就好。”
  
  她說完忍著尾椎骨的痛,墩身理好易琅的衣衫,“讓合玉跟著殿下去文華殿。”
  
  “姨母呢。”
  
  “姨母……摔著了,想回去看看。”
  
  易琅點了點頭,“那等我回來,給姨母傳御醫。”
  
  說完一臉鬆快地帶著合玉等人朝文化殿而去。
  
  楊婉與鄧瑛一道,目送易琅遠去,直到看不見的時候,楊婉才問鄧瑛道:“順利嗎?”
  
  鄧瑛點了點頭,“順利。”
  
  楊婉鬆了一口氣,面向鄧瑛道:“從現在開始,除了你之外,所有的人都會順利。”
  
  鄧瑛笑了笑,“婉婉,謝你幫我。”
  
  楊婉抿著唇,“其實我都不知道我該不該幫你,你知道你現在的處境嗎?”
  
  “知道。”
  
  楊婉臉色有些發白,“白大人在廠獄中一點事都不能有,否則陛下會拿你平眾怒,但是,如果你想要替他脫罪,他彈劾你私吞學田的罪名,你就必須要坐實了。之後白玉陽他們,若仍然不肯放棄利用你去扳司禮監,你知道你會有多慘嗎?”
  
  “知道。”
  
  楊婉沉默了一陣,忽道:“那你知道我現在想要哭了嗎?”
  
  鄧瑛一怔。
  
  抬頭見楊婉已經紅了眼眶。
  
  他忙抬起袖子,手腕上的鐐銬觸碰到了楊婉的臉頰。
  
  “別哭,婉婉,不管我以後在什麼地方,我都會盡我所能回來見你。”
  
  “我就不想信你。”
  
  “你信吧,我答應過寧娘娘的,我不敢食言。”
  
  楊婉低著頭,悻笑道:“我一個推你進坑的人,這會兒還要你來哄。”
  
  她說著拍了拍臉,“算了,你什麼時候去白府拿人啊。”
  
  “後日。”
  
  “哦。”
  
  楊婉勉強放平聲音,“那在這之前,我們可不可以去你的外宅住一日呀……”
  
  不知為何,她已經盡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緩下來,但說到句尾處,聲音卻還是有些發抖。
  
  其實風雨前最好避開寧靜之處,反差至極,反而傷人。可是楊婉卻自虐般地想和鄧瑛共處。
  
  “你那兒現在能住人嗎?”
  
  “能了。”
  
  “床置好了嗎?”
  
  “置好了。”
  
  “被褥呢。”
  
  “都有。”
  
  “有地方沐浴嗎?”
  
  “有。”
  
  楊婉聽完笑了笑,“鄧小瑛,就住一日,我就乖乖回來。”
  
  ——
  
  他們真的只住了一日。
  
  有一大半的時間,什麼都沒有幹。
  
  鄧瑛的外宅是覃聞德帶著幾個廠衛替鄧瑛收拾的,因為鄧瑛並沒有多餘的銀錢,所以屋子裡只有必要的傢俱,並沒有其他陳設。
  
  床是木架子床,上面鋪著灰色的褥子,棉被是新的,質地尚有些硬。
  
  地上攤著一層薄薄的灰。
  
  鄧瑛進屋以後,就拿著笤帚慢慢地在掃地,鎖鏈摩擦地面的聲音一直都在,以至於外面下雨楊婉都不曾聽到。
  
  她跪坐在床上鋪床。
  
  “鄧瑛。”
  
  “嗯?”
  
  “你想睡裡面,還是睡外面。”
  
  鄧瑛直起腰,“睡外面吧。”
  
  “好。”
  
  楊婉抱起一個枕頭,“我把這個軟一些的枕頭給你。”
  
  鄧瑛放下笤帚,“婉婉,餓不餓。”
  
  “有一點。”
  
  “我讓覃聞德送了一些菜過來,給你做點吃的吧。”
  
  楊婉穿鞋下床,“你會做嗎?”
  
  “會一點,是這一兩年,跟著李魚學的,但做得不好。”
  
  他說完走向院中,將柴門前的菜米提了進來。
  
  一陣淡淡的雨氣撲進房中,楊婉這才發現,外面下起了髮絲一般的細雨。
  
  院子裡騰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周遭靜靜的,只有鄧瑛身上刑具的拖曳聲。
  
  鄧瑛挽起袖子蹲下身,將菜米一樣一樣地拿出。
  
  楊婉道:“要不我來做吧。”
  
  鄧瑛笑道:“婉婉,今日不吃面好嗎?”
  
  楊婉道:“鄧小瑛你是不是嫌棄我只會做面。”
  
  “我沒有。”
  
  他說著抬起頭,“殿下吃你做的面,我也能吃到,這讓我覺得,我可能也不是一個尊嚴盡失的人。”
  
  楊婉目光一動。
  
  “就一碗面,我真的能給你尊嚴嗎?”
  
  鄧瑛望著面前的菜米,“婉婉你還記得,你在廣濟寺門前,叫我‘起來’嗎?”
  
  她當然記得。
  
  雖然那件事情已經過去兩年了,那個時候的楊婉,還保有著純粹的無畏,還不愛鄧瑛。她尚是一道外力,雖然強大,卻不足以為他人修彌內心。她是在和鄧瑛的相處之下愛上他的,也是在大明的陰影裡,才真正看到鄧瑛身上的陰影。這些陰影,她都不曾寫到那本為他正名的傳記裡。
  
  她曾經以自己筆力寫出了一個慘烈而悲壯的鄧瑛,可是她不知道,這個人有一身柔膚脆骨,他身上的衣衫,他握筆的手,他坐臥過的地方,都帶著“簷下芭蕉雨”的那一番古意,對於一個現代人而言,他將男子的脆弱和謙卑演繹到了雪亮之處。
  
  所謂“尊嚴”不能凝成石頭,打碎滿身裂痕的他,只能化為膠,一點一點地往他的生活裡滲去。
  
  楊婉想著,挽住了鄧瑛的胳膊,把他從米菜堆里拉了起來。
  
  “起來。”
  
  她說完彎腰抱起米麵,“如果有一天,你覺得即便不把自己當成一個罪人,也能跟我一塊生活,你一定告訴我。”
  
  她說著咳了一聲,“我其實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你以前在南海子裡對我說,你不知道為什麼會被那樣對待,我當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撫你,只一味地說那不是你的錯。現在想想,那時真的有點傻。後來我能做的,就是讓你安心,哪怕你一直在我面前自傷,但只要你心裡好受,我就沒說什麼。可是鄧瑛……”
  
  楊婉垂下眼睛,“有的時候,我挺不好受的……”
  
  她說著吸了吸鼻子,“我最初真的很想做一個高高在上的人,但現在我不想了。”
  
  說到此處,她又頓了頓。
  
  “你不問我,想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你想做什麼樣的人。”
  
  “我就想做楊婉。大明朝的一個無名女子,抗拒不了什麼命運,但我就是不放棄,不放棄我自己,也不放棄你。我將盡我畢生之力,和你好好地生活下去,把你照顧好,讓你長命百歲。”
  
  鄧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婉婉,其實即便我這樣,我也不想讓你照顧我,我可以照顧你。”
  
  “比如給我做飯嗎?”
  
  她從地上抱起一顆大白菜朝鄧瑛抖了抖。
  
  “醋溜的好吃,我去給你洗,你去把火燒上,小心一點你的手。殿下給你的藥,我帶了一些出來,吃了飯再幫你塗。”
  
  “婉婉。”
  
  “啊?”
  
  “你昨日摔到的地方還疼嗎?”
  
  楊婉抱著白菜轉身:“還有一點,怎麼了。”
  
  “我一會兒幫你看看吧。”
  
  楊婉聽完低頭笑彎了眼,返身朝鄧瑛走近了幾步:“你知道我摔到哪裡了嗎?”
  
  “哪裡?”
  
  楊婉道:“殿下是從臺階上撲到我懷裡來的,我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去的,摔到的地方是後面的尾椎骨。”
  
  鄧瑛一下子愣了。
  
  “鄧小瑛,你現在還會臉紅啊。”
  
  “我……”
  
  “你你你……你什麼?”
  
  楊婉說完,放下手裡的大白菜,輕輕摟住鄧瑛的腰,“鄧瑛沒關係。有的時候我真覺得我像個文化流氓,可是又對你下不了手。”
  
  鄧瑛抿了抿唇,“其實……我也有學。”
  
  “學什麼。”
  
  “呃……”
  
  他頓了頓,“婉婉我說不出口。”
  
  第97章 江風寒露(四) 天氣之子。
  
  楊婉最終還是沒有逼問鄧瑛。
  
  兩個人一道吃過飯,鄧瑛幫楊婉燒了洗澡的水,楊婉一個人靠在浴桶中泡了很久。
  
  等她出來以後,鄧瑛的臉仍然紅著。
  
  楊婉也沒說什麼,與鄧瑛一道靠坐在床上。
  
  她洗過了澡,脫掉了外面的衣裳,只穿褻衣,將自己舒服地包裹進被褥裡。
  
  鄧瑛卻因為身上的刑具束縛,仍然穿著官服。他不肯脫鞋,人在床邊坐得筆直。楊婉抱著膝蓋靠在他肩上,閉著眼睛靜靜地休息。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敲扣窗戶,聲裡帶著寒意。
  
  然而,外面越冷,屋子裡的炭越暖,被褥也越柔軟。
  
  一間陋室雖然狹窄,卻足夠楊婉蜷縮。
  
  楊婉想起了一部日本動漫——《天氣之子》。
  
  外面下著暴雨,男女主逃離員警的追捕,卻沒辦法住便宜的旅店,於是索性拿出所有的錢,住進一家溫暖的高級酒店裡。
  
  洗澡,吃飯,唱KTV……
  
  浴缸裡五彩變化的水燈,冰箱裡有雞塊,炒麵,還有咖喱。女主的弟弟問吃什麼,男主說,都吃掉吧,於是弟弟便沖在泡澡的女主喊,“今晚的晚餐很豐富喲。”女主聽了笑著回答她很期待。
  
  他們玩到很晚,恨不得將酒店當中所有可以體驗的溫馨都體驗完。
  
  一直捨不得睡覺,好像只要不睡,這份溫暖就不會冷,明日也就不會到來。
  
  此時的楊婉也是如此。
  
  她希望外面的雨不要停,試圖留住每一刻感受,但又明明知道,時間無時無刻不在流逝。
  
  “鄧瑛。”
  
  “在。”
  
  “是不是應該……做一點什麼。”
  
  這句話一問出來,鄧瑛的身子一下子僵了。
  
  楊婉靠著他笑了一聲,“上藥吧。”
  
  她說著鑽出被褥,跪在床上伸手去拿床頭的膏藥。
  
  鄧瑛看著她塌下的背脊,褻衣隨著她的動作,垂貼她在背上,勒出了脊柱溝的線條。
  
  她微微蜷縮的腳趾抵在鄧瑛的腿邊,他怕她凍著,忙用自己的袖子遮住她的腳。
  
  “拿什麼?我來拿吧,你洗了澡,要捂好。”
  
  楊婉回頭笑笑,“我帶了好幾種藥出來,你不知道拿哪個。我找出來先幫你塗點藥,然後我自己也要敷一點。”
  
  她說著將瓶瓶罐罐抱到床上,屈起膝蓋給鄧瑛當倚靠,借著燈光小心地幫鄧瑛上藥,一面塗一面看了看他的腳。
  
  “腳上還有要塗的呢,脫鞋啊。”
  
  鄧瑛脫掉鞋襪,慢慢地將雙腿抬上床面。
  
  餘鏈垂在床下,輕輕晃蕩,扣著木架,伶仃作響。
  
  他不好意思地用手去摁住,又下意識地把腳往衣擺裡縮。
  
  楊婉沒有移開眼去看他的這些動作,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好荒謬。”
  
  “什麼?”
  
  楊婉托著他的手腕,輕聲道:“現在的你,還有這個朝廷,都好荒謬。”
  
  她說著抿了抿唇,開口又道:“刑具不是為了束縛罪人,而是為了羞辱你,為皇帝演一場‘公正’的戲,拿去給滿朝文武看。”
  
  鄧瑛鬆開手指,“我沒事……”
  
  楊婉打斷他道:“怎麼會沒事,你一直有話說不出口。”
  
  她這是一句雙關的話。
  
  鄧瑛將手腕從楊婉的膝上放下來。
  
  兩個人各自抱著膝蓋,在床上相對而坐,鄧瑛輕輕咳了一聲。
  
  “待罪之身不潔淨,怎麼還能對婉婉,說……冒犯的話。”
  
  “你覺得那是冒犯,那你為什麼還要去學。”
  
  鄧瑛抿了抿唇,“我沒忍住……”
  
  他說完又咳了幾聲,將雙手交到楊婉手中,“我怕我弄痛你,也怕你不舒服,我怕你以後不肯握著我的手教我做的時候,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讓你……”
  
  “傻子,都誰教你的?都教你什麼啊。”
  
  鄧瑛輕輕地側過身子避開楊婉的目光。
  
  他能向誰學呢,司禮監的那些人平時是會去妓館和寺廟裡鬼混的,南海子外面遊蕩著好些伺候的太監們的行腳女人,司禮監私底下也會聚在一起談論如何與女人們取樂,鄧瑛在旁聽了很多,想起楊婉的身子,就恨不得將自己的手一輩子鎖死。
  
  直到他在混堂司陳樺的陳樺房中,偶然翻出一本書。
  
  那是宮廷禁書,陳樺之前一直藏得很小心,誰知前一夜醉了酒,翻看過後就那麼堂而皇之地放在書案上,被找他說事的鄧瑛隨手拿了起來。
  
  陳樺被他嚇得半死,當場就跪倒在了鄧瑛的面前,渾身發抖。
  
  “督主,我願意認罪領罰,但求督主饒命啊。”
  
  鄧瑛沒有說話,坐在陳樺的榻上翻開那本書。
  
  “督主……哎……”
  
  他索性跪在鄧瑛面前扇自己的耳光。
  
  鄧瑛壓著書頁,“你做什麼,停下。”
  
  陳樺哭道:“督主不赦命,奴婢不敢停下。”
  
  鄧瑛合上書,閉著眼睛平復了一陣,方低頭看向陳樺道:“為什麼看這種書。”
  
  “奴婢該死,不該看啊……”
  
  “陳掌印,我沒有處置你的意思,好好說話。”
  
  陳樺這才怔怔地止住哭腔。
  
  鄧瑛指了指自己對面,“起來坐下說。”
  
  陳樺遲疑地站起身,搓著手坐在鄧瑛面前,“督主當真肯替奴婢遮掩嗎?”
  
  “嗯。”
  
  鄧瑛放下書,輕輕呼出一口氣,“我……”
  
  “奴婢明白。”
  
  陳樺打斷他,“督主你一直對我們都很仁慈。”
  
  他這麼說,鄧瑛也沒別的話講,畢竟他也不知道,如何自解,他此時內心之中,那陣荒唐的悸動。
  
  “你與宋司贊……”
  
  “沒有!絕對沒有!奴婢與宋司贊絕對沒有行過苟且之事。”
  
  “苟且”二字直接刺入鄧瑛的心臟。
  
  陳樺不知道鄧瑛心中所想,一味老實地剖白自己。
  
  “督主,不怕您笑話我啊……哎……我心裡想雲輕很久了,可是我又不敢對她做什麼,不對,還做什麼呢,我是連跟她提都不敢提。她是以後能出宮的內廷女官,她守好自己,說不定出去以後還能遇見個好人,開開心心地過下半輩子,我要是傷了她……我不得下地獄嗎?”
  
  他說著說著,捏緊了膝蓋上的褲子。、
  
  “她從來不准我進她的居室,我連她衣衫單薄的樣子都沒有見過,但我就是沒能忍不住,我的確是沒了下面,可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只要用心一點,懂事一點,小心一點,還是有法子,讓她開心的。可是督主,我真的只是自己想想,然後偷著學,我該死,我真的該死,但雲輕是端正的姑娘,她……”
  
  他說得語無倫次,只是希望鄧瑛相信宋雲輕的品性。
  
  鄧瑛的手靜靜地放在那本書上,他想對陳樺說點什麼,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白日的冷光靜靜地落在他的手上,那幾根手指曾經要了楊婉的身子,沾染過楊婉下身溫暖的春流。楊婉沒有讓他像書中的那些閹人那般匍匐於下,她留著他的底衣,自己躺在桌案上,留下空間讓他得以站在她面前。
  
  他遇到的是楊婉,陳樺遇見的是宋雲輕。
  
  他們對這件事有同樣羞愧的認知,可是鄧瑛沒有被傷害過,楊婉保護他的自尊就像保護一片雪一樣。
  
  然而,他也不得不去想,楊婉她盡興嗎?
  
  “鄧小瑛,你紅著耳朵想什麼呢。”
  
  楊婉的話把鄧瑛從思緒裡拽了出來,他這才發現楊婉握著他的手,一臉擔心。
  
  “你是不是看亂七八糟的書了?”
  
  “嗯……”
  
  “誰給你的?”
  
  “……”
  
  鄧瑛不能出賣陳樺,張口無聲,只能把頭低了下來。
  
  “不要去瞎看啊。”
  
  楊婉摸了摸鄧瑛發燙的臉,鄧瑛忙道:“我看那些不是想要傷害你,婉婉你知道我不會的。”
  
  “我沒說你看的是那種書。”
  
  楊婉望著鄧瑛,“我怕你看那種伺候……”
  
  她說出“伺候”這兩個字以後,發現後面的話她自己竟也說不出口了。
  
  肩膀一垮,頓時頹坐下來。
  
  她很心疼眼前這個男子,她的愛意裡沒有對殘缺的鄙夷,但鄧瑛對楊婉的愛意之中,卻一直帶有對他自身的貶低。
  
  “婉婉。”
  
  “說。”
  
  “我做錯事讓你生氣了是不是。”
  
  他的神情有些慌亂,放在楊婉懷中的手也很無措。
  
  楊婉忙收拾起情緒,試圖安撫他,“不是,你就是很傻你知道嗎,那些東西和你身上的刑具一樣是為了規訓你,你不能把他當成自我認知的文本。”
  
  她莫名把專業術語說出來了,脫口之後忍不住低頭自責,“我在說什麼……”
  
  鄧瑛不知所措地看著楊婉,那一道目光令楊婉再一次清晰地感覺到了,過於先進的文明,對鄧瑛內心秩序的鞭撻。
  
  她忙抱住無措的鄧瑛。
  
  “沒事啊,我不是怪你去看那些東西。”
  
  鄧瑛低頭看著靠在他肩頭的楊婉,輕聲認錯,“對不起婉婉,我以後不看了。”
  
  楊婉搖頭“不是你的錯,那本書也沒什麼。我只是想跟你說,只有當你不再把自己當成罪人,你才能開開心心地對我做那樣的事。”
  
  鄧瑛垂下頭,“婉婉,我如今也是願意的。”
  
  “我現在不准,鄧小瑛你一直都很聰明的,這會兒怎麼這麼憨呀。”
  
  “好,婉婉,我不說了,你不要生氣。”
  
  他一邊說一邊撫著楊婉的脊背。
  
  楊婉趴在鄧瑛的肩膀上,輕聲道:“我沒有生氣,你不准著急,我們慢慢來好不好。”
  
  鄧瑛輕輕地“嗯”了一聲,“婉婉。”
  
  “嗯?”
  
  “你為什麼……和宋司贊不一樣呢。”
  
  楊婉沒有回答,捏住鄧瑛的耳垂,輕聲對他道:“來,你往下躺。”
  
  第98章 江風寒露(五) 我們是一樣的。……
  
  鄧瑛用手肘撐著床面,慢慢地躺下去。
  
  楊婉輕聲問他,“汗巾的結在哪兒。”
  
  鄧瑛一把摁住楊婉的手,“婉婉……”
  
  楊婉抽出手輕輕地摸了摸鄧瑛的臉,傾身上去吻了吻鄧瑛的額頭,“沒事的。”
  
  她說著已經摸到了汗巾的結頭,但她沒有立即挑開,低頭溫聲道:“鄧瑛,我其實不太知道你的感覺,可能你也不太願意對我說,所以只能憑著我自己感覺試試看,如果你有難受的地方,你就讓我停下來,好嗎?”
  
  鄧瑛聽完這句,半晌之後怔怔地點了點頭。
  
  楊婉這才解開了鄧瑛腰間的汗巾。
  
  褻褲失去了束縛,頓時松垮。
  
  楊婉手比他下身的體溫要涼一些,涼幽幽地撫過鄧瑛的腰腹,慢慢滑向腿間。
  
  鄧瑛的身子一下繃緊。
  
  “放鬆鄧瑛,不然你一會兒會難受的。”
  
  “婉婉……”
  
  “什麼?”
  
  “我那裡很髒……”
  
  那個“髒”字,只發出了第一個音節,便被楊婉嘴唇堵在了口中。
  
  她的手沒有隨意亂動,只是靜靜地覆在鄧瑛的下身處,直到他平復下來,才輕輕地縮捏起來。
  
  “鄧瑛,‘性’就是這樣的,每一個人都一樣。那裡一點都不肮脹,它只是平時被衣冠保護,這會兒有些靦腆罷了。”
  
  她說著笑了笑,“除去衣衫,我們是一樣的。”
  
  除去衣衫,他們是一樣的。
  
  鄧瑛並不明白,這句話中包含著一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的人文科研工作者對“性”本身和“人”本身的理解。楊婉也並不打算對鄧瑛闡釋這些用了六百多年才生長出來的觀念。她彎曲手指,輕輕地捏住鄧瑛下身那一點點凸肉。那個地方,是因為當年受刑時他已經成年,刀匠出於人命考慮,對他留了餘地。
  
  鄭月嘉在驗身時護下了他,沒讓他去受刷茬的苦,於是經年之後,那裡逐漸生出了一些餘芽兒,在被楊婉觸碰的時候,竟一絲絲的知覺。
  
  楊婉看見了鄧瑛逐漸發紅的耳垂,這才確定她沒做錯。
  
  關於和鄧瑛這樣的人做愛的方法,史料寫得都不清晰,清人筆記《浪跡叢談》雲:“閹人近女,每喜手撫口齧,緊張移時,至汗出即止。蓋性欲至此已發洩淨盡,亦變態也。”
  
  所謂“手撫口齧,緊張移時,至汗出即止。”大概說的便是受過宮刑的人也會快感,只不過並不能像常人那樣盡興,發熱出汗便已到了極處。但就像這本筆記的名字一樣——《浪跡叢談》,聽起來就像是個不正經的書生胡謅出來供人獵奇的,一點都不嚴謹。
  
  楊婉深恐自己被文字欺騙,反傷鄧瑛。好在。
  
  他看起來並不難受,身子甚至逐漸鬆弛下來。
  
  她這才肯開口對鄧瑛道:“你抬抬腰,我的手腕被勒住了。”
  
  身下的人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了,卻還是順從她的意思抬起了腰。
  
  楊婉將他的褻褲退至膝彎處,褲子的綢料過滑,一下子便從膝上滑到了腳踝,他終於將下身完整地曝露了出來,這是在鄧瑛受刑之後,他第一次在另外一個人面前,面對自己的身子。
  
  當年刑床上的鄧瑛,用二十幾年的修養和心力去抗衡那一道羞辱的刑罰,內心雖有恐懼,卻並不慌亂。而此時此刻,他腦子裡亂得幾乎一片空白,卻不想要用一絲心力去壓抑慌亂,他在這一陣慌亂中感受到了下身溫熱的快感,這種快感無關文人的修養和閹人的自覺,足以令人暫時忘記自己的身份。
  
  “鄧瑛。”
  
  “……”
  
  “我想聽你說話。”
  
  “婉婉……”
  
  他根本說不出話,只能叫楊婉的名字。
  
  楊婉低頭望著他,“鄧瑛,我希望因為我,你能放過你自己。就算現在不行,以後也要放過自己,平靜地活下去……鄧瑛,我很愛你……”
  
  深夜大雨傾盆,最後的幾句話,她說得很輕,鄧瑛也沒有聽清。
  
  他後來睡得很熟,像一塊溫暖的玉,一動不動地伏在楊婉身邊。
  
  楊婉夜裡偷偷起身,就著涼透的水清理下身,給自己上藥。
  
  雨水轟隆隆地打在屋頂上,楊婉看著榻上鄧瑛,想起自己在《鄧瑛傳》中對他的那些描述,全部是他的政治態度和國家觀念,因為沒有史料支撐,楊婉從來沒有觸及過他的“愛欲。”所以幾十萬字寫得出他的一生,卻寫不出他精神傷口癒合的過程。
  
  楊婉想著,走到燈下取出自己的筆記,攤開在案。
  
  貞寧十二年,到貞寧十四年,她的筆調從嚴謹冰冷,到偶爾失控。
  
  這個過程對她來說不是癒合,而是進一步的割裂。
  
  好在有鄧瑛,如一劑良藥,讓她不斷平復,從外觀轉至內觀。
  
  她撫摸著筆記上的墨蹟,一面側身朝床上的人看去,輕聲自語:
  
  “我困於此處,而不肯放棄,小半因懼死,大半因你……”
  
  床上的人手指輕握,眼瞼微微動了一下。
  
  **
  
  次日,鄧瑛起得比楊婉早。
  
  他坐在榻邊穿好鞋,推門走進院中。
  
  雨還沒有停,覃聞德帶著東廠的廠衛撐著傘在院門口等鄧瑛,一大片褐黃色的紙傘整齊地排開,來往的路人看著這些人腰間的佩刀,像看到鬼一樣避得老遠。覃聞德撐傘上前道:“督主,我們人已經點齊,是現在就過去嗎?”
  
  鄧瑛看了一眼他身後的眾人,“不用這麼多人,十餘人足夠了。”
  
  覃聞德回頭道:“留下十人,其餘人先回外廠衙門待命。”
  
  說完又有些猶豫的喚了他一聲,“督主。”
  
  “嗯?”
  
  “屬下覺得吧,咱們姿態太低了也不好,這畢竟是審閣臣的罪啊,拿人的時候,咱們就是請的姿態,等到了廠獄,難道我們還要伺候他老人家不成。”
  
  鄧瑛笑了笑,“我不會讓你們做那些。”
  
  覃聞德道:“屬下是擔心您之後審不下去。”
  
  鄧瑛垂下眼,只應了一句:“不必擔心,先過去吧”
  
  說完正要走,忽聽背後傳來楊婉的聲音。
  
  “鄧瑛。”
  
  鄧瑛一怔,卻也來不及讓覃聞德退下。
  
  覃聞德看著披衣出來的楊婉,也愣了愣,“婉……婉姑娘。”
  
  說著便行了一個禮,他這一行禮,後面的廠衛也都跟著齊聲行禮,楊婉被這陣勢下了一跳,不自覺地朝鄧瑛背後藏。
  
  “覃千戶把傘給我。”
  
  “啊?哦……是是是……”
  
  說著忙將傘遞給鄧瑛。
  
  鄧瑛將楊婉護在傘下,示意覃聞德等人退後。
  
  “我把進出宮禁的權杖留在枕下了,你回宮的時候記得帶上,如今時辰還早,你還能再睡一會兒。”
  
  楊婉搖了搖頭,“我不睡了,我一會兒想去清波館看看,然後就回去。”
  
  “好。”
  
  鄧瑛轉身看向覃聞德,“覃千戶。”
  
  覃聞德還在發愣,背後的人戳他,他才反應過來鄧瑛在喚他。
  
  “屬下在……”
  
  鄧瑛猶豫了一下,“你身上有銀錢嗎?”
  
  “啊?”
  
  “你……”
  
  “哦,有!有有有!”
  
  他趕緊將腰間的錢袋解了下來遞給鄧瑛。
  
  鄧瑛接過來遞給楊婉,“我不能陪你逛了,你拿著這些,想買什麼就買,也可以在東門市那邊給殿下帶些吃的回去。”
  
  楊婉原本想說自己有錢,但看著鄧瑛微微發紅的耳垂,還是笑著接了下來。
  
  “好。”
  
  “我讓兩個百戶離得遠點跟著你,但你自己也要小心。”
  
  楊婉點了點頭,“知道,你去做事吧。”
  
  她說完從鄧瑛身後探出半個身子,對覃聞德道:“覃千戶。”
  
  覃聞德剛被自己的上司拿光了錢,人還沒回過神,“婉姑娘有什麼吩咐。”
  
  楊婉笑道:“照顧好你們督主,他手上和腳上的傷最近剛好了一些。”
  
  “屬下們省的。”
  
  楊婉這才接下傘,拍了拍鄧瑛的肩膀,“你得答應我,你去白府不管聽到什麼,都不准往心裡去,不開心回來承乾宮來找我們,今日本來也是殿下的賜藥的日子。”
  
  鄧瑛點了點頭。
  
  楊婉站在院門前目送鄧瑛蹬上車,低頭掂了掂手裡的錢,忍不住笑彎了眉目。
  
  覃聞德騎馬跟在鄧瑛的車旁,對鄧瑛道:“督主,這個宅子婉姑娘還滿意吧。”
  
  鄧瑛沒有出聲,覃聞德不死心,又道:“還要不要屬下們再添點什麼。”
  
  “你的錢袋裡有多少錢。”
  
  “嗨,孝敬婉姑娘是應該的。”
  
  “我問你有多少。”
  
  “不多,加起來不到二兩銀子。”
  
  “嗯。”
  
  鄧瑛應了一聲,“明日來內廠衙,我把菜米錢和今日這二兩銀子一併給你。”
  
  覃聞德聽完歎了一口氣,“督主,您這樣為人處事,我們是真的擔心您吃虧啊。您是不知道,今日咱們上門鎖拿閣老,外面都罵成什麼樣子了,東華大街上除了清波館以外,什麼寬勤堂,崖柏堂,把那些東林黨人的文章刻印了千份不止,把您罵得……”
  
  他有些說不下去,騎在馬上啐了一口。
  
  “底下的兄弟們看不下去了,想著您不准傷人,昨日就把那寬勤堂的掌櫃拿到廠獄裡喝斥了一頓。”
  
  鄧瑛輕道:“拿了錢就把人放了吧。”
  
  覃聞德提聲道:“他們寬勤堂拿了好些錢來贖,咱們的人都沒要,這可真不是錢的問題,是咽不下這口氣。不過今兒一早我們過來之前,寬勤堂的人過來說,他們這幾日也不印私文了,說是儲墨不夠,我問了兩句,他們說清波館的人好像把最近的一批的那什麼印墨全買了。督主,我現在吧……是有點明白,為什麼婉姑娘非要買那個什麼清波館了,您別說……這婉姑娘還真是挺能想的。”
  
  第99章 江風寒露(六) 你們口中那個侍奉閹人……
  
  楊婉換了一身衣裳,梳挽髻,簪了一支步搖,勻面出門。
  
  她徑直去了東公街。
  
  春闈在即,考生從各地趕至京城,東公街後的昌和巷裡,幾間客棧的生意都漸漸好起來。
  
  楊婉從昌和巷的側門裡穿出,朝西走了幾十步。便到了清波館的後坊。
  
  掌櫃正在坊裡吃飯,的看到楊婉過來,忙招呼夥計們放下手裡的碗筷,起身迎了過來,“東家來了。”
  
  有幾個夥計是新招的,頭一次看到楊婉,沒想到自己的東家是這麼年輕好看的一個女人,不知不覺地盯直了眼。掌櫃見狀,忙轉身敲他們的腦袋,“看什麼看,我們東家是東廠廠督的夫人。”
  
  “東廠……”
  
  兩個夥計相視一望,忙低下頭雙雙跪倒在地。
  
  “我們冒犯了,冒犯了…”
  
  楊婉往旁邊一躲,“不要這樣,你們吃你們的飯,我就是過來看看。”
  
  掌櫃見楊婉不自在,便上前道:“不如您上樓坐會兒,我交代他們幾句,跟著就上來回您的話。”
  
  “好。”
  
  前堂臨街,二樓開窗即可看見整個東公街的街景。
  
  楊婉每回來清波館,都喜歡在窗邊坐一會兒。
  
  如今這個掌櫃的她接手以後新聘的人,福建人士,官話說得不是很好,但很會做生意,平時做事俐落,人也機敏,讓人給楊婉端來茶,自己就站在楊婉身邊條理清晰地回事。
  
  “你坐下說。”
  
  “欸好。”
  
  他應聲坐下,將帳目和新印的書目交到楊婉手上,扼袖指道:“這一批的印墨是從安徽來的,數量不多,按照您說的,我們已經全部買下來了,寬勤堂的人昨兒來過我們這裡,給了一分的利,碩要我們一半的量。”
  
  楊婉喝了一口茶,“你回他們說,咱們要五分利。”
  
  掌櫃皺了皺眉,“東家,不是我多嘴,三分利已經是可觀了,五分……他們不會答應吧。咱們的儲墨還多,再拿著這些墨也沒有大用,等春天過了,天氣大起來,跟著就都是損耗,沒有必要啊。”
  
  楊婉端著茶低頭朝對面的寬勤堂看去。
  
  前堂人頭攢動,好不熱鬧,楊婉站起身,扶欄問道:“他們做什麼呢。”
  
  “嗨。”
  
  掌櫃的也跟著站起身,“滁山書院的那個……叫什麼周慕義的考生前幾日寫了一篇戲謔文章,叫《啖犬》,東家看過嗎?”
  
  所謂啖犬,也就是殺狗,文辭狡黠隱晦,通篇隱射鄧瑛與白煥,借“狗”之名,把鄧瑛罵得體無完膚。
  
  鄧瑛比其他人都要早讀到這一篇文。讀完後,獨自沉默了很久,才查問這個周慕義的身世
  
  底下人回報說周慕義是周叢山的族人,自幼居南方,書念得很好。
  
  廠衛都以為鄧瑛要拿此人入獄,誰知鄧瑛卻沒再提過這件事。
  
  之後這篇文章便由寬勤堂刻印,在京考圈子裡瘋傳。到後來,甚至好多官學裡的學生也讀過,做注的做注,打諢的打諢,越傳越熱鬧。
  
  “我倒是看過。”
  
  掌櫃見楊婉面色無異,這才道:“我就怕說了東家生氣,一直也沒好跟東家家裡提。”
  
  楊婉靠在欄上,“無妨,督主他也看過,還說文章文辭不錯,罵得也痛快。”
  
  掌櫃的笑了一聲,“那是督主仁慈,只是這些人太不識好歹了。”
  
  楊婉搖了搖頭,“我們知道太平書桌得來不容易,不想跟學生們計較得太多。對了,今兒那個周慕義…是在寬勤堂裡頭嗎?”
  
  “是。我之前使人去問了一嘴,今日東廠不是要去白閣老家中拿人。他們那些人聚那兒議罵此事呢,除了有學生之外,還有幾個東林的官兒。”
  
  楊婉笑了笑,“所以我說寬勤堂也做不了多久。”
  
  “東家什麼意思。”
  
  楊婉道:“咱們和寬勤堂都是坊刻的書局,沒有官辦背景,惹上官政就一定活不長,那裡頭非但沒錢賺,還有腦袋要砍。”
  
  掌櫃的笑了一聲,“東家說話真有意思,可咱們眼下怎麼做生意呢,那麼多印墨堆著,終究不是辦法啊。”
  
  楊婉朝昌和巷的方向看去,“昌和巷一共有幾家客棧啊。”
  
  “喲,具體的還不知道,估摸著有十來家。”
  
  楊婉點了點頭,“咱們試試看,做這十來家的生意。”
  
  “東家您得說明白些。”
  
  楊婉轉過身,“也沒什麼,就跟之前你們為秋闈擺考市是一樣的,把咱們的儲墨都歸攏起來,全部用來印製科考的書經,不用講究什麼裝幀,一律用成本最低的線裝,價錢也往下壓。”
  
  掌櫃的有些疑惑,“之前遇到科考,考市擺起來,幾大書局都是要壓價的,到最後,大家都沒掙得什麼。”
  
  楊婉道:“我們能掙。”
  
  “怎麼掙啊。”
  
  楊婉抬手朝昌和巷指去,“我們挪一部分書經去的客棧裡設攤。”
  
  “什麼?”
  
  楊婉續道:“量不用太多,多了會占客棧的地方,適量就好。然後再勻出一部分錢給客棧,咱們設了攤,他們就不能再讓其他書局的書進去,日後等春闈結束了,咱們也可以將時新的話本,圖冊什麼的,一併擺過去,不過這個是後話,咱們先賺春闈這一筆。”
  
  掌櫃聽得有些出神。
  
  楊婉垂下手,“你先著手做,若果真好,大家都有銀錢拿。”
  
  掌櫃這才回過神來,看著楊婉的神情不禁道:“您對做生意真有心思。”
  
  楊婉重新靠窗坐下,“我想著,看明年能不能買下寬勤堂。”
  
  掌櫃聽他這麼說,忍不住喚他道:“東家。”
  
  “嗯?”
  
  “我能冒昧地問您一句嗎?”
  
  “你說。”
  
  掌櫃抬起頭道:“您是督主的人,您要什麼沒有,何必費這些神呢。”
  
  楊婉低頭笑笑,“不管別人怎麼想東廠,東廠也不會做強佔事。不過做生意本來也要慢慢來,我從前也沒有做過生意,不過是有些想法,其他的還得靠你們。別的生意我也不想做,我就想做書局的生意,做久一些,積累一些錢,以後老了,好出來生活。”
  
  掌櫃的站起身道:“東家的話,我聽明白了,這就下去吩咐。”
  
  “多謝。”
  
  楊婉向掌櫃行了一個女禮,直身回頭,再朝樓下看去。
  
  人聲喧鬧,其間夾著鄧瑛的官名和白煥的尊稱,靠近順天府的這麼一處地方,年輕的人們聚集起來,便是一場痛快的聲討,口誅筆伐下,鄧瑛被剝得一絲不掛。
  
  楊婉想起昨晚那個赤著下身,躺在自己身邊的人,忽然渾身一顫。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不想再勸鄧瑛看開。
  
  不論鄧瑛想做什麼,楊婉都決定不再質疑“值不值得”這個問題。
  
  反之,她自己看不開了,筆墨裡戰一場不是不可以,現代社會裡的楊婉,本來也是學術圈裡的孤鬥士,回到六百年前又怎麼樣呢,她還是楊婉,還是那個寫《鄧瑛傳》的楊婉,比起當年的學術圈,這座人聲鼎沸的京城更加熱鬧複雜,鄧瑛不能張口,那能不能讓大明喉舌替他張口呢?
  
  楊婉閉上眼睛,樓上的風吹拂著她的臉頰,雨已經停了,人群的聲音清晰而統一。
  
  楊婉取下頭上步搖朝著那個站在堂門前高談的周慕義擲去。那人被砸中了肩膀,停下高談喝道:“誰!”
  
  楊婉站在窗邊揚聲道:“我啊。”
  
  她說著挽了挽耳發,“周先生,人言可畏,文字當敬,你不畏前者,也不敬後者,實為讀書人之恥。”
  
  周慕義走出人群,“你是誰。”
  
  楊婉低頭看著他,“你們口中那個侍奉閹人的女子。”
  
  人群騷動起來,有人抬頭高聲罵道:“只有娼妓才肯侍奉閹人,你恬不知恥,抛頭露面於我等面前口出狂言,還敢傷身負功名之人,我等非報了官,將你枷了示眾。”
  
  “去呀。”
  
  楊婉平吐出二字。
  
  將才說話的那個人卻怔住了。
  
  楊婉偏頭道:“有嘴誰都能說話,可你們說出來的話,你們敢負責嗎?敢兌現嗎?就算我是娼妓,又如何?你們不也亦狎妓取樂為雅嗎?怎麼你們就比閹人高貴了?”
  
  “你……”
  
  那人幾乎被氣得背氣。
  
  楊婉打斷他道:“我知道,我如今說的話,在你們眼中沒有任何的意義,但我還是想再說一遍。”
  
  她說著凝向周慕義,“周先生,人言可畏,文字當敬,張口落筆之時,請三思您的身份,不是每一個人,穿上襴衫便是儒生,有人身披一張文人皮,卻因為吃多了狗肉,人就換了一個狗頭。”
  
  她說完,自顧自地笑了一聲,轉身朝窗後去了。
  
  樓下的眾人議論了起來,“這女子……是誰啊。”
  
  “這還看不出來嗎?是那個楊婉啊,以前許配給了張家的兒子,北鎮撫司使張洛,結果後來做了東廠廠督的對食。”
  
  這話一出,四下一片唏噓。
  
  接著便有人喝罵:“恬不知恥,真是恬不知恥!張家真該把她領回去關起來!”
  
  人群隨聲符合。
  
  楊婉靠在牆上聽著樓外的聲音,低頭笑了笑,抱臂自語。“鄧小瑛,你可真能忍。”
  
  鄧瑛此時正站在白府門前,頭頂忽然一陣針刺般的疼痛,他不得以抬手去摁壓。
  
  覃聞德見他臉色發白,忙道:“我看不必再等了,這白府就沒有開門的意思!”
  
  “別慌。”
  
  覃聞德回頭看了一眼鄧瑛的腳踝,“督主,您剛才就已經站不住了,咱們等了這麼久,算是仁至義盡了。”
  
  第100章 江風寒露(七) 姑娘家裡的男人也愛吃……
  
  白煥的宅子在阜成門內大街的後面。
  
  遇見東廠來拿人,胡同口上的堆撥(1)內還留有看守的人。
  
  他們將木柵欄堆到胡同口子上,阻攔阜成門內大街上看熱鬧的百姓。鄧瑛背對著胡同口已經站了快一個時辰了。
  
  一個小兒趁著看守的人不備,鑽出柵欄,趴在地上好奇地拉扯鄧瑛腳上的鐐銬,鄧瑛低頭看去,原本想讓開,誰知卻因為舊傷發作的疼痛沒有走穩,險些被這個小孩絆倒,他忙撐了一把牆面試圖往後退幾步,卻還是不免,踩到了那孩童的手。
  
  那孩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覃聞德兩步跨過來,拎著領子就把那孩子提了起來。
  
  “這孩子家裡的人呢!”
  
  他聲音洪大,人堆裡一時沒有人應聲,過了一會兒,卻有人竊語道,“這東廠如今連小兒都不肯放過了。”
  
  “還小兒呢?你知道這位督主今日要拿的人是誰嗎?”
  
  “誰啊。”
  
  “嘖,就這府上的主人。白閣老,兩朝元老啊,也要被鎖去東廠獄遭罪。”
  
  “啊?閣老有什麼罪。”
  
  “什麼罪?還不是那人說閣老什麼罪,閣老就是什麼罪。”
  
  “哎……造孽啊。”
  
  “可不是造孽嗎?聽說啊,這位督主以前讀書時候,還是閣老的學生呢。換了一身皮,就成惡犬像了。”
  
  他這話一說完,身後的一個婦顫抖著身子哭出了聲。
  
  前面的人趕忙回頭,“夫人這怎麼了。”
  
  婦人看著覃聞德手中的孩子啜道:“我這一眼沒看著……我的兒子……”
  
  人言可畏。
  
  好在鄧瑛並沒有聽清,他走到覃聞德身旁抬起手。
  
  “慢一點放下來。”
  
  覃聞德一臉不憤,“督主,白閣老羞辱你就算了,連個小孩都這樣。”
  
  鄧瑛又將手抬高了一些,“快點放手。”
  
  覃聞德這才悻悻然地鬆了手。
  
  孩子被嚇得渾身發抖,趴在鄧瑛身上一動不敢動,鄧瑛拽了拽自己的衣袖,遮住手腕,以免膈到孩子的背,轉身將他抱到柵欄邊。
  
  孩子的母親見狀,忙擠出人群,惶恐地將孩子抱住,也不敢說話,用袖子護著孩子的臉,轉身便擠回了人群。就在此時,白家開了側門,宅內的管事家人走出來,朝鄧瑛行了一禮。
  
  “鄧廠督,我們老爺起身困難,知道您身負皇命而來,不敢怠慢,讓老奴迎您入內,另外宅內有內眷,皆是面薄不邁門的婦孺,還望督主容情,准她們在後堂回避。”
  
  鄧瑛道:“陛下並無旨意抄家,請轉告大人的家眷們,讓她們放心。”
  
  說完回頭對覃聞德道:“跟我進去,不要驚擾到內宅的人。”
  
  “是。”
  
  管事的人引著鄧瑛等人穿過跨門,鄧瑛一進正院便聞到了一陣濃郁的藥氣。
  
  白煥的正院中幾乎沒有什麼造景,只在院心安放著一塊青石,上面刻著的《地藏菩薩本願經》是少年讀書時,鄧瑛親筆所寫,親手所刻。石頭前面搭著一座油布棚,裡面攤放著因為下雨而暫時收攏的書曬書。
  
  管事的命丫鬟撩開厚重的夾棉簾子,側身讓到一邊。
  
  “老爺的腿腳的都不好了,隔個幾日就要拿藥草熬水,蒸上那麼一會兒,人才能鬆快些,老爺怕一會兒出去,自己撐不住刑具會讓廠督您為難,所以才叫今早也備上,耽擱了功夫,還請廠督莫怪。”
  
  鄧瑛低頭走進簾內。
  
  丫鬟們便放下了簾子,白日的青光被阻在外頭,借著幾盞燈焰顫顫的油燈,鄧瑛看清了坐在掛畫下的白煥。他身上罩著一件熊皮大毛的披風,身下放著一隻木桶,一個家僕端著滾往木桶裡添,屋內潮濕,地上也凝結著一大片水珠子。
  
  鄧瑛屈膝跪下向白煥行禮。
  
  白煥卻擺手咳笑了一聲,“哪有審案跪人犯的道理,鄧督主起來吧。”
  
  鄧瑛抬起頭,“我從未想過要對閣老無禮。”
  
  白煥搖了搖頭,“你的性子我一直都知道,讓你在外面等,你就站著等,讓你進來,你就這麼謙卑地守著禮。然而,你總要對司禮監和陛下交代吧。”
  
  說著將手從披風裡伸出來,對家僕道:“扶我起來,幫我把鞋子穿上,讓廠衛們好進來做事。”
  
  鄧瑛見房內只有一個家僕服侍,便挽起袖子起身走到白煥的腳踏邊,對家僕道:“扶穩大人。”
  
  說著彎腰取出白煥的鞋,輕道:“閣老,這雙鞋在廠獄裡不好穿,您換一雙軟舊些的吧。”
  
  白煥道:“都一樣。”
  
  鄧瑛沒有再說什麼,托著白煥的腿,讓他踩在自己的膝上,替他穿鞋襪。
  
  白煥的因病浮腫,輕輕一按便起一坑,鄧瑛挪了挪自己的膝蓋,好讓白煥踩得更放鬆一些。
  
  “閣老,我並沒有想過,要向司禮監和陛下交代。”
  
  他說著,接過家僕遞來的綾襪,將其中一隻放在腿上,托起白煥的腳,低頭接著說道:”梁為本的案子涉及江浙一帶的倭禍,這是陛下最為介懷的,但是好在,梁案由刑部審理,最多再涉其餘二司,他們都會盡可能地修好梁為本的口供,不讓他攀扯閣老。至於我這裡……”
  
  他說著頓了頓,“可能會動一些閣老的族人。閣老您雖從未貪墨,但家大族人眾多,難免會有管束有失的地方,我答應您,會儘量保全這些人的性命,但為保您無虞,他們的家業和家產,我會……”
  
  “用東廠的名義沒下來是吧。”
  
  鄧瑛點了點頭,“是。”
  
  “鄧瑛。”
  
  白煥忽然喚了他一聲,鄧瑛聽到這一聲喚,手上不禁一頓。
  
  “鄧瑛在,閣老您說。”
  
  白煥低下頭看著鄧瑛的側臉。
  
  “滁山書院和湖澹書院的學田,是不是也是為了救楊倫才沒下來的。”
  
  鄧瑛抿了抿唇,“閣老不必在意這些,那不重要。”
  
  “我親自寫彈劾你的摺子,讓你落到如此境地,你心裡就沒有一點怨恨嗎?”
  
  鄧瑛拿起白煥的鞋子一面替他穿一面道:“其實,是我自己走到這一步的,和閣老還有楊大人都沒有關係,我知道,您也不想這樣對我,但情勢所逼,摺子只能您寫,滿朝上下的人心,只能您來平復,而我現在走的這條路,別人也走不了。所以我沒有怨懟,我問心無愧。”
  
  他說完,放下白煥的腳,自己複又跪下,向白煥行了一個叩拜之禮。
  
  “從今日起,我對您所有的冒犯,都先用這一拜暫抵,等您脫罪出廠獄,我再向您請罪。
  
  白煥咳了幾聲,擺手擋掉家僕遞來的茶水,悵道:“你本不必如此,為何不肯退一步。”
  
  鄧瑛站起身,“我雖是刑餘之人,但我不想做一個被剔了骨的廢人,當年老師慘死在獄中,我救不了他,此事我愧恨終身,一輩子都無法饒恕自己。今日您身陷囹圄,我一定要救下您。”
  
  白煥顫巍巍地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鄧瑛的鬢角,鄧瑛背脊一僵,喉中脫口道:“老師您……”
  
  說著一哽,忙又改口道:“大人恕罪。”
  
  “無妨……”
  
  白煥笑了笑,“此時沒有旁人。”
  
  他說著托起鄧瑛的手腕。
  
  “把袖子挽高一些。”
  
  鄧瑛忙照做了。
  
  白煥看著刑具下的傷口,忽又咳了幾聲。
  
  “給大人端茶來。”
  
  白煥擺了擺手,“不必了……”
  
  他說著吐出一口腥潮的喉氣,“我壽數將近,老病纏身,你年紀輕輕,竟也落了一身的傷病,張展春當年是教你讀過《易》的,你自己的壽,你心裡有數嗎?”
  
  鄧瑛搖了搖頭,“我不曾向《周易》問這些。”
  
  白煥點頭,“不問也好,不問也好……”
  
  說完扶著椅背站起身,“讓你的人進來吧,我今日覺得硬朗,還能自己走出去。”
  
  ——
  
  貞寧十四年春天,《明史》上出現了最為荒唐的一段記錄。
  
  鄧瑛待罪審羈審白煥。
  
  曾經的師生二人,一道披鎖於路。
  
  鄧瑛自行於前,白煥則被廠衛架著,踉蹌地跟在後面。
  
  那一日楊婉從清波館出來以後,並沒有立即回宮。
  
  她藏匿在人群裡,被罵聲裹挾著,陪鄧瑛走完了從白府到東廠廠獄的那一段路。
  
  其間她不斷地回想《明史》裡的記述,以及後來的研究者們,對這一段荒唐歷史的闡述。
  
  那些言辭比百姓的“惡言”要理智,抽離得多。
  
  然而越抽離,也就越冷漠,越犀利。
  
  楊婉看著人群外的鄧瑛,他用袖子藏著自己手腕上的刑具,溫和地避著擁看到他身邊的行人和孩童,偶爾停幾步,回身等待走在後面的白煥,輕聲對廠衛說:“走慢一些。”
  
  無邊惡意載道,楊婉卻在鄧瑛臉上看到了一絲笑容。
  
  很淡,但足以讓她看入眼。
  
  楊婉轉身朝白煥看去,這個遲暮之年的老人步履蹣跚,面上的表情卻也很平和。
  
  《明史》裡記載,這是一段師徒徹底反目,相互傾軋,你死我活的官政大戲,事實上,這兩個人卻只是以同樣的姿態,心照不宣地共走了一段路而已。
  
  楊婉在人群裡目送鄧瑛和白煥走進東廠大獄,正午的太陽一下子破雲而出。
  
  天光灑下,落在身上已經有些溫暖了。
  
  道旁一個擺攤賣麻糖的老人捧著糖問楊婉,“姑娘,很甜的,買一些吧。”
  
  楊婉摸了摸鄧瑛從覃聞德那裡要來的錢袋子,笑著問道:“要三包,兩包多一些,一包少一些。”
  
  老人笑道:“姑娘買三包,那是姑娘家裡的男人也愛吃糖啊。”
  
  楊婉點點頭,“他不愛吃糖,但我叫他吃,他就會吃。”
  
  老人笑彎了眼,“姑娘的夫君真好啊。”
  
  楊婉回頭朝廠獄的大門望去,輕應道:
  
  “是啊,別人都不知道,但不管怎麼樣,他就是一個特別特別好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1)堆撥:給胡同口值班的人建的臨時居所,這些人主要是管理百姓夜間出入的。
  
  第101章 江風寒露(八) 你吃個東西都那麼認真……
  
  一連幾日鄧瑛都沒有回宮。
  
  中和節(1)的前兩日,中宮賞賜了黍面和白麵給各宮攤餅熏蟲。
  
  易琅因春燥上火,喉嚨腫痛,後來還生了眼眵,連嚷了幾日不受用。青蒙等人不識輕重,在文華殿多給他進了一些涼草水,誰知竟引出了腹瀉,兩三下敗掉食欲。
  
  這一日連膳房送來的粥也沒喝幾口,泄得空了腹,人也沒精神,坐在床上可憐巴巴地看著楊婉。
  
  楊婉幫易琅換了一身衣裳,捧來香爐給他嗅。
  
  “羅御醫說,這裡面添了薄荷,聞著爽快些,殿下試試。”
  
  易琅托著楊婉的手臂,湊近吸了一口,頓時打了兩個噴嚏。
  
  楊婉將自己的帕子遞給他,“鼻子通了些吧。”
  
  易琅搖了搖頭,“姨母,從喉嚨到鼻子還都堵得厲害。”
  
  楊婉放下香爐,“哎……也是我沒把殿下照顧好,以前娘娘在的時候,可沒讓殿下遭這些罪。”
  
  易琅拽了拽楊婉的袖子,“沒事,每年這個時候我都不受用。”
  
  楊婉笑道,拉起被褥捂住他,“明日我去給向陛下告殿下的假,殿下躺著歇兩日吧。”
  
  易琅道靠在床上道:“姨母去跟父皇告假,承乾宮上下不都得遭罰嗎?我沒事,明日還上學去。”
  
  他說著伸手去拿榻邊的書,楊婉忙替他遞過去。
  
  “還看啊。”
  
  “嗯。這幾日落下了一些,廠臣也不來了,有些地方師傅們講了我也想不明白,一直想問廠臣來著。對了姨母,昨日是給他賜藥的日子,羅御醫來了,他怎麼不來呢。”
  
  “嗯……”
  
  楊婉有些猶豫,不知怎麼對易琅說。
  
  易琅將書放在膝上,對楊婉道:“姨母,最近朝裡朝外,都在罵他。”
  
  楊婉摸了摸易琅的腦袋,“沒事,這次殿下也可以跟著罵他。”
  
  易琅搖了搖頭,“我不會罵他了。”
  
  楊婉怔了怔,“為什麼。”
  
  易琅捏了捏寢衣的袖子,“廠臣對我說過一句話。”
  
  “什麼話。”
  
  易琅抬起頭道:“他不讓跟姨母你說。”
  
  楊婉笑了笑,“殿下與廠臣之間,都有姨母不知道的事了。”
  
  易琅低頭將書翻了兩頁,“不是好的話,我也不想告訴姨母。”
  
  楊婉正猶豫要不要往下接著問,合玉打起暖簾進來,“婉姑姑,督主來了。”
  
  楊婉起身看了易琅,“殿下……”
  
  易琅抬起頭沖楊婉道:“無妨,姨母你讓他進來吧,這裡暖,好上藥。”
  
  “是,多謝殿下。”
  
  得了易琅的話,楊婉立即走出了寢殿,鄧瑛正從地屏後朝楊婉走來,他今日換了一身青灰色的襴衫,束髮無冠,越發現得清瘦。
  
  楊婉回身打起暖簾,“進來吧。”
  
  鄧瑛看著楊婉猶豫了一陣,“殿下也在嗎?”
  
  “在,不過沒事,進來吧,裡面暖和一些。”
  
  “好。”
  
  鄧瑛走進寢殿。
  
  易琅抬起頭,受過鄧瑛的禮,抬書指向榻邊的椅子,“廠臣請坐。”
  
  “奴婢謝殿下。”
  
  楊婉讓合玉端了一碗涼草湯給鄧瑛,自己則在易琅的床邊坐下,攏了攏易琅裹在身上的被子,對鄧瑛道:“這湯原本是殿下的,解春燥好,結果殿下前兩日喝多了……”
  
  “姨母!”
  
  易琅的臉刷地紅了,楊婉忙笑道:“是是,姨母不說。”
  
  鄧瑛伸手接過湯水,朝易琅道:“謝殿下賞賜。”
  
  易琅問道:“廠臣,昨日你為何沒有來。”
  
  鄧瑛彎身應道:“臣有負殿下恩典,請殿下恕罪。”
  
  易琅有些尷尬:“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你不用請罪。”
  
  “是。”
  
  楊婉看著這兩個久未見面,各自矜持人,笑著向合玉道:“你去把昨日羅御醫留的藥取來吧。”
  
  說著撩起鄧瑛的袖子,對易琅道:“殿下不是要問他書嗎?哪一本,姨母去給你拿。”
  
  易琅看著鄧瑛的手臂,“算了,等下回去書房我再問他。”
  
  說完低頭繼續翻他的書。
  
  鄧瑛抬頭,輕聲問楊婉,“殿下怎麼了。”
  
  楊婉湊在鄧瑛耳邊道:“他拉了一天的肚子,這會兒一點都不開心。”
  
  鄧瑛聽完不防笑了一聲。
  
  “姨母你們在說什麼。”
  
  楊婉抬起頭,“不告訴殿下。”
  
  “為什麼?”
  
  “殿下和廠臣不也有話不告訴姨母嗎?”
  
  這話說完,鄧瑛與易琅互望了一眼,雙雙不吭聲了。
  
  合玉取來藥,幫著楊婉一道替鄧瑛上藥,“督主,我瞧著您的傷比上月嚴重得多了。”
  
  鄧瑛縮了縮手腕沒出聲,合玉又去移來了燈,對楊婉道:“姑姑看看,這裡腫得都青了。”
  
  楊婉點了點頭,“我看這副東西倒像是換得輕了一些。”說著抬起頭,“誰幫你求情了嗎?”
  
  “子兮向白尚書求了情,前日換的。”
  
  楊婉低頭,“那怎麼反而傷得厲害了。”
  
  鄧瑛欲言又止,易琅忽道:“是不是為了照顧白大人?”
  
  楊婉回過頭詫異道:“殿下怎麼知道。”
  
  易琅看了鄧瑛一眼,把頭往被子裡一縮,不再出聲。
  
  楊婉放下藥站起身,對二人道:“你們兩個能不能對我老實一點呀。”
  
  “對不起……”
  
  二人幾乎異口同聲。
  
  楊婉摁了摁眉心,有些氣又有些想笑,見鄧瑛坐在那兒有些無措,只好蹲下身,重新托起他的手腕,“閣老的身子怎麼樣了。”
  
  鄧瑛聽楊婉的聲音還算平和,這才敢開口,“腿腳腫得厲害,牢裡濕冷,這兩日又添了些肺疾。但閣老要體面,即便這樣也不讓其餘人近身,我自己……手腳不是很方便。”
  
  楊婉垂眼道:“閣老肯讓你照顧他啊。”
  
  “嗯。”
  
  楊婉笑了笑,“那過幾日我能去看看閣老嗎?”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她已經卸了晚妝,鬢髮也有些散了,細絨絨的碎發在炭火烘出的暖風輕輕拂動。
  
  “跟我一塊去嗎?”
  
  他輕問道。
  
  “對。”
  
  楊婉抬起頭,“跟你一塊去,你已經夠累了。我橫豎是閒人,如果閣老我不嫌棄我,我也想盡點心,如今這種境況下,不論誰送東西去廠獄都不好,就我去沒什麼。”
  
  “好。”
  
  鄧瑛剛應下,忽聽易琅在榻上喚他,“鄧廠臣。”
  
  鄧瑛起身道:“奴婢在,殿下請說。”
  
  易琅道:“把我姨母照顧好,白閣老……很嚴肅。”
  
  鄧瑛不由笑了笑,拱手揖道:“是,奴婢明白。”
  
  楊婉與鄧瑛一道走出易琅的寢殿,月正上中天,合玉笑呵呵地捧來一疊餅,“督主要走了嗎?”
  
  “是。”
  
  “嘗一塊我們的餅再走吧,明日是二月二中和節,督主那裡的粗人們肯定想不到備這些。”
  
  鄧瑛有些遲疑,楊婉接過餅掰了一塊遞給鄧瑛。
  
  “吃一點吧,我還有一樣吃的要給你。”
  
  說完朝合玉看去,合玉會意道:“是,奴婢這就替姑姑去取。”
  
  鄧瑛低頭咬了一口餅,餅是用白麵和油攤的,一咬酥皮便粉了,鄧瑛忙伸手接住餅屑。
  
  楊婉笑道:“你吃個東西也這麼仔細。”
  
  鄧瑛道:“你給我的,不想掉了。”
  
  正說著,合玉取來了麻糖,楊婉接過來遞到鄧瑛手中。
  
  “用你給我的錢買的,我買了三包,我自己留了一包,給了殿下一包,這包給你。”
  
  “婉婉你愛吃甜的東西嗎?”
  
  “以前不喜歡,但現在很喜歡,生活就是要甜甜的。”
  
  說著踮起腳,用手沾了沾鄧瑛嘴唇上的餅屑,“回去吧,殿下今日不太舒服,我就不出承乾宮了,我明日備一些東西,嗯……藥,衣物褥子什麼的,給閣老帶去。”
  
  鄧瑛道:“婉婉,銀錢夠使嗎?”
  
  楊婉笑道:“你放心,清波館經營地很好,以後你想吃什麼,穿什麼,我都給你買。”
  
  “我不要。”
  
  他一本正經地拒絕楊婉,那模樣憨得有些可愛。
  
  楊婉迎著晚風望向他,“鄧小瑛,每日堅果要吃,麻糖也要吃,面也要吃,跟我在一塊,就是吃吃喝喝的,不管有沒有錢,不管別人怎麼對我們,我就是要該吃吃該喝喝,花錢治病,好好養生,我賭你能活一百歲。”
  
  她說完沖鄧瑛比了一個“一”。
  
  “我回去了,才上了藥,你一定要慢點走。”
  
  ——
  
  過了二月二,天氣開始回暖。會試在即,各省應考的舉人彙聚京城。
  
  東公街後面的昌和巷一向都是考生落腳的地方,此時各個客棧都是人滿為患,禮部不得已,只得向皇帝奏請,在鼓樓後面臨時搭建棚舍,供遲來的考生臨時租住。
  
  滁山和湖澹兩個書院的考生,大多都住進了棚舍。
  
  雖然還在二月,棚舍裡的氣味卻不大好聞,考生們都坐在外面的場院裡溫書,有幾個人從考市回來,一臉失落地說道:“今年怪啊,這考市上竟沒什麼人。”
  
  “聽說清波館把那書經生意做到昌和巷的客棧裡去了,考市自然就冷了。”
  
  “據說寬勤堂今年儲的墨不多,都留著印那些哥兒姐兒看得繪本去了。”
  
  “難怪,我說怎麼就清波館一家熱鬧呢。”
  
  場院裡的人道:“也怪我們進京晚了些,不然也能在客棧裡安安心心溫書。”
  
  “安心溫書?今年就算安心溫書,我看也沒什麼意思。”
  
  眾人抬起頭,見說話的是周慕義。
  
  “白閣老住持了十年的會試,如今在廠獄裡受盡折磨,今年的兩位總裁(1)一個在外頭喊閹人乾爹,一個是從浙江上來的,在我們老家官聲極差,也是走通了司禮監的門路,地方上上了那麼多摺子彈劾,都沒彈劾得了他。如今這二人坐鎮,我等清貧,能與這京城權貴之後,爭得了多少。”
  
  一席話,說得眾人握書沉默,人群中忽有一人道:“君父目障,縱閹狗當道……”
  
  此話一出,忽見場院前站出一隊錦衣衛,其中一個校尉抬手朝眾指道:
  
  “將才那句話,是誰說的”
  
  作者有話要說:
  
  (1)中和節:二月二的別稱。
  
  (2)總裁:主考官的說法。線下很久的男二要回來了。
  
  第102章 江風寒露(九) 待罪之人無尊嚴可言,……
  
  二月的春風尚乾冷得很,吹得棚屋上的蓬草四處飛揚。
  
  滿地揚塵,迷人眼目,錦衣的校尉抹了一把臉,又喝了一聲,“都不認是吧……”
  
  他說著,手指從每一個人臉上掃過,最後落在周慕義臉上,“來人,把這個綁了,帶走。”
  
  “憑什麼帶我走!”
  
  周慕義不肯就範,扭動著胳膊拼命地掙扎,周圍人見此也擁了上去,“是啊!憑什麼帶他走!”
  
  這些讀書人都是地方上來的,大多是頭一次進京城,也是頭一次與錦衣衛交鋒,皆不知道明哲保身,反而與錦衣衛對抗起來。他們都是有口舌之能的人,一抗辯起來就收不住了,難免吐出些不當的言論,錦衣衛哪裡跟他們鬥這一門子的嘴,拿捏這些口舌上的錯處,一氣兒拿了十三人,用繩子挨著挨著綁在一起,像牽牲口似地押出了場院。
  
  東公街上來往的行人考生皆看到了這一幕,敢怒不敢言地退在街道兩邊指指點點。
  
  翰林院裡一個已經致仕的老翰林看到這些學生狼狽的模樣,心痛難當,拄著杖,獨自一人顫巍巍地攔在錦衣衛面前,“上差們啊,他們都是功名的人,士可殺不可辱,綁不得啊!綁不得啊!”
  
  周慕義高聲道:“老先生,您的拳拳之義,學生們都明白,您且回去吧,我等空有一腔熱血,奈何君耳不聰,君目不明!他日周叢山周先生在午門受死,今日我等又被這般羞辱,實……”
  
  “你給我住口!住口!”
  
  老翰林抬起自己的竹杖朝周慕義的身上揮去,卻被錦衣衛一把推開,他腳下不穩,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手肘和手掌頓時磕出了血,人群一時沒有人敢上前去扶。
  
  老翰林掙扎了很久都沒能自己站起來。
  
  “老大人,磕著哪裡了嗎?”
  
  人群裡走出一個女子,挽袖蹲在老翰林面前,挽起他的袖子幫他查看傷勢。
  
  老翰林擺了擺手,“我沒事。”
  
  說完看了她一眼,“你是年輕的媳婦兒,別出來說話。”
  
  誰知她卻沒有應聲,轉身對錦衣衛道:“賠禮。”
  
  她說完又看向周慕義,“還有你,你也得賠禮!”
  
  周慕義認出了說話的女子是楊婉,冷笑道:“賠禮?你敢不敢告訴老大人你是誰,你看看老大人還肯不肯讓你攙著。”
  
  老翰林聽完這句話,手臂不禁顫了顫,抬頭打量著楊婉道:“你是……”
  
  周慕義道:“她是楊婉,東廠那個人的菜戶。”
  
  老翰林一愣,忙將撇開了楊婉的手。
  
  楊婉沒有說什麼,朝後退了一步,向他行女禮,直身後道:“大人憐後輩之心,楊婉感懷,並無心冒犯老大人,大人若嫌棄,楊婉便喚人來送大人回去。”
  
  老翰林搖頭道:“老朽不回去。”
  
  他說完,撿起地上的竹杖,朝眾人道:“老朽雖已離朝多年,可曾也供職禮部,主持會試。不曾想過十四年的春闈,竟是這番光景。”
  
  他說著抬杖指向周慕義:“做學問把學問做偏了,那些東林人安得什麼心,這些人的前途在他們眼中什麼都不是,一味地教他們罵朝廷,罵君父,遲早有一天,會出第二個桐嘉案的呀……”
  
  他說著說著,眼前一陣發黑,幾乎站不穩。
  
  周慕義道:“老大人,武死戰,文死諫,我等讀書無非為報國,何懼這一死!”
  
  “對,何懼這一死。”
  
  人聲鼎沸,大把大把的情緒被宣洩出來,楊婉面對著這一群讀書人,心裡忽生出了一陣十分冰冷的悲哀。
  
  人性中的反抗精神,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有,但眼前的這些人,卻並不能歸在“不自由,毋寧死’的革命精神之中。
  
  那是被大明官政扭曲了的文心,被東林黨利用,被自身蒙蔽。他們並不是不懼死,而是要以死正名。武死戰,文死諫,這句話聽起來是那麼‘無畏’,又是那麼無奈,明知前路無光,明知死了也沒有意義,卻還是要死,最後所求的,根本不是他們口中不是天下清明,只是他們自己一個人的清白而已。
  
  這到底有沒有意義呢。
  
  楊婉對此事一時無解。
  
  就在她內心糾纏的時候,忽然聽到人群裡傳來一個聲音。
  
  “讀十幾年的書,就是為了在午門上受死嗎?”
  
  眾人朝楊婉身後看去,鄧瑛立在人群前面,鐐銬的鐵鎖被他握在手中。
  
  他朝楊婉走了幾步,鐵鍊與地面刮擦的聲音微微有些刺耳。
  
  他走到楊婉身邊,向老翰林揖禮。
  
  翰林擺手搖頭不肯受,鄧瑛卻仍然堅持行完後才直起身。
  
  周慕義掙扎著朝鄧瑛喝道:“鄧瑛,白閣老被你鎖入廠獄受盡折磨天下人皆知,就算你如今惺惺作態,也一樣為人不齒!”
  
  楊婉忍無可忍,“周慕義,我看你是傻的吧?你到底知不知老大人將才為什麼罵你!”
  
  “婉婉回來。”
  
  楊婉氣得胸口起伏,被鄧瑛牽了一把,才抿著唇朝後退到了鄧瑛的身後。
  
  鄧瑛走向周慕義,一面走一面道:“你知道一方太平書桌有多難求嗎?滁山書院是私學,支撐至今不光有朝廷的恩典,也有杭州數位老翰林的心血。朝廷和大人們供養書院,支撐你們讀書,不是讓你們千里萬里,來京城送一死的。”
  
  周慕義朝著鄧瑛啐了一口,“你也配提滁山書院,我們書院這一兩年,已至絕境,這回會試,先生幾乎掏空了自己的家底,賣了自己的田產來給我們湊盤費,這到底是拜誰所賜,鄧督主難道不知道嗎?”
  
  他說著提高了聲音,“你侵吞學田,中飽私囊,而我們苦讀十年,一身清貧,眼睜睜地你和司禮監那些人個個華宅美服,王道何存,天道何在?”
  
  “王道不在嗎?”
  
  鄧瑛喉嚨一哽,向他抬起一雙手,“那這是什麼。”
  
  周慕義一怔。
  
  鄧瑛看著他的眼睛繼續說道:“我涉學田案,所以落到如此境地,身負刑具在刑部受審,待罪之人無尊嚴可言,十年寒窗苦讀,你也想最後像我這樣嗎?”
  
  他說著朝周慕山身後的人望去,“你們也想像我這樣嗎?”
  
  此問之下,人聲皆滅。
  
  楊婉在鄧瑛的聲音裡聽到了顫慄。
  
  “讀書不入仕,不為民生操勞,算什麼讀書人。”
  
  他說完這句話,緩緩地放下雙手,轉身牽起楊婉的手,朝人群走去。
  
  東廠的廠衛隨即攔下了錦衣衛的人,覃聞德道:“這些人由我們東廠帶走。”
  
  校尉道:“憑什麼?”
  
  覃聞德抹了一把臉道:“憑我們督主想,憑我東廠奉旨監察你們辦案,你們案子辦得不行,我們自然要接手,你們如果不服,大可讓張副使來廠衙求問我們督主。”
  
  說著抬起周慕義的手腕,對廠衛道:“把拴著他們的那些繩子解開,人老大人也說了,這些都是有功名的人,這麼拴著太難看了。”
  
  周慕義道:“我等死也不去東廠!”
  
  覃聞德的火氣蹭蹭蹭地就上來了,就著刀柄往他膝蓋上一頂,直把人頂到了地上,“怎麼,這麼想去詔獄裡住著啊,那行,你去啊,其餘的人我們都帶走,就你,老子就把你留給北鎮撫司。你不是周叢山的侄子嗎?得得,趕緊跟這些錦衣衛去看看,你叔父受苦的地方。”
  
  一個廠衛見覃聞德說得真,忙湊上前道:“真不救這姓周的啊,督主可不是這麼吩咐的。”
  
  覃聞德哼了一聲,“老子就是氣不過。”
  
  說完手一揮,“行了,帶走帶走,通通帶走。”
  
  ——
  
  這一邊,楊婉坐在馬車上等鄧瑛。
  
  廠衛過來回報以後,鄧瑛邊一直垂著頭,良久沒有說話。
  
  廠衛忍不住問道:“督主,北鎮撫司如果來問我們對這些人的處置,我們廠衙該怎麼給他們寫回條啊。”
  
  鄧瑛道:“還有十幾日就是會試了,這些人不能關。”
  
  廠衛道:“不關的話,那就得打了。”
  
  鄧瑛聽完,捏著袖子,半晌才點了點頭。
  
  楊婉扶著鄧瑛的手,幫他登上馬車,一面問道:“要打多少啊。”
  
  鄧瑛咳了一聲,“周慕義杖二十,其餘的人杖十。”
  
  楊婉望著鄧瑛的側容,輕道:“他們得恨死你。”
  
  “恨就恨吧。”
  
  他說著閉上了眼睛,抬起頭雙手撐著額頭,斷斷續續地咳起來。
  
  楊婉伸手輕輕地摩挲著鄧瑛的耳朵,“鄧小瑛,你怎麼了。”
  
  鄧瑛沒有吭聲。
  
  楊婉朝旁邊坐了一些,“要不要在我腿上趴一會兒。”
  
  楊婉以為鄧瑛會推遲,誰知他卻慢慢彎下了腰,將臉靠在了楊婉的腿面上。
  
  楊婉低頭輕聲問道:“你被他們氣到了是不是。”
  
  鄧瑛溫順地閉著眼睛,“嗯”了一聲。
  
  楊婉摸著鄧瑛的額頭,“還是第一次看你那樣講話。”
  
  “我以後不會了。”
  
  楊婉溫聲道:“鄧瑛,你當年是怎麼讀書的?”
  
  “和周慕義一樣。”
  
  “不對,你比他厲害多了。”
  
  鄧瑛咳笑了一聲,“你怎麼知道?”
  
  楊婉仰起頭,“你讓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到底什麼才是大明朝真正的文心。不是沽名釣譽,以死求名,而是像你一樣,無論自己是什麼身份,無論在什麼地方,都不忘記自己最初所發的本願,為這個世道活著。你願意救這些讀書人,就像你維護易琅那樣,你眼裡才是朝廷的將來,是百姓民生,你比周慕義這些人要高尚得多。鄧瑛,從始至終,你都沒有辜負你的老師們,也沒有辜負你自己,你不愧為大明朝的讀書人。”
  
  鄧瑛喉嚨有些發燙,“婉婉,我也不知道,我能再幫這些人多久。”
  
  “還有我呢。”
  
  她說完,用自己的披風蓋在鄧瑛身上,“我們去看白大人吧,你靠著我睡一會兒,到了我叫你。”
  
  第103章 江風寒露(十) 您認他這個學生吧。……
  
  東廠廠獄的牢室中,白煥獨自一個人佝僂在席草上,他腿腫得厲害,自己挪動仍有些艱難。
  
  獄卒提著水過來,蹲在牢門前道:“老大人,今日好些了嗎?”
  
  白煥聽著聲音抬起頭,笑了笑道,“好些了。”
  
  獄卒聽了喜笑顏開,拍著手站起身,“那我給老大人端碗粥來吃,等督主過來替老大人擦身子。”
  
  “不必了。”
  
  白煥撐起身子擺了擺手,“我這幾日自己能動彈了一些了,你把水提過來,我自己來擦。”
  
  獄卒起身提桶進去,一面又道:“過兩日,外頭送藥進來的時候,牢裡就能再請一回郎中,到時候給大人悄悄地開些補藥吃,大人精神還能好些。”
  
  白煥笑了笑,“這獄中的藥是怎麼送的。”
  
  “哦。”
  
  他這麼問了,獄卒就打開了話口。
  
  “最初是犯人們的家屬親自送來,但後來督主見有些犯人家裡沒人,就讓在每月月底清查犯人們的傷病,該給藥的給藥,該治的治,判罪之前,獄裡很少見人命。”
  
  白煥道:“你們判了多少人死罪。”
  
  獄卒笑笑,岔開話道:“這個不能跟老大人講,大人冷不冷,我再些添些炭過來。”
  
  正說著,外面的獄道裡亮起了燈火。
  
  鄧瑛親自舉燭走到白煥的牢室門前,抬起手臂,將燭火插進牢門上的燭座內。
  
  “督主您來了。”
  
  “嗯。”
  
  鄧瑛固好燭火,對獄卒道:“外面在放飯,你去吃吧。”
  
  “是。”
  
  獄卒應聲出去了。
  
  牢門是開著的,白煥一抬頭,便看見鄧瑛身後的獄道中還站著一個人。
  
  “鄧瑛。”
  
  “在。”
  
  “帶了人來?”
  
  鄧瑛輕聲應道:“是楊婉。”
  
  “子兮的妹妹?”
  
  “是。”
  
  鄧瑛的聲音透著一絲猶豫,“閣老……願意見她嗎?”
  
  白煥沒有再說什麼,望著獄道點了點頭。
  
  鄧瑛稍稍側過身,“婉婉,過來。”
  
  楊婉應聲走到鄧瑛身旁,抬頭對他道:“我跟你一起行禮。”
  
  “不必的楊姑娘。”
  
  白煥的聲音有些啞,“鄧瑛你也不必行了。”
  
  鄧瑛聽罷搖了搖頭,撩袍屈膝,楊婉也與他一道伏身。
  
  鄧瑛行的是師徒之間的拜禮,楊婉從來行過,仿著鄧瑛的動作,行得倒有些不自然,鄧瑛直起身朝她看去,見她還在糾結左右手背的上下位置,不由喚她道:“婉婉。”
  
  “啊?”
  
  “你行女禮就好了。”
  
  楊婉抬起頭,懵道:“我將才行錯了嗎?”
  
  白煥笑了一聲,“你們起來。”
  
  鄧瑛站起身,又回頭將楊婉也扶了起來。
  
  白煥抬頭望著楊婉道:“楊姑娘,皇長子殿下可安康。”
  
  楊婉頷首應道:“殿下很好,也十分掛念閣老。”
  
  白煥點了點頭,“姑娘孤身一人在內廷護育皇嗣,實為不易。”
  
  楊婉應道:“然不敢與大人相比,為股肱之臣,歷經兩朝。雖身負病痛,仍不滅憐待天下之心。”
  
  白煥聽完這一番話,不禁怔了怔,“子兮教你讀過書嗎?”
  
  “是,我也曾讀到閣老的文章。”
  
  白煥笑著點頭,“好……”
  
  他說著嗽了幾聲,鄧瑛忙蹲下身替他順氣,“您今日還咳血痰嗎?”
  
  白煥搖了搖頭,“已經好了很多了,你也不用每日都過來,你這樣對待我,不擺堂公提審,對你……其實不好。”
  
  鄧瑛沒有應白煥的話,只回身對楊婉道:“婉婉,幫我綁一下袖子吧。”
  
  楊婉蹲到他身邊,“怎麼綁。”
  
  “綁到肩上,儘量高一點。”
  
  白煥見鄧瑛避開了自己的話,稍稍提了些聲音。
  
  “你怎麼不聽話呢。”
  
  鄧瑛望著地面仍然沒有吭聲,等楊婉幫他綁好袖子,便起身去試了試桶中的水溫:“水有些涼,我去添一些。”
  
  說完,提起水桶就走出了牢室。
  
  白煥試圖站起來,卻因為腿腫得厲害,險些跌倒。
  
  楊婉看著他的腳踝。
  
  鄧瑛並沒有給他戴刑具,但即便如此,他的腳踝還是足足腫大了一圈。
  
  楊婉伸手扶著白煥坐下,彎腰挽起白煥的褲腿。
  
  白煥道:”使不得,你是服侍殿下的人。”
  
  楊婉挽了挽耳發,索性跪坐下來,“閣老,我從不覺得我是伺候殿下的人,我跟所有維護殿下的人一樣,是覺得他是一個好孩子,才想要好好照顧他,保護他。”
  
  她說完,輕輕捏住白煥的小腿,試著力揉捏,一面道:“我一直都不講尊卑。”
  
  白煥低頭看著她道:“不講尊卑,還得以講何物呢。”
  
  楊婉頓了頓,“講良心。”
  
  她說著抬起頭,“像鄧瑛一樣。”
  
  白煥看著楊婉沉默了一陣,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楊姑娘,你寫詩文嗎?”
  
  楊婉搖了搖頭,“不寫,偶爾動筆,也只為記錄自己覺得振聾發聵的人言而已。不過現在,連這些都很少記了,我想要做一些扎扎實實的事,照顧好殿下,還有大人你。”
  
  白煥道:“你這樣做,是為了鄧瑛嗎?”
  
  楊婉搖頭,“不是,我活著並不是為了追隨鄧瑛,不過,是他讓我明白,人活在一個自己不能認同的世道下時,該如何修復自身,說服自己活下去,去做自己還能做的事情。我是先敬他,再愛的他。他所尊重的人,也是我想尊重的,他想維護的道理,也是我要維護的。”
  
  她說著停下手,沖白煥笑了笑,“我帶了一些東西給您,有被褥、寒衣,還有一些傷藥和吃食,這些不是宮裡的東西,是我用我的私銀所購。鄧瑛所有的銀錢都給了滁山和湖澹這兩間書院,他雖然對您好,但還是有顧及不到的地方,所以,還請您不要拒絕我的這些東西。”
  
  正說著,鄧瑛提了熱水回來。
  
  楊婉回過頭道:“鄧瑛水燙嗎?”
  
  “嗯。”
  
  “那將好,可以給大人敷一敷。”
  
  她說著站起身,忍燙擰了一張帕子,替白煥熱敷發腫的腿,“大人,這樣會不會舒服些。”
  
  白煥點了點頭。
  
  楊婉將手輕輕捂在帕子上,對白煥道:“大人我跟您說,鄧瑛其實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他說前幾日都是他在照顧您,我聽了還真的有些擔心呢。”
  
  鄧瑛走到楊婉身旁蹲下身,“婉婉我什麼時候沒有照顧好自己。”
  
  楊婉笑道:“白大人面前我不接你的短。我去給白大人鋪被褥。”
  
  她說完撐著膝蓋站起身,帶著笑蹲到牆邊的席草堆裡去了。
  
  鄧瑛擰乾帕子,沉默地抬起白煥的手,替他擦拭手指。
  
  白煥將目光從楊婉身上收回來,沉聲問道,“我將才的話還沒有說完,你就避開了。”
  
  “我知道您想讓我對您開堂審,讓春考的學生們都來看,讓他們知道我沒有刑訊折磨您。”
  
  “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做。”
  
  “我不想這麼做。”
  
  鄧瑛重新擰了一輪帕子,低頭續道:“您雖然一直不肯認我這個學生,我卻不敢不認您這個老師,我不能讓您跪於堂下。”
  
  白煥歎道:“你一點都不在乎駡名嗎?”
  
  鄧瑛抬起頭,“閣老,下月初,我會和刑部一道,向陛下呈奏您和梁為本的案子,為您洗脫冤屈,但是司禮監會在陛下面前如何進言,陛下之後又會如決斷,我尚不清楚。不過,您畢竟是當朝首輔,陛下曾對我說過,若我對您無禮,必誅殺我,所以如果呈報以後,陛下仍然猶豫,那麼我的駡名越厲害,您得赦的機會也就越大。等您無事以後,您就讓刑部審我的學田案,可以定我死罪,但是不要對我用刑,只要刑部不逼我,司禮監就不會再對您和楊倫下手。至於司禮監……您和子兮再等時機。”
  
  白煥聽完這一番話,喉嚨有些發緊,“我下筆彈劾你之時,從未想過,你會做到這一步,鄧瑛啊,你讓我等……情何以堪。”
  
  鄧瑛安撫他道:“您不必這樣。我如今只擔心外面滁山書院,和湖澹書院入京參與會試的學生,他們對我有恨,又受人挑唆,一直有過激的言辭。他們如果只是斥駡我,倒並沒有什麼,但言辭涉及陛下,就很容易被北鎮撫司問成死罪。”
  
  白煥問道:“有多少人。”
  
  楊婉在旁應道:“其實兩個書院的人並不多,只有幾個,但他們現在都住在鼓樓下面的場院棚屋裡,那棚屋裡的考生有百十來個,都是遠地過來的,不識京城的情況,被那個叫周慕義的一挑,極易群情激憤。”
  
  白煥歎道:“我大明科舉,是為國舉賢,不能寒天下學子之心啊。”
  
  鄧瑛垂下頭,“閣老,我知道您想要救這些考生,但是您所處的位置不便出面。以楊倫的資歷,又還彈壓不住他們。如今我尚未有獲罪,尚有力和北鎮撫司斡旋,我就怕我獲罪之後,這些人會淪為黨爭棄子。”
  
  “他們已經是了。”
  
  楊婉淡道:“這些人就和當年的桐嘉書院一樣,只要陛下不表明態度,北鎮撫司立刻會把他們問成死罪。但是鄧瑛,陛下未必想寒天下學子之心,這其中還有辦法可以想,你和白大人都不要難過,你們做你們能做的,剩下的,讓我來試試。”
  
  白煥道:“楊姑娘,您能做什麼?”
  
  楊婉抱著手臂,坐在被褥下的草席上,“我還不知道,我還要看這些學生之後的動作。”
  
  她說著看向鄧瑛,“但是只要鄧瑛不放棄,我就不放棄。”
  
  “婉婉……”
  
  楊婉打斷鄧瑛的,朝白煥道:“白大人,我答應你,我一定盡力保下這些學生,但我也求您一件事……”
  
  “你說。”
  
  楊婉抿了抿唇,伏身道:“您認他這個學生吧。”
  
  鄧瑛一怔。
  
  “白大人,他雖然有點固執,也不是很聽您的話,但他真的是個好學生,您對哥哥那麼好,能不能不要把他丟在外面。”
  
  第104章 杏影席地(一) 不愧是我們夫人!……
  
  “婉婉起來。”
  
  鄧瑛幾乎脫口而出。
  
  楊婉抬起頭看向鄧瑛,“你自己不說,我說你又不准,你要幹嘛呀,一個人傻兮兮地憋著?你沒看人家老師都心疼你了嗎?”
  
  “我……”
  
  鄧瑛手足無措地站在楊婉身後,楊婉伸手拽了一把他的衣擺,“你過來呀。”
  
  白煥也向他抬起了手,“過來吧。”
  
  鄧瑛忙握住白煥的手,下顎微微顫抖。
  
  他被放逐在外很久了,書舍裡的墨,琴舍中的香,雅聚時的詩,他都不能再碰。
  
  他沒有怨懟過任何人,一直守著身份隔閡所帶來的所有禁忌,遠離文人物質的世界,苛刻自己的衣食住,哪怕司禮監中的太監們早已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在官場大收義子,顛倒尊卑,羞辱斯文,他仍然守著身為奴婢的邊界,用他自身謙卑,舉著貞寧年間,楊倫等人岌岌可危的尊嚴。幾年以來,他從未想過在被這些人重新接納。
  
  他更沒有想到,今日原本是他帶楊婉來見白煥,最後,卻是楊婉把他帶到了白煥的面前。
  
  “白老師,他不會說話我能替他說嗎?”
  
  白煥點了點頭。
  
  “謝謝您。”
  
  她說完又回頭道:“鄧小瑛你過來跪好。”
  
  鄧瑛聽著揚婉的話,安靜地跪下。
  
  楊婉直起身子,平視白煥,“白老師,他一直是當年的鄧符靈,他也只想做當年的鄧符靈,其實,我可以幫他做開心一些的人,但我沒有辦法,幫他找回原來的那個身份,無兒無女無子嗣,這並不算大悲,無父無友無恩師,這才是他的痛處,只是他不能說,他怕說了,會傷及您的體面和哥哥的名聲。白老師,他自封唇舌這麼多年,已經呆了,您能不能先張口。”
  
  白煥聽完這一翻話,沉默地看向鄧瑛。
  
  鄧瑛靜靜地垂頭跪著,身上的鐐銬垂堆在膝下,灰色的衣衫勒出年輕淩厲的骨形。多年傷病不斷只有楊婉一人在照顧,如果換做是楊倫,那師門上下不知道有多少要送藥關懷,而他卻在護城河邊冷室裡獨自起居,無人管顧地撐到了現在。
  
  白煥想著,不禁喉嚨緊痛,他伸出顫抖的手,想要摸一摸這個學生的額頭,奈何他跪得有些遠,一時竟夠不著。
  
  “鄧瑛。”
  
  “啊?”
  
  “你的腦袋呀。”
  
  鄧瑛這才彎下腰傾身。
  
  白煥的手觸碰到鄧瑛的額頭時,兩個人的身子都有些顫慄。
  
  鄧瑛仍舊沒有出聲,白煥則啞聲開口道:“符靈,受苦了……”
  
  楊婉聽到這一聲,肩膀終於鬆了下來。
  
  她沒有再說話,撩裙站起身,抱著膝蓋重新縮回了角落裡,托著下巴聽白煥與鄧瑛說話。
  
  廠獄的牢室裡,白煥問及鄧瑛這兩年的身子如何,吃過哪些藥,看過那幾位大夫,季節之交如調養。鄧瑛握雙手,坐在白煥面前,溫順地回答,白煥又問他,在讀什麼書,有沒有落筆寫文,若是有,倒可以拿到牢中讓他看看。
  
  楊婉靜靜地在心裡記著二人的對話,慢慢地有些疲倦,最後竟躺在被褥上睡著了。
  
  “拿個東西給墊墊她的脖子。”
  
  白煥偏身看向睡熟的楊婉,含笑道:“她睡得不規矩,起來會疼。”
  
  “是,我挽一個草枕給她。”
  
  鄧瑛說著彎腰攏起地上的席草,紮捆成枕,起身走到楊婉身邊,伸手托起她的上身。
  
  楊婉睡得有些迷糊,仰著脖子喃道:”鄧瑛你別弄我……”
  
  鄧瑛耳朵一紅,“婉婉我沒弄你。”
  
  “你……摸我脖子……”
  
  “我沒摸……”
  
  鄧瑛說著有些尷尬地朝白煥看去,卻聽白煥道:“你張先生給你的那枚翡翠芙蓉玉佩,你給她了嗎?”
  
  鄧瑛回頭望著楊婉,沉默地搖了搖頭。
  
  “不給……倒也好,我看她不像是普通的姑娘家。”
  
  鄧瑛輕輕地放下楊婉,又用被褥蓋住她的身子,回身對白煥道:“老師,也許她真的能救外面那些學生。”
  
  “你信她嗎?”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的睡容,點了點頭。
  
  ——
  
  楊婉被馬車的一陣顛簸震醒,睜眼時鄧瑛卻不在車上,她連忙翻身坐起,伸手打起車簾,
  
  滿城炊煙,萬戶點燈。
  
  楊婉揉了揉眼睛,歎道:“都這會兒了。”
  
  駕車的覃聞德道:“夫人,您說說,您這是有幾日沒好好合眼了。”
  
  楊婉發了一會兒呆才反應過來,“你叫我啥?”
  
  “什麼?”
  
  “你剛才叫我什麼?”
  
  “夫……夫人啊。”
  
  覃聞德回頭看了楊婉一眼,以為她聽到這個稱呼不痛快,忙又道:“要不,屬下還是把口改回來?”
  
  “不改。”
  
  楊婉挪到車簾前坐下,“夫人挺好的,顯得我很有錢。”
  
  “很有錢……”
  
  覃聞德顯然沒有跟上楊婉的邏輯,抓了抓腦袋,轉話問道:“對了,天色晚了,您今兒回宮嗎?”
  
  “回,你稍微快一些,東華門快上禁了。”
  
  “得嘞,您坐穩。”
  
  楊婉扶著車壁又問道:“你們督主呢,他今日不回宮嗎?”
  
  “哦。”
  
  覃聞德應道:“這不今日剛拿的那幾個學生帶到外廠去了嗎,得挨著挨著打了,才能放人,放了人又要給北鎮撫司寫回條,等折騰完怕就過了入宮的時辰了。”
  
  楊婉點了點頭,“這些人打完之後呢。”
  
  覃聞德道:“鼓樓後面那些學生都在廠衙外頭等著接呢,讓他們接走就是。”
  
  “那有大夫去看嗎?”
  
  “鼓樓那兒多的是游方,您別管他們了,不知死活到那種地步,死了也活該。”
  
  楊婉笑了笑,“你說話真痛快。”
  
  “可不嘛。”
  
  楊婉笑道:“你一會兒去清波館告訴掌櫃的,拿些錢去鼓樓後面,給那些學生,別的叫他不要提,就說是他自己心疼學生們的。”
  
  覃聞德回頭道:“夫人,您和督主都是菩薩。”
  
  楊婉道:“我可不是為了他們。”
  
  “那您為誰,為督主啊?怕他又摳他自己去接濟學生?”
  
  楊婉沒吭聲,覃聞德卻忽地笑爛了臉,得意地一甩馬鞭,“我就說嘛,不愧是我們夫人!”
  
  馬嘶叫著揚前蹄,一地的春塵應聲騰起。楊婉托著腮,竟也笑得有那麼一絲得意。
  
  ——
  
  春塵與春絮漸漸迷人眼。
  
  甚囂塵上的梁為本與內閣首輔大案,在二月二十七日這一日,逼出了貞寧十四年的第二次常朝。
  
  貞寧帝坐在御門金臺上,撐著下巴聽通政司的官員替刑部念梁案的奏章,這一本奏章加上樑為本的口供摘要,字數上萬,其間換了三位通政司的官員,才全部念完。
  
  貞寧帝聽完最後一個字,已有些疲倦,他鬆開撐在下巴上的手,朝下喚道:“白尚書。”
  
  白玉陽應聲出班下跪,“臣在。”
  
  “朕記得梁為本是貞寧四年,皇太后生辰的恩科進士,還是朕親見過的。”
  
  “是,陛下清明。”
  
  “哼。”
  
  貞寧帝哼笑一聲,“清明就不至於縱他在浙江翻天到此時。”
  
  他說著揮了揮手,“抄他在浙江和京城兩處的家。”
  
  “是。”
  
  眾臣齊聲呼聖明。
  
  白玉陽在聲落之後,直身又道:“陛下,梁為本已招認,鹽場通倭一事白首輔並不知情,且首輔已在廠獄被囚多日,年老又添沉病,實不堪受牢獄之苦,還請陛下加恩。”
  
  貞寧帝道:“東緝事廠的奏報,朕還在看。”
  
  白玉陽忍不住叩首再求,“陛下……請您體諒首輔疾苦。”
  
  貞寧帝聽了這話,手掌在御座上猛地一拍,“御史,將白尚書這句話記下來。”
  
  此話一出,金台下的所有人都跪了下來。
  
  貞寧帝低頭看著眾臣道:“你們將朕對你們的心曲解至此,朕何時不體諒首輔疾苦?朕對東廠提督太監親囑,‘不得對首輔無禮,否則朕必誅之’朕寬待至此,你等若再令朕加恩,便是逼朕置人情於法度之上。”
  
  白玉陽伏身喊道:“聞陛下此言,臣該萬死啊。”
  
  “誰又能萬死呢。”
  
  貞寧帝站起身,“朕近日飲食漸少,夜難安寢,不斷地夢見太祖皇帝,斥朕對臣下過於仁恕,以至於貪案四起,倭亂難平。你們的確是朕的股肱之臣,但朕稱你們一聲“股肱”,你們就可以逼朕恩赦待罪之臣?”
  
  御門上瑟瑟的寒風吹拂著下跪眾人的官袍,貞寧帝在金臺上來回地踱著步子。
  
  “君父的冷暖你們不問,反問獄中之人,君臣之大綱,你們遵到何處去了!”
  
  這一聲斷喝,驚得御使落了筆,白玉陽只得重重叩首,“臣知罪,臣恨不能立死。”
  
  貞寧帝道:“朕原本想枷你一日,但念在你是為父求情,孝行無過的份上,朕不枷你。你即時回去,了結梁案,梁為本的家,刑部就不用抄了,朕會命錦衣衛匯同戶部來辦。”
  
  他說完,掃看眾臣,“接著奏事。”
  
  受了貞寧帝一番雷霆之後,其餘奏事的官員都夾緊了腿,也不敢多言,念完奏章便各自回了班列。
  
  近巳時時,司禮監呼朝散,眾人垂頭喪氣地走出鐘鼓門。
  
  楊倫一個人沉默地朝前走,連六科的舊僚喚他也沒有聽見,直到鄧瑛攔在他面前,他才站住腳步。
  
  “你追來做什麼。”
  
  “子兮,不要露悲。”
  
  楊倫慘笑了一聲,“你的奏報是什麼時候呈的。”
  
  “三日前。”
  
  楊倫握拳朝宮牆上一摁,“到底是司禮監壓的,還是陛下壓的。”
  
  鄧瑛看了一眼楊倫的手,“司禮監如今不能壓我的奏報,是陛下不肯看。”
  
  楊倫道:“陛下到底想幹什麼!”
  
  鄧瑛朝前走了兩步,“今日金台這一通雷霆,你和白大人受明白了嗎?”
  
  楊倫笑道:“不就是罵我們尊閣老勝過尊君父嗎?”
  
  “還不止。”
  
  “我知道!”
  
  楊倫看了看四周,“還在向我戶部哭窮,不准刑部去抄家,反而叫北鎮撫司去,這抄回來的錢,能有一半進戶部嗎?杭州的新政從去年拖到了現在,我和閣老已經快心力交瘁了,如今學田還不能清,我真是……”
  
  楊倫說著見鄧瑛垂下了頭。
  
  “對不起,我不是罵你。”
  
  “知道。”
  
  鄧瑛頓了頓,“放了閣老就能清學田,你再等兩日。”
  
  “陛下會放閣老嗎?”
  
  “我有辦法。但是子兮,你得攔住鼓樓後面的那些書院學生。”
  
  楊倫罵道:“你以為我不想!東林黨的那些人天天帶著他們在外頭罵天罵地,罵得我都聽不下去了。”
  
  第105章 杏影席地(二) 鄧小瑛你儘管作死,我……
  
  正說著,司禮監的執事太監來尋鄧瑛,“督主,老祖宗擺茶席了。”
  
  鄧瑛回過頭,“跟老祖說我就來。”
  
  執事太監道:“督主您腳程快著些,今兒老祖宗的茶席怕吃不得冷的。”
  
  “我知道。”
  
  楊倫低頭看向鄧瑛,“你能不能這身皮脫了,出宮來,我給你找個活兒幹。”
  
  鄧瑛笑了笑,“去你府上當差嗎?”
  
  楊倫罵道:“你說什麼蠢話。”
  
  “你也知道是蠢話。”
  
  楊倫吃癟,人也慫了,他看了一眼還站在鄧瑛身後的執事太監,低聲道:“他盯著你做什麼。”
  
  鄧瑛淡道:“防我半道回內東廠,不去茶席。”
  
  楊倫道:“你現在這個處境,我能怎麼幫你。”
  
  鄧瑛搖了搖頭,“你不懂宮裡的事,幫不到我,不過我如今也不像剛入宮那麼艱難了,東緝事廠是我的倚仗,謝謝你當年一個人扛著重壓,向陛下舉了我。”
  
  楊倫撇嘴道:“說這些做什麼,既然你覺得沒我什麼事,你就趕緊去那什麼茶席。我也要去內閣值房了。”
  
  他說完轉身朝前走了幾步,又回頭對鄧瑛道:“鄧符靈,我不管老師怎麼想,你是我一生的同窗摯友,你不做官也沒什麼不好的,這個官場,我楊倫也呆得很噁心,但我還不想輸給你。”
  
  鄧瑛笑著點了點頭,沖他說了聲“是。”
  
  兩人在鐘鼓門下背道而行,深紅色的宮牆上探出如堆霜般的杏枝。
  
  《莊子·漁父篇》載:“孔子游於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
  
  陽春見早杏,花盛之期逢君對飲,正是交遊的最好時節。
  
  楊倫走在杏影下回想起了張展春還在的時候,他與鄧瑛一道去張展春的家裡吃飯,鄧瑛挽著褲腿在春河裡抓魚,活水催魚躍,撲騰他一身,他年少時就冷靜善忍,手上精準,即便是抓魚,也比楊倫有成。他時常一無所獲,鄧瑛卻總能得那麼一兩尾。抓上來的魚就交給張家的丫鬟烹成湯,三人坐在河邊喝湯論道。那時春日喧鬧,二人皆是少年得志,前途似錦。
  
  如今杏影席地,踩上去便沾染一身陰影。
  
  楊倫不曾想到,鐘鼓樓下與鄧瑛一別,再會不多,再得暢談之時,竟已將近貞寧十四年的寒秋。
  
  ——
  
  這一邊,杏枝插瓶,茶席將成。
  
  司禮監的茶席和內閣的會椅有些相似,二十四局裡面諸如混堂司,惜薪司這些平日不怎麼能見到何怡賢的掌事太監紛紛趁著這個時候,向何怡賢敬些糕點和肉菜。
  
  但今日由於常朝散得晚,何怡賢服侍皇帝回養心殿還沒有來,陳樺便先將進獻的麅子肉放在火上烤起來,炭火熏著肉冒出白煙,香辛料往自油滋處一散,頓時散出味來,姜尚儀帶著宋雲輕擺席,見陳樺在片肉便道:“皆兒不吃這個,你別忙了。”
  
  陳樺看向宋雲輕,“怎麼了。”
  
  宋雲輕彎腰放下筷子道:“自然是有好的東西要賞。”
  
  正說著,何怡賢並司禮監的幾位秉筆太監一道跨了進來,何怡賢吸了一口室內的氣兒道:“要說吃,還得看你啊。”
  
  陳樺上前扶道:“喲,司贊還說奴婢這是白孝敬了呢,說您有好的賞。”
  
  何怡賢走到正位上坐下,底下的太監便要起來行禮,何怡賢擺手道:“規矩背錯了。”
  
  “拜您不是最大的規矩嗎?”
  
  何怡賢笑道:“且再等等。”
  
  正說完,門外的內侍進來回道:“老祖宗,鄧督主來了。”
  
  何怡賢道:“起簾子,請進來。”
  
  一陣鐵鍊摩挲的聲音傳入內室,眾人皆抬起了頭,鄧瑛低頭走進簾內,肩頭還沾著落杏。
  
  “來了”
  
  鄧瑛彎身行禮,“老祖宗。”
  
  “坐吧。”
  
  鄧瑛在末席處坐下,何怡賢又道:“坐那兒他們怎麼拜?”
  
  鄧瑛抬起頭,“我不受禮。”
  
  何怡賢笑了一聲,“那你得問問他們。”
  
  話音剛落,便聽混堂司的趙掌印說了一句,“給督主拜禮。”
  
  一屋子的人跪了一地,只有陳樺後知後覺地杵在原地,反應過來之後,也慌忙趴到了地上。
  
  鄧瑛看著跪在地上的太監,將帶著鐐銬的手垂到案下,並沒有看何怡賢,“老祖宗想對我說什麼。”
  
  何怡賢道:“這些人你鄧督主都看不上是吧。”
  
  他說完,又提聲道:“你們拜不虔誠,都端正著,再磕三個頭。”
  
  眾人不敢違背,一時之間頭觸地面的聲音此起彼伏。
  
  鄧瑛輕輕捏緊了手。
  
  “老祖宗……”
  
  “輕了,再磕,磕到鄧督主看得上你們為止!”
  
  何怡賢打斷鄧瑛,端起茶喝了一口。
  
  下跪的眾人一狠心,紛紛用手按住地面,提肩塌腰,將額頭向地上送去。
  
  有人一磕之下便見了血。
  
  鄧瑛終於手抬上案面,使力一敲,“夠了。”
  
  眾人這才停下,額上各自有傷,卻沒有人敢抬手去揉按。
  
  “不謝恩?”
  
  “奴婢們謝督主。”
  
  “起來。”
  
  何怡賢道:“督主叫你們起來你們就起來吧。”
  
  他說完抬頭看向鄧瑛,“這些人和你的從前的老師,同門相比,確實是豬狗不如,但他們肯聽話,跪在你面前好好侍奉,這就比你保的那些人強多了。你看看你手上的那些東西,再看看你面前這些人,聽說你在東公街上問那些被錦衣衛抓的學生,‘想不想像你一樣’。那你今日再看看你面前這些人,你想他們像你這樣嗎?”
  
  鄧瑛看向陳樺,他是個實誠的人,何怡賢讓他重磕,他就真將自己磕得暈頭轉向的,這會兒撐著旁人才勉強站穩。
  
  “你們都先出去。”
  
  眾人這才相互攙扶著往外走,鄧瑛待人退盡後,方站起身走到何怡賢面前,“我不想任何一個人像我這樣。我以前並不識生計,但入宮這幾年,我也開始明白,奴婢們生計艱難,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鑽營私財無可厚非,但一旦過度,反噬是遲早的事。我對老祖宗說過,只要您不再阻礙杭州新政,學田一案我一人承擔,但我只有這一條性命,擔過這一案,您需好自為之。”
  
  “鄧瑛,沒有人想讓你死,主子也想讓你活,你為什麼非得自尋死路,白煥還在你的廠獄裡,呈報主子也壓下來了,這個案子你還能重新再審,白煥獲罪,學田案就不能查了,你我皆安,主子也順心,此事皆大歡喜,你為何不為。”
  
  鄧瑛笑了笑,“陛下也只能壓這一時而已。”
  
  “你在說什麼。”
  
  鄧瑛寒聲道:“官聲可以壓,民聲呢?”
  
  何怡賢莫名一陣寒顫。
  
  鄧瑛朝他走近一步,“老祖宗知道陛下今日為何在金台對群臣施以雷霆之威嗎?”
  
  何怡賢沒有出聲。
  
  鄧瑛低頭道:“在那些文官眼中,對一個人德行的敬重,越過了對尊卑的大敬。老祖宗,這世上是黑白可以暫時不分,是非可以暫時顛倒,我可以擔我沒有犯過的罪行,但人心之向並不會偏。”
  
  “呵,鄧瑛,你能活著走到,你所謂人心的那一方嗎?”
  
  鄧瑛搖了搖頭,“何掌印,你殺害我視為生父的恩師,而我今日卻不得不救你,我這個人,早已罪孽滿身,怎麼死都不為過,但就像桐嘉書院周先生死前所言——望吾血肉落地,為後世人鋪良道,望吾骨成樹,為後繼者撐庇冠,即便我淪為一灘腐泥,我亦不會背叛我的先輩。”
  
  何怡賢唇齒齟齬,拍案而起,連聲問道:“先輩?你以為你還能做回當年的少年進士嗎?你當真覺得,主子會缺你這個奴婢伺候,當真以為,內廷不會就此棄了你嗎?”
  
  “時至今日……”
  
  鄧瑛平視何怡賢,“內廷要不要棄我,要看我願不願,棄掉我自己。”
  
  他說完轉身撩起暖簾,門外候著的眾人皆站起了身。
  
  “督主要走了嗎?”
  
  “嗯。”
  
  “恭送……”
  
  鄧瑛出聲打斷他們,“以後不要對我行拜禮。”
  
  “督主,我們這是……”
  
  鄧瑛朝前走了幾步,回頭望著眾人道:“大家淨身入宮,各有各的想法和難處,但不論清苦還是富貴,都要自認為人。我在東廠廠督一任上,並沒有對大家施以人情,此時也不敢有多求,唯望諸位行事從心,鄧瑛拜謝。”
  
  他說完,拱手要拜,卻被一個力道一下拽住。
  
  “替我鋪後路啊?”
  
  鄧瑛一怔,抬頭見楊婉正提溜著他的胳膊,看著眾人笑。
  
  “別聽他的,人就是要好好過日子,吃好喝好。受了他這一拜,你們就得跟他一樣苦了。”
  
  “婉姑娘。”
  
  眾人笑著喚楊婉。
  
  楊婉聽罷,鬆開鄧瑛的胳膊也笑彎了眉目。
  
  “司禮監聚茶席,我們殿下賞了茶酥給你們,你們該吃吃該喝喝,我要帶你們督主回去了吃飯了。”
  
  她說著理了理鄧瑛的衣衫,“你沒亂吃東西吧。”
  
  “沒有。”
  
  “這就對了,走,跟我回去吃飯。”
  
  她說著牽著鄧瑛朝後走,一面走一面道:“鄧瑛,以後沒我的允許,不准再外面說傻話,不准隨便拜謝別人,聽到沒?”
  
  鄧瑛跟著她身後笑了笑,“婉婉,你會這樣管束我多久。”
  
  楊婉停下腳步,回頭踮起腳平視鄧瑛,“我楊婉一輩子都會管著你,你死,我是你的身後名,你活著,我是你的後路。鄧小瑛你儘管作死,我楊婉一把年紀,什麼沒見過。”
  
  “婉婉,你今年多大?”
  
  楊婉臉一垮,“鄧小瑛,不准沒禮貌。”
  
  “是。”
  
  第106章 杏影席地(三)”還記得南海子裡我跟……
  
  二月底的東廠廠獄中,楊婉在鄧瑛臉上看到了很真實的笑容。
  
  雖然外面開始流傳白煥在廠獄裡被鄧瑛折磨地命懸一線,對鄧瑛的斥駡之聲也越來越大,他們在廣濟寺外的那間宅子也被憤怒的書院學生砸地亂七八糟,覃聞德等廠衛聽說的時候已經氣得要殺人了,楊婉怕他們看見要去和學幹架,便想找清波館的人過來收拾,鄧瑛卻不讓。
  
  整整幾日,他一點也不生氣。
  
  仍然清清淡淡地做飯給楊婉吃,自己有閒時就在院子裡敲敲打打。
  
  他手腳不方便,做活得很慢。
  
  但做完之後,他會洗乾淨手,挽起袖子坐到楊婉對面研墨蘸筆。
  
  楊婉在整理鄧瑛近幾日與白煥的《對談錄》。試圖用一種比較現代的文本形式去記錄這兩個傳統文人的思想,鄧瑛則開始提筆寫文章了。
  
  不過比起楊婉的從容,鄧瑛下筆之前一直在反復地讀楊倫的政論文章。
  
  楊婉捧著臉問鄧瑛,“你以前從來不動筆的,現在怎麼這麼認真。”
  
  鄧瑛含笑答他:“老師說他想看。”
  
  楊婉翻了翻楊論的文稿,“老師想看你寫的,你看我哥的做什麼。”
  
  鄧瑛道:“我已經很久不寫經論文章了,手已經生了,但子兮這幾年是越寫越好,我怕我冒然下筆,會讓老師失望。”
  
  楊婉聽完這句話,靜靜地點了點頭。
  
  “好,那你好好看,好好寫。”
  
  說收起自己的筆記,抓了一把堅果,坐到燈下一邊剝一邊陪鄧瑛。
  
  白煥在獄中講評鄧瑛的文章,聽講的人時常只有鄧瑛和楊婉兩個人。
  
  白煥認真而嚴肅,鄧瑛依舊謙卑溫和,哪怕這些文章沒有辦法刊行,他們二人還是在牢室內字斟字酌。鄧瑛聽得有心得時,會含笑點頭。溫暖的燭光映照著他的面容,讓楊婉有這一種說不出的放鬆感。
  
  如果說,楊婉在大明的自卑,源自鄧瑛的自卑。
  
  那麼鄧瑛逐漸修復內心的這個過程,對楊婉來說,也是一段救贖之路。
  
  文本是不會騙人的,當鄧瑛再次提筆之時,楊婉的筆記也不再只為記錄,她自如地運用著現代的各種文體,引用,摘取,評述,貫通各種“主義”提煉她自己的觀念,她不再對“歷史的洪流”充滿恐懼,反而試圖在文本裡尋找這些無形之水的規律。
  
  這些規律,是以鄧瑛這個人,為導引的。
  
  楊婉抱著膝蓋看向燈下對談的兩個人。
  
  白煥慈愛地看著鄧瑛。
  
  “你對南方新政的理解不輸於楊子兮。”
  
  鄧瑛向白煥揖禮,“幸得老師此句。”
  
  白煥示意他免禮,抬頭又道:“等我身子好一些,你們可以到我家裡書房中來,我騰出地方,讓你們兩個人盡興地辯一辯。”
  
  鄧瑛聽了這句話,垂頭應“是。”
  
  “我能去聽嗎?”
  
  楊婉在一旁舉手。
  
  白煥笑而不語,楊婉把手舉得高了一些,“白老師,我也懂一些的。”
  
  鄧瑛回頭看了看楊婉,又轉向白煥輕聲道:“老師,學生此生都是受她管束的人,她不能去的地方,學生也不敢去。”
  
  白煥笑了一聲,“好,到時候楊姑娘也來。”
  
  楊婉笑彎了眼,站起身道:“白大人您真好,您坐累了吧,楊小婉給您按按。”
  
  她說著蹦到了白煥身後。
  
  白煥有些無奈地看了楊婉一眼,“你這個丫頭啊,一點不懂閨禮。”
  
  楊婉側了半張臉出來,“您看起來,不也沒生氣嗎?”
  
  “婉婉。”
  
  楊婉沖著鄧瑛“哦”了一聲,又把頭縮了回去。
  
  白煥笑了笑,正聲喚道:“符靈。”
  
  “老師您說。”
  
  “你能讓我見一面玉陽嗎?”
  
  鄧瑛道:“老師出去見吧。”
  
  白煥直起腰,“陛下肯放我出獄嗎?”
  
  鄧瑛點了點頭,“就這兩天了,老師,廠獄裡潮濕,您的膝蓋如今已經腫得走不得了,這兩天您忍一忍,我可能不會給您用藥緩解,但您回府以後,一定要仔細調理。”
  
  白煥道搖了搖頭,“符靈。”
  
  “老師,您本來就在我這裡受苦。”
  
  他出聲打斷白煥的話,“您出去以後,不要為我說話。”
  
  楊婉在白煥身後道:“白老師,您聽他的吧,您不聽他的,他晚上回去又睡不好。”
  
  白煥看向鄧瑛道:“老師能幫你做什麼。”
  
  鄧瑛道:“我以後會試著寫寫詩文,如果能帶給老師,還望老師繼續指教我。”
  
  “符靈啊……”
  
  “老師。”
  
  鄧瑛再度打斷他,“學生真的盡力了,也不能回頭了,但求老師和子兮平安,將杭州新政推行下去。”
  
  他說完又看向楊婉,“還有你,婉婉,萬事不要勉強,你一定要平安,”
  
  楊婉“嗯”了一聲。“放心。”
  
  話音剛落,覃聞德在牢室外道:“督主,楊倫楊大人來了,就在廠獄外面,說要見您。”
  
  楊婉道:“怎麼了。”
  
  覃聞德道:“好像是內閣出了事。”
  
  鄧瑛沉默了需要,方起身朝外走。
  
  楊婉也站起身,彎腰去收拾鄧瑛的手稿。
  
  白煥喚她道:“楊姑娘。”
  
  “老師您說。”
  
  白煥道:“我們都是不得不棄他的人,望你……”
  
  “我知道。”
  
  楊婉理齊鄧瑛的文稿,放入自己的懷中,“你們也沒有棄他,他最近比以前開心多了,您放心,不管怎麼樣,您這個傻學生我管一輩子。”
  
  說完轉身對白煥笑道:“我去管他了,白老師您好好休息。”
  
  ——
  
  廠獄的正堂內,楊倫面色凝重。
  
  鄧瑛道:“你先坐下來再……”
  
  “你都快死了,你乾脆讓我跪下來跟你磕頭算了。”
  
  鄧瑛聽了,又好氣又好笑,“楊子兮,你怎麼一急就亂說話。”
  
  楊倫“哼”了一聲。
  
  看了一眼鄧瑛身後跟過來的楊婉,對鄧瑛道:“你問她慌不慌。”
  
  鄧瑛回過頭,見楊婉一面走一面對楊倫道:“我是有點慌,但還不至於急得咒他。”
  
  楊倫哽了哽,拍案道:“什麼時候你還抵你哥。”
  
  鄧瑛勸道:“好了,你說正事。”
  
  楊倫頹道:“老師到底怎麼了。”
  
  “沒怎麼。”
  
  “怎麼外面都有人再傳他被東廠廠獄折磨地快死了。”
  
  “讓他們傳吧。”
  
  “不能再傳了!”
  
  楊倫朝鄧瑛走近一步,“今日一早,書院的那些學生去了白府門前跪哭,後來東公街上昌和巷裡的那些考生都擁過去了。我生怕他們會出事,所以和齊淮陽趕過去看了看,結果這些學生不走,還對著我們跪述,我和齊淮陽呆不下去,只能先走了。”
  
  鄧瑛點了點頭,“督察院的人去了嗎?”
  
  “去了。”
  
  “好。”
  
  “好個屁!”
  
  楊倫喝道:“我來就是要給你說這件事,白玉陽給督察院這些人大行發方便,司禮監不保你,督察院揭你折磨閣老的奏章,今天晚上估計就能送到陛下的書案上,老師到底怎麼了?你到底有沒有把老師照顧好!”
  
  “我怎麼敢對老師不好!”
  
  鄧瑛也提高了聲音,而後又背身走了幾步,抿唇道:“楊子兮你能不能冷靜一點,跟我就事論事。廠獄潮濕,老師本就病得沉重,這幾日腿已經不能走了,我心裡也很急,但這目前是好事,學生們去鬧也是好事,至少能逼著陛下把老師放出去。子兮,關於老師的案子,我還複寫了一份呈報,我今日來了,你今日來了我就把它給你。”
  
  “給我做什麼。”
  
  鄧瑛道:“我擔心,陛下一旦治我的罪,司禮監會把持東廠,偽造首輔案的卷宗,所以我把這份複寫的給你,你捏著,但千萬不要莽撞,更不要拿給白尚書他們去利用,能救下老師就好。”
  
  楊倫沉默地看著鄧瑛,半晌方道:“我算明白了,這就是你的法子是吧。”
  
  “對。”
  
  楊倫不斷地點頭,捏著手在堂內來回走了一圈,懟到鄧瑛面前道:“你可真行。”
  
  楊婉把鄧瑛向身後拉了拉,“好了你別罵他了,你現在最好和齊淮陽他們再去一道白府,看著那些學生,罵鄧瑛可以,扯到司禮監和皇帝身上他們就玩完!”
  
  “對……”
  
  楊倫轉身道:“我得和齊淮陽再走一趟。”
  
  “趕緊去吧。”
  
  楊婉朝前送了楊倫幾步,返身走回鄧瑛面前。
  
  他受了楊倫一頓火,卻還是安安靜靜地站著。
  
  楊婉望著他笑了笑,“你現在想去哪兒。”
  
  鄧瑛笑了笑,“我想回直房睡一會兒。”
  
  楊婉抬起鄧瑛的手,輕輕挽起他的袖子,抿唇笑了笑,“帶著這些東西奔波了這麼久,你也累了吧?”
  
  鄧瑛點了點頭,“是啊,終於可以不用丟人現眼了。”
  
  楊婉捏了一把他的手,“瞎說。”
  
  她說著抬起頭,“你答應過我的話,你不能忘了。”
  
  “我知道。”
  
  他說著摸了摸楊婉的臉頰,“我會長命百歲。”
  
  楊婉點了點頭,低頭道:“抬手。”
  
  “什麼。”
  
  “手抬起來。”
  
  鄧瑛依言抬起手,楊婉伸手勾住的鄧瑛的小指。
  
  “還記得南海子裡我跟你拉過勾嗎?”
  
  鄧瑛怔了怔。
  
  “記得。”
  
  “鄧瑛,我還會去找你,再見到我的時候,你要更開心一些,不出意外,我會在中秋之前去接你,給你帶乾淨的衣服和鞋襪,還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她說完,低頭解下自己要間的一枚芙蓉玉墜,遞給鄧瑛,含笑道:“本來還想有點儀式感的,現在來不及了,這個玉墜一直是一對,我用這個玉珠子的當成信物給你。我雖然有哥哥,有姐姐,有父母,但我不想管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己做主,把我自己嫁給你,不過,婚姻自由,你也自己做主,如果你不放心,想再問問你的老師的意見也可以。我不強迫你,我等著你回禮。”
  
  她說完將玉墜放到鄧瑛手中。
  
  “好了,你回去好好地睡一覺,我走了。”
  
  “婉婉。”
  
  鄧瑛喚住她,“你不跟我一道回宮嗎?”
  
  楊婉回身搖了搖頭,“我去白府。鄧瑛,我一點不喜歡那些學生,但我認可你和白老師的想法,你們想保護他們,你們不想看到第二個桐嘉慘案,我也不想。”
  
  第107章 杏影席地(四) 哥哥,我早就不是當年……
  
  鄧瑛獨自回到護城河邊的值房,打開門卻見李魚正拿著毛刷,半跪在他的榻上掃灰,回頭見鄧瑛回來,忙下來道:“你可回來了。”
  
  鄧瑛看著他手裡的毛刷,“你在我這裡做什麼。”
  
  李魚道:“你幾日沒回來了,我看你這裡灰大,就幫你掃掃。”
  
  鄧瑛抬起他的手,“手心怎麼了。”
  
  李魚一下子紅了眼,“挨的打,不過你回來就好了,你在他們不敢欺負我。”
  
  鄧瑛低著頭,“以後收斂一點,有事去找你乾爹,或者找陳樺。”
  
  李魚忙道:“不能找你啦?”
  
  “我……”
  
  話未說完,外面便傳來胡襄的聲音,“鄧廠督在裡嗎?”
  
  鄧瑛鬆開李魚朝外應道:“我在。”
  
  “請鄧廠督出來。”
  
  “是。”
  
  鄧瑛轉身走出房門,胡襄帶著司禮監的人立在門口,對鄧瑛道:“陛下叫帶你去養心殿。”
  
  鄧瑛點了點頭,“我能問一句話嗎?”
  
  “你問。”
  
  “陛下下旨,開釋首輔了嗎?”
  
  胡襄冷笑了一聲,“怎麼,鄧廠督是猜到自己要死了嗎?”
  
  鄧瑛抬頭直道:“請胡秉筆告知。”
  
  胡襄走到鄧瑛面前,“釋了。帶你去陛下面前領罪,你身上已經有這些東西了,我們也就不綁你了,你自己安分些,跟著走吧。”
  
  鄧瑛聽完這句話,露了一絲淡笑,低頭應道:“好。”
  
  胡襄看著他的面容,著實不解,“死到臨頭了你還笑得出來,老祖宗說了,這回沒有人會救你。”
  
  鄧瑛淡道:“那也是我求仁得仁。”
  
  他說著抬起頭,坦然地看向胡襄,“胡秉筆,帶我過去吧。”
  
  胡襄無話可應,只得冷哼了一聲,“行,帶走。”
  
  ——
  
  鄧瑛在養心殿外看到了很多人,有些他打過交道,有些他是第一次見。
  
  左都御使紀仁站在月臺上,看著鄧瑛一步一步走上來。
  
  養心殿連一聲鳥鳴也聽不見,但鐐銬於臺階接觸的聲音卻越發的清晰。
  
  所有人都將目光朝鄧瑛投去,有些人嘴角忍不住地上揚。
  
  貞寧十四年春,柔膚脆骨的讀書人們,終於在與宦官長達十幾年的鬥爭中,自以為贏了一局。
  
  紀仁對鄧瑛道:“聽說你曾經是進士,是首輔的門生。”
  
  “是。”
  
  紀仁道:“恩將仇報,終不能長久。”
  
  鄧瑛看向紀仁,“鄧瑛領受總憲的賜教。”
  
  紀仁沒有想到,他是這樣一副謙卑溫順的姿態,一時語塞,但其餘幾個御使都看著他,他又不得不張口,“事到如今,你還敢如此狂妄!”
  
  鄧瑛抬起頭,“我如何狂妄了?”
  
  紀仁一怔。
  
  鄧瑛轉過身,“我知道總憲在擔心什麼,請總憲放心,我自知罪無可恕,並不會在御前狡辯。”
  
  紀仁背後的一個年輕御史道:“你不敢在御前狡辯。可下了三司道了,誰敢公正地審你。”
  
  鄧瑛頓了一步。
  
  那人上前一步繼續道:“白首輔上奏彈劾你,如今被你迫害得雙足不能行走,東廠廠衛暗行京城,無孔不入,官民人人自危,三司中但凡有忠正之輩,怕是走不到堂上就已遭橫禍。”
  
  鄧瑛握了握手,回身朝紀仁等人看去。
  
  “那你們要我如何?”
  
  眾人無話。
  
  鄧瑛咳了一聲,“自裁嗎?”
  
  紀仁抬手止住身後的人,抬頭朝鄧瑛道:“沒有人對你說這樣的話。”
  
  鄧瑛道:“大人們信《大明律》嗎?”
  
  紀仁點了點頭。
  
  “自然信。”
  
  “信就不要再多言,多言必多過錯。我會謙卑受審,尊重《大明刑律》,也請大人們珍重自身。”
  
  他說完不再回頭,徑直走入了殿門。
  
  紀仁身後的御史輕聲問道:“總憲,這一回真的能扳倒東廠嗎?”
  
  紀仁搖了搖頭,“你聽到他最後那一句了嗎?”
  
  “什麼?”
  
  “謙卑受審,尊重《大明刑律》。”
  
  他說著歎了一聲,低頭道:“這可不像是一個東廠廠臣說出來的話啊。”
  
  ——
  
  阜成門內大街的連巷內,平日挑攤子賣面賣豆花的攤販們都被擠到了巷口。
  
  生意做不成了,便索性卸下挑子自己端碗,蹲在巷口邊吃邊朝巷子裡看。楊倫在巷口翻身下馬,齊淮陽從豆花攤上站起來迎上前道:“督察院的人入宮了。”
  
  楊倫拉住馬韁,“督察院的哪一個。”
  
  齊淮陽道:“總憲(1)。”
  
  “這是不讓他活了。”
  
  他說完徑直朝巷中走,齊淮陽跟道:“這個時候你最好是入宮去,陛下隨時會垂詢內閣。”
  
  楊倫步履極快,“垂詢內閣也是要聽你們白尚書說話。我根本開不了口。”
  
  齊淮陽不得已跑了幾步,“那你也得在御前啊,如今這樣,指不定什麼時候會翻天。”
  
  “顧不上了,這些書院的學生,今日就能翻天!”
  
  二人說著,已經走到了白煥的宅門前。
  
  以周慕義為首的學生們在門前跪了一地。
  
  周慕義才被東廠打過二十杖,此時已臉色蒼白,被其他幾個滁山書院的學生扶著才勉強跪住。人群之中,那個曾經在東公街上阻攔學生的老翰林也跪在周慕義對面,痛心疾首地勸道:“還有不到七日,便要進順天府了,你們這會兒該溫書備考,怎麼能在此群聚喧嘩,白閣老憐學,一向愛重你們,今日見你們如此,也要痛心的啊……”
  
  楊倫站在人群外看著那個衣著樸素的老翰林,心裡發酸。
  
  齊淮陽道:“陳應秋這個老翰林,致仕這麼些年,家裡日子越過越苦,在私院講學卻不拿錢,前年他家裡的女兒生了病,他為了面子,不肯去藥鋪裡賒帳,也不肯收同僚的接濟,差點沒讓女兒活活病死,人都說他瘋瘋癲癲的……”
  
  “他就是只對學生好。”
  
  楊倫說完這句話又笑了一聲,“你說一個人的善惡,怎麼才能看清楚。”
  
  齊淮陽道:“你這感慨來得有些怪啊。”
  
  楊倫沒有應聲。
  
  刑部的一個堂官從巷前趕來,奔到齊淮陽面前道:“大人們,宮裡有消息了。”
  
  “說。”
  
  “陛下召了北鎮撫司帶走了鄧廠臣,並下旨釋白首輔出廠獄。”
  
  楊倫道:“為什麼是北鎮撫司把人帶走,刑部呢。”
  
  “大人別急,聽裡面傳出的話,說是涉及學田案,刑部也會一道會審。”
  
  楊倫轉身一把拽住齊淮陽的胳膊,“齊淮陽我告訴你,這是杭州的學田案,我戶部也要並審,刑部不能避我,我明日就跟陛下寫條子。”
  
  齊淮陽道:“行行行,我知道,我也想救他,我會和尚書大人斡旋,現在已經這樣了,當務之急,是要把這些學生勸走。”
  
  正說著,另外一個堂官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大人,錦衣衛的人過來!拿得都是綁繩。”
  
  楊倫立即伸手推開人群,走到宅們前,踏上門階,抬臂高聲道:“你們到底要如何,才肯給自散去。”
  
  周慕義抬起頭,對楊倫道:“天聽閉塞,君無仁道!”
  
  楊倫低頭看向他,負手道:“我今日就在這兒問問你們,天聽怎麼閉塞了?”
  
  他說著一把將周慕義從地上拽了起來。
  
  “你們在這裡跪著,無非是要求陛下懲治東廠,我告訴你們東廠督鄧瑛已經被陛下下了獄,白首輔也得了恩赦,不久即可歸家,你們心願滿足,可以起來散了吧!”
  
  周慕義道:“楊大人,你難道不知道,鄧瑛只是司禮監的走狗,就算陛下懲治了他,宦禍可以就此停息嗎?”
  
  楊倫剛想張口,卻聽身後傳來楊婉的聲音,“停息不了!”
  
  楊倫一怔,回頭見楊婉已經擠出了人群,她發垂妝亂,一身狼狽,用一隻手摁著被擠傷的肩膀,有些踉蹌地走到宅門前。
  
  “我告訴你們,就算今日可以平息,幾十年之後,它仍會死灰復燃。”
  
  周慕義道:“你一個婦人,怎可當街狂言”
  
  楊婉轉頭道:“你才多大?不過二十吧?就算是白首輔,也不曾自負到妄評世道和大明官政,你們尚未出仕做官,自以為讀過幾年書,聚談過幾次,就看清家國命運了?”
  
  “你……”
  
  “我什麼?我一個女人,怎可罵讀書人?”
  
  楊婉哼笑了一聲,“我罵的就是你!有人為了一張書桌,為了一篇文章,可以開懷數日,你們不珍惜,你們只想送死!泱泱一國,死你們這些人本也無所謂,偏你們又年輕,身世清白,被滿朝愛重,就連你們恨不得千刀萬剮的那個人,也想救你們,你們還要怎麼樣?”
  
  周慕義朝身後的人道:“不要這個女人胡言,我們要陛下懲治宦官,還政治清明,並無一點過錯。”
  
  “是沒有過錯!可是一國之政是一夜之間翻覆的嗎?剜取腐肉前,不需要磨刀嗎?剜肉之時,不需要綁身嗎?剜肉之後,王朝不必療傷嗎?你們今日跪在這裡,罵天罵地,就能把這些過程減了嗎?周慕義你告訴我,桐嘉書院八十餘人,白死是了嗎?”
  
  她說著聲音有些顫抖,“你以為你們是誰?通通給我站起來,走!”
  
  周慕義被問啞了。
  
  楊倫順勢道:“都起來走,再不走來不及了。”
  
  人群當中有幾個人踉蹌地站了起來,楊倫朝巷口看了一眼,對楊婉道:“鼓樓那邊不能回去了,回去就是自投羅網,如今京城,怕沒有人敢庇護這些學生。”
  
  楊婉喘了一口氣,鬆開摁著肩膀的手,直起身道:“我敢。”
  
  “你?”
  
  “對。”
  
  她說著轉身朝前走,一面走一面道:“我帶他們去清波館。”
  
  “不行!”
  
  楊倫一把拽住楊婉,“我不准你引火焚身。”
  
  “你放心我死不了,也不會牽連到你。”
  
  “我不是怕你牽連我!”
  
  “那你就放手。”
  
  她說著抬頭望向楊倫,一言雙關。
  
  “哥哥,我早就不是當年的婉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
  
  (1)總憲:都察院左都御史為總憲,左副都御史為副憲,御史台古稱憲台
  
  第108章 杏影席地(五) 啥也沒給我買過,就把……
  
  “你就不是婉兒吧,婉兒根本說不出你將才那番話。”
  
  楊婉望著楊倫,眼見一絲悽惶從他眼中一晃而過。
  
  她忙低下頭,幾乎不忍再看,索性沒有應他這句話。轉身朝宅門前高聲道:“不要走前巷口,從內大街後面穿到昌和巷,然後直接去清波館。”
  
  說著錦衣衛的人已經趕到了巷前,楊倫轉身看了一眼,回頭朝楊婉道:“先走,那邊我去擋。”
  
  “好。”
  
  楊婉伸手攙起周慕義,“擋不了就算了,保全你自己才能幫鄧瑛。”
  
  楊倫道:“行了,還是一樣囉嗦。”
  
  說完轉身朝巷口奔去了。
  
  楊婉帶著周慕義等人穿回東公街,清波館掌櫃忙打後坊的門迎這些人進來。
  
  周慕義踉蹌地踏進後坊,抬頭便見覃聞德坐在台幾前吃面,指著楊婉便怒斥道:“無恥賤婦,竟欺我等……”
  
  覃聞德放下碗筷就給了他一巴掌,“罵誰呢!”
  
  楊婉低頭看了一眼被覃聞德撂翻在地的周慕義,挽了挽耳發道:“好了別動手,真打傷了,我這裡要什麼沒什麼。”
  
  覃聞德道:“夫人,你讓我們過來做什麼啊,督主在宮裡出了事,內外廠衙的人都亂得很。”
  
  楊婉內捏了捏手指,“把清波館封了。”
  
  “什麼?”
  
  覃聞德四下看了看,不可思議道:“封了?”
  
  “對。貼你們東廠的封條。”
  
  周慕義道:“你把我們帶過來,就是要把我們交給東廠嗎?”
  
  楊婉轉身道:“你能不能閉嘴!我如果要把你們交給東廠,何必帶你們回清波館,在白宅大門前,我就能讓廠衛把你們全鎖了帶走!”
  
  一個年輕地學生拉了拉周慕義的袖子,“周先生,別說了……”
  
  周慕義終是歇了聲,楊婉這才鬆開叉在腰上的手,對堂中的學生道:“我平時說話到不是這樣的,如今也是上火急躁,你們擔待我一些,等這件事過了,各位前途光耀時,我再慢慢給你們賠禮。”
  
  她說完緩了一口氣,抬頭對覃聞德道:“北鎮撫司遲早會來,不管怎麼樣,至少今明兩日,我們要保全這些學生。”
  
  覃聞德罵道:“憑什麼!他們那般羞辱督主,殺了他們都不夠我解氣的。”
  
  “覃聞德!”
  
  楊婉打斷他,“這是你們督主的意思。”
  
  “老子知道!”
  
  覃聞德說著抹了一把臉,直沖到周慕義等人面前,指罵道:“等我們督主回來,你們最好去他宅子門口磕頭,不然老子就把你們的頭一個一個摁到泥裡去。”
  
  他說完拿起台幾上的刀,對左右道:“走,出去封館!”
  
  外面黃昏降下。
  
  清波館的前門和後門皆被鎖閉,貼上了廠衙的封條。
  
  學生們都已經疲憊至極,又是餓,又是冷,再也支撐不起精神,在書堂內四處坐臥。
  
  周慕義和幾個受過杖刑的學生此時起了高熱,縮在角落裡渾身發抖。
  
  楊婉在內院裡煮面,掌櫃送了藥出來,墩下身替她看火。
  
  楊婉望著爐上翻滾的麵湯,問掌櫃道:“他們安靜些了嗎?”
  
  掌櫃歎了一聲,“都累了,餓了,鬧不動了。”
  
  楊婉點了點頭,仰頭深吸了一口氣,“把碗拿給我吧。”
  
  掌櫃遞來瓷碗又對楊婉說道:“北鎮撫司在四處搜人,東家,您能把這些學生藏多久。”
  
  楊婉挑面道:“至少今明兩日不能讓他們出事。”
  
  “過了明日呢。”
  
  楊婉抿了抿唇,“過了明日,如果陛下對這些學生沒有明旨,那就是我輸了。”
  
  “東家……”
  
  楊婉低頭道:“有一樣東西我要交給你。”
  
  “東家您說。”
  
  楊婉放下碗筷,從懷中取出自己的筆記,遞給掌櫃,掌櫃接來翻看掃看,不禁疑道:“這是……”
  
  楊婉道:“這上面的文字你看不懂不要緊,我希望你替我把它收好。如果我出事,你就帶著它離開京城,清波館所有的金銀你都可以帶走,我只求你將這本筆記保存下來。”
  
  展櫃道:“東家,你說這話我們心裡都難受。”
  
  楊婉笑了笑,“這只是我最壞的打算,其實裡面的內容我還沒有寫完,我也想接著寫,而且我也未必會輸。你不用想太多,暫時替我收好就行。”
  
  “是。”
  
  楊婉笑著點了點頭,彎腰繼續挑面。
  
  日落後的晚風吹襲內院,爐中的火星子被吹得四處亂濺,楊婉端起面碗朝正堂內走。
  
  堂內坐臥的人聞到面香紛紛醒了瞌睡。
  
  楊婉將面放周慕義手邊,又倒了一杯茶給他,起身看著他道:“我只會煮面,這兩日,你們都只能靠這個充饑。”
  
  周慕義道:“你到底要把我們怎麼樣。”
  
  楊婉沉默了一會兒,拖過一張凳子,坐在正堂中央,將堂中的人都掃了一遍。
  
  “我想讓你們替鄧瑛做他做不了的事。”
  
  周慕義沒有出聲,角落裡卻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
  
  “他想做什麼事。”
  
  楊婉抬頭朝說話的那個人看去。
  
  那人看模樣不過十五六歲,面目清秀,身段文弱。
  
  楊婉看著他,不禁聲音一柔,“考科舉,入仕,守著你們現在這一顆良心,去做於國於民有利的事。”
  
  “可是……我們還能參與今年的春闈嗎?”
  
  楊婉看著他沉默了須臾,忽道:“你後悔嗎?”
  
  那人沒有出聲。
  
  楊婉抱著手臂靜靜地坐著,昏暗的燈影烘著她單薄的身影,她面上的疲倦與厭煩絲毫不遮掩,卻仍在盡力維持著姿態和情緒。
  
  “你還記得,他在東公街上對你說過的話嗎”
  
  她說著抬起自己的雙手,捏握成拳伸向眾人。
  
  “他問你,你想像他那樣嗎?”
  
  一堂之內,無人應聲。
  
  搖曳的燈火把所有的人影子都撕得有些猙獰。
  
  堂中的墨香,面香混在一起直往人的鼻裡鑽,人多潮濕,木質的書架上凝結著的水珠子一顆一顆地滴落下來。
  
  楊婉垂下手,低頭笑了一聲,“你看看,你連回答都不敢。”
  
  “不…”
  
  那少年抬起頭,“我想參加春闈,我想做官,我想為百姓謀福祉,我不想像他那樣,姐姐,我…我後悔了……”
  
  楊婉聽完這一句話,側面朝周慕義看去,“你呢,你後悔嗎?”
  
  周慕義的拳頭捏了又鬆開,不答反問,“你是不是叫楊婉。”
  
  “對。”
  
  “你與他對食,為何要救我們。”
  
  楊婉抬頭逼回眼底的酸意,“因為他想救你們。”
  
  “不可能!”
  
  楊婉冷笑了一聲,“你激動什麼?”
  
  周慕義撐起身子道:“他如果真的想救我們,為什麼要把滁山書院的學田占為己有,為什麼要讓書院辦不下去!”
  
  楊婉冷冷地看著周慕義,“你們不是去砸過他和我的家嗎,裡面有些什麼,你們看到了吧。”
  
  周慕義喉嚨一哽。
  
  楊婉頹然地坐在燈影下面,將一隻手垂在椅背後,聲音很淡。
  
  “一張木架床,一方榆木書案,兩三口箱櫃,幾件薄衣……還有什麼?”
  
  周慕義道:“這難道不是他的幌子嗎?”
  
  “幌子?呵。”
  
  楊婉笑了一聲,“你知道為什麼滁山和湖澹兩個書院撐過這半年嗎?”
  
  “什麼意思。”
  
  “周慕義,學田上的田產,能退回的不多,但能退的,他全部退給了你們,白首輔以及白尚書集給你們書院的銀資,全是他的俸銀。即便如此,他今日還是因為學田的罪名被關押進了詔獄。而我……”
  
  她忍淚笑了一聲,“而我卻還要救你們。”
  
  周慕義梗著脖子道:“你的話我不信,我也不需要你救我。”
  
  “不需要?”
  
  楊婉提聲發問。
  
  “周慕義,你進過詔獄嗎?你知道進去以後會怎麼樣嗎?”
  
  楊婉說著,脫下褙子,撩起中衣露出半截腰腹,去年那道觸目驚心的鞭傷仍在,像一隻蜈蚣一樣爬在她的腰上。
  
  在場的大部分人見她如此忙低頭避開。
  
  楊婉道:“不要跟我講什麼非禮勿視,入了詔獄沒有“禮”可講,你們所謂的衣冠體面,所謂的文人氣節,全部都要被刑責剝掉。”
  
  她說完放下衣擺,重新披上褙子,從椅子上站起身,“你們想要他去的地方,他已經去了。他想要你們去的地方,也希望你們清清白白地去,我只能救你們一次,我請求你們,留著自己的性命,好好去走,他走不了的那條路。”
  
  剛說完,角落裡的少年顫聲喚了她一聲,“姐姐……”
  
  楊婉回過身,“什麼。”
  
  “我不懂……鄧瑛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啊。”
  
  “你不是罵了他這麼多日嗎?”
  
  “我……”
  
  少年啞了聲。
  
  楊婉道:“他在你們眼中是什麼樣子的人,他自己一點都不在乎,不過我在乎,所以我才會說這些話。但是,對你們來講,我說什麼也並不重要。人生幾十年,王朝幾百年,留下的人物何止千萬,除了死在刑場上的人,能當眾一呼,留下自己的絕命詞。其餘的,有幾個能張得開口。他們到底是什麼人,你活著自己去辨吧。”
  
  楊婉說完這番話,將椅子拖回原位,走到院中命人把剩下的面都端進來。
  
  自己卻獨自一人抱著膝在階上坐下來。
  
  月明風清,四方炊煙。
  
  無人處無數複雜的情緒一湧而上。
  
  楊婉忙將頭埋在膝上,想起將才自己的那一番話,不禁抓住自己的袖子,她很想哭,但又深知此時不是哭的時候,只能帶著哭腔‘逗’自己道:“鄧小瑛,跟我談了這麼久戀愛,只給我磨了兩個珠子,啥也沒給我買過,就把自己丟牢裡去了,你是個渣男吧……”
  
  第109章 杏影席地(六) 我很仰慕那個女子。……
  
  鄧瑛的齒縫忽然傳來一陣酸疼,它忍不住抬起手,試圖去摁一摁腮幫,刑部派來幫他卸刑具的人以為他要掙扎,一把打下了他的手,“別動。”鄧瑛忙配合地伸平手,輕道:“對不起。”
  
  站在牢室外面簽交接公文的齊淮陽忙走進來道:“怎麼了。”
  
  鄧瑛笑了笑,“沒什麼。”
  
  說著偏了偏頭,“牙有點酸,像是有人在背地裡罵我。”
  
  齊淮陽背著手走到他面前,低頭看著差役的動作。
  
  “戴了有一個多月了吧。”
  
  “是啊。”
  
  齊淮陽道:“等卸掉這些東西,我們也就管不了你了。”
  
  “我知道。”
  
  他剛說完,鐐銬上的鎖扣“劈啪”一響,差役搬開腕銬,一雙幾乎青腫的手腕便露了出來。鄧瑛輕輕地捏了捏傷處,對齊淮陽道:“這一段時日多謝大人照顧,令我不至於遭太多的罪。”
  
  齊淮陽搖了搖頭,“我誓做循吏,實則在官場上極為保守,從不做逆律之事,鄧廠臣這一聲“照顧”,倒令我慚愧。”
  
  鄧瑛拱手作揖,“司法道上,如此甚好。”
  
  齊淮陽沉默了一陣,亦彎身回他揖禮。
  
  牢室外面的校尉忽屏息噤聲,齊淮陽抬起頭,見張洛已立在了他的身後。
  
  齊淮陽站直身,接過公務遞向張洛,“雖然是你我兩衙會審,但犯人看押在鎮撫司中,我本不該多說。不過犯人畢竟是東緝事廠的廠臣,還望張副使不要過於苛待。”
  
  張洛看了一眼公文上的簽章,對齊淮陽道:“不苛待是如何待?詔獄管束人犯的規矩都是一樣的。”
  
  齊淮陽應了一聲“是,本官多言了。”
  
  張洛朝前走了一步,“今日戌時之前,我會遣人去刑部衙門調取學田案前幾次鞫問的卷宗。”
  
  “已經備好了。”
  
  “既然如此,我這就遣人隨侍郎前去調取。”
  
  “嗯。”
  
  齊淮陽應著回頭看了一眼鄧瑛,又道:“戶部明日要遞折,學田案可否緩一兩日再審。”
  
  張洛點頭,“那便等楊倫,鎮撫司先查他迫害首輔一事。”
  
  齊淮陽收回目光,應了一聲“好。”
  
  隨之道:“那本官便告辭了。”
  
  齊淮陽走出牢室,差役提燈替他照路,鄧瑛眼前晃過一道溫暖的光,但一下子就收斂到外面去了。
  
  張洛側面對校尉道:“把囚衣給他。”隨後又道:“你自己換吧。”
  
  鄧瑛點了點頭,應了一聲:“好。”
  
  他說著接過囚衣,脫下外袍,解開中衣的綁帶。
  
  張洛示意其餘人退出去,自己走到鄧瑛對面道:“鄧瑛,你領著東緝事廠和鎮撫司鬥了這兩年,想過會住進這裡嗎?”
  
  鄧瑛的手頓了頓,低頭道:“不瞞大人,其實我想過。”
  
  張洛命人搬來一張椅子,在鄧瑛面前坐下,抬手道:“先別換了。”
  
  鄧瑛垂下手,“大人現在就問我嗎?”
  
  張洛抬起頭道:“審你之前,我想先問你一件事,這件事情你想答就答,不想答也沒關係,我不會動刑逼你。”
  
  “大人請問。”
  
  “清波館背後的人是不是楊婉。”
  
  鄧瑛沒有開口。
  
  張洛笑了一聲,“行,不答算了。”
  
  鄧瑛道:“我能問大人一個問題嗎?”
  
  “問吧。”
  
  “大人喜歡楊婉嗎?”
  
  張洛挑眉,“不喜歡。”
  
  “那大人為何到如今還不娶妻。”
  
  張洛切齒,“你信不信,我今晚先讓脫一層皮。”
  
  鄧瑛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張洛坐在椅子上與他沉默相對,地上的人影輕輕地顫抖著,席草沉默地伏在鄧瑛的腳邊,他因為站得有些久了,不自禁地挪了挪腿。
  
  張洛看著他道:“你現在是詔獄裡的欽犯,除了案子之外,我不會與你談論任何事。”
  
  “是,我明白。”
  
  “不過。”
  
  他頓了頓,抬頭道:“楊婉的事可以談,她帶走了杭州的書院的學生,這些人的言行,紀總憲不願報呈,錦衣衛會呈報,陛下一旦下旨治這些學生重罪,楊婉也會和現在的你一樣。我曾對她說過,如果她在我家中受我管束,我沒有什麼是擔待不了的,但是如今已經晚了,你和她都得按律受懲。”
  
  鄧瑛沉默不語。
  
  張洛喝道:“為什麼不答話?”
  
  “你懲戒不了她。”
  
  “你說什麼?”
  
  鄧瑛的聲音很平靜,“我說你懲戒不了她。”
  
  他說著抬起頭,“張大人,當年在你對我說過,不是你懲戒我,是《大明律》懲戒我,我認這一句話,所以我如今才會站在大人面前,但楊婉是不會認的。”
  
  張洛冷笑了一聲,“她不認就可以逃脫嗎?”
  
  鄧瑛搖了搖頭,“如果我不認,我未必不能逃脫。”
  
  張洛道:“你什麼意思?你是自己走進詔獄的嗎?”
  
  “是。我自己來的。”他說著撿起身邊的囚衣。
  
  “這身囚衣也是我自己要穿的,身為刑餘之人,在這一朝,我只能走到這一步,但是……”
  
  他說著想起了楊婉的面容,溫和地露了一絲笑容。
  
  “但是我很仰慕那個女子,她做了我做不到的事,說了我說不出口的話。我肯在詔獄受《大明律》的懲戒,但我信她,她不會像我這樣,她還有路可以走,她會好好地活著。”
  
  張洛的手在膝上捏握成拳,不禁想起當年楊婉因鶴居案受審的情形。
  
  鞭刑之下她痛到極致,渾身扭曲,四肢百骸皆在顫抖。
  
  從表面上看,她和其他的女犯一樣,羸弱,怕疼,兩三鞭就足以逼出她的哭聲,逼得她不斷地求饒。
  
  然而即便如此,她卻一刻也不肯鬆懈精神,拼命地維持著理智在受刑的間隙與他周旋,甚至時不時地,找准機會反客為主向他發問。
  
  此時回想起來,張洛甚至覺得,她當時根本不是因為害怕才求饒,她只是在向他要開口的餘地而已。
  
  那場原本該由張洛掌握的刑審,最後莫名其妙地變成了楊婉的一場陳述。
  
  在張洛掌管詔獄的這幾年,那還是唯一的一次。
  
  她的確沒有任何一刻屈服於刑律,反而不斷地利用著刑律,利用張洛心裡的準則,逼他放棄對她的刑審,而後又逼他刑審自己的親生父親,逼他內觀,逼他捫心自問,到最後,甚至逼得他開始懷疑自己堅持了近十年的觀念。
  
  鄧瑛說,他很仰慕那個女子。
  
  “仰慕”這兩個字,張洛此時也覺得有一些意思。
  
  “副使。”
  
  “說。”
  
  “陛下召您進宮。”
  
  張洛站起身,當著鄧瑛問道:“清波館圍了嗎?”
  
  校尉答道:“已經圍了,但東廠的人守了前後兩門,不准我們的人進去,不過,我們已經探到實證,杭州書院的學生和那個叫楊婉的女子都在裡面。”
  
  “知道了,守好,等我出宮親自來處置。”
  
  他說完看了一眼鄧瑛,“換衣服吧。”
  
  而後一面走一面道:“給他藥。”
  
  校尉道:“要把人鎖起來嗎?”
  
  “鎖。把飯食給他,等他吃了就讓他休息。”
  
  “大人……”
  
  校尉的聲音有些猶豫。
  
  “有什麼就說。”
  
  “是,大人為何要這樣對待這個犯人。”
  
  張洛頓了一步,半晌方道:“等我見了陛下,回來再說。”
  
  ——
  
  月照皇城。
  
  養心殿前所有的石盞燈都點得透亮,會極門上接了司禮監的牌子,替御藥房留著門。御藥房當值的御醫們皆周正了自己的官服,戰戰兢兢地跟著司禮監的太監朝養心殿走。
  
  “胡公公。”
  
  “嗯?”
  
  “陛下的喉疾已經好了幾年,怎麼這兩日發作得這麼厲害。”
  
  胡襄道:“能怎麼著,還不是操心國事,累的。”
  
  “彭大人怎麼說啊。”
  
  胡襄歎了口氣,“他這不是找你們一道過去參詳嗎?”
  
  “哎喲。”
  
  幾個御醫多哆哆嗦嗦地揣了手,湊頭竊語道:“這就是說……從前的方子不行了?”
  
  胡襄回頭喝道:“私論什麼?”
  
  眾醫忙道:“不敢。”
  
  噤若寒蟬地走到了月臺下立候。
  
  皇帝靠在榻上,皇后端著粥米坐在榻邊侍疾,皇帝推開粥碗,對皇后道:“行了,朕沒胃口。”
  
  皇后勸道:“自從總憲來了,您就什麼都沒吃,妾著實擔心。”
  
  貞寧帝沒應皇后的話,對內侍道:“焚得什麼香?”
  
  “回主子,還是檀香。”
  
  “滅了滅了。”
  
  貞寧帝的聲音有些不耐,“朕喉嚨難受。”
  
  皇后道:“御醫已經在議方子了,您且歇一會兒,養養神吧,那鄧瑛不過是個奴婢,您就把他交給張副使去審,何必傷這個神呢。”
  
  貞寧帝煩道:“你懂什麼,退下。”
  
  正說著,胡襄進來道:“陛下,張副使,白尚書還有楊侍郎到了。”
  
  皇后忍不住又說了一句,“陛下今日就算了吧,君在病榻上見臣子,他們也惶恐啊。”
  
  貞寧帝咳了幾聲,提聲道:“朕讓你退下你就退下!”一個不留意,拂出去的手竟的打落了皇后鬢邊的一隻金釵。
  
  皇后知恥,忙放下粥碗,行禮出去。
  
  胡襄引著三人走進內寢殿,在禦床前行跪拜大禮。
  
  皇帝命胡襄將自己扶坐起來,勉強盤了腿。
  
  “都起來吧。”
  
  楊倫站起身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輕道:“陛下,臣等惶恐。”
  
  皇帝呼出一口滾氣,對楊倫道:“這會兒朝內消停了吧。”
  
  “是。”
  
  第110章 杏影席地(七) 筆墨喉舌之上,饒鄧瑛……
  
  這是近臣在禦床前的對答,對楊倫來說也是博弈。
  
  他看了張洛一眼,暗暗捏緊了手掌。
  
  皇帝此時已咳得臉色漲紅,喉痛嗓啞,聲音也有些顫抖。
  
  “何怡賢。”
  
  “奴婢在。”
  
  皇帝扶著榻面坐直身,“給朕穿鞋。”
  
  何怡賢看了看楊倫等人,彎腰去勸道:“陛下還是養著神吧。”
  
  張洛跪地道:“臣請陛下保重禦體。”
  
  貞寧帝擺了擺手,“你們不明朕,朕聽說了閣老情形,心裡有多不忍。”
  
  白玉陽忙道:“陛下,臣父已歸家,臣入宮前再三囑咐,令臣待他叩謝陛下天恩。”
  
  說完便整衣伏身,行叩拜大禮。
  
  貞寧帝道:“你且起來,朕已經看過了之前刑部的奏章,梁為本雖然為閣老的學生,但鹽場通倭一事,與閣老並無關聯。至於鄧瑛的呈報,朕就不必看了,你們當他是個罪奴,好好審吧。”
  
  白玉陽道:“陛下聖明。”
  
  貞寧帝摁住自己的眉心,提聲道:“朕哪裡聖明了。”
  
  他說著抬手指向書案,“朕是孤家寡人,不像你們,有老師有同窗,都寫得一手錦繡文章,明著暗著地把朕罵得體無完膚,朕這幾年精神越發得短,想著邊疆不寧,百姓有苦,朕還安歇不得,常朝雖止了,但朕哪一日懈怠過國事,啊?”
  
  他說著站起身,赤足踩在地上走到楊倫面前,楊倫趕忙撩袍跪下,“請陛下保重龍體。”
  
  貞寧帝低頭道:“楊侍郎,朕也是人,朕也有看不到的地方,你們諫歸諫,朕能忍的,都忍了,若是太(Hexie)祖皇帝還在,這些人……”
  
  他再次指向書案上高累的一堆奏書,“早都斬首了!”
  
  楊倫低頭道:“臣知陛下仁慈,臣一定會勸誡眾臣,領陛下仁恩。”
  
  貞寧帝看著楊倫的背脊道:“既然如此,滁山書院和湖澹書院的學生,朕總該處置吧。”
  
  “陛下!”
  
  楊倫聞話情急抬頭,“這些學生實是受人蒙蔽,才口不擇言,還請陛下看在他們年輕無知……”
  
  “呵。”
  
  皇帝笑了一聲,“楊倫,你還敢逼朕退啊?”
  
  “臣不敢!”
  
  “不敢,那你來告訴朕,朕還要怎麼退?日後是不是人人對朕有諫言,都可以口不擇言,振臂呼於市,□□之下,大明王土之上,你們置朕於何地?”
  
  楊倫被逼得無話可說,只能叩首道:“臣萬分慚愧。”
  
  貞寧帝朝後退了一步,何怡賢忙上前將貞寧帝攙坐到榻上。
  
  貞寧帝一坐下來便狠咳了幾聲,直至喝了一口茶,才勉強緩和下來。
  
  除了張洛以外,楊倫和白玉陽都跪在地上,各自有話說不出口。
  
  貞寧帝朝張洛看了一眼,啞聲喚道:“張洛。”
  
  “臣在。”
  
  “書院學生的事,朕就交給鎮撫司了。”
  
  “臣領旨。”
  
  “嗯……”
  
  貞寧帝端起茶盞,平聲道:“不能再犯桐嘉書一案的錯,明白嗎?”
  
  張洛應道:“臣明白,臣這就出宮,捉拿滁山湖澹兩院的學生。”
  
  “去吧。”
  
  楊倫跪在地上,不禁閉上了眼睛。
  
  他擔憂楊婉,恨不得跟著張洛一道出宮,然而他又不得不逼著自己繃緊精神。
  
  正如楊婉所言,鄧瑛的所作所為,從始至終都是為了保內閣,保楊倫,他絕不能在這個時候,把自己輕易地搭進去。
  
  就在楊倫陷入兩難,如浸油鍋之時,胡襄進來稟道:“陛下,大殿下來了。”
  
  貞寧帝道:“外面冷,讓他進來。”
  
  胡襄遲疑了一下,朝外面看了一眼,又慎重地回道:“陛下,大殿下跪在外面呢。”
  
  貞寧帝聞話,靠在榻上沉默了一陣,抬頭對楊倫道:“你出去,問他何意。”
  
  “是。”
  
  楊倫撐地起身,走到殿外。
  
  跪在階下的易琅抬頭朝楊倫看了一眼,而後又把頭低了下去。
  
  楊倫依制朝他行禮,而後方問道:“殿下為何在此。”
  
  易琅應道:“請楊侍郎回稟父皇,兒臣跪於此,是為了為求父皇赦免書院的學生,兒臣願代他們受責。”
  
  “殿下!”
  
  楊倫情急打斷了他,“此話不能隨意出口!”
  
  易琅抿了抿唇,“楊侍郎,我明白你是為了我好,但身為皇長子,我有我要做的事。”
  
  楊倫看了看四下,見眾宮人避得算遠,索性屈膝跪在易琅面前,壓低聲音問道:“誰教殿下這麼做的。”
  
  易琅沒有回答,只道:“大人替我回稟父皇便是。”
  
  楊倫切道:“殿下不說明白,臣內心不安,不敢替殿下回稟。”
  
  易琅這才抬起頭,輕聲道:“是姨母教我的。”
  
  “婉兒……”
  
  “嗯。姨母之前就對我說過,如果陛下要處置書院的學生,就讓我以‘代罪”之法,替他們求情。”
  
  “為何?”
  
  易琅搖了搖頭,“我也不明白,但我想救這些學生。”
  
  他說完正了聲因,複了一遍之前的話,“請楊侍郎替我回稟。”
  
  ——
  
  清波館內,楊婉仍然抱著膝蓋,坐在後堂外的石階上。
  
  館內的人都沒有睡,有人在誦文,有人在看書,掌櫃和夥計們張羅著,送了一把又一把的蠟燭進去。
  
  不愧都是讀書人。
  
  楊婉撐著下巴,聽著堂內漸漸起來的讀書聲,心裡總算有些安慰。
  
  她將袖子拉下遮住自己的手,將身子縮得緊了一些。
  
  那是鄧瑛入詔獄的第一夜,她也孤身一人,在清波館裡守著這些惶恐的學生。
  
  她與那個男子之間,說不上誰更勇敢,但她可以想像得到,以鄧瑛的修養,他此時一定比楊婉更平靜,但他內心的瘡痍,卻比楊婉要多得多。
  
  從認楊婉認識鄧瑛開始,她就覺得,鄧瑛像是一個與寒霜共性的人。
  
  再厚的衣裳穿到他身上,都會顯得單薄。
  
  至此楊婉已經不願意再見到他被剝得就剩一件囚衣庇體。她明白,他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卻從來沒有真正接受過他自己的身體,但那同時,也是他對這個世道維持謙卑的原因。
  
  他一直恐懼入衣冠的局。
  
  在大明,像他這樣的刑餘之人,與女人沒有什麼區別,除開皮肉之苦本身,更大的懲罰其實是一種生於公序良俗之中,對肉體的羞辱。楊婉有的時候會後悔,自己當年為什麼對心理學這麼學科持懷疑態度,如果她當時可以謙卑一點,認真地接觸一些嚴肅科學的心理學,那麼她對鄧瑛心理的認知,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只停留在社會學的層面。
  
  她也許能做一些具體實踐,哪怕作用不大,但至少能讓這個男子放鬆一些。
  
  鄧瑛什麼時候最放鬆呢?
  
  楊婉腦中浮現出了他躺在自己身邊的情景。
  
  在這種時候,想起做AI的事,楊婉對自己有些無語。
  
  她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臂,逼自己抽魂。然而鄧瑛的面容,他褪到腳踝處的褻KU,他有感覺時埋著頭不說話的樣子,一觸即發,暫態撩起了楊婉的情(hexie)欲。
  
  她坐在風地裡,任憑自己荒唐地在理智與欲望之間煎熬,閉著眼睛,強迫自己內觀自己的欲望,繼而慢慢發覺,好像只有和自己在一起的時候,鄧瑛的衣冠之局,才不會輸。
  
  “給。”
  
  覃聞德的聲音打斷了她的“煎熬”。
  
  楊婉忙拍了拍自己的臉,抬頭道:“什麼東西啊。”
  
  “我們吃的饅頭。”
  
  楊婉接過咬了一口,笑了笑道:“都硬了。”
  
  覃聞德坐下道:“已經快到子時了,能不硬嗎?”
  
  楊婉捏著饅頭站起身,看向院牆。
  
  “北鎮撫司有多少人守在外面。
  
  覃聞德伸開腿,“百十來人。不過我們也不帶怕他們的。”
  
  楊婉搖了搖頭,“你不能這麼講,我們讓你們封清波館,是為了拖延時間,並不是讓你們送死。”
  
  “我老覃不怕,老子就是和他們鎮撫司不對付。”
  
  “不可這樣講,誰沒有妻兒,你不怕死就能逼別人死嗎?”
  
  “是……夫人說得也對。”
  
  覃聞德一面說一面抓了抓後腦勺,“說起來,督主也說過類似的話。”
  
  “什麼話。”
  
  “嗨,我這腦子哪裡記得清楚,大概就是要咱們拿了錢財要對家裡人好,可他自己真的……夫人啊,我都想問問您了,您委屈不?”
  
  “我早就知道他是個渣男了。”
  
  “渣男……是什麼。”
  
  楊婉笑了一聲,低頭將粘在唇上的髮絲撩了下來,“渣男就是對老婆不好的男人。”
  
  “哦……”
  
  覃聞德認真地點了點頭,“那督主的確是個渣男。”
  
  楊婉一下子笑出了聲,“等他回來,你不能這麼跟他講啊。”
  
  覃聞德道:“這有啥,我們兄弟們都覺得他對您不夠好,哪有那樣的,渣男,嘖……要不得。”
  
  楊婉聽完這句話,笑得摁住了腰,半天才緩過來,剛腰開口說話,忽然聽到正門傳來撞響,“砰砰砰”接連幾聲,接著外面便騷動起來,堂內學生都驚醒了,紛紛面色惶恐地地擠到門邊。
  
  覃聞德抓起刀“噌”地站了起來,“怎麼了!”
  
  門上的廠衛稟道:“千戶,北鎮撫司使來了。”
  
  “媽的。”
  
  覃聞德抹了一把臉,“跟我出去。”
  
  “不要動手。”
  
  楊婉站起身,“你們擋不住。”
  
  覃聞德道:“這些學生怎麼辦,護都護了,總不能就這麼把人交出去吧。”
  
  楊婉理了理自己有些散亂的鬢髮,“我自己去。”
  
  她說完轉身朝身後的學生道:“如果這次我沒能救下你們,那我就跟你們一起入詔獄。如果我救下了你們,我想求你們一件事。”
  
  眾人聽完,怔怔地朝她點頭。
  
  楊婉抬頭道:“我想求你們,筆墨喉舌之上,饒鄧瑛一命。”
  
  第111章 杏影席地(八) 我的喜怒哀樂,你一輩……
  
  清波館外設了禁,除了北鎮撫司的校尉與東廠的廠衛之外,百米之內無一人走動。
  
  門上封條已經被撞破,覃聞德一把推開門,刀刃直抵門前一人的咽喉,硬是把北鎮撫司的人逼退了幾步。
  
  掌櫃從門後走出,高聲道:“諸位大人都停手,我們東家有話對諸位大人說。”
  
  張洛勒住馬韁,朝門後看去。
  
  一道清瘦的影子從木門後繞了出來,其人髮髻散亂,妝融脂化,卻有一種楚楚之美。
  
  “覃千戶,把人放了。”
  
  她一面說一面走到張洛的馬前,墩身行了一個禮,抬頭道:“我這裡面子可真大,東緝事廠要封館,北鎮撫司要破入,我一介女流攔不住你們兩家,張大人,有什麼話,就在這兒問吧。”
  
  張洛冷笑了一聲,喝道:“進去拿人。”
  
  “慢著!”
  
  張洛低頭看向楊婉,“負隅頑抗,你也得死。”
  
  楊婉朝後退步,一面退一面望著張洛道:“那你也得先殺了我。”
  
  她說著退到了門前,“比起入你的詔獄,我到寧可死在這裡。”
  
  張洛道:“我看你瘋魔了,你以為你撫育了皇長子殿下,我就不敢殺你嗎?我今日是奉陛下之命,捉拿滁山湖澹兩書院的逆黨,我不會對你容情。”
  
  “那你讓他們下刀啊!”
  
  她說著仰起脖子,“張大人,我告訴你,我今日不會讓東廠的人與北鎮撫司動手,但你要捉拿裡面的學生,必須從我的屍體踏過去。我不是對你以死相逼,我也知道你不會憐憫我,但我可以拿我的命跟你賭一賭,我今日死了,你北鎮撫司明日也要玩完。”
  
  她說完這句話,朝執刀的校尉看去,“一個時辰之內,陛下恩赦這些學生的旨意就會落到清波館門前,殺我的人即死罪,你們誰願意替張大人擔罪,就過來,我絕對不反抗。”
  
  張洛道:“你怎麼知道陛下會在一個時辰之內改變聖意?”
  
  “猜的。”
  
  她聲音坦然,“雖然是猜的,但我從來沒有輸過,你說我玩弄了你三次,然而‘玩弄’這個詞用得太險惡,那三次不過是我為了在你手下求生不得已為之,我唯一慶倖的是,我一次都沒有輸過。這是我對你的理解,對皇帝的理解,對我身處世道的理解,這次我依然不會輸,就看你願不願和我賭,張大人,我只要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後,沒有旨意下來,我就讓你把我和裡面的人帶走。”
  
  她說這一番話的時候,面色雖然平靜,肩背卻抑制不住地在顫抖。
  
  張洛看著楊婉,想起了詔獄中鄧瑛對他說的那句話——你管束不了楊婉。
  
  誠如楊婉所說,她玩弄了他三次。
  
  第一次是婚姻,她掙脫了從屬於張洛的身份束縛,第二次是鶴居案,她讓東緝事廠一夜之間分走了北鎮撫司的刑審權,第三次是《五賢傳》一案,她逼張洛親手處死了自己的父親。
  
  她的確一次都沒有輸,但卻沒有人說得上來,身在微處的楊婉,究竟是如何鬥贏他們這些權貴的。
  
  “賭嗎?張大人?”
  
  她又問一句。
  
  “賭。”
  
  張洛抬起手,“所有人退後十米,守前後二門,一個時辰之後……”
  
  他抬手指向楊婉,“先鎖拿她,再將館內眾人全部帶走。”
  
  楊婉聽完這句話,不禁鬆了一口氣。
  
  她將身子向門上一靠,抿了抿唇,向張洛輕聲說了一句:“多謝張大人。”
  
  ——
  
  養心殿內,易琅跪伏在鶴獸香爐下,楊倫和白玉陽雖然在場,卻不敢在這父子二人之間參言一句,整個養心殿內,只有何怡賢敢出聲勸說。
  
  “陛下,殿下還年幼,這心裡慈悲,旁人一說就動意了,您別惱得傷了身子。”
  
  易琅抬起頭道:“何掌印,旁人是誰?”
  
  “這……”
  
  何怡賢尬了聲,皇帝笑了一聲,對何怡賢道:“行了,你也老了,說不過他了。”
  
  他說完對易琅道:“你明明知道這些人辱駡了父皇,為何還敢替他們求情。”
  
  易琅抬起頭,“父皇,兒臣不是求情,兒臣是要代他們受責,他們辱駡了父皇,犯了重罪,兒臣也恨他們,但是,這些人跪在閣老的宅門前,是為閣老求情,父皇才恩赦了閣老,接著就處置這些學生,愚鈍之人,難免不解父皇聖意,兒臣不想聽他們詆毀父皇。”
  
  皇帝沉默了一陣,“既然如此,求情就好,為何要代他們受責。”
  
  易琅抿了抿唇,“兒臣要讓他們明白,他們就是有罪,有罪就是該罰。”
  
  皇帝拍了拍膝蓋,“誰教你這麼做的。”
  
  “沒有人教我這麼做。”
  
  易琅朝貞寧帝膝行了兩步,“父皇,兒臣已經沒有母妃了,兒臣只有父皇,兒臣明白,兒臣以前有很多做不得不好的地方,惹父皇您生氣,如今兒臣長大了,懂事了,兒臣也想保護您。”
  
  楊倫聽完易琅的這一番話,不禁背脊發熱,頭皮發麻。
  
  這話聽起來既真切,又令人心疼。
  
  雖然是楊婉教易琅說的,但未必不是這個孩子難以表達的肺腑之言。
  
  楊婉幫他說出來了,恰到好處,恰是時候。
  
  自古在京城的官場上討生活,即如同在刀尖上行走,陽謀雖然永遠抵不過陰謀,朝臣在明,司禮監在暗,大多時候,都是文官們在輸自己的尊嚴,但這二者之上,還有一個上上品,即“攻心”。
  
  雖然所有人都想修此道,卻又有無數人玩火自焚,死在了半道上。
  
  楊婉立於微處,手上沒有任何一個實際的籌碼,卻遊刃有餘地牽引著君王和這個皇子的情緒,來盤活這一局幾乎無望的死局,這令楊倫細思極恐。
  
  “父皇。”
  
  “你說。”
  
  易琅吸了吸鼻子,“您責罰兒臣吧,兒臣什麼都受得住。”
  
  他說著,彎腰伏身,叩拜在貞寧帝面前。
  
  白玉陽眼眶一熱,不忍呼出一口灼氣,他抬手摁了摁眼角。
  
  貞寧帝抬頭看向他,“你在朕面前露什麼悲。”
  
  白玉陽忙道:“臣有罪,臣思己父,不禁……為殿下動容。”
  
  貞寧帝聽完這句話,扶著何怡賢站起身,走到易琅面前,彎腰扶著他的雙臂,“起來。”
  
  易琅站起身,替過何怡賢的手,扶著貞寧帝坐下,“父皇,兒臣今夜為您侍疾。”
  
  貞寧帝咳了兩聲,“好,朕也有些話要跟你說。”
  
  他說完對楊倫道:“你親自去,讓張洛回來。另,明日擬旨,皇長子代書院學生受責,罰俸三年,朕念皇子仁義,就免去學生們的罪,不再追究。”
  
  “是,臣代書院學生們謝陛下恩典。”
  
  “楊倫。”
  
  皇帝將易琅摟到身邊,“謝錯了。”
  
  “是是……臣代院生們謝皇長子恩典。”
  
  楊倫說完,一刻也不肯耽擱,直出東華門朝清波館奔去。
  
  清波館前,一個時辰已經快到了。
  
  楊婉望著漆黑的東公街一言不發,東廠廠衛不自覺地握緊了刀,楊婉直起身,提聲道:“不准動手。”
  
  “夫人!”
  
  楊婉閉上眼睛,“不要在我眼前殺人,沒必要,能無罪地活著就活著,鄧瑛對你們來講也就是個普通人而已,不是神,不要這麼迂腐,你們的心他和我都知道。”
  
  她說完睜開眼,提裙走下臺階,走到張洛面前,沉默了須臾,向他伸出雙手,“來吧,帶我走。”
  
  張洛低頭看向楊婉,她看起來已經疲倦至了極,眼眶發青,髮髻散亂。
  
  “你要認輸了?”
  
  楊婉笑了一聲,“差不多吧。”
  
  她說著抿了抿唇,“你會讓我去看他一眼吧。”
  
  “你覺得呢。”
  
  “好吧,你不會,不過也沒關係,反正都在一個地方,我挺安心的。”
  
  張洛用刀柄壓下她的手,“楊婉,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我不要。”
  
  張洛道:“我還沒有說是什麼機會,你就拒絕?”
  
  楊婉望向張洛,“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受你管束,然後你就替我擔待是吧。”
  
  張洛沒有出聲。
  
  楊婉笑著搖了搖頭,“張洛,反正我活不成了,我跟你說一句放肆的話吧。”
  
  她說著吞咽了一口,反手指向自己,“我的喜怒哀樂,你一輩子也不會懂,也配不上。”
  
  張洛額上鼓起一道青筋,“楊婉,我就沒見過像你這麼放肆的女人。”
  
  “女人怎麼了。”
  
  楊婉打斷他,“我也是個人!你見過周叢山,見過黃然,見過鄧瑛,他們哪一個不比我放肆,我和他們一樣,也是願意讓骨肉落地,為後世鋪路撐冠的人,從今日起,你不准再看不起我。”
  
  張洛摁刀的手捏握得關節發白,“再等半個時辰!”
  
  “大人……”
  
  “我說再等半個時辰!”
  
  楊婉怔了怔,“你不想贏我嗎?”
  
  張洛道:“我就不明白,我張洛為何要淪落到跟一個女人鬥,還要讓這個女人看不起。我在你手裡輸了三次,我都沒看明白我是怎麼輸的,這次就不管我是輸還是贏,我都想再看明白一點,你到底是個什麼人。”
  
  話音剛落,東公街上響起了馬蹄聲。
  
  楊婉抬頭朝前面望去,只聽楊倫的聲音傳來:“有旨意!”
  
  楊婉聽到這麼一聲,禁不住朝後退了兩步,一直強抵在胸口的那口氣猛地湧出口鼻,她頓時有些站不住。
  
  覃聞德忙扶住她。“夫人……”
  
  楊婉摁著胸口喘息了幾口,抬頭朝張洛看去。
  
  張洛望著她道:“真厲害,只不過,你和鄧瑛為了這些人,值得嗎?”
  
  “你為了陛下值得嗎?”
  
  張洛猛地一怔。
  
  楊婉喘道:“想明白了,你就會和我們一樣痛苦。”
  
  第112章 杏影席地(九) 你和鄧瑛,誰讀書比較……
  
  是時,楊倫的馬已奔至清波館門前。
  
  錦衣衛與東廠廠衛皆讓道兩旁,張洛也下了馬,館內外的人頓時跪了一地,楊婉也忍著乏從覃聞德懷中掙扎起來跪下。
  
  楊倫下馬掃了一眼眾人,方看向張洛,“明旨還沒下來,我這裡是一道口諭,命你即時回宮。”
  
  張洛叩道:“臣領旨。”
  
  眾人皆隨張洛起身,唯有楊婉腿還在發軟,踉蹌了一下,差點朝前跪下去。
  
  楊倫忙上前攙住她,抬頭對張洛道:“你怎麼傷的她。”
  
  “我沒有傷她。”
  
  “沒有傷她她怎麼這樣!”
  
  “好了,哥。”
  
  楊婉摁住楊倫的手臂,“我是嚇的,把腿嚇軟了。”
  
  楊倫罵道:“你都成猴兒竄上天了,你還知道怕啊。”
  
  楊婉聽了這一句,竟覺得很有意思,“什麼猴兒竄上天,你說話真是越來越沒譜。”
  
  楊倫低頭看著她的腿,“真沒被他傷著吧,別怕他,你直說,哥給你做主。”
  
  楊婉搖了搖頭,“真沒事,他們都沒碰我。”
  
  她說完沖張洛揚了揚下巴,示意他走。
  
  張洛翻身上馬,臨去時又低頭看了楊婉一眼,平聲道:“鄧瑛我會按律來審,你有沒有什麼話跟我說。”
  
  楊婉聽他這麼說,倒是點了點頭,收住笑鬆開楊倫,朝張洛的馬下走了兩步,“有。”
  
  張洛勒住馬頭,“什麼話。”
  
  楊婉抬起頭,“不管你怎麼審他,求你保全他的衣衫。”
  
  “你就求這個?”
  
  “嗯,其實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求你,我……”
  
  “你有。”
  
  他忽然打斷楊婉,“今日你也算救了我一命,你求我的這件事,我答應你。”
  
  他說完,沒有再給楊婉說話的餘地,反手打馬,帶著北鎮撫司的人撤出了東公街。
  
  街道一下子便空了,漆黑的道路看到不盡頭,風撲面而來,夾著淡淡的春草香氣,東廠的封條伶仃地掛在門上,被覃聞德一把扯了下來,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所以歷史有改變過嗎?
  
  貞寧十四年春天,皇帝病了,鄧瑛在獄,一切和《明史》記載的一樣。
  
  但人心的縫隙就像一架巨車的關節骨縫一樣,偶爾響那麼一聲,便能抖落無數的塵埃。
  
  楊婉沒有想過,張洛竟然真的會答應她,正如張洛自己也沒有想過,他會願意在詔獄裡,給一個“罪奴”尊嚴。
  
  “好了別看了。”
  
  楊倫伸手抵著門,“現在沒事了。”
  
  “是啊,總算沒事了。”
  
  楊婉收回目光,抬手理了理衣衫,回頭對楊倫道:“殿下也沒事吧。”
  
  “沒事,不過下一次有什麼事,你能不能提前跟我說一聲。”
  
  楊婉彎眉一笑,“你要是知道我拿殿下去冒險,來救這些學生,恐怕想殺了我吧。”
  
  “你……”
  
  楊倫又好氣又好笑。
  
  “你教殿下說那些話的時候,當真不怕陛下遷怒他嗎?”
  
  “怕呀。”
  
  楊婉望著楊倫,“他是君王,生死一念之間,這一念就算我們能拿捏七八分,仍然有兩三分的變數。不過這已經是我能想到最有把握的辦法了,對陛下和殿下都好。”
  
  “怎麼講?”
  
  楊婉看回館內,“陛下未必想殺這些人,只是他沒有赦免他們的理由。易琅是他的兒子,他代這些人受過,就給了陛下一個臺階。而且陛下……應該也想替自己的後代,在這些年輕人心裡博一個好名聲吧。”
  
  “哼。”
  
  楊倫哼笑了一聲,“名聲是好,罰了三年的俸呢。”
  
  “三年?這麼久。”
  
  “是啊,你們怎麼過啊。”
  
  楊婉笑了笑,“鄧瑛那樣都能過,我們有什麼不能過的,你放心,我有錢不會找你要。”
  
  她說完走進門內,對眾學生道:“好了沒事了,你們回去吧。”
  
  那個年輕的學生怯怯地問道:“姐姐,我們……還能參與今年的春闈嗎?”
  
  楊婉沖著他點了點頭。
  
  “能,要好好考,要看什麼書,只要清波館有的,你們都可以拿去看,要找不到地方吃飯,也可以來館裡吃。雖然我今日就要回宮了,但掌櫃的會幫你們張羅。”
  
  她說著看向周慕義,“鄧瑛打了你二十杖,調養起來是比較難,你在京中請醫用藥的錢我包了,好好治傷。聽鄧瑛說,你寫得一手好文章,那就不要老是罵人,多看看百姓,多關注關注民生,周先生在天有靈,也不會希望你被人利用,枉送性命的。”
  
  她說完這句,朝後退了一步向眾人行了一個禮,抬頭提聲道:“鄧瑛侵吞學田一事,的確傷到了書院,也傷到了你們,他償還不了的,我盡力來還,還請你們記住,我求你們的事。”
  
  “姐姐……謝謝你,我不會再罵鄧廠督了。”
  
  “我也不會了……”
  
  “我也是……”
  
  “我也……”
  
  眾人皆附和,楊婉亦有些動容,她含笑點著頭,“我知道了,回去吧。”
  
  她一面說,一面用力將身後的門大推開,學生們互相攙扶著走出清波館,店中的夥計們紛紛提著燈籠去送。
  
  楊婉靠在大門上望著這些人的背影,對楊倫道:“欸,你和鄧瑛讀書那會兒,是不是也和他們一樣啊?”
  
  楊倫走到楊婉身旁抱臂靠下,“我可沒那麼蠢。”
  
  楊婉笑了笑,側頭又道:“那你和鄧瑛,誰讀書比較厲害。”
  
  楊倫沉默了一陣,方不情願地吐了一個字:“他。”
  
  說完又問道:“你沒問過他嗎?”
  
  “問過,他不說。”
  
  楊倫抬起頭,朝頭頂的葉陣看去,“你覺得很可惜?”
  
  楊婉搖了搖頭,“不可惜。”
  
  她說著順著楊倫的目光看去,“你看他在這條路上走得多好,當初舉薦他,你現在不後悔吧。”
  
  “其實有一點後悔。”
  
  楊倫垂下頭,“我如今不知道該怎麼救他。”
  
  “拖。”
  
  “拖有用嗎?”
  
  “有。”
  
  楊婉直起身,“拖過今年夏天,到了秋天就有轉機。”
  
  楊倫側頭看向楊婉,“什麼轉機。”
  
  楊婉沒有明說,“反正就是有轉機。他的態度好,人也溫順,刑部的人不至於立刻就要他死吧。”
  
  “不至於。”
  
  楊婉應道:“那你們可以先給他判罪,死罪也行,但不要立決。這樣你們就可以清學田,推新政了。如果可以,判了罪之後,看能不能把他接到刑部關押,不過不行也沒關係,司禮監的把柄還在他手上,陛下的名聲也在他身上,他們不會讓張洛對他過度用刑。”
  
  楊倫道:“你真的有把握嗎?拖到秋天。”
  
  楊婉點了點頭,“有,至少比這次有把握。”
  
  “好,我信你。”
  
  楊倫直起身,“我現在就去見白玉陽。”
  
  楊婉忙追道:“哥,以後有事我會提前跟你說的。”
  
  楊倫回過身,“不用了,經過這件事,我不得不相信,你已經不是從前的婉兒了,你要做什麼,可以自己做決定。”
  
  “我……”
  
  楊婉捏著袖口猶豫。
  
  楊倫徑直問道:“有什麼不好跟哥哥說的。”
  
  楊婉抿了抿唇道:“我想跟哥你坦白一件事。”
  
  她一面說一面低下了頭,“其實,自從我摔下南海子以後,以前的事,我就都記不得,我……”
  
  她說到此處有些心虛,逐漸放輕了聲音“我不知道我以前是怎麼對待哥哥,還有家裡的人,這兩年我做得很不好,老是跟你吵,還經常罵你,做一大堆讓你擔心的事,你……能不能原諒我?”
  
  楊倫解開馬繩,回身道:“沒關係,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哥當時都只希望你能活著,哪怕找到你之後,哥要養你一輩子。而你現在不光活著,你還救這麼多人。”
  
  他說著目光一動,“哥以你為榮。”
  
  楊婉聽完這句話,不禁心頭一松,她迎上楊倫的目光,沖他點了點頭,“我也是。”
  
  說完捏起拇指和食指伸向楊倫,向著他比了一個心,“加油啊,大刀闊斧推新政,不必有後顧之憂。”
  
  楊倫翻身上馬,“我要你說。”
  
  他說完又學著楊婉的樣子捏起了食指和拇指,“這啥意思啊。”
  
  “比心。”
  
  “什麼?”
  
  “就是表示我很喜歡哥哥你。”
  
  楊倫忍不住抬起了唇角,“我告訴你,不管你有多喜歡鄧瑛,我都是你哥,你以後要是再因為他罵我,我就他跟你……不是,我就跟他翻臉。”
  
  楊婉立在馬下笑道:“我不會了,等他出來我跟你一起罵他。”
  
  “哼。”
  
  楊倫哼笑了一聲,“你會讓我罵他?”
  
  “我會,真的!我們找一天,把他摁在凳子上,咱倆一人站一邊,你一句我一句,不把他罵認錯不甘休,他這次把他自己丟到詔獄去,真的有點氣人。”
  
  楊倫被楊婉給逗樂了,低頭道:“行了,你的話鬼都不信。”
  
  他說完正色道:“對了,提審鄧瑛的時候,我可以私下見他,你有沒有什麼話,需要我帶給他。”
  
  楊婉道:“那你告訴他,諸君平安,我亦平安。讓他……多睡覺,注意飲食。”
  
  “就這些嗎?”
  
  “嗯。”
  
  楊婉點了點頭,“就這些,來日方長嘛。等他回來,我準備陪他在護城河值房那邊養一段的時間,讓他臥床休息一個冬天,好好治一治他的腿傷,再調理調理他的身子。殿下被停了俸,不能給他賜藥了,到時候,可能要請你幫我找一些藥,嗯……錢我會讓清波館的掌櫃給你。”
  
  楊倫看了一眼清波館的大門,“你準備把這個書館開成什麼樣子啊?”
  
  楊婉道:“今年的春闈的書坊考市,只有我清波館是賺的,明年我要買下對面的寬勤堂。”
  
  楊倫不禁笑道:“你啊,是怎麼想到做這些書本生意的。”
  
  楊婉笑道:“因為我也是讀書人,讀書人嘛,就得靠書本吃飯。”
  
  第113章 月泉星河(一) 我妹讓你多吃點,長點……
  
  貞寧十四年的春闈如期而至。
  
  禮部尚書釋奠先師孔子之後,禮部下轄的巡綽監門、以及搜檢懷挾的院吏們,立即開始迎考生入貢院。
  
  清波館的人在春闈前剝了個通宵的堅果。
  
  夥計們都很困惑,一面做活,一面問掌櫃的,“東家讓我們剝這些做什麼。”
  
  掌櫃親自抗來一袋子果乾道:“把這些混起來。然後分成小堆,拿油紙包上,東家說了,這叫……什麼每日堅果。每日吃一包,什麼……頭腦清晰……文章好……”
  
  夥計們道:“咱們東家可真有意思,不過掌櫃,這麼多咱們都給誰啊。咱們能留些嘛。”
  
  “給咱們東家救的那些學生們帶著,這不要入貢院了嘛。”
  
  夥計們笑道:“那我寧可不吃,我定是蹲不住那號子。”
  
  這話雖然是打趣,意思倒也很實在。
  
  大明的會試與鄉試一樣,一場三日,考三場,總共持續九日。考生們入了號舍以後,號門便會全部鎖閉,九日中的吃喝拉撒都在那間號房裡。除非京城地震,不然號門是絕對不會開啟的。
  
  貢院如牢獄,在滿城吹落楊花,四處花豔鳥喧的時節,年輕人們入仕前最後的一場“自囚”至此開始。
  
  與此同時,刑部與北鎮撫司對鄧瑛的會審,也在京城的另一處“牢獄”裡擺開了堂面。
  
  這日一早,楊倫在廣濟寺門口的攤子上胡亂吃了一碗餛飩,走進鎮撫司衙門的時候,白玉陽和齊淮陽兩人已經到了,但張洛還沒有出來,堂上擺著茶,刑戶二部的堂官皆站在堂外,見楊倫走進來,紛紛讓道作揖。
  
  楊倫跨進正堂,徑直對齊淮陽說了三個字,“關門審?”
  
  齊淮陽正端著茶與白玉陽說話,陡聽楊倫這麼一問,手裡的茶盞險些翻了。
  
  他忙穩住盞身,起身與楊倫見禮,“自然要閉門審,已經與鎮撫司說過了。”
  
  楊倫看了一眼天色,轉身便往後衙走。
  
  齊淮陽追道:“楊侍郎,我們在這邊議鞫綱呢,你不一起看看嗎?”
  
  楊倫回頭道:“鎮撫司這幾日的案供送出來了嗎?”
  
  齊淮陽搖頭,“尚未,催要過幾次了。”
  
  楊倫道:“那你們議什麼,我這就進去要。”
  
  他說完便跨進了後堂。
  
  鄧瑛此時已經被從詔獄裡提了出來,暫時押在後堂的廡房內。
  
  楊倫是此案的審官,鎮撫司的校尉沒有道理在審前阻止審官問詢人犯,見他過來,只說了一句,“侍郎大人,這裡味道怕是不大好。”
  
  楊倫道:
  
  “無妨,開鎖。”
  
  校尉替楊倫打開房鎖。
  
  楊倫站在門外沉默了須臾,這才抬腿推門,跨進廡房。
  
  房內只有兩張凳子,一張桌子。
  
  鄧瑛坐在桌邊,正捧著一碗水在喝。
  
  廡房的門被楊倫推開,雪亮的日光一下子落在他膝上,他下意識地將腿往邊上一避。
  
  抬起一隻手遮住光,朝門前看去。看清來人是誰方露了一絲笑容。
  
  “是你啊。”
  
  看守他的校尉喝道:“見審官還不跪下。”
  
  鄧瑛被校尉一喝斥,忙應道:“是。”
  
  楊倫見鄧瑛要起身,立即拉下臉,轉身沖校尉道:“你出去,本官要自己問他。”
  
  說完沖鄧瑛伸出一隻手示意他坐著。
  
  校尉被楊倫硬攆了出去,廡房的門被合上,堂內的光線再度暗了下來。
  
  楊倫回過身看向鄧瑛,他穿著發灰的囚衣,半截手臂露在外面,人比之前又瘦了一些。
  
  “你喝你的水,別看我進來就不知道做什麼了。”
  
  “也不敢喝多了。”
  
  鄧瑛說著放下水碗,鐐銬堆疊在桌面上,稀裡嘩啦地響。
  
  楊倫走到鄧瑛對面坐下,“一早吃東西了嗎?”
  
  鄧瑛笑道:“你堂審前專門過來看我,就為問我今早吃沒吃啊。”
  
  “你以為我想問!”
  
  鄧瑛看著楊倫額頭上凸暴的青筋,輕聲道:“有氣留著堂上對我發,會裝得像一點。”
  
  楊倫“哼”了一聲,側身看著鄧瑛道:“我妹讓我跟你說,她和學生們都沒事,讓你自己在牢裡多吃點,睡久點,長點肉,不要再瘦了。”
  
  鄧瑛不禁笑了,“楊子兮,這哪像婉婉說的話。”
  
  “就這麼個意思,反正我帶到了。”
  
  鄧瑛點了點頭,溫聲道:“好,我知道了。”
  
  兩個人沉默地對坐了一會兒,楊倫上下打量著鄧瑛,鄧瑛將手放到膝上,稍稍直起背,對楊倫道:“放心,只動了輕刑。”
  
  “我就沒聽說北鎮撫司有輕刑。”
  
  鄧瑛道:“張洛跟我說了,前幾日宮裡來了暗旨,叫不讓刑訊,所以,就最初那一兩日難熬一些,最近這幾日,他們一直讓我養著,大半都好了。”
  
  楊倫這才收回目光,“張洛竟然給你說這些。”
  
  鄧瑛笑了笑,“是啊,難得吧。”
  
  楊倫哂了一句,“吃錯藥了。”
  
  鄧瑛問道:“對了,今日是春闈的第一日吧。”
  
  楊倫點了點頭,“嗯,你和婉兒護下的那些人,昨日都進去了,婉兒不放心,還叫我去盯了一眼。”
  
  鄧瑛望著桌面上的水碗,“她是怎麼救下那些人的。”
  
  “她把那些人帶到了清波館,還讓你東廠的人把清波館封了,就這麼硬生生地拖了一日的時間。”
  
  “後來呢?”
  
  “後來她讓皇長子去給那些人代的罪。”
  
  鄧瑛微怔,而後不禁點頭。
  
  楊倫道:“說實話,我都不得不佩服。”
  
  鄧瑛笑了笑,“除開這一層身份,我也沒有哪一樣配得上她,子兮……”
  
  他說著抬起頭,“我以前在刑部跟你發的那個誓,我至今仍然記得,如果我這一次被判死罪,你就當我是應誓吧,別幫我了。”
  
  楊倫一把拽起鄧瑛的手,“你以為你死了我妹妹這輩子還能笑得出來?鄧符靈,等你出去我真的要和楊婉找一天,好好地罵你一頓。”
  
  “鬆手……”
  
  楊倫這才發現自己抓住了他的傷處,忙鬆開了他。
  
  鄧瑛摁住自己的手腕,低頭道:“我這一次沒有辦法自救,只能等恩赦,陛下雖無心處死我,但也沒有理由赦我。”
  
  楊倫看著他道:“婉兒讓你等,你信她你就好好活著等。”
  
  “等到秋天嗎?”
  
  楊倫一愣,“怎麼你也知道?”
  
  鄧瑛還未及回答,門前的校尉道:“侍郎大人,前面老爺們升座了,我們要押犯人上堂。”
  
  鄧瑛站起身,“你先去吧,別在堂上露悲,不好。”
  
  楊倫應了聲“知道。”,撩袍轉身跨出了廡房。
  
  ——
  
  正堂閉了門。
  
  除了白玉陽和張洛等審官之外,堂內只留下了戶部的一個堂官做書記。
  
  因閉門後光線不好,張洛命人點了四盞蠟燭。
  
  白玉陽道,“帶鄧瑛過來之前,我有一句話要先和諸位大人說,不論今日審得如何,審出來的事,我們都不能私奏。等對鄧瑛的審訊結束以後,由我來寫奏疏,再由你過目後聯名。”
  
  張洛沒有說話,楊倫也不肯出聲,只有齊淮陽見自己尚書尷尬,拱手應了一聲“是。”
  
  白玉陽見此,也不再多說什麼,側頭對張洛道:“把人帶過來吧。”
  
  張洛抬了抬手,鄧瑛便被校尉從後堂帶了出來,押他在堂中跪下,燭焰的光輕輕跳動,籠著他低垂的面龐,他雖被束縛,還是顧全了該有的禮節。
  
  白玉陽看著鞫綱,抬頭直問道:“滁山和湖澹的兩處學田,是如何以公名私占的。”
  
  鄧瑛直起腰背,“我沒有動田契,只是私自解運了田上糧產,在杭州私賣。”
  
  “官糧私賣?”
  
  “是。”
  
  白玉陽放下鞫綱,接著問道:“從何時開始的。”
  
  鄧瑛抬起頭應道:“貞寧十三年年初既始。”
  
  白玉陽道:“一年多了,所取銀兩多少。”
  
  鄧瑛道:“我未曾記數,多已揮霍了。”
  
  “揮霍?聽說你的日子一向過的清苦,官糧私賣,按律當斬,是你自己揮霍了,還是在替人遮掩,你想清楚再答。”
  
  鄧瑛道:“白大人,速結此案吧,您審再多次,我也只有這一番答言。”
  
  白玉陽拿起案上的案供,對張洛道:“你們取這一份供詞的時候,對他動過刑嗎?”
  
  張洛抬頭看了一眼,冷道:“最初動過,但人犯交代罪行之後,就沒有理由再動刑了,白大人,你們今日是借鎮撫司的地方審人犯,別的我不多過問,陛下也說了當成罪奴審,他既然認了,該怎麼判就怎麼判,審完了他,我衙門還有別的案子要問,你們刑部不能一直占著我鎮撫司的正堂。”
  
  白玉陽耳廓一紅。
  
  “張大人是什麼意思。”
  
  張洛道:“我的意思很簡單,陛下希望此案速結,該問的問了,刑部就議罪。議罪其間,鄧瑛還是羈在詔獄,等定罪後,你們來提人就是。”
  
  “你……”
  
  白玉陽的手有些發抖,齊淮陽忙道:“大人,從細處問吧。”
  
  楊倫道:“我覺得也沒什麼可問的了。”
  
  他說著抖開手裡的供詞,“我看了張副使問詢鄧瑛的供詞,和我們擬的鞫綱沒有太大的區別,該答的他都答了,至少戶部已經清楚了滁,湖兩處吊詭田的詭處,即日便可重新丈量造冊,發還給書院,以資學政。”
  
  他說完看向鄧瑛。
  
  “鄧瑛。”
  
  鄧瑛應聲抬起頭。
  
  “在。”
  
  “有悔意。”
  
  鄧瑛沖他淡淡地露了一個笑,伏身應道:“有。”
  
  “有就行了。”
  
  第114章 月泉星河(二) 即便你不容情,姨母也……
  
  白玉陽被張洛和楊倫二人惹出了惱意。
  
  “你們二人的意思,是連刑訊都要省了?”
  
  他說著,將手中的鞫綱抖得嘩嘩作響,“那還審什麼?就這些就能上報陛下了?偌大一個杭州糧政官場,那些個成了精的人,就都是受他節制的?楊侍郎,張副使,你們不是第一年入司法道了吧,你們也信?”
  
  楊倫沒有吭聲,張洛直聲道:“白大人不信,那就繼續審杭州的糧政的官員,審他原本就是本末倒置,大人是刑部尚書,這一點還用我來說嗎?”
  
  他說完走倒鄧瑛身邊,對左右道:“審到午時把人押回去,審官得吃飯,犯人也得吃飯,過後如果還要審,就再來找我要手書提人。”
  
  此言畢,人已經大步跨出了大堂。
  
  齊淮陽起身湊到白玉陽耳邊道:“尚書大人,不如今日先審到這裡。”
  
  白玉陽忍著惱意下了他的臺階,喝道:“還押。”
  
  鄧瑛被校尉帶回詔獄,在獄門前遇見了將從刑室出來的張洛。
  
  張洛側身讓到一邊,示意校尉先帶鄧瑛進去。
  
  二人插肩時,鄧瑛頓了頓腳步。
  
  校尉喝道:“磨蹭什麼,往前走。”
  
  張洛回頭看了一眼鄧瑛,平聲道:“有話對我說嗎?”
  
  鄧瑛搖了搖頭,“不敢。”
  
  張洛對校尉道:“你們鬆開他。”
  
  “大人……這……”
  
  “鬆開,我親自押他進去。”
  
  “是。”
  
  校尉鬆手後退,張洛抬手一把捏住了鄧瑛的鐐銬,“走吧。”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在獄道上行走,張洛忽道:“你之前說對了。”
  
  他說著笑了一聲,“我的確懲戒不了楊婉。”
  
  鄧瑛抬起頭,“大人見過她了?”
  
  “嗯。不過,我仍然有一件事不明白。”
  
  他說著頓住腳步,轉身看向鄧瑛,“你明明是一個私吞學田的罪人,你憑什麼配得上她的喜怒哀樂。”
  
  鄧瑛咳了一聲,垂下手臂,“我也不想吞學田,甚至不想做這個東廠的廠督。如果父親不犯大法,我寧可跟著我的老師,在泥石堆裡修一輩子的皇城。”
  
  他說著蒼白地笑了笑,“不過即便如此,我也不敢說我配得上楊婉,我對她的愛意,本來就是罪人的愛意。她給了我第二條命吧……”
  
  他一面說一面捏起垂在膝前的鐵鍊,抬向張洛,“我願意這樣活著,是因為我對楊婉還沒有貪夠。學田案結,也許我會死,這個結局,我當年替司禮監擔罪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只是我原來以為,我死前會和桐嘉書院的人一樣,但是我沒想到,你竟然沒有那樣對待我。”
  
  張洛道:“陛下讓把你當成罪奴來審,但我這裡,當你是個犯官。”
  
  “張大人。”
  
  鄧瑛喚了他一聲,“為何如此。”
  
  張洛轉過身,“因為我答應了楊婉,要保全你的衣衫。”
  
  他說完,帶著鄧瑛繼續朝牢室走,“學田一案你不再改口供了嗎?”
  
  鄧瑛點了點頭,“不改了。”
  
  “為什麼要保司禮監。”
  
  鄧瑛道:“不是為了保司禮監,是為了保內閣,也為了陛下的名聲。”
  
  他說完頓了頓,“張大人,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如果我死了,東緝事廠就會回到司禮監的手中,若再有一次首輔案,便沒有人能救閣老他們這些人了。張大人,能不能懇請你……”
  
  “所以。”
  
  張洛打斷鄧瑛,回頭道:“你當年非要東廠廠督的這個位置,增制東廠廠衛,建廠獄,分刑審之權,就是為了保這些人?”
  
  “是。”
  
  “呵。”
  
  張洛抬手指道:“白首輔彈劾你,白尚書為了撬開你的嘴,恨不得把你刑至體無完膚,你死到臨頭,還想在我這裡給他們留一條後路,鄧瑛,這世上沒有人會這樣做事!”
  
  鄧瑛笑了笑,“我算得上一個完整的人嗎?”
  
  張洛怔了怔。
  
  鄧瑛朝他走近了一步,“我有很多事是做不到的,只能看著他們做,如果他們都不能好好活著,那我活著還能有什麼意義。”
  
  張洛抬頭道:“你這話也是在質問我吧。”
  
  “我並不敢。”
  
  張洛看著鄧瑛沒有再說話。
  
  抬手命獄卒打開牢室的門,鬆開鄧瑛讓他自己走進去。
  
  鄧瑛走進牢室中,回頭看向張洛抬起手,隔著牢門,朝他行了一個揖禮。
  
  張洛沉默了須臾,亦退了一步,抬手回了全禮。
  
  ——
  
  刑部議給鄧瑛的罪很快定了下來,鄧瑛被判斬刑,押在秋後處決。
  
  楊倫雖然想將鄧瑛接到刑部大牢,但貞寧帝並麼有首肯。
  
  入夏以後,貞寧帝的喉疾越發的嚴重,但凡遇到潮濕的陰雨天,便咳得一刻都停不下來。六宮的嬪妃輪番去侍疾,承乾宮裡那兩個不受寵的美人,也因此見了皇帝幾面,也是因為見面生情,回來倒是都起了心,給貞寧帝做起貼身的衣物來。
  
  楊婉跟在她們身邊偷偷地學,陳美人問她,“有針工局伺候殿下,你費神做什麼。”
  
  楊婉替她二人剪燈,“這不被罰俸嘛,能節省些就要節省些,兩位娘娘繡活這樣好,奴婢也想學。”
  
  陳美人念楊婉平時的好,倒也是傾囊相授,然而楊婉在這一方面確實沒什麼太大的天賦。宋雲輕實在看不下去了,親自過來幫她改針。
  
  “你這做的是什麼呀。”
  
  “衫子啊。”
  
  宋雲輕抖開手上的布料,“袖線都錯了。”
  
  楊婉忙挪燈過來,“哪裡錯了,你快教我改。”
  
  宋雲輕道:“你這是做給鄧瑛的吧。”
  
  “嗯。”
  
  宋雲輕搖頭道:“又是灰的。”
  
  楊婉拿過針線,放在燈下,“他喜歡穿灰的。”
  
  宋雲輕有些擔憂地看著楊婉,“都判了斬刑了,你做這些,他還能穿上嗎?”
  
  楊婉沒看她,只淡淡地說道:“你先教我改吧。”
  
  宋雲輕歎道:“我之前就跟你說過,在宮裡,當他們是個伴兒就好了,不要把自身搭進去。你看看你現在……”
  
  楊婉笑了笑,“我現在也沒什麼,你別磨嘰了,快教我。”
  
  宋雲輕以為她是不想面對,也不願再讓她難過,抬手將燈挪到繡案上,“行,我教你把袖線定下來。”
  
  整整一個夏天,楊婉一直在做那件衫子。
  
  不說宋雲輕了,連易琅也有些擔心她的情緒。
  
  他時常問楊婉,自己能不能替鄧瑛向貞寧帝求情。楊婉聽後卻總是搖頭。
  
  易琅忍不住問她。“姨母,廠臣判了罪,你不難過嗎?”
  
  楊婉摟著易琅,把頭輕輕地放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道:“有一點吧。”
  
  易琅側頭看向楊婉,“姨母,我不想讓廠臣死。”
  
  “嗯。”
  
  楊婉輕道:“姨母替廠臣謝謝殿下。”
  
  易琅鬆開楊婉,起身拉住楊婉的手,“姨母為什麼不讓我去求情,我上回救了書院的學生們,這回為什麼不能救廠臣呢?”
  
  楊婉望著面前的易琅,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因為他是宦官,而那些人是文士,赦免文士是仁義,赦免宦官是什麼呢?”
  
  “是無道。”
  
  易琅徑直接道。
  
  楊婉心口一痛,卻也只能道:“殿下說得對。”
  
  易琅看著楊婉,正聲道:“所以廠臣才會跟我說,讓我以後,不要對他容情。”
  
  楊婉一怔,“他什麼時候跟你說的。”
  
  “有一次,姨母你去煮面的時候,他在書房裡對我說的,他還教我寫了一個東西……”
  
  他說著說著,聲音越發小了,楊婉捏了捏易琅的手,“什麼東西。”
  
  易琅搖頭,聲音也有些急切,“我不說,我答應過廠臣的,這個絕對不能說……”
  
  楊婉摸了摸易琅的額頭,安慰他道:“好,姨母不逼你說。”
  
  易琅這才鬆了肩膀。
  
  楊婉又問道:“他不讓殿下對他容情,殿下是如何想的呢。”
  
  易琅沒有立即回答,抱著手臂朝殿外看去。
  
  庭中的巨冠樹在早秋的風裡搖動著葉冠,葉瀟瀟,令人聞之脊寒。
  
  楊婉順著易琅的目光望去,輕聲道:“不論殿下怎麼想,姨母都會救他,哪怕以後,殿下不喜歡姨母了,甚至覺得,姨母是一個很可恨女人,姨母也不會放棄他。”
  
  “我不會!”
  
  易琅急道:“我會一直對姨母好。”
  
  楊婉笑了笑,張開手臂對易琅溫聲道:“來。”
  
  易琅忙縮進楊婉的懷抱,楊婉摟著他一道聽殿外的風聲,“殿下,你是一個前途大好的少年人,等你再長大一些,你會活得更自如,更堅定,但姨母愛的是一個只有過去,沒有將來的人,他一直都這樣,姨母也拿他沒有辦法,但姨母不想怪他,只想給他更多一點,所以……”
  
  她低頭看著懷中的易琅,“如果以後,姨母做了在你看來不對的事,你也不用對姨母容情。”
  
  “姨母……”
  
  易琅抓住楊婉的衣袖,“你不要說這樣的話。”
  
  楊婉捏住易琅的手,“放心,即便你不容情,姨母也未必會輸。”
  
  她說完,抬手攏緊了易琅的袍衫。
  
  貞寧十四年,初秋,明月在窗,四海同望。
  
  牢獄中的鄧瑛雖然添了些傷病,卻一直不棄飲食,他有聽楊婉的話,好好地吃飯,盡可能多地睡覺,哪怕成為了一個死囚,他也沒有刻意地去算日子,只是偶爾問獄卒,還有幾日入秋。
  
  楊婉在承乾宮裡,繼續和陳美人,宋雲輕學針線,雖然依舊做得很醜,但那件答應帶給鄧瑛的秋衫,最終期期艾艾地還是成形了。
  
  貞寧十四年,八月中旬,貞寧帝的喉疾更加嚴重。
  
  楊倫在內閣值房裡,終於等來楊婉所說的轉機。
  
  第115章 月泉星河(三) 對,我就是憨的,婉婉……
  
  八月十三日,京城起了大風,一連刮了三日,到了八月十六這一日,塵暴四起,黃沙蔽日,不辨天色。城內的廬屋倒了近百間,數名百姓因此喪命。十七日夜裡,京內青天觀中的雲崖殿殿頂,忽然塌了一角,工匠們連夜補瓦,誰知第二日竟又塌了一半。
  
  曹真人派人奏報貞寧帝。
  
  雲崖殿乃是貞寧帝尚為皇子時資建的,二十年前由張展春主持設計修建,此時垮塌,如若昭示其命數一般,令其心大慟。
  
  聞報後,立即命皇城鎖閉了四門,各部科的官員都不敢輕易離衙。
  
  文華殿也停了日講,楊婉陪著易琅在書房裡讀書。
  
  那日風大,即便鎖著門,燈焰也不安靜。
  
  合玉搓著手從外面進來,楊婉忙抬袖替易琅擋風,“快關門,我才掃了沙。”
  
  合玉哆哆嗦嗦地合上門道:“外面風太大了,吹得人什麼都瞧不見,今兒膳房送膳得晚了。”
  
  楊婉道:“晚就讓他晚吧,我煮面給你們吃。”
  
  合玉看了看易琅,笑道:“我們倒是真沒什麼,您不能一直委屈殿下啊。”
  
  易琅從書本上抬起頭,“我願意吃姨母做得面。”
  
  合玉垮臉道:“殿下還沒吃膩姑姑做的面啊。”
  
  易琅放下書道:“我是被罰俸的皇子,能吃膩什麼,且父皇身子不安,我不能思口腹之欲。”
  
  合玉被“訓”得紅了耳,連聲應“是。”
  
  楊婉站起身道:“我讓你去問陳掌印,青天觀的事,你問了嗎?”
  
  合玉應道:“問了,掌印聽了你您的吩咐,昨日親自去瞧了一眼,說是塌了一半,連裡頭的老君像如今都露在外面,觀裡的人拿了個草棚子遮著,都不敢動手再修了。好些百姓在那兒看呢,說什麼的都有。”
  
  易琅問道:“為什麼不敢修。”
  
  合玉搖了搖頭,“這個奴婢就不懂了。”
  
  楊婉道:“那是個獨柱的建築,當年是張先生主持修建的,很難修,貿然動工會塌得更厲害。”
  
  易琅沉默了一陣,忽然抬頭道:“那廠臣是不是……”
  
  楊婉笑著點了點頭,“是,但是殿下不要去提。”
  
  合玉還沒反應過來,問楊婉道:“姑姑和殿下說什麼呢。”
  
  楊婉站起身道:“走,燒火,我先煮點面給你們墊著。”
  
  連過了兩日,塵暴仍然時起時平。
  
  這一日黃霾蔽天,人走在路上幾乎什麼都看不見。楊倫在會極門上找宮女要了一張紗巾子,遮著面朝內閣值房走。
  
  路上的宮人皆步履匆匆,遮面低頭難免碰撞,楊倫剛走到值房門口就與一個老閣臣撞了個滿懷,他倒是沒什麼,兩三下彈了起來,站在門前拍灰,老閣臣就沒那麼俐落,掙扎了兩下才勉強坐起來,楊倫看清楚人,忙墩身去扶,“下官沒看見閣老。”
  
  閣臣擺了擺手,借楊倫站起身道:“無妨,這天兒裡誰看得見誰啊。”
  
  二人攙扶著走進值房內,兩個內侍正在查擦拭桌案上的沙,齊淮陽坐在椅子上脫鞋抖沙,見二人進來,忙將抖了一半的鞋子重新穿上,起身道:“兩位大人也來得不容易吧。”
  
  楊倫坐下了一口茶,“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入秋的時候起這麼大的沙霾。”
  
  齊淮陽道:“我們是不是該問詢欽天監。”
  
  老閣臣道:“還用我們問嗎?陛下雖病著,但今日卯時,就已在養心殿召問欽天監了。你進會極門早,沒聽著消息罷了。”
  
  正說著,司禮監秉筆李江捂著紗絹子在門外道:“白尚書,楊侍郎在裡面嗎?”
  
  楊倫側頭道:“我在,李公公進來說。”
  
  李江道:“奴婢就不進來,這塵揚得厲害,門一開,沒得撲大人們一身。”
  
  楊倫起身走到門前道:“陛下有什麼旨意嗎?”
  
  “是,陛下召楊大人和白尚書去養心殿。”
  
  楊倫道:“尚書今日休沐。”
  
  李江應道:“不妨,司禮監已有人去傳了,侍郎大人先隨奴婢去吧。”
  
  楊倫點了點頭,回頭對齊淮陽道:“我若能見到監正,就順便問一句,內閣倒也不用特意問詢。”
  
  齊淮陽道:“也有道理,最近雲崖殿塌,陛下必不安寧,我刻意過問也不好,還請大人留意。”
  
  楊倫應下,跟著李江行至養心殿前的琉璃門下,見楊婉背風立在門下,承乾宮的宮人們皆以紗遮面,渾渾噩噩地立在楊婉身後,殿前不能私談,楊倫索性正聲問道:“殿下在內?”
  
  楊婉聞話回身,行禮應道:“是,殿下在內殿為陛下侍疾。”
  
  說完便側身讓到門邊,手指在腰腹上偷偷了捏了個“心”。
  
  楊倫忍不住揚起了唇角,抬腳朝琉璃門內走。
  
  養心殿內藥香四溢,除此之外還能聞到丹沙的氣味,楊倫站在地罩後候傳,隱約聽見貞寧帝的嗽聲,喑啞而沉悶,像粗糙的石頭的石頭在地上刮擦一般。
  
  不多時天清觀的曹真人並幾個青衣道人便從裡面走了出來。
  
  楊倫一直不屑這些人,索性側身不看,避了禮。
  
  接著欽天監監正葛玉成也揣著手走了出來,楊倫喚住他道:“這幾日的沙霾,陛下今日可有垂詢。
  
  葛玉成看著曹真人的背影,忍不住搖頭歎了一聲,“我也只把靈台的事題本呈上去了,去年這個時候,欽天監聽大雷,我也是呈的事題本,不能多說什麼,畢竟我等言力有限,只得觀看天,不得通天。”
  
  他說著朝前一揚下巴,“陛下最後還是要信天言的,不過,我將在裡面聽了一耳,曹真人奏的也不是壞事。”
  
  正說著,胡襄在地罩前道:“楊大人,陛下召問。”
  
  楊倫與葛玉成相互辭禮,直身走進內殿。
  
  貞寧帝靠坐在禦榻上,易琅獨自侍立在旁。
  
  楊倫撩袍行君臣禮,貞寧帝聯手也懶怠抬,嗡聲說了一句:“立吧。”
  
  楊倫站起身,又朝易琅行過禮。
  
  貞寧帝道:“白尚書還未到嗎?”
  
  李秉筆湊近回道:“已經去傳召了,只是這路上怕是不好行,大人腳程慢了些。”
  
  貞寧帝咳歎了一聲,“下月是太后的千秋,朕有意跟你們議一議‘大赦’的事,朕登基以來,還沒行過大赦,今日曹真人跟朕提了一句,朕念太后慈范,也覺得該行降一回仁德。”
  
  楊倫聽了這話,便明白了葛玉成那句:“曹真人奏的也不是壞事。”是什麼意思。
  
  忙跪身道:“陛下仁義,與上蒼同德。”
  
  貞寧帝道:“具體的等白尚書到了再詳議,朕如今要跟你議另外一件事。”
  
  他說著扶著易琅的手坐直身,“青天觀雲崖殿垮塌,朕心內著實不安,不過,那是朕年輕時積的功德,並未歸在內廷,朕想趁著此次翻建,將它收歸大內,你領戶部與工部一道議一議。”
  
  楊倫道:“此事臣已與工部議過,雲崖殿規模並不算大,所耗資費也不多,但工部……”
  
  他說著刻意頓了頓。
  
  貞寧帝睜眼道:“他們不敢薦人對吧。”
  
  “是。”
  
  楊倫抬起頭,“雲崖殿當年乃張展春所建,獨柱撐殿,其營造之法,如今所識之人並不多。”
  
  貞寧帝沉默了一陣,忽道:“鄧瑛什麼時候斬。”
  
  楊倫稟道:“秋後處決。”
  
  貞寧帝捏著手串沉默了一陣。
  
  楊倫與易琅對視了一眼,都沒有出聲。
  
  殿內沉寂,只有爐煙流瀉,又過了半晌,貞寧帝忽連嗽了幾聲,擋下易琅遞上的茶盞,啞聲道:“給張洛傳旨,讓他明日把鄧瑛帶進宮來,朕見見他。”
  
  ——
  
  次日,鄧瑛被北鎮撫司帶入了皇城。
  
  養心殿內,何怡賢並司禮監的幾位秉筆都侍立在禦榻旁,鄧瑛被張洛親自帶入殿內,於禦榻前跪下。
  
  貞寧帝低頭看著他,對何怡賢道:“你們也看看下場。”
  
  何怡賢等人聞話皆跪道:“奴婢等必慎思己行。”
  
  貞寧帝抬手示意他們起來,垂手喚道:“鄧瑛。”
  
  鄧瑛將手按在地上,伏身應道:“奴婢在。”
  
  貞寧帝咳了幾聲,啞聲對何怡賢道:“朕喉痛難言,你替朕跟他說吧……”
  
  何怡賢躬身應“是。”撩袍行至鄧瑛面前,低頭正聲道:“鄧瑛,原本你不在太后千秋的大赦之內,但主子對你開了天恩,降斬刑為八十杖,除官職,流南京行營為奴。”
  
  鄧瑛聽完下拜謝道:“奴婢愧受陛下隆恩。”
  
  貞寧帝道:“張展春與你提過雲崖殿的營造法嗎?”
  
  鄧瑛道:“奴婢曾看過老師的手記,老師歸鄉將手記帶走了,奴婢如今尚能記起七八分。”
  
  貞寧帝點了點頭。
  
  “既如此,此刑待青天觀雲崖殿修繕完工後再行,鄧瑛,這是朕第二次赦你,若雲崖殿工程順遂,朕還可以對你加恩免罪,若有紕漏,你則罪加一等,朕會對你處以極刑。”
  
  “奴婢涕零,叩謝天恩。”
  
  他說完伏身再拜。
  
  貞寧帝看了一眼他的脊背,又問了一句:“身子如何。”
  
  鄧瑛應道:“尚可支撐。”
  
  貞寧帝道:“朕准你養幾日。”
  
  說完對張洛道:“先帶回去吧。”
  
  不日,貞寧年間的第一道大赦令頒傳天下。
  
  鎮撫司詔獄中,獄卒卸掉了鄧瑛手腳上的刑具,將一件新衫遞給他。
  
  鄧瑛脫下囚衣,抖開新衫,第一眼便在針腳上看出了楊婉的工夫。他捏著衣袖忽然有些恍惚。一晃大半年,詔獄中分不出寒暑,他一直不敢太想念楊婉,唯恐時間因此而變得更加漫長。
  
  獄卒帶他走出詔獄的正門。
  
  昨日下了一場雨,黃霾將平,滿城葉落,道旁的枯葉混著塵沙沾粘在地上。
  
  “嘿。”
  
  身後忽然傳來清脆的一聲。
  
  鄧瑛怔了怔。
  
  “這裡啊,鄧小瑛。”
  
  鄧瑛尋聲回頭,見楊婉坐在獄牆前的石臺上,正沖他笑。
  
  “真醜。”
  
  “是我的模樣嗎?”
  
  “不是。”
  
  她分明在笑,聲音卻微微有些發顫,“我做的這件衣服,真的很醜。”
  
  鄧瑛溫聲道:“可我很喜歡。”
  
  楊婉沖他伸出手,“你過來。”
  
  鄧瑛依言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臂讓楊婉握著,雨後的風輕輕吹著楊婉略有些潮濕的頭髮。
  
  “你有好好吃飯嗎?”
  
  “有。”
  
  “有好好睡覺嗎?”
  
  “有。”
  
  “有想我嗎?”
  
  “有……啊?”
  
  “哈……”
  
  楊婉笑了一聲,眼眶卻已發潮,她抬頭望著鄧瑛道:“鄧瑛,我每一日都很想你,不過,我沒有跟任何人講,我裝得特別冷靜,我不想讓任何一個人來同情我們。我就一直等這一天,我要第一個見到自由的鄧小瑛,穿著我做的衣裳,開開心心地跟著我回家。”
  
  鄧瑛蹲下身,遷就她更舒服地握著自己的手。
  
  “對不起婉婉,我……”
  
  “你怎麼了?”
  
  “我……”
  
  楊婉打斷他,“你一分錢都沒給我花,什麼都沒有給我買,就差點死了。你就是個渣男。”
  
  鄧瑛抬頭望向楊婉,“什麼……是渣男。”
  
  楊婉伸手出另外一隻手,摸了摸鄧瑛的臉頰,聲音漸柔下來,“就是對妻子不好的男子。”
  
  鄧瑛背脊一僵,久違的肢體觸碰,她身上的溫度依舊比鄧瑛要溫暖一些,聲音溫和,令他安定。
  
  “你知道錯了嗎?”
  
  鄧瑛點了點頭。
  
  “我知道錯了。”
  
  “知道以後要怎麼做嗎?”
  
  “知道。”
  
  楊婉笑了一聲,“騙人,你啥也不知道。”
  
  鄧瑛無言以對,只得垂眼看向楊婉的膝蓋,“對不起婉婉。”
  
  楊婉望著鄧瑛的面龐,半年的囚禁消磨了他大半的精神,傷病疊加,他根本不可能像他說得那樣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的。楊婉想起楊倫的那一句,“人面雖如昨,魂已銷七分。”不由伸手摟住了鄧瑛的腰。
  
  鄧瑛渾身一僵,楊婉嗡聲道:“鄧瑛你不知道我抱著你哭的時候,你要說話安慰我嗎?”
  
  鄧瑛無措道:“你別哭,你讓我再想想,回去以後怎麼跟你認錯。”
  
  “你又回去問陳樺啊。”
  
  “我不問他,我自己想。”
  
  楊婉忍淚道:“你就是憨的。”
  
  這一句話,倒是讓鄧瑛忽然鬆了精神,他低頭望著楊婉,索性認道:“對,我就是憨的,婉婉,你帶我回去,教我行嗎。”
  
  “你說的?”
  
  “嗯。”
  
  楊婉抬起頭,“陛下准你修養幾日。”
  
  “十日。”
  
  “那你這十日都歸我管,不准下床,不准勞神,我給你吃什麼你就吃什麼,我要治你的腿上的舊傷,還有你在牢裡患的病。”
  
  第116章 月泉星河(四) 鄧瑛我給你紮個丸子頭……
  
  鄧瑛被卸掉了官職,東緝事廠暫交司禮監節制,他的官服印鑒都被司禮監收了回去。
  
  他原本以為,他回去以後,李魚和陳樺等人會對他“另眼相看”,誰知護城河直房這一邊卻比他想得要熱鬧。李魚頂著一張被炭熏得髒兮兮的臉在門前的炭筐子裡撿炭,陳樺帶著兩個小內侍幫著張羅飯菜,見楊婉攙扶著鄧瑛回來,忙丟了後迎過來道:“可算是回來。”
  
  鄧瑛抬手行禮,“掌印。”
  
  陳樺趕忙扶住他,“使不得使不得,這不是要折我壽嗎?”
  
  鄧瑛直起身,“是按禮行的。”
  
  陳樺道:“你之前替我們升的天還少嗎?你一時有事,我就擺身份,這不是沒良心嗎?”
  
  鄧瑛笑著點了點頭。
  
  二人站在門前說話,楊婉看著李魚在邊上賣力地燒火,便拿出帕子擦了擦李魚的臉,“謝謝你來幫我收拾。”
  
  李魚撇開楊婉的手,“你別摸我臉,我又不是小孩子。”
  
  陳樺在旁笑道:“宋司贊今兒一早說了他一頓,他心情不好。”
  
  楊婉問道:“雲輕呢。”
  
  陳樺歎了一聲,“你也知道尚儀局的規矩大,她來了不好。”
  
  “也是。”
  
  楊婉一面說一面點頭,“我明兒瞧她去。”
  
  說著抬頭對陳樺道:“我先扶他去床上,出來跟你們一塊做事。”
  
  陳樺道:“你照顧鄧瑛吧,我們都是做慣了的,俐落得很。”
  
  楊婉扶著鄧瑛走進房內。
  
  靛藍的褥子在木架床上鋪得平平整整,楊婉扶鄧瑛在床邊坐下,轉身去櫃子裡替他取中衣。
  
  櫃門一開,淡淡的皂角香氣便散了出來,鄧瑛抬起頭,看著楊婉蹲在櫃前的背影,為了去接他,她沒穿宮服,渾身衣裙寡素,髮髻也挽得很簡單。她一件一件地翻著鄧瑛的衣物,平聲問他,“穿舊的吧,軟些。”
  
  “都好。”
  
  楊婉笑了一聲,抽出一件已經漿得發軟的綢衣,轉身看向鄧瑛的腳。
  
  “脫鞋。”
  
  “哦……好。”
  
  二人私下相處時,他倒是習慣她稍有些強勢的態度,管束著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即便她並不是一個多細緻的女人,但她收放自如,她好像天生就知道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樣的態度去對待鄧瑛,讓他有勇氣遵從本心,無畏地朝前走,也能安靜下來,做一個在她身邊聽話的男子。換一句說,她好像已經認識鄧瑛很久了,熟悉他不自知的脾性,以至於哪怕只是說話時的語氣,都能適時地安撫鄧瑛的內心。
  
  所以,鄧瑛什麼都不想去想。他溫順地將腳踩在地上,等著楊婉繼續“嘮叨”。
  
  楊婉看著鄧瑛踩在地上的那雙腳,拇指略有些靦腆地交按在一起,似想要被她看見,羞於醜,而顯得期期艾艾。
  
  “髒兮兮的。”
  
  她一面說一面笑著蹲下身,用手拍掉他腳上的灰。
  
  “婉婉你別碰,我自己來。”
  
  楊婉捏了捏他的腳趾,抬頭道:“還不准我碰你。”
  
  鄧瑛被他捏得有些疼,不禁捏住了自己的褲腿,他低頭望著楊婉道,輕道:“不是我不准,一直都是我不敢。”
  
  楊婉站起身,抱著手臂道:“上去。”
  
  “啊?”
  
  “坐床上去。”
  
  她說著揭開被子的一角,“快點。”
  
  “好。”
  
  鄧瑛將腿抬上床,楊婉一面替他掖著被子,一面道:“反正被褥還沒換,你要髒兮兮地躺著就躺著吧,等我幫你換了以後,你就得洗了澡再上來,而且沒事不准下去。”
  
  她說完將鄧瑛的中衣放床邊,“這些也是,洗了澡以後再換。”
  
  正說著,陳樺在外頭道:“婉姑娘,你來一下。”
  
  楊婉起身走到門前,陳樺將一件襴衫交給楊婉道:“宋司贊讓我帶給你的,將才鄧瑛在我不好說……司贊說,您做的那件在家裡穿穿也就罷了,若是見外人,著實……醜了些。”
  
  楊婉笑了,“這個人,讓你瞎說什麼大實話。”
  
  陳樺也笑了,“是,這一身是您最初做廢的那件,她半拆開來的改的,還沒來得及鎖線,她讓您自己慢些鎖,大樣子壞不了。”
  
  楊婉抖開那件襴衫,對陳樺道:“真的很謝謝你們兩,還有李魚,我不方便動承乾宮的人,若不是你們,我這笨手笨腳的,還真理不順。”
  
  陳樺笑了笑,問李魚道:“你磨蹭那麼久了,水燒好了嗎?”
  
  李魚蹲在爐旁道:“又不是我磨蹭,我早就燒好了,你讓楊婉拿水盆子來端嘛。”
  
  陳樺批他道:“還不會叫一聲婉姑娘。”
  
  李魚氣鼓鼓地站起身,“我走了。”
  
  “欸你……”
  
  陳樺沒能喚住李魚,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楊婉,“真是對不住,他姐姐有的時候都說不住他,我就更不行了。”
  
  楊婉低頭笑了一聲,“沒事,他這樣的性子,對付裡面那個正好。”
  
  陳樺聽了這話,不禁笑了,點頭說了一聲,“婉姑娘說得倒也是。”
  
  說完辭道:“我們也走了,辛苦婉姑娘,有什麼事讓李魚去惜薪司尋我,或者,您親自去尚儀局尋司贊。”
  
  楊婉向他行了個禮,“我明白,多謝。”
  
  送走陳樺等人,忽地起了風。
  
  楊婉走回內室,關上門窗。
  
  鄧瑛仍然安靜地坐在床上,正抬起著自己的手臂,反復糾結身上那件衣裳袖口,見楊婉進來,忙把手藏到了被褥裡。
  
  楊婉靠在門上道:“你別看了,就是我做的時候做錯了,不是穿的人的問題。”
  
  她說完,坐到鄧瑛的床邊,把他藏起來的手拉了出來,我一會兒幫你洗一把,擱家裡給你當添冷的穿。現在脫了吧,你洗個澡,我們吃飯。”
  
  “婉婉。”
  
  “嗯?”
  
  鄧瑛有些無措,“我……我在哪裡洗……。”
  
  楊婉看著他無措的樣子,溫聲道:“本來想讓李魚帶你去混堂司的,但我剛剛不小心把他氣走了,好在他燒好了熱水,我去端進來,讓你在屋裡洗吧。”
  
  鄧瑛的手指輕輕地握了握,他沒有說話,只是把雙腿下意識地蜷了起來。
  
  他與楊婉早就有過肌膚之親,可是,他自己厭棄的這一具身子,楊婉還沒有真正看過。當年受刑時,那餘留的半存軟骨,如今生了芽,越發令他自厭。他將雙膝緊緊地合攏,無意識地將手朝刑傷處伸去。
  
  然而還未觸碰到那裡,就被楊婉隔著被子抓住了。
  
  “你是個病人,不可以。”
  
  她說著,把他手拽了出來,與另外一隻手合攏在起,一併抓住。
  
  “每一個人都有狼狽的時候,都有不堪的地方。鄧瑛,即便我看見了你的創處,我也只會更愛你,更珍重你。雖然你不知道,但我自己一個人,自以為是地敬了你很多年,我很慶倖,如今我終於有機會,親手來撫慰你。”
  
  鄧瑛垂下頭,看著自己被楊婉握在手中的手腕。
  
  “那裡真的很……”
  
  “有我做的衣服醜嗎?”
  
  楊婉笑了一聲,彎腰湊到他面前,“鄧小瑛,你不要說了,你的耳朵都燒得在動了。”
  
  “什麼?”
  
  鄧瑛剛要抬手去摸自己的耳朵,卻被楊婉摁了下來,“你很害怕是不是。”
  
  “我沒有。”
  
  “你不知道,你自己不安的時候,有只耳朵就會動嗎?”
  
  鄧瑛的手掌攤在了膝上,局促領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卻又不得不掩飾,只得無措地問她,“我……哪一隻耳朵會動?”
  
  “我可以留在這兒嗎?”
  
  楊婉打斷他,又輕聲重複了一遍,“鄧小瑛,你洗澡的時候,我可不可以留下來幫你。”
  
  鄧瑛低下頭,良久都沒有出聲。
  
  楊婉也不再說話,握著他手腕安靜地等著。
  
  外面爐上的水已經燒滾了,咕嚕咕嚕地沖頂著壺蓋。
  
  “婉婉。”
  
  鄧瑛喚了楊婉一聲。
  
  “嗯。”
  
  鄧瑛猶豫了一下,抬頭望著楊婉道:“你不是……讓我聽你的話嗎?”
  
  楊婉笑彎了眉目,牽起他的手道:“好,你下來,我去端水。
  
  ——
  
  那一日,隔著溫熱的水,楊婉第一次看到了,大明這個時代帶給鄧瑛最實質的傷害。
  
  那並不是一個多麼醜陋猙獰的地方,但卻足以將他規訓成一個卑微而孤獨的男子。
  
  鄧瑛閉著眼睛沉默地泡在水中,楊婉在他身上的每一次觸碰,幾乎都引出一陣細細的痙攣。
  
  楊婉趴在浴桶的邊沿,輕輕攏起他散在肩上的頭髮。
  
  “我給你紮個丸子頭吧。”
  
  她說著站起身,將自己的簪子取下來,挽起鄧瑛的頭髮,一面紮一面道:“鄧瑛,我已經看見了,和我想得一樣。以後,你不准再亂說。”
  
  鄧瑛的聲音有些不穩,“婉婉,你給我的已經不是對一個奴婢的憐憫了。”
  
  楊婉擰過手腕,將簪子別進鄧瑛的發中。
  
  “從一開始就不是。鄧瑛,自從我在海子裡醒來,我就沒怕任何的事,除了你。”
  
  她低頭看著鄧瑛的脖子,“我唯一怕的就是救不了你,起初是怕救不了你的性命,後來怕護不好你的自尊,可是現在……”
  
  她看著鄧瑛的“丸子頭”笑了一聲,“我覺得老天爺讓我來找你,也沒瞎眼,鄧瑛,幸好我來了,真的,幸好我來了。”
  
  第117章 月泉星河(五) 你給我吃什麼,我就吃……
  
  夜裡,楊婉也洗了澡,和鄧瑛躺在一張床上。
  
  鄧瑛的手上和腳上都有傷,楊婉怕自己夜裡睡不穩重,反而要傷到他,便刻意地貼著牆,與鄧瑛隔出一段距離。
  
  然而睡到半夜的時,鄧瑛卻還是被一隻拍在他臉上的手給弄醒了。他睜開眼睛,楊婉面朝著他縮成了一團,一隻手按在他臉上,另外一隻手則握成了拳頭,押在她自己的胸口處。
  
  鄧瑛將手從被褥裡伸出來,把楊婉摁在他臉上的手輕輕地放回被中。誰知她卻仍不肯安分,不一會兒又將手搭在了鄧瑛的腰上。
  
  鄧瑛不敢再動了,仍憑楊婉得寸進尺地縮入自己懷裡。
  
  楊婉雖然睡著了,但卻睡得並不踏實。
  
  鄧瑛隱隱約約地聽見她在夢裡喚他的名字,聲音倉皇失措,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好的場景。但鄧瑛不忍心將她喚醒,只能順著她的頭髮,慢慢地安撫她。
  
  其實相處地久了,鄧瑛逐漸感知到了這個女子隱於內心的恐懼。
  
  哪怕她從不主動表露,但只要跟著他,一無所有地躺在一起時,她就會不自覺地流露出脆弱。那種脆弱,自她在鎮撫司受刑之後就一直存在,然而,好像是為了壓制住那種脆弱,她抗爭地反而越來越厲害,有的時候,甚至不惜像鄧瑛一樣去自傷。
  
  然而,比起鄧瑛對自身的規訓,對皇權的順服,楊婉的抗爭卻一直都帶著鋒芒,她不認可鄧瑛的命運,也不認可她自己的命運,甚至不認可楊倫,周慕義等人的命運,她總是站在所有人的身後,拼命地把他們往洪流之外拖拽。
  
  歷史沒有改變過,但人心在變。
  
  鄧瑛無法跳脫出來,感知到自己內心具體的變化。但他發覺,他敢在衣衫單薄時,讓自己的身子和她靠在一起。
  
  他敢讓殘缺之處在她面前曝露。
  
  他敢抱楊婉了。
  
  窗外風聲起,寒意叢窗隙裡滲了出來。
  
  淅淅瀝瀝的雨水敲著屋簷。
  
  護城河上秋聲漸起,鄧瑛摟著楊婉,任憑她的膝蓋抵在自己的兩腿之間。
  
  “婉婉。”
  
  楊婉背脊一顫。
  
  鄧瑛順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地撫摸,輕道:“對你,我一生都不卸罪,你不要害怕,我會跟著你。”
  
  楊婉其實根本沒有聽清這句話,但夢魘卻散了。
  
  ——
  
  之後的一連五天,鄧瑛都被楊婉拘在床上。
  
  楊婉去承乾宮把自己的被子抱了過來,緞面兒十分柔,厚實溫暖,帶著淡淡的女香。
  
  鄧瑛每天呆在床上,到也很安靜,大多時候都在睡覺,醒著的時候就坐在榻上看雲崖殿的工圖。
  
  張展春的營造手記已經遺失了,鄧瑛憑著當年的記憶和手上的圖紙,開始一點一點地重新繪製獨柱的結構。工部負責重建的官員,是剛從荊州河堤上回來的徐齊,此人與鄧瑛一道重建過太和殿,彼此倒是很熟悉,人親自來過一次,將雲崖殿垮塌的細節說與鄧瑛聽。鄧瑛一面聽,一面修繪,不過兩三日,獨柱結構最要害的幾處就已經繪出了大半。
  
  此時的楊婉則開始了一項令人聞風喪膽的事業——做藥膳。
  
  她找膳房的女官借了食單,坐在鄧瑛身邊,陪著鄧瑛一道“研究”。
  
  和她寫筆記的時候一樣,她一旦在文字書本上認真,就會變得十分專注。鄧瑛發現她習慣畫一種框線很多的圖,先建線基,再在上面添加文字,楊婉把它稱為“思維導圖”,看起來陣勢駭人,但是最後的成果卻並不太能匹配上她的態度。
  
  李魚連喝了兩日楊婉熬的烏魚湯以後,終於忍不住問鄧瑛,“你每天喝楊婉熬的湯,晚上睡得著嗎?”
  
  鄧瑛笑著道:“我這幾日喝藥喝得多,已經敗了味了,覺得比藥好喝些。”
  
  李魚翻了個白眼,“誰給你開的藥喝啊。”
  
  “彭御醫。”
  
  李魚咋舌,“姜尚儀現在還肯賣楊婉面子啊。”
  
  鄧瑛笑笑沒有說話。
  
  雖然姜尚儀沒有出面,但還是默許楊婉借她的名義,去請彭御醫給鄧瑛看病。
  
  鄧瑛刑傷已經在詔獄裡好得差不多了,要命的是腳腕上的那一處舊傷,本來就損得很厲害,如今又疊新傷,彭御醫在給鄧瑛診看的時候,稍稍用些力,鄧瑛就疼得皺眉。
  
  楊婉彎下腰,拿被子罩住鄧瑛的腿,對彭御醫道:“您輕點,他疼。”
  
  彭御醫笑道:“這當然會疼,我碰的還只是淤血處,用藥疏散開就好了,最疼在這個地方。”
  
  他說著就要拿手去捏,楊婉忙道:“欸,您別捏,疼……”
  
  彭御醫抬頭道:“我捏的是他的腳,婉姑娘你疼什麼。”
  
  楊婉一怔,不自覺地挽了挽頭髮,有些尷尬地說道:“我……我看著緊張。”
  
  鄧瑛握著楊婉的手,牽她直起身,“婉婉你坐著看吧,我其實不疼,就是看著腫得厲害。”
  
  彭御醫道:“你也別編瞎話騙她,這都能不疼,那世上也沒什麼傷是疼的。”
  
  楊婉坐在鄧瑛身旁,看著鄧瑛的腳腕道:“還能怎麼治啊。”
  
  彭御醫抬頭問鄧瑛道:“平日能走嗎?”
  
  鄧瑛點了點頭。
  
  “走的時候是不是一直都在忍。”
  
  鄧瑛悄悄看了楊婉一眼。
  
  楊婉惱道:“你看我幹什麼,御醫面前你能不能老實點。”
  
  鄧瑛忙把頭轉了過來,當真老老實實地回答道:“走得久了,是會疼得很厲害,不過這幾日一直沒下床,我自己覺得好像好了很多。”
  
  彭御醫抬起鄧瑛的腿,抬頭道:“我試著抬你的腳腕,抬到疼的地方你就說。”
  
  “輕……”
  
  “我明白我明白!”
  
  楊婉一個輕字還沒說完,就被彭御醫打斷了。
  
  他接著看向楊婉,不耐道:“婉姑娘,以前我給他看病的時候,你都知道在外面回避,現在你不回避了,坐在他邊上,反而聒噪得很。”
  
  楊婉吐了吐舌頭,“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出聲了。”
  
  說完又叮囑鄧瑛道:“痛了你要說的,別傻忍著。”
  
  彭御醫忍不住道:“婉姑娘,我看以後你找我給他看傷的時候,你還是避到外面去吧。”
  
  楊婉垮著臉站起身道,“我真的不鬧了,您別攆我出去。”
  
  彭御醫看了一眼鄧瑛,“你是不是管不了她。”
  
  “我……”
  
  鄧瑛說著,伸手去拉揚婉的手,“婉婉,坐回來。”
  
  “好,我坐回來。”
  
  她說完立馬坐到了鄧瑛身旁,一雙手乖乖地握在膝上。
  
  養傷的這幾日,楊婉很少會聽鄧瑛的話,只有御醫在的時候,她才會認慫。
  
  鄧瑛看著楊婉的模樣,不禁也笑了笑,低頭對彭御醫道:“有勞御醫了。”
  
  彭御醫這才托住鄧瑛的腳跟慢慢地向上擰,鄧瑛抿著唇,疼得渾身一顫,楊婉在邊上不敢出聲,最後索性閉著眼不肯看了。
  
  彭御醫鬆開鄧瑛的腳,拍了拍手,站起身道對鄧瑛道:“好了,你坐上去吧。”
  
  說完又對楊婉道:“我回去寫方子,但藥是不能再御藥房裡取了,婉姑娘,你得自個想法子。”
  
  楊婉道:“好,您寫給我,我找人在外頭買去。”
  
  彭御醫道:“說你們承乾宮被罰了俸啊。”
  
  楊婉笑笑,“這不打緊,我自己還有一些結餘。”
  
  彭御醫聽了,看著坐在床上的鄧瑛笑了一聲,“我在這宮裡這麼久,還沒見哪個宮女肯養著宦官的,你啊,福氣可真的大。”
  
  楊婉見鄧瑛低著頭沒說話,忙扶著他朝外走,一面走一面道:“您在我這兒總為老不尊,您出來,尚儀有話叫我帶給您呢。”
  
  打發走了彭御醫,楊婉這才關上房門,走到床邊坐下,“你別聽彭御醫瞎說。他近來跟我熟起來了,也越發不客氣了。”
  
  鄧瑛笑著望向楊婉,“他說得沒錯。”
  
  楊婉托了托鄧瑛後腦上的丸子頭,岔話道:“丸子都鬆了,我幫你重新紮一個,你坐起來。”
  
  鄧瑛依言坐直身,仍憑楊婉坐在背後折騰他的頭髮。
  
  “婉婉。”
  
  “什麼。”
  
  “我也不知道怎麼才能存下些錢,給你買些東西。我現在只是二十四局裡的一個奴婢,俸祿比原來少很多,要不……我也像陳樺那樣,把俸祿都交給你吧,你拿著買些你想買的東西。”
  
  楊婉摘下鄧瑛的發帶咬在口中,略有些含糊地說道:“那是不是以後我給你吃什麼你就吃什麼。”
  
  “是,你給我什麼我就吃什麼。”
  
  楊婉挽好鄧瑛的頭髮,重新用發帶系上,“行,那你給我吧。”
  
  她說完起身坐到鄧瑛對面,“今天這個紮挺好的,一點也不會擋眼睛,你要不要接著看雲崖殿的工圖。”
  
  “要。”
  
  “那我去給你拿過來。”
  
  “婉婉……”
  
  鄧瑛揭開被子,“你不知道是哪一張,我自己去拿吧。”
  
  楊婉轉身道:“我之前說什麼了,不准下床,坐回去。”
  
  鄧瑛忙將被子蓋了回去。
  
  楊婉一面往書案邊走一面道:“彭御醫在我不敢不聽你的,他走了你還是得聽我的。才養了四五天,又折騰,你是撲棱蛾子變的吧,真的是……一點都不讓人省心,我覺得吧……”
  
  她蹲在書案旁一邊找一邊嘮叨。
  
  鄧瑛靠在床上輕聲道:“婉婉,就在你手邊,那本厚書下壓著。”
  
  楊婉照著他的話找出圖紙,拿過來之後仍在嘮叨,“就准再看一個時辰,等我煮好飯,吃了就休息。”
  
  “好。”
  
  第118章 月泉星河(六) 他久病,我自然成醫。……
  
  八月至尾,塵暴漸平。
  
  內閣會揖這一日,六科的官員彙集內閣朝房,大病初愈的內閣首輔白煥也在席。
  
  自從白煥下廠獄,六科的官員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了,今日得見,紛紛近前來行禮。
  
  “閣老身子大好了?”
  
  白煥扶案笑道:“還能紮掙個幾年。”
  
  戶科的一個給事中道:“原本以為這次陛下必會處死那人為閣老伸冤,誰知這一陣的塵暴,塌了雲崖殿,又把他的性命赦了。”
  
  白煥擺手道:“今日不提此事。”
  
  那人聽了忙道:“也是,閣老大愈,我等是不因該再提那人。”
  
  楊倫扶白煥坐下,直起身走到案前,提聲對眾人道:“今日不是會揖的正日子,勞動眾位大人過來,是想在內閣交章之前,先聽一聽諸位的意思。”
  
  禮科的官員道:“前幾日就聽說內閣和同禮部,要奏立太子,我們一直等著部裡吹風,至今也沒聽到個準兒信,侍郎大人,您今兒親自提此事,是因為陛下的病又重了嗎?”
  
  楊倫道:“事關國體,倒不僅是陛下病重的緣故,不過,陛下近日的喉疾的確不好,已漸成蛾喉之症。”
  
  “蛾症啊?”
  
  底下的官員不禁議論起來。
  
  “哎呦,我記得,先帝爺的賢太妃,去年就是薨在這個病症上啊。”
  
  “是啊,起初瞧著就是個風寒,後來不知怎麼的,喉嚨上就生痹堵了氣道,半個來月,便薨了。”
  
  白煥咳了一聲,平聲道:“請諸位前來,不為議這病症如何,而是要我等在奏裡太子這件事上,擰繩成股,合力而行。”
  
  將才說話的禮科官員道:“那便沒旁的話,陛下只有二子一女,皇次子年幼體弱,且至今尚不能語,豈能正位東宮,唯皇長子堪舉。”
  
  此話一出,底下眾人立即附和。
  
  只有內閣輔陳唐先繼道:“白閣老,您有探過司禮監的意思嗎?”
  
  白煥道:“此事不能探,只能同他們議。”
  
  唐先繼道:“二皇子一直養在皇后身邊,由司禮監遣人照料起居,而皇長子則是教養於其姨母楊婉的身邊,此女之前雖與鄧瑛關聯甚深,但鄧瑛獲罪之後,皇長子在內廷就再無支撐,內閣雖然能夠奏立太子,但事關內廷,若司禮監和東廠不流意思出來,這一章交出去,是很險的。”
  
  白煥點頭應道:“唐閣老所言甚是,但我等必得有一個態度,才能與內廷司禮監博弈,如今鄧瑛雖已獲罪,但東緝事廠也因此暫交司禮監統領。此事對皇長子並無助益。”
  
  禮科的官員道:“敢問閣老,此話是何意?鄧瑛在廠獄中迫害閣老至此,難道還要讓他翻身?如此還有王法可言嗎?”
  
  白煥沒有說話,楊倫提聲道:“你急什麼,‘王法’二字切勿輕易出口,鄧瑛判了八十杖,流南京為奴,雲崖殿建好了就要執行,哪裡就沒王法了。”
  
  “楊侍郎,陛下的意思還不夠明顯嗎?自古大赦不赦貪,陛下改斬刑為杖、流二刑,又令其修雲崖殿,這殿宇修好了,不得再加恩我看到時候,不僅不用受杖、流二刑,還能重回司禮監。”
  
  “他重回司禮監不好嗎?”
  
  白煥忽然出聲打斷那人的話。
  
  房內的眾人都沉默下來,朝白煥看去。
  
  白煥端起茶喝了一口,抬頭懇切道:“我知道你們恨這個人,他所犯之罪,也確當受刑,但我等為官,不能在“清流”二字上吊死,把道理守死了,也就相當於把路走死了,所謂循吏,必要革故鼎新、勇創新局。我已是垂老之人,但你等尚且年輕,萬不能先個人名器,再朝堂社稷啊。”
  
  這番話說完,六科中有幾個年輕的官員面上動容,“閣老能為……”
  
  白煥抬手示意他們暫時不要出聲,稍稍平復語氣,續道:“我說這番話,並不是要你們將我當成一個因公不記私的人來看,我不過望諸位在仕為官,能看得遠一些。”
  
  他說著歎了一口氣,“雖不是會揖的正日子,但難得人齊,六科有什麼要論的,接著議吧,我今日精神尚足。”
  
  朝房內茶換了兩輪,六科官員終於相繼辭出。
  
  唐先繼等閣臣也紛紛出會極門而去。
  
  楊倫扶著白煥站起身,“學生送老師回家。”
  
  白煥看了一眼外頭的天色,問道:“符靈出獄這幾日,你見過他了嗎?”
  
  楊倫搖了搖頭,“他出詔獄那一日,我原本想去見他,奈何吾妹……”
  
  他不太好在白煥面前直說,頓了頓方道:“奈何吾妹不准……”
  
  白煥站起身,“他還住在護城河那邊的值房子嗎?”
  
  “是,他入宮以後一直沒有挪過地方。”
  
  “哦。”
  
  白煥應著沖楊倫擺了擺手,“你先回府,我走過去看看他。”
  
  楊倫忙跟了一步道:“學生服侍您過去。”
  
  白煥點頭笑道:“那也好。”
  
  ——
  
  二人朝護城河邊走,深秋的落葉從腳邊滾過,四處蕭瑟冷清。
  
  但鄧瑛的那間屋子確很熱鬧,今日有兩個閹童過來看他,正在外面幫著李魚替鄧瑛熬藥,一面拿著書本教李魚識字兒。李魚抬頭看見楊倫和白煥二人,嚇了一大跳,他在宮門上當差,這兩位閣臣的樣貌,他是認識的,只是沒想到這二人會親自到此處來,愣了須臾,忙在藥爐前站起身,手足無措地行禮。
  
  楊倫問他道:“鄧瑛在裡面嗎?”
  
  “在……但但但……是,讓奴婢先進去跟他說一聲,讓他穿好……衣裳起來,楊婉之前一直不讓他下床,他在床上坐……坐著呢。”
  
  他說得語無倫次,白煥聽完笑了一聲道:“無妨,我們只是進去看看他。”
  
  說完,示意楊倫上前去開門。
  
  鄧瑛正披著衣服坐在床上看工圖。
  
  他的腳腕被楊婉包了藥,又被楊婉拿被子捂了兩層,幾乎動不得,聽見身後門開的聲音,還以為是李魚,便隨口問了一句,“李魚,能幫我遞一下案上的水嗎,我想喝一口。”
  
  楊倫朝案上看了一眼,看到案上放兩隻杯子,開口問道:“哪一杯?”
  
  鄧瑛一怔,轉身見白煥與楊倫站在他身後,“老師……”
  
  他說完,忙起身下床,在床邊跪下向白煥行禮,“老師……請恕鄧瑛失禮。”
  
  白煥伸手攙住他的胳膊,“起來,上去坐著,我是過來看看你,不是要折騰你。”
  
  楊倫接下白煥的手,扶鄧瑛上床坐下,看了一眼他腳腕道:“這不會就是楊婉讓買的那二十兩銀子一包的藥吧。”
  
  鄧瑛沒應他,只顧對白煥道:“老師對不起,我這裡沒有好坐的地方,您坐我那一張椅子吧,子兮,你幫我拿我的袍衫替老師墊著。”
  
  楊倫道:“行,我今日受你這個病人的差遣。”
  
  說完搬來椅子,扶白煥坐定,自己則就著鄧瑛的床沿撩袍坐下。
  
  他見楊婉不在,隨口問道:“婉兒呢。”
  
  李魚端著茶水進來,應楊倫道:“她在護城河邊做飯呢。”
  
  “做飯?”
  
  楊倫笑了一聲,對白煥道:“我妹妹以前倒是會做幾個小菜。”
  
  李魚手一抖,“大人說的是真的嗎?”
  
  楊倫“嗯。”了一聲,“母親教過她一些……”
  
  話還沒說完,便聽楊婉在外面喚李魚,“讓你看著熬藥,你怎麼進去了,快出來幫我端菜,擺好桌子咱們吃飯了。”
  
  李魚忙走到門口道:“白閣老和楊侍郎來了。”
  
  楊婉一怔,“什麼時候。”
  
  “來了一會兒了。”
  
  楊婉聽完,忙快了幾步,走進房內,放下食盤朝白煥行了一禮,“白老師。”
  
  白煥慈笑應聲:“姑娘請起。”
  
  楊婉站起身,又沖楊倫笑了笑,“哥哥也來了。”
  
  楊倫剛要說話,卻又聽他道:“你起來站著,我幫他看一下他腳上的藥。”
  
  “什麼……”
  
  楊倫才說了兩個字,就被楊婉毫不客氣地從床邊薅了起來。
  
  楊婉半屈了一隻腿跪坐在鄧瑛身邊,撈起一半的被褥,伸手捂了捂鄧瑛腳上的藥包道:“你剛剛是不是亂動了。”
  
  鄧瑛看了一眼楊倫,壓低聲音道:“婉婉,我跟老師行禮。”
  
  “哦,那就算了,我重新幫你包一下。”
  
  楊倫站在楊婉伸手,看著她俐落地紮緊鄧瑛腳腕上的藥布,不禁道:“誰教你的啊。”
  
  “我自己學的,包得可愛吧。”
  
  楊倫翻了個白眼,“以前在家磕破一點皮都哭,不讓下人上藥,自己這會兒倒當起醫者來了。”
  
  楊婉抬頭笑道:“他久病,我自然成醫。”
  
  說完,攏好鄧瑛腿上的被子,起身到門前去洗手,一面回頭對白煥道:“白老師,我做的飯菜實在是很難吃,也就鄧瑛和我吃得下去,我不好意思讓您跟著我們吃,不過……哥,那個豬骨湯還是可以喝的,你要不……試一碗。”
  
  楊倫聽她這麼說,倒也不客氣,給自己舀了滿滿一碗,仰頭就喝了一大口。
  
  “不是……你這熬的是……”
  
  楊婉舉著濕漉漉的手走到楊倫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還是很難喝是不是。”
  
  楊倫半天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表情,“你以前很會做飯的啊。”
  
  楊婉道:“之前摔了,忘了呀。”
  
  楊倫無言以對,回頭問坐在床上的鄧瑛道:“這幾日都是她做飯給你吃啊。”
  
  鄧瑛點了點頭,“嗯。”
  
  楊倫轉向楊婉,“他在養病,你都不讓他吃好。”
  
  楊婉道:“已經比之前好很多了,雖然味道還是不怎麼樣吧,但都是對他身子好的東西,你和白老師過來看他,又不是過來訓我的,我把飯菜端出去,等你們我走了,我再跟他一快吃。你過來坐下,跟他說正事吧。”
  
  第119章 月泉星河(七) 婉婉,為什麼這樣綁我……
  
  白煥笑著看完楊婉與楊倫的兄妹鬥嘴,側身對鄧瑛道:“雲崖殿的複建你有把握嗎?”
  
  鄧瑛將手握於膝上點了點頭,“學生有。”
  
  “大約需要多久。”
  
  鄧瑛道:“我在養病,還沒有去垮塌的現場看過,不過按照工部徐齊的描述,我大概估計了一下,需一個月整。”
  
  “時間准麼?”
  
  楊倫搬了個凳子在白煥身邊坐下,對白煥道:“老師,他估的基本上就是准的。”
  
  白煥歎了一聲,抬頭看向楊倫道:“如今尚不知道,陛下能撐到什麼時候。”
  
  楊婉在旁聽完這句話,不禁道:“如今六宮,並殿下,皆在侍疾,我私底下問了羅御醫一句,說是蛾症,已到了難以醫治的地步了。”
  
  楊倫忙打斷她道:“此話勿言。”
  
  楊婉坐到鄧瑛身旁,抬起頭望著楊倫道:“我是就事論事,說的也是實話,如今杭州推行新的賦政,正處要害之時,哥,掣肘你們的人是誰,你心裡清楚,江南官政比京城還要複雜,浙江的那位部堂大人,一路走的都是司禮監的門路,你們要動他就要動何怡賢,若殿下即位,何怡賢也就能動了。”
  
  楊倫沒有吭聲,鄧瑛接道:“老師,司禮監還有中宮的娘娘和皇次子。”
  
  白煥道:“唐先繼也提了此事,如今,我們聽不到司禮監的聲音,即便與他們公議,也未必能聽到真話,陛下寫旨,他們握印,立儲一事險之又險。一旦由皇次子繼位,必受司禮監挾制,這宦禍……就擋不住了。”
  
  鄧瑛低下頭,輕輕捏起工圖的一角,“老師,子兮,你們容我再想一想。”
  
  楊倫道:“你能想什麼,等雲崖殿完工,你就要被流放南京為奴了。”
  
  楊婉接道:“我有辦法讓他留下來。”
  
  她說著站起身,將目光流過楊倫,又掃向白煥,“但是,我想問一句,最後如果他因為立儲的黨爭,而落到千夫所指的下場,你們會怎麼樣。”
  
  白煥彎腰握住鄧瑛的手腕,“符靈,其實去南京也好……”
  
  楊倫也跟道:“對,我和老師的想法一樣,去南京總好過你如今的處境。”
  
  鄧瑛輕道:“有何好?也是以戴罪的奴婢之身,不得超生而已。”
  
  他說完抬起頭,“都是一樣的,老師不必為我難過,婉婉,你說你的辦法。”
  
  楊婉道:“雲崖殿的工程你拖一拖,不要建得那麼快。”
  
  她說完又轉向楊倫與白煥,“白老師,哥哥,曹真人如今在何處。”
  
  楊倫應道:“在青天觀。”
  
  楊婉點頭應道:“你們可以讓刑部將他鎖拿審問。”
  
  “什麼?”
  
  楊倫疑道:“陛下一直非常信任青天觀的人,冒然鎖拿總得有名頭吧。”
  
  “我聽陳美人說,陛下即便在病中,也一直在服食青天觀進的丹藥,那就是一堆有的沒得重金屬……不是,反正那些東西對陛下的病百害無一利,此事御藥房也不是不知道,只是陛下庇護青天觀,他們不敢直稟而已。”
  
  楊倫續道:“然後呢?鎖拿之後怎麼樣,按著這個罪名審,是死罪啊。”
  
  楊婉道:“按著死罪問就對了,就是要他怕,他怕了我們才能教他如何在陛下面前說話,陛下病重,若有好歹,他還得靠著內閣活命,命懸在你們手裡,他會聽的。”
  
  楊倫站起身,“好,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到時候,具體怎麼教他說,我們還得再得議一議。”
  
  楊婉應道:“不難,只要把雲崖殿與陛下的壽數關聯起來,陛下就會赦留鄧瑛在司禮監。”
  
  楊婉說完又看向鄧瑛道:“鄧瑛,房子你得好好修,慢一點,給刑部時間,同時一定不能出紕漏。”
  
  鄧瑛點頭,“好,我知道。”
  
  楊婉“嗯”了一聲,轉身對楊倫道:“我將才的問題,你和白老師還沒有回答我呢。”
  
  “……”
  
  鄧瑛坐直身子,牽住楊婉的手,“婉婉,別逼老師和子兮。”
  
  楊婉沒有回頭,看著楊倫徑直道:“我不。”
  
  說完反手握住鄧瑛的手,“我要公義,蓋過蒼生疾苦的公義。”
  
  楊倫聽完她的話,一直沒有出聲。
  
  良久,白煥才開口道:“我在朝為官,一直奉行的是,若為大道,親子亦可舍,你要的公義,我實難給,但作為老師……”
  
  他看向鄧瑛,“我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學生永不超生,我說過,去南京也好。符靈,你已經做得夠多了,不論你怎麼選,你一直都是我和張展春最好的學生。”
  
  楊婉打斷白煥道:
  
  “可是你們還是沒有回答我,會不會給他公義。”
  
  楊倫忍不住道:“婉兒,不得這般與閣老說話。”
  
  楊婉抿了抿唇,“對不起白老師,是我失禮,不過……”她說著垂頭笑笑,“也沒關係,你們不給我來給。”
  
  楊倫道:“胡說什麼,你怎麼給?你……”
  
  白煥抬手打斷楊倫,扶著鄧瑛的床沿站起身,“好了,讓他吃飯,吃了讓他好好休息,我們走吧。”
  
  ——
  
  白煥和楊倫走後,楊婉一直沒有說話。
  
  她舀了一碗飯遞給鄧瑛,然後也給自己添了一碗,用筷子輕輕地戳著,也不肯吃。
  
  鄧瑛端著碗,也不敢自己一個人吃,楊婉見他端著碗沒動,這才道:“哦,……你吃嘛。”
  
  鄧瑛道:“你怎麼了。”
  
  “我……”
  
  楊婉將碗放在膝上,“我不是很開心。”
  
  “對不起。我沒做好。”
  
  楊婉搖了搖頭,“與你無關,是我沒控制住情緒。我明明知道,有些事,不管我怎麼拼命也爭不到,但我還是想去爭,其實……其實我因該再冷靜一些,這樣就不會對你的老師無禮,但我又沒忍住……”
  
  她說著低頭吸了吸鼻子,“對不起啊鄧瑛,該我道歉,我不該在當著你,對白老師和哥哥那樣。”
  
  鄧瑛放下飯碗道:“你說的,蓋過蒼生疾苦的公義,是什麼?”
  
  “是評價,是對你的評價。”
  
  她頓了頓,又添道:是當世之人的喉舌,後世之人的筆墨。”
  
  鄧瑛抬起手,用中衣的袖子輕輕按了按楊婉的眼角。
  
  “你知道的,我並不在意當世與後世對我的評價,我只擔心,我是不是惹你生氣了。”
  
  楊婉笑了笑,“你這十日都很聽我的話,乖乖地在床上坐著,吃飯吃藥都很自覺,我有什麼好生氣的。鄧瑛,不管你怎麼選,我都不會說什麼,記著我說的,活了這麼多年了,我什麼沒見過,你儘管作死,有我呢。”
  
  鄧瑛輕道:“你到底有多大歲數。”
  
  “二十一。”
  
  楊婉垂下頭,“但也像是活過頭了。”
  
  她說完端起碗筷遞給鄧瑛,“吃飯吧,吃了飯,你泡腳,我想寫一會兒筆記。”
  
  兩人一道吃過飯,鄧瑛坐在床邊泡腳,楊婉則坐在書案前翻開了自己的筆記。
  
  貞寧十四年秋,這本筆記足足記錄兩年半所發生全部史實,過於厚重,以至於從前的線裝都壞了,如今她手上的這一本,是清波館的工人重新幫她裝訂的。
  
  楊婉翻到最新的一頁,提筆寫年月。
  
  貞寧十四年八月底,離貞寧帝駕崩還有三個多月的時間,而距離鄧瑛被三司會審論罪的時間,不到兩年。
  
  歷史上的靖和二年,對於研究貞寧和靖和兩朝宦官政治的人研究者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一段時間。
  
  它是鄧瑛被淩遲的年份。他的慘死,象徵著年輕的靖和帝,對滅殺宦禍,誓不重蹈前朝覆轍的決心,也是大明中興的一個分水嶺。
  
  大部分的研究者,都對易琅施與鄧瑛的刑罰報以很高的評價。楊婉讀書的時候,曾經看過相關論文多達百篇,論文當中的鄧瑛,輕飄飄的像一片可有可無的鴻毛,但卻又矛盾地支撐著所有的論點。
  
  楊婉握著筆,抬頭朝鄧瑛看去。
  
  他挽著袖子,正彎腰在按撫腳腕的傷處,肩骨的形狀被單薄中衣勒得十分明晰。
  
  這副溫熱的身子,還能承載兩年他的靈魂。
  
  這兩年的時間,明史上記錄了很多的大事,近年關時,皇帝駕崩,緊接著便是皇次子朱易玨暴病而亡,易琅繼任皇位,司禮監掌印何怡賢倒臺,鄧瑛升任司禮監掌印兼任東廠提督太監,看似位極人臣,煊赫一時,然而卻在靖和二年末,遭內閣聯名彈劾,下詔獄,受三司會審,這其中發生了什麼,《明史》上只記載了幾百個字。之後,他曾經“犯”下的所有“罪”全部被牽出,最重的那一條,寫的是“謀害宗親”,但這個宗親是誰,《百罪錄》與《明史》都沒有點明。
  
  這麼血淋淋的一道罪名,反而輕飄飄地落到了他身上,隱藏著一些不堪道明的秘辛。
  
  很多研究者在反觀《百罪錄》與貞寧末年的宮廷史料時,都將“謀害宗親”和皇次子易玨的突然暴斃聯繫在一起,奈何這始終是猜測,並沒有定論。
  
  所以,這其間究竟發生了什麼,鄧瑛又到底做了什麼,楊婉原本很想知道。可此時此刻,看著坐在自己的面前的鄧瑛,她忽然寧可時間就此停下來。
  
  不過這種想法,也只是在楊婉的腦子裡一掠而過,她對鄧瑛尊重,同時也是她對歷史進程的尊重。
  
  “鄧瑛。”
  
  “嗯”
  
  “我有點冷,我也想跟你一塊泡腳。”
  
  鄧瑛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背,“水……被我泡髒了。”
  
  “你一點都不髒。”
  
  楊婉站起身,摘下自己的發帶,“手伸出來。”
  
  鄧瑛有些疑惑,還是依言伸出了雙手。
  
  楊婉攏住他的手腕,用發帶輕輕地綁住。
  
  鄧瑛看著楊婉的動作,輕道:“婉婉,為什麼這樣綁我。”
  
  楊婉道:“你聽著啊,這是我給你定的罪,以後別人給你定的都不作數。”
  
  鄧瑛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什麼罪?”
  
  “渣男罪。”
  
  她說著抿了抿唇,平聲道:“鄧瑛,你這一生,唯一對不起的,也許只有我一個人。”
  
  第120章 月泉星河(八) 楊鄧二人。
  
  九月初,貞寧帝病篤的陰影垂落九重宮門,京城內的各部科衙門,安排了值守,很多司堂的官員吃住都圈在了衙門裡。楊倫已有半月不曾回家,一身官服早就穿臭了,蕭雯帶著家人去衙門給他送衣物,看著他憔悴的面容,不忍道:“連生辰都沒在家中過,今日包來這些糕點都是新做的,好歹讓看我看著用些吧。”
  
  楊倫斥道:“你還有眼力麼,哪戶敢在這日子裡做生辰。”
  
  蕭雯被訓斥後也沒有說什麼,低頭垂淚。
  
  楊倫有些後悔,放軟聲音道:“我也沒你什麼,怎就哭了。”
  
  蕭雯道:“家裡母親也就這幾日了,叨叨念念著你們三個兄妹,如今,娘娘囚在蕉園裡,婉兒在宮中,你也回不來,就我一個人在母親跟前,儘管十分小心地伺候,但終究不是她心裡掛念的人,我看著母親日夜不安,心裡……”
  
  她抬首抹了一把眼淚,“心裡就不好受,不是故意要在你面前露悲。”
  
  楊倫聽她說完這一番話,五味雜陳,礙於在外,不能流露情緒,只得平聲道:“辛勞你了。”
  
  蕭雯抬起頭,“做媳婦何敢說辛勞,你在外面做老爺做得比我辛苦,我在內看著也險,我知道我不該問,可是大人啊,如今這京城究竟是個什麼樣子,昨兒宋家的夫人披頭散髮地跟著他夫君一道被鎮撫司拿了,一群家人,在道旁栓著,一個個豬狗不如,我原本是去找她家夫人說話的,見著這場景,免不了問了一句,險被鎮撫司的人一道拿住,好在他們指揮使適時來了,過問了一句,才將我放了,我真是嚇破膽了,大人啊我怕您也有事,您得了空,還是回家陪我與母親住幾日吧。”
  
  她雖在忍淚,但越說越哽咽。
  
  人在衙門,楊倫也不好說體己話,只能軟下來寬慰她道:“我沒什麼事,很是平安,你這幾日沒什麼大事就不要走動了,安心在家守著母親。”
  
  “是,我再不敢問了。”
  
  蕭雯應著對楊倫蹲了蹲身,“宋家……是因妄議立儲被抓的,你……”
  
  “說了不要多想,你婦道人家,切記此事休問。”
  
  “是……”
  
  蕭雯不敢再問,趕忙回身擦乾了眼淚,又叮囑了幾句飲食起居的話,方帶著家裡人辭去。
  
  楊倫打發走了蕭雯,正要往部衙裡走,忽聽身後有人喚他的官位。
  
  “楊侍郎。”
  
  楊倫站住腳步,回身一看,見張洛勒韁立於馬上。
  
  楊倫撩袍下階,在張洛馬下彎腰深揖一禮。
  
  張洛放下馬韁,低頭道:“侍郎大人何意。”
  
  楊倫直身道:“謝張副使釋我內子。”
  
  張洛翻身下馬,“不必,原是誤抓。”
  
  他說完朝楊倫走近一步,“我今日有一事相問。”
  
  “請講。”
  
  張洛負手道:“此事我鎮撫司不準備插手,所以我也不便過問刑部。”
  
  楊倫聽到此處,反問道:“你想問刑部緝查曹真人一事。”
  
  “是。”
  
  張洛應聲續道:“刑部為何要在此時緝查青天觀的人。”
  
  楊倫沉默了一陣,“張副使,若是兩衙之間訊問,還請正訪刑部。”
  
  “不是訊問。”
  
  張洛抬起頭,“是我一人私問,前一次議立儲,陛下處死了黃然,囚禁了皇長子,這一回議立儲君,雖是情勢必然,但內閣還沒有交章,司禮監就已經奏請陛下,著我鎮撫司搜拿京中私議立儲的官員,刑部在這個時候,緝查青天觀的曹真人,身為北鎮撫司指揮使,我有責暗查,刑部此舉有沒有脅迫君父之意。”
  
  楊倫轉身走下階,“你按律裁刑,當無疑慮,何必私問於我?”
  
  張洛看著楊倫的眼睛,沉聲道:“恐有誤傷,我夙夜不眠。”
  
  楊倫一怔,隨即拱手道:
  
  “得張副使此話,我心定何止萬分,我楊倫以家族運勢為誓,內閣此舉絕無脅迫君父之意,張副使大可暗查,如實回奏即可。”
  
  張洛道:“既如此,我即令鎮撫司下查。”
  
  說完縱身躍上馬背,抑住馬蹄對楊倫道:“楊侍郎,仕途至此你有沒有疑過。”
  
  楊倫抬頭道:“有,但至今尚不思身退。”
  
  “為何。”
  
  “因為不想輸於同窗。”
  
  張洛垂下頭,“你當鄧瑛是仕途中人?”
  
  楊倫沉默了一陣,反問道:“張副使,你因何而疑。”
  
  張洛喉結一動,直聲應楊倫道:“因楊鄧二人。”
  
  他說完這五個字,即於馬上拱手,“告辭。”
  
  說罷揚鞭打馬,絕塵而去。
  
  戶部衙前草木青黃,石階從濕滑。
  
  楊倫撩袍朝門內走,思及“楊鄧二人”,又看了一眼蕭雯送來的衣物,覺得頗有些意味。
  
  無論朝局多複雜,衣服總要換,飯總要吃。
  
  楊婉大多時候都像蕭雯一樣,盯著鄧瑛那方陋室裡的吃喝,關注他貼身的衣物和鞋襪,但她行為背後的意義,又與蕭雯不一樣,她並不是沉溺於日常的生活細節,她在飲食起居在之中滲透著鄧瑛與楊倫都無法說明白,卻可以自然感知到的人文性。
  
  她告訴鄧瑛,她看書做事的時候,要泡一杯有味道的水,要吃“每日堅果”,她睡覺前一定要用熱水好好泡腳。
  
  正如她所說的那樣,她像已經活過頭的人,轉身向活得不那麼開心的人說,“你看,我們是這樣生活的,你要不要也試試。”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並不自認優越。
  
  相反,她將現代的各種觀念和主義,以及她自己的身體,通通沉放於鄧瑛微賤的命運之中,於內護著他的心,於外護著他的皮,和他一起掙扎,即便遍體鱗傷,也能在他的病床前,沖著他說,“鄧小瑛你儘管作死,有我呢。”
  
  “楊鄧二人”,放在歷史文本研究當中來說,本就是一個不能拆開的詞。
  
  可惜張洛只說了這一遍,並沒有將它落到紙上。
  
  如若楊婉能在六百年後的文獻裡讀到“楊鄧二人”這一組詞,定會錯愕踟躕。
  
  不過,到也無需為此可惜。
  
  雖然楊婉尚不自知,她回六百年後看鄧瑛的這件事情,給這段殘忍血腥的歷史,帶來了多少改變,但她逐漸在貞寧年間活出了一個現代人的人生勇氣和生活態度。
  
  鄧瑛去青天觀了,她就坐在承乾宮裡剝堅果,搭配果脯。配好了以後一分為二,一半給托陳樺給鄧瑛帶去,一半留給易琅。
  
  為了給君父祈福,易琅減少了飲食,一日只一飯,衣不解帶地在養心殿侍疾,每次回來的時候,眼睛都是青的,什麼也不願意多說,只管靠在楊婉的身邊沉默。楊婉捧堅果給他,他就拿起來吃。
  
  “殿下很累嗎?”
  
  易琅搖了搖頭,抬頭看著楊婉道:“姨母每日照顧我,還要照顧廠臣,是不是也很累。”
  
  楊婉笑著摸了摸易琅的鼻子,“他不是廠臣了。”
  
  “哦,那他以後是不是不能保護姨母了。”
  
  楊婉摟著易琅抬起頭,“姨母才不要誰保護呢,姨母會保護好你們。”
  
  易琅道:“姨母,如果父皇駕崩,我會怎麼樣。”
  
  楊婉望著懷裡的少年,他天生敏性,即便文華殿的講官不敢對他明說如今內廷和朝堂的局勢,但他似乎有所自覺。
  
  楊婉低頭輕聲問道:“殿下害怕嗎?”
  
  易琅搖了搖頭,“我不怕自己有事,但我怕,我會牽連到老師們,還有舅舅。”
  
  “他們不會被牽連的。”
  
  “為什麼。”
  
  “因為……”
  
  因為最後死的只有鄧瑛一個人。
  
  楊婉咳了一聲,溫聲道:“會有人護著殿下,護著殿下的老師們。”
  
  易琅抓了抓頭,“是誰呢。”
  
  楊婉沒有出聲,易琅接著問道:“那誰護著他呢。”
  
  楊婉聽了易琅的這句話,心裡寒冷相銼,一股酸辛的氣湧入鼻腔,她險些流淚,忙仰起頭來忍。
  
  “姨母你怎麼了。”
  
  “沒什麼,殿下不用擔心,這世上,一定有人護著他。殿下,姨母守著你,你睡吧。”
  
  “好。”
  
  易琅說完,開心著縮進了被子裡,楊婉替他掖好被子,自己也靠在榻邊假寐。
  
  誰知竟真的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很恐怖的夢,夢裡鄧瑛被赤身裸體得綁在午門刑架上面。那具她萬般珍重的身體曝於萬人眼中。鄧瑛在刑架上絕望地望閉著眼睛,什麼話都說不不出來,周圍全是不堪入耳的罵聲。
  
  這是她親筆所寫《鄧瑛傳》最後章節裡的一段描述,根據《明史》的記述,以及其他互為佐證的文獻資料,整合攥寫。楊婉記得,她當時寫這一段時候,內心只有無限悲涼,可此時,她從夢魘裡驚醒,心上卻像下過一場雪,雪下的絨草溫又脆弱,又溫暖。
  
  她披著衣裳站起身,推門走進秋庭間。
  
  葉影在地上搖曳生姿,寒冷的秋風穿入她的袖間,又自由地流出。
  
  楊婉從自己房中取出那本筆記,借著廊下燈籠的光,攤翻在膝,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太陽穴,閉眼輕聲對自己說道:“楊婉,恐懼是正常的,不准沉淪,這是兩本完全不一樣的書。做學問的人握了筆,就一定要寫下去。”
  
  第121章 還君故衫(一) 明天把書還給人家。……
  
  前朝的立儲紛爭還沒有直剝雲霧,卻已可窺一隅。
  
  十月中,北鎮撫司在京內共搜拿“妄論議儲”者十二人。
  
  楊倫站在雲崖殿前,殿中的一根杉木樓心柱直貫頂端。樓心柱四方立四簷柱,簷柱間置室柱簷,從樓心柱腳三米外以上鑿四層級,十字穿枋把橫心柱、簷柱、童柱、瓜柱連成一體,架構之複雜,錯一處而傾整廈(1)。
  
  鄧瑛身著灰衫,在秋風揚起的細塵裡,抬頭看著殿頂的封瓦工程,抬手指著簷根處與工匠們說著什麼。袖落臂現,腕上鐐銬留下的痕跡清晰可見。
  
  “鄧先生,灶頭那邊端飯來了。”
  
  “好,大家下來吃飯。”
  
  他說完垂下手臂,轉身往回走,一抬頭便看見了楊倫。
  
  兩人目光相撞之後,又默契地彼此避開。
  
  “來了。”
  
  鄧瑛隨口打了個招呼。
  
  楊倫點了點頭,掃了一眼眼前的腳架。
  
  “快完工了吧。”
  
  “是。”
  
  鄧瑛應道:“就這兩日了。”說完與楊倫並立,一道朝殿頂看去。
  
  深秋的風從高處撲下,吹動二人的袍衫。
  
  楊倫側面道:“我今日過來是想告知你,刑部審結了青天觀的丹藥案,陛下召問曹佩霖了。”
  
  鄧瑛垂頭道:“他怎麼說。”
  
  “他說雲崖殿樓心柱上貫天頂,下通地河,鎮君壽,定乾坤。這話裡有陛下的命門。”
  
  鄧瑛沉默地垂下頭。
  
  “陛下如何說。”
  
  楊倫拍了拍袍衫上的灰,輕快道:“你在這邊等旨意吧,就這一兩天了。”
  
  鄧瑛沒有再問什麼,點頭應了一聲:“好。”
  
  楊倫複又向殿頂望去,平聲道:“桐嘉慘案之後,你踩著那些人的屍體爬上了東廠提督太監的位置,督察院和六科的官員恨你入骨,如今你又要走老路了,不想提前跟我說點什麼嗎?”
  
  鄧瑛笑了笑。
  
  “說什麼?”
  
  他面色有些蒼白,聲音卻是平和的。
  
  “說了你又能如何。”
  
  “哼。”
  
  楊倫冷哼了一聲,背過了身。
  
  鄧瑛的聲音從後面傳來,“子兮這條路是我想走的,我走得很踏實,走到如今,你認了我這個朋友,老師也願意喚我一聲符靈,我之前所妄,皆成現實,早已沒了遺憾。”
  
  楊倫站住腳步。
  
  “那我妹妹呢。”
  
  他說完轉身看著鄧瑛,“她二十一歲了,名聲盡毀於你,一天的好日子都沒有過過。”
  
  鄧瑛沒有立即回答,他望著地上的塵灰沉默了一陣,方道:“子兮,受腐刑以後,我唯一想得通的就是,從此身為奴婢,我可以卑從於楊婉。”
  
  楊倫雙手一捏。
  
  鄧瑛提到了“卑從”二字,一時之間,楊倫竟不知道,是鄧瑛更可悲,還是楊婉更可悲。
  
  二人正沉默,工部的一個督官來尋鄧瑛,說是司禮監來人了,召鄧瑛回宮受旨。
  
  鄧瑛轉過身平聲應道:“我知道了,更衣後就過去。”
  
  說完又對楊倫道:“內閣可以交章了。”
  
  “不用你說。”
  
  鄧瑛被抵得沒了聲,只悻悻地笑了笑。
  
  ——
  
  二人辭於雲崖殿前,鄧瑛跟著司禮監的人入宮,在養心殿外聽旨。
  
  皇帝以重建雲崖殿有功為由,免去了他流放南京為奴的刑罰,並將八十杖刑一併免除,仍留司禮監為少監。鄧瑛領旨以後,養心殿又令將其帶進殿內聽問。鄧瑛走進內殿,見貞寧帝氣息奄奄地靠在禦榻上。
  
  鄧瑛跪在榻前,貞寧帝朝他伸出了一隻手,“雲崖殿固否?”
  
  “回陛下,奴婢在老師之前修造的基礎上,加固了穿枋,如今所有的簷柱,童柱,橫心柱都已嵌入十字穿枋。”
  
  貞寧帝道:“守好它,就是……守好了朕。”
  
  “是。”
  
  “鄧瑛……”
  
  “奴婢在。”
  
  “朕待你,不薄了吧。”
  
  “是。”
  
  鄧瑛伏跪於地,“陛下兩赦奴婢死罪,奴婢此身都不敢忘陛下對奴婢的恩德。”
  
  皇帝連咳了幾聲,啞聲道:“內閣雖然還沒有交章,但朕知道他們的心思,朕的兒子,交給他們教十幾年,他們覺得教得差不多了。但是……”
  
  貞寧帝撐起半截身子,“但是朕還沒死呢!”
  
  此話說完,貞寧帝五內氣息翻騰,禁猛嗽了一陣。
  
  滿殿都是服侍他飲食起居的內侍,聽自己的主子這麼說,都跪了下來。
  
  鄧瑛直身看了一眼殿內的內侍,“陛下面前不得露悲。”
  
  內侍們聽了此話,紛紛強忍回了悲色。
  
  鄧瑛膝行了兩步,靠近禦榻前,“陛下有疾,皇長子殿下唯有憂懼。”
  
  “朕知道……”
  
  他說著撐了一把榻面,頂著一口氣坐起來。
  
  “朕忍了內閣幾十年,想著他們也是滿腔為國的赤忱,能赦的……朕都赦了,但朕的家,朕還得撐著,朕還要做主!不能拿給他們頂散了去,鄧瑛,東緝事廠,朕仍然交由你節制……”
  
  鄧瑛抬起頭,“奴婢能問陛下一句話嗎?”
  
  貞寧帝咽下一口腥燙的灼氣,“你問吧……”
  
  “陛下為何願意再用奴婢。”
  
  貞寧帝低頭看著跪在面前的鄧瑛,“因為你肯忍事,學田一案,朕讓你戴死罪,徒留辦事,你沒有說什麼,詔獄刑審你,你也沒有開口,朕看了你了兩年,你這個奴婢,重“穩”字,就這一樣,司禮監管著的那麼多奴婢,沒一個人省得清楚。朕知道,伺候朕的人,合該有些錢財體面,朕念他們辛苦,平時為朕著想得多,沒有重懲。然而朕活著,還能清正自己的名聲,朕死了,這些個奴婢能把朕的名聲敗盡!”
  
  貞寧帝說完這一番話,幾乎耗盡精神,喉內的呼吸攪著咳不出來的老痰液,嘶嘶作響。
  
  他緩了好一陣,才對鄧瑛道:“回司禮監去吧,好好想想朕對你說的話……”
  
  “是,奴婢告退。”
  
  鄧瑛從養心殿出來,徑直去了司禮監。
  
  等待再回到護城河邊的值房,天已近黃昏。
  
  鄧瑛換了東廠提督太監的官服,李魚第一眼,竟有些沒認出他,提著掃帚看了老半天,才歡天喜地地奔過去。
  
  “你這是複職了?”
  
  “是。”
  
  鄧瑛含笑點頭。
  
  李魚合掌道:“真是太好了,前幾天我和陳掌印還在擔心那八十杖會不會要了你的命,誰想你不用挨打,也不用去南京了,咱們又能討火湊鍋子吃了吧。”
  
  鄧瑛笑了笑,平聲道:“我有些疲倦,回去睡一會兒。”
  
  李魚拖著掃帚攔住他道:“欸,等等。”
  
  “嗯?”
  
  李魚朝房內看了一眼,“楊婉在裡面,我瞧著半天沒聲響了,怕是睡著了。”
  
  鄧瑛問道:“她什麼時候來的。”
  
  “辰時就過來了,之前一直在幫你收拾了屋子,飯也沒吃。”
  
  鄧瑛朝護城河邊看了一眼,“你們中午吃的什麼。”
  
  李魚道:“炒了一碗青菜,就著飯吃了。”
  
  “爐子滅了嗎?”
  
  李魚道:“還沒,我偷藏了一個蛋,想給姐姐煮一碗蛋羹。”
  
  他說完猶豫了一陣,從懷裡把那顆蛋拿了出來,“給楊婉吧。”
  
  鄧瑛接過那顆蛋,笑應了一聲“謝謝。”
  
  李魚擺了擺手,“我上值去了。”
  
  鄧瑛推門走進居室內,地面上撒過水,還有一些濕漉漉的。
  
  書架上的書累得很整齊,筆墨紙硯的位置也是規置過的。楊婉裹著被子躺在他的床上,床頭的蠟燭已經快要燒完了。
  
  她人是朝外側躺的,手臂壓在被褥外面,下面壓著一本書。
  
  鄧瑛蹲下身,原想把那本書抽出來,誰知才抽了一個邊兒,就頓時僵直了身子。
  
  書是陳樺的,書的內容則不堪啟齒。
  
  陳樺說寫這本書的人是太祖皇帝那一朝的太監,年老出宮無錢無依,便將在宮內與女子交合的YJ繪出,輔以文字,賣與私坊刊刻。鄧瑛在這一本Y書裡,看到了身份的底色,書中大多的場景都是閹人跪仰於地,含吮女人X處,他們抬著瘦細的手臂撐托著女人的臀部,表情哀怨,卻又很釋然。
  
  這是一個纖細的閹人對自己XA的審美,對陳樺而言,是無邊的幻想,對鄧瑛而言,則是內觀。他一個人的時候,曾點著燈,坐在書案前看很多次。
  
  此時內頁已經被楊婉翻開了,停留的那一頁上有鄧插夾在內的“批註”紙簽。他有些心虛,想要趕緊把那本書抽出來,誰知楊婉卻使了一個力,把書按了下來。她靠在枕頭上睜開眼睛,沖鄧瑛笑了笑。
  
  “回來了?”
  
  “我……”
  
  鄧瑛下意識地站起身。
  
  楊婉在床上坐起來,反手攏好松垂在肩膀上的頭髮,又將那本書合起來,放在膝上。
  
  “跑哪裡去,搬個凳子過來坐好。”
  
  “婉婉我……”
  
  “把官服也脫了,穿我給你做的那件衫子。”
  
  “婉婉……”
  
  “你幹嘛?我又沒說要罵你。”
  
  鄧瑛站起身,在楊婉的旁邊抬手解開官服上的系帶,脫下外袍,疊放在床上,又將楊婉做的那件衫子從門後取下,披穿在身。
  
  楊婉撐著下巴望著鄧瑛的動作,平聲問道:“你換官服了,那陛下是不是召見過你了?”
  
  鄧瑛低頭著頭系帶,不敢說話。
  
  “你好歹吭一聲,讓我放心啊。”
  
  鄧瑛背對著楊婉點了點頭,“召見過了。”
  
  “真好,覃聞德他們知道這件事,定能樂一陣子。”
  
  “嗯。”
  
  他仍然回答地很勉強,手上的動作也越來越慢。
  
  楊婉望著他的背影,即便是穿了夾衣,他依然被那身灰衫襯得肩背單薄。
  
  楊婉敲了敲膝面上的書,鄧瑛的手一下子停頓了下來。
  
  “你在等我問你,這是什麼書是吧。”
  
  “不是……”
  
  “這是什麼書?”
  
  楊婉打斷鄧瑛,“紙都被你翻薄了。”
  
  “我以後不看了。”
  
  “穿好衣服就過來坐下。”
  
  鄧瑛無措地把凳子搬到了楊婉的面前,撩袍坐下,雙手捏在膝蓋上,眼光則鎖在楊婉的手背上。
  
  楊婉將書攤到鄧瑛膝上,抬頭問道:“你也想這樣嗎?”
  
  鄧瑛搖頭,隨即沉默。
  
  楊婉直起身,“鄧瑛,我沒有不准你這樣,我只是不能讓你活得和陳樺一樣。”
  
  她說著托起書頁,“這本書畫得很美,但繪書的人和看書的人卻都是很可憐的可憐人,鄧瑛,你現在不是病人了,不需要一個人躲起來悄悄看,我來教你。”
  
  鄧瑛安靜地點著頭。
  
  “明天把書還給人家。”
  
  “我現在就去還。”
  
  他說著就要起身,楊婉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等等。”
  
  鄧瑛站住腳步,回頭見楊婉沖他無奈地笑了笑,“我也才看了一半啊,鄧瑛。”
  
  作者有話要說:
  
  被抓包的鄧小瑛,和明目張膽的楊小婉。
  
  (1)此處參考現星樓的結構,原出處在百度
  
  第122章 還君故衫(二) 不想做別的,就想跟你……
  
  鄧瑛撩起袍子重新在楊婉面前坐下,膝上仍然放著那本書。
  
  楊婉有的時候會思考,這天地之間,男人與女人所行的第一次雲雨事,究竟是女人牽引著男人,還是男人引導著女人?或者換一個命題——在沒有文明給性愛強加“羞恥”和“愛”的時代,性別的哪一方更享受這種純粹身理性的快感?
  
  她想著不禁朝鄧瑛看去。
  
  鄧瑛顯然不可能回答歷史學和社會學都難以追溯的問題。他沉默地坐在楊婉面前,窗外的椅影落了他一身,這一刻楊婉在他身上看到了觀念性的“純粹。”她不自覺地問出了口。
  
  “鄧瑛。”
  
  “嗯。”
  
  “你說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誰更開心一些。”
  
  鄧瑛的手指在膝上握了握。
  
  “你說的在一起是……”
  
  “雲雨之事。”
  
  鄧瑛遲疑了一陣,低頭看著自己捏在膝上的手,應道:“男子。”
  
  “為什麼。”
  
  “因為男子不會覺得疼。”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眉心悄悄地蹙了蹙。
  
  楊婉的心臟猛地一糾,“鄧瑛……”
  
  鄧瑛沒有應聲。
  
  楊婉又提高聲音換了他一聲,他這才抬頭看向楊婉。
  
  “怎麼了。”
  
  “鄧瑛你會疼嗎?”
  
  “什麼?”
  
  “你會覺得疼嗎?”
  
  鄧瑛錯愕地看著楊婉,她抱著膝坐在榻上,半偏著頭,蹙著眉頭,等待他回答。
  
  “會。”
  
  他吐出這個字之後,下意識地將頭垂了下去。
  
  那種疼痛是創口遺留下來的傷疤帶來的,那裡疤肉增生,滋生快感的同時,也附加上了一異常敏銳的痛覺。沒有哪一個正常的男人,會在性A中體感受到這種如若針紮般的痛。鄧瑛回想著自己的感受,膝上的手悄悄地垂了下去。
  
  楊婉看著鄧瑛垂下的手,喉嚨發緊。
  
  他很簡單直接地回答了在楊婉眼中難以追溯的問題,但他卻不屬於性別的任何一方。
  
  楊婉自認為,過去她對鄧瑛研究已經在前人的基礎上有所突破了。但如今,她才從對這個人的身體認知上發現了另外的切入口。
  
  他自悲,自罪,自毀根源,在於性別的毀滅。
  
  “過來躺著。”
  
  她說著,朝裡面挪了挪。
  
  鄧瑛依言脫了鞋,仰面在楊婉身邊躺下。
  
  楊婉看著頭頂梁木上發潮的痕跡,輕輕抓住了鄧瑛的手臂。
  
  鄧瑛側頭看向楊婉,順從地將自己的手臂朝她伸過去,“婉婉,讓我去淨手……”
  
  “別去。”
  
  楊婉握住鄧瑛的手,“不想做別的,就想跟你躺一會兒。”
  
  鄧瑛沒有再違逆楊婉,伸直腿安靜地躺著。
  
  楊婉靠在鄧瑛的肩上,沉默地閉上眼睛。
  
  風搖曳著窗上的枯木影,滿室繡秋影,窗櫺上傳來“沙沙”的葉聲。
  
  “睡了。”
  
  “你不想吃點東西嗎?李魚給了我一顆雞蛋。”
  
  “不吃。”
  
  楊婉翻了個身,整個人都縮進了被子,“鄧瑛。”
  
  “在。”
  
  “那本書我不看了。”
  
  “為什麼。”
  
  楊婉蜷起身子,“那本書可以教你怎麼做,但卻不能教我。”
  
  鄧瑛看著楊婉露在外面的頭髮輕聲道:“你什麼都不用做。”
  
  他說著翻了個身,面朝楊婉的背脊,“我服侍……”
  
  “你”字未出口,手背卻被楊婉狠狠的掐了一把,鄧瑛蹙了蹙眉,吞回了後面的話。
  
  “睡覺不要說話。”
  
  她說完鬆開手,將自己蜷成了一團。
  
  鄧瑛將被子挪了一大半給楊婉,輕聲應了句“好。”
  
  ——
  
  鄧瑛重掌東廠,內閣隨即交遞了由文華殿講官起草,內閣聯名,奏請立定太子的奏章。
  
  司禮監內衙正堂,何怡賢並幾位秉筆太監正代君批紅。
  
  貞寧帝病得時常混沌,朝政幾乎全部落在了內閣和司禮監兩衙。
  
  養心殿不用印了,何怡賢便直接將禦印直請到了司禮監。
  
  這日,胡襄立在書按前,蘸著水翻遞奏章,伺候何怡賢用印。
  
  何怡賢拂了一把腰,暫放了印笑道:“老咯。”
  
  胡襄陪笑道:“老祖宗還得硬朗起來,不然這些大事,誰擔得住啊。”
  
  正說著這,門忽然被推開,李秉筆疾步匆匆地走進來。
  
  胡襄抬起頭,“怎麼了,搞得這樣狼狽。”
  
  。”
  
  李秉筆正了正巾帽,對何怡賢道:“老祖宗,兵部的奏摺,不能再留中了。”
  
  何怡賢停手直起腰,“讓你跟兵部尚書說的話,你說了麼。”
  
  “說了。”
  
  李秉筆走到何怡賢面前,接過內侍端來的茶水喝了一口,“兵部尚書劉顯和侍郎宋戈都是白煥門下,老祖宗要他們在奏立太子的奏章上刪自個的聯名,談何容易啊。”
  
  何怡賢笑了一聲,示意胡襄翻折,“那就繼續留中。”
  
  “老祖宗,聽兒子一句,留不得了!”
  
  李秉筆有些心急,撲通一聲跪倒在何怡賢面前,“再留下去,北疆那邊,怕是要殺咱們留在軍中的人了。”
  
  何怡賢示意胡襄繼續遞摺子過來,平聲道:“你心疼你的子孫?”
  
  “老祖宗……”
  
  何怡賢抬起另外一隻手,止住了李秉筆後面的話,提起印身,直腰道,“我何嘗不心疼他們,這麼些年,守在黃沙場裡,替我聽著北面的消息,銀錢沒幾個,苦受不少,但是……”
  
  他彎腰湊近李秉筆,“若我們這些老骨頭都不能保全,如何保全咱們在外面的子孫。”
  
  李秉筆喉嚨一哽,手在地上捏成了拳頭。
  
  何怡賢歎了一聲,“你這幾年,對底下孩子們好,我都看在眼裡,他們也孝敬你,你眼看著這日子順順當當的,就忘了我們的處境。”
  
  “奴婢慚愧……”
  
  何怡賢搖了搖頭,“一旦長子登基,我們立即要脫了冠帶,被楊倫這些人拖上刑場,人頭落地都是輕的,怕就怕成一堆碎肉,屍都收不起來。”
  
  這話說完,連站在一旁的胡襄都顫了顫。
  
  李秉筆道:“陛下不會這樣對老祖宗。”
  
  “誰說得准。”
  
  何怡賢笑了一聲,“主子他老人家再怎麼心疼我們,這天下也是他本家的。我們若想活著,只能討主子的歡喜,但若後來的主子恨咱們,一萬道免死令,都不中用。”
  
  李秉筆道:“可是老祖宗,立儲終歸是要看陛下的意思,我們如何能……”
  
  “慌什麼。主子一直不議立儲是為什麼?內閣只知道在御門上講大道,什麼時候體諒過主子的心,主子能不恨他們?你也看清楚了吧,咱們就是在這些文臣和主子的嫌隙之間討命的,這儲君一日不定,咱們的路就還沒走死。”
  
  李秉筆垂下頭,“老祖宗,我們為什麼不能像鄧廠臣那樣,去走一條生路呢。”
  
  “生路?”
  
  何怡賢從牙齒縫裡逼出一聲笑,繼而竟逐漸放開了聲音,面目也變得有些猙獰。
  
  “你以為他走的是生路,殊不知,那才是真正的死路,少了二兩肉,卻妄圖和那些人站在一起。下場是什麼?楊倫,白玉陽,哪一個不怕沾了他的腥。”
  
  話聲落下,室內人生皆滅。
  
  何怡賢揉了揉腰,對胡襄道:“接著翻吧。”
  
  ——
  
  殘陽漸隱,內閣值房內的火炭添了一輪又一輪。
  
  楊倫從外面走進來,一面脫袍一面道:“我去見了兵部的劉顯,暫時按下了他。”
  
  白煥看著炭盆裡不斷崩出的火星子,“他們那道摺子留中幾日了?”
  
  楊倫道:“七日了,再拖下去,北邊顧、錢兩軍,就要沒糧了。”
  
  白玉陽拍膝道:“不說劉顯著急,我這心上都跟燒炭一樣,雖說六部的部務都沒有停滯,可是司禮監扣著兵,戶二部要害摺子,以及咱們奏請立儲的奏章不肯遞,遲早要見動亂。”
  
  楊倫道:“他們想見就是動亂,劉顯昨日差點就要去闖養心殿了,陛下病重,驚擾聖駕的罪名,司禮監說扣就能扣,北鎮撫司就在月臺下面等著拿人,六部的人,經得起這樣損嗎?白尚書,我們和司禮監處到今日,得的教訓已經夠。陛下面前的事,牽一髮而動全身,黃然,周叢山,都是前車之鑒,如果是為了私利,身死也就罷了,可要因為我們死了,把這朗朗乾坤,拱手讓給閹党,我楊倫不甘心!”
  
  白玉陽沒有說話,一把擲了茶盞。
  
  瓷片濺得到處都是。
  
  楊倫看了一眼狼藉的地面,暗暗地歎了一聲,起身道:“老師,我去見鄧瑛。”
  
  他說著便往外走,剛走到門邊,便聽門上的內侍道:“大人,廠臣就在外面,已經站了一會兒了。”
  
  楊倫抬起頭,見鄧瑛立會極門前。
  
  楊倫不自知地鬆了一口氣,抬腳朝他走去。
  
  “兵部的事你知道了”
  
  “知道了。”
  
  他的聲音不大,但卻很平穩,“穩住兵、戶兩部,奏章我來遞。”
  
  楊倫聽完,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隨即即問道:“你怎麼遞?”
  
  鄧瑛抬起頭,“以東廠提督太監的名義,清查司禮監,調取留滯的奏本。”
  
  楊倫道:“你要在內廷動用東廠和司禮監交鋒嗎?”
  
  “對。”
  
  鄧瑛垂下眼瞼,平聲道:“子兮,這些奏本一旦遞進去,有兩個後果,一是皇后以驚擾陛下養病之罪處置我,二是陛下以耽誤國務之罪處置何怡賢。對我處置是必然的,不過只涉及宮規,傷不到根本,但是對何怡賢的處置……”
  
  楊倫接道:“陛下可能根本就不會處置他。”
  
  鄧瑛深吸了一口氣,“不對,陛下一定會處置他。但是,如果這一次,何怡賢不是被處以死刑,那麼子兮,這場立儲之爭,就要見血了。”
  
  “你什麼意思……”
  
  鄧瑛道:“你還記得,前一朝的‘紅丸案’(1)嗎?”
  
  作者有話要說:
  
  紅丸案:為明末三大案件之一,此處只做借用,與真實明史無關聯。
  
  泰昌元年(1620年),泰昌帝病重,李可灼進獻紅丸,自稱仙丹。泰昌帝服後死去,而在當天,首輔方從哲擬遺旨賞了進獻紅丸的李可灼。有人懷疑是鄭貴妃唆使下毒,旋即展開了一系列的追查元兇的舉動。其間,黨爭與私仇夾雜其中,連坐罪死者眾矣。
  
  泰昌帝繼承皇位整一個月。這件因“紅丸”引發的宮廷案件,史稱“紅丸案”。
  
  第123章 還君故衫(三) 發自文心的路,不都是……
  
  楊倫一怔。
  
  紅丸案算是一樁玄案,涉及皇帝性命,皇帝暴斃之後,仍然幾經提起,不斷地被各方勢力翻案,從內閣,到玄道勢力,甚至於內廷嬪妃,無數的人牽扯其中。
  
  鄧瑛此時提起這樁案子,到不是想跟楊倫分辨真相,只是切到了皇帝性命的要害,以及皇帝性命背後,暗流湧動的政治力量。
  
  “你覺得……司禮監會……”
  
  楊倫的話沒有說盡。
  
  鄧瑛也沒有應聲,兩個人的沉默裡都帶著對時局的審慎。
  
  秋風卷著寒葉吹起鄧瑛的官袍,他低頭輕咳了一聲,“子兮,你知道最險的是什麼嗎?”
  
  “什麼?”
  
  “是奴有殺主之心,主卻不肯設防。陛下之前一直有立大殿下為嗣君的意圖,但文官對殿下的擁戴令陛下疑心,所以兩年前那場議儲,黃然才會慘死。如今也是一樣的,你們是外臣,你們讀的都是聖賢書,行的是大道,你們覺得天子應當同聖人,但其實不然,不像我這樣,穿上這身皮,行在皇城裡,你們看不見陛下真正的欲求。只有為奴的才知道主子在想什麼。所以,陛下才一直不肯對司禮監用刑責,哪怕陛下心裡明白,這些人是大明的政禍。”
  
  楊倫擰眉。
  
  “你這麼說是認同陛下的行徑,反責內閣文臣不知進退嗎?”
  
  他說著朝前走了一步,“因為私欲就縱奴婢為禍朝廷,天下讀書人所吃的苦,我等為民本發的願又算什麼?”
  
  “楊子兮,我不認同!”
  
  楊倫喉處一窒,鄧瑛也提高了聲音,“但眼看著你們死,我又算什麼。”
  
  他說著抬起頭,“我知道,君王有錯,為臣的只有上諫這一條路是乾淨的。”
  
  “那你呢。”
  
  楊倫唇齒齟齬,“你走什麼路。”
  
  鄧瑛平聲道:“發自文心的路,不都是乾淨的嗎?”
  
  楊倫聽完此話,如芒刺在背。他摁了摁額頭,朝一旁走了兩步,壓下聲音道:“對不起,這些話我早就不該再對你說,之前兵部衙門受了幾句沒意思的話,腦子糊塗了。”
  
  他說完轉過身,“如今這樣的情勢,何怡賢與皇后相謀,陛下的飲食起居我們全然不知,如若同你所憂,奴有殺主之心,必起奪權之意,我們如何才能保全大殿下?”
  
  鄧瑛道:“看吧,看今日這幾道摺子遞進去,陛下會做何處置。”
  
  “行。”
  
  楊倫鬆開捏握的手,“我在值房等消息。”
  
  ——
  
  日過正午,院風不止。
  
  吹得門戶咿呀作響,易琅在養心殿侍疾未歸,楊婉有些發困,正欲合衣睡一會兒,誰知道剛剛躺下,便見合玉慌慌張張地推門進來,“婉姑姑,殿下出事了。”
  
  楊婉忙翻身坐起,“怎麼了。”
  
  合玉慌道:“跟著殿下去的青蒙回來說,皇后娘娘在養心殿斥殿下‘不憂君父病體……”
  
  楊婉打斷她道:“殿下做了什麼嗎?”
  
  合玉搖頭道:“我們也不知道啊,青蒙說得亂,我心裡著急,也沒留他進來跟姑姑細說,叫他回養心殿聽消息了。”
  
  話剛說完,一個小內侍怯怯地在外傳話道:“婉姑姑,皇后娘娘傳話,讓姑姑立刻就去。”
  
  合玉聽完,不由絞緊了袖子,“這……”
  
  楊婉站起身,對合玉道:“我過去比青蒙在那兒好,你先不要慌,守好這裡。”
  
  合玉抿著唇點了點頭。
  
  楊婉換了一身宮服,跟著養心殿過來的人一路行至養心門前,見易琅沉默的立在門前。看見楊婉也沒有說話。
  
  他面前站著皇后宮中的掌事太監王忠,見楊婉過來,便往旁邊讓了一步,將養心門前的一道石坎兒露了出來。
  
  楊婉低頭看了一眼那道石坎兒,抬頭對王忠道:“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嗎?”
  
  王忠道:“都說婉姑姑人明白得很,果是不需我等說太多。”
  
  王忠說完這句話,站在一旁的易琅忽然抬起頭,對他怒目而視,王忠雖也經過風浪,還是被易琅的眼神逼得不自覺地退了一小步。
  
  楊婉平聲道:“除了責罰我之外,對殿下還有責罰嗎?”
  
  王忠道:“皇后娘娘降了恩,念殿下年幼,就不另責了。”
  
  “好。”
  
  楊婉說完,撩起自己的下裙,低頭看向那道石坎兒,抿著唇,屈膝沿邊,跪了下去。
  
  “姨母起來。”
  
  易琅背對著楊婉,抬頭逼視王忠,“娘娘為什麼不准我為父皇侍疾,我深憂父皇病體,錯在何處?”
  
  “殿下……”
  
  “即便我有過錯,為何要姨母代我受罰。”
  
  王忠有些怯氣,一時不知道如何作答。
  
  立在一旁的李秉筆忙勸道:“殿下,這已經娘娘的恩典了,您是皇子,身金體貴,體面是傷不得的,不過一炷香的時辰,她忍忍也就過去了,這幾日您也看著,陛下病得不好,您在這個時候,與娘娘不和睦,陛下如何能安心靜養啊。”
  
  易琅轉身道:“那娘娘為何不肯見我?”
  
  “娘娘……為陛下侍疾……”
  
  “替我通傳,我要請見皇后娘娘。”
  
  “這……”
  
  養心門上侍立的奴婢,聽下這句話皆有些遲疑,李秉筆看了一眼王忠,道:“要不,你去詢一詢娘娘,看看可不可以再開些恩。”
  
  “不是開恩。”
  
  易琅直聲道:“是我請質皇后。”
  
  王忠聽完險些沒站穩,楊婉忍著痛苦朝易琅道:“殿下,回來。”
  
  易琅肩膀一動,卻沒有回頭。
  
  楊婉抿了抿嘴唇,伸手牽住易琅的袖子,顫聲道:“殿下,回來,奴婢有話跟您說。”
  
  易琅這才回過頭,“姨母,我沒有過錯,你不該替我受罰。”
  
  楊婉點了點頭,輕聲對他說道,“姨母明白,但是殿下,您若以皇長子的身份質詢皇后娘娘,您有把握在娘娘震怒之時,保下奴婢的性命嗎?”
  
  “我……”
  
  易琅雙耳一紅,“我不想連累姨母……”
  
  楊婉沉聲道:“這不是連累。”
  
  “可是……”
  
  “這不是連累。”
  
  楊婉看著易琅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
  
  “殿下聽明白了嗎?”
  
  易琅是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楊婉鬆開易琅的衣袖,“殿下好好站著,不要說話。”
  
  王忠見楊婉將易琅安撫了下來,這才鬆了一口氣,示意人去看香,低頭對楊婉道:“陛下病得沉,娘娘憂心,今兒進來,瞧著殿下在陛下榻前瞌睡,心裡哪有不氣的,我們也都跟著勸了,娘娘這才開了恩,只說罰身邊伺候的人跪一炷香,暫停了殿下侍疾而已。娘娘的仁義,殿下和婉姑姑,得慢慢地想,好好領受。”
  
  楊婉沒有應聲。
  
  跪坎石是常用來責罰宮人,楊婉見李魚受過,但是她並不知道,這坎石看似不算高,人一身的重量全部壓上去,膝上竟如刀切一般的疼。
  
  她伸手撐住門檻,試圖讓膝蓋好受一些,王忠見她姿態不端,又陰聲道:“婉姑姑,您這是對娘娘不敬。”
  
  楊婉抬起頭看向他,忽直喚其名,“王忠。”
  
  王忠一怔。
  
  楊婉的聲音陡然轉寒。
  
  “不要對我得寸進尺。”
  
  王忠再度失語。
  
  楊婉直起身,“不要站在我與殿下面前。”
  
  王忠下意識地看向易琅,見易琅正冷冷地看著他,不由咳了一聲,慢慢地讓到了門後。
  
  楊婉閉上眼睛,儘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寒氣從地上襲來,易琅站在她身後,悄悄攙住了楊婉的胳膊。
  
  “殿下,您站著就好。”
  
  易琅搖了搖頭,抿著嘴唇望著楊婉。”
  
  楊婉沖著他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青蒙等人都眼巴巴得盯著香,風吹得緊,香也就燒得很快。
  
  最後一節子香灰落在爐中,青蒙忙過來將楊婉攙起來。
  
  膝蓋上的淤堵的血液猛地被衝開,楊婉疼得眼前一陣發黑,她勉強站直身子,對王忠道:“替奴婢回皇后娘娘,奴婢會好好照顧皇長子殿下。”
  
  說完牽起易琅的手,溫聲道:“走,跟姨母回去。”
  
  “嗯。”
  
  易琅點了點頭,與青蒙等人一道撐著楊婉慢慢地朝承乾宮走。
  
  走出養心門好遠,易琅才輕聲道:“姨母……我今日真的沒有做錯。”
  
  楊婉低頭道:“知道,殿下一直都是心有敬畏的孩子。”
  
  易琅抬起頭,“那為何皇后娘娘今日……”
  
  “因為人都有畏懼,而殿下,也是一個令人生畏的人。”
  
  易琅並沒有完全聽明白這句話。
  
  正要再問,忽見內東廠的一行人從太和殿的方向走來。
  
  鄧瑛見楊婉行路艱難,忙示意其餘人止步,獨自走到楊婉面前,低頭看向她的腿道:“怎麼了。”
  
  楊婉搖了搖頭,徑直說道:“中宮停了殿下的侍疾。”
  
  鄧瑛低頭看了看易琅,抬頭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楊婉應道:“就是今日,不止殿下不能在進殿,六宮的侍疾昨日也停了。鄧瑛,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吧。”
  
  鄧瑛點了點頭。
  
  “我明白。”
  
  楊婉朝鄧瑛身後看了一眼,“是什麼東西。”
  
  鄧瑛道:“內閣的票擬。”
  
  “現在難遞了。”
  
  “是,但事涉北疆軍務,必須遞。”
  
  “那你在這兒等一等,我回一趟承乾宮,你半個時辰之後再過去。”
  
  “你要做什麼。”
  
  楊婉瘸著腿朝前走了一步,“吃一塹長一智,我們兩個不能都吃虧吧。”
  
  第124章 還君故衫(四) 鄧瑛,殿下,你們兩個……
  
  “你要怎麼做。”
  
  楊婉咳了一聲,應道:“六宮皆不能侍疾,但還有一宮在六宮之外。”
  
  鄧瑛聽了這句話,低頭沉默了須臾,忽道“你是說太后。”
  
  楊婉點了點頭,“皇后是親自為陛下侍疾,還是借親自侍疾之名,與司禮監合謀,私錮陛下。這是兩件完全不同的事。太后此時不一定想得清楚,但只要令太后生疑,就能幫東廠和內閣,在養心殿撕一條口子出來。”
  
  鄧瑛道:“你要去見太后?”
  
  楊婉搖了搖頭,“我不去,有人比我的立場好。”
  
  “楊婉。”
  
  鄧瑛忽然沉下聲,喚了楊婉的名姓。
  
  楊婉沒有再往下說,垂下眼眸,握住了自己的一隻手臂。
  
  天上的暗雲壓下來,風裡起了土腥味,蟹爪蘭的香氣越發濃郁。
  
  鄧瑛身後的內侍上前道:“督主,要下雨了。”
  
  鄧瑛回頭道:“你們先避。”
  
  說完轉身再次看向楊婉,張了口,卻欲言又止。
  
  楊婉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鄧瑛的聲音,索性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跟我說什麼,不過已經晚了。”
  
  她說著低頭望向身邊沉默的易琅,“我曾經勸過你,看開一點,不要去做自傷的事,但現在……是我自己看不開了。”
  
  她喉嚨一哽,聲音帶著一絲輕微的震顫,“我要跟你一樣,對得起我這一生的意義。鄧瑛,還有殿下,你們兩個都別怕。”
  
  ——
  
  黑雲壓來,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從宮牆邊飛過。
  
  楊婉回到承乾宮門前,合玉等人立即迎了出來。
  
  楊婉忍著膝傷跨過門檻,對合玉道:“幫我打盆涼水吧,別的就不要了。”
  
  合玉急切問清蒙,“婉姑姑是怎麼傷的,皇后娘娘到底做了什麼處置。”
  
  清蒙看了一眼坎兒下。
  
  合玉愣了愣,跟著就明白過來。
  
  “跪的坎兒石嗎?”
  
  “嗯。”
  
  合玉聽了雖然難受,但還是長鬆了口氣道:“還好還好,是這個法子……”
  
  “那也傷人的身子啊。”
  
  楊婉抬起頭,見陳美人跨出偏殿,有些惶急地朝她走來。
  
  “越是這樣不起眼的法子,越是不好養,你做了什麼,為何要受罰。”
  
  清蒙帶著哭腔道:“姑姑是替殿下受的罰。”
  
  “替殿下……”
  
  楊婉抬手示意清蒙不要再往下說,向陳美人道:“還好今日在養心殿侍疾的是殿下,不是陳娘娘您。”
  
  陳美人一怔,隨即道:“我將才聽了旨意,六宮的侍疾全停了,說是若有攪擾陛下養疾者,重罰。這究竟是什麼道理?咱們一年來本就見不了陛下幾次,如今陛下病重,怎能將我們的真心實意都擋在外面。”
  
  楊婉咳了一聲,忍著疼直起身,“您別急,太后娘娘會體恤娘娘們的心。”
  
  “太后娘娘……是了,你不說我竟忘了,還能求老娘娘能為我們做主啊。”
  
  楊婉吞咽了一口,“陳娘娘,還請您聽奴婢一句。”
  
  “你說。”
  
  楊婉掙扎著鬆開合玉,朝陳氏行了一個禮。
  
  “陛下病重,老娘娘心緒定不寧,在老娘娘面前說過了,對您並不好。”
  
  陳美人垂下眼眸,“我何嘗不知,但……”
  
  “請您告訴老娘娘,闔殿餘皇后娘娘一人憂心勞力,難免疏漏。闔宮滿朝皆不知陛下安否,難免關心則亂啊。”
  
  陳美人道:“這樣說,太后娘娘就能恩准我們見陛下嗎?”
  
  楊婉不置可否,只啞道:“娘娘試一試。”
  
  ——
  
  陳氏走後,楊婉方慢慢地挪到偏殿內坐下,合玉端來涼水,蹲下身挽起楊婉的褲腿。
  
  楊婉摁住她的手道:“行了我沒事,你陪殿下去歇息吧,我自己來。”
  
  合玉起身應“是。”
  
  誰知易琅卻不肯走,他立在楊婉面前,雖然沒有出聲,但卻令合玉等人不敢上前。
  
  楊婉抬起頭,輕聲道:“怎麼了殿下。”
  
  易琅道:“我有話問姨母,合玉姑姑你退下。”
  
  “殿下……”
  
  合玉有些無措,不自覺地向楊婉。
  
  楊婉沖合玉點了點頭,“去吧。”
  
  合玉應聲掩門,易琅一直等到門外的腳步聲遠了,才向楊婉走了幾步。
  
  “內廷宮人私涉黨爭,是死罪。”
  
  楊婉的喉嚨如同被此進了一根又細又軟的刺,但她沒有外露情緒。
  
  “是啊,是死罪,姨母認了。”
  
  她說著便要站起來,易琅卻猛地撲入楊婉懷中,一把抱住她的手臂,楊婉被易琅衝撞得朝後退了幾步,實在站不穩,跌坐在榻。
  
  “你別認……”
  
  易琅的聲音有些抖,“我不想姨母死。”
  
  楊婉撐著榻面坐直身子,低頭看著易琅露在衣領外的半截脖子,輕道:“殿下以前不會這樣說的。”
  
  易琅沒有吭聲。
  
  楊婉摸了摸易琅的後腦,“殿下忘了嗎?周叢山死的那一年,殿下也是在這裡發現奴婢寫的筆記,那時殿下讓奴婢……”
  
  “不一樣了。”
  
  楊婉心上一顫,試探著問道:“有……什麼不一樣了?”
  
  易琅抬起頭,雙眼通紅卻沒有流淚,“姨母,我如今明白了,你和廠臣一樣,你們都不想牽扯到立儲的黨爭中來,你們現在這樣做,都是因為我。”
  
  “不僅僅因為你。”
  
  楊婉摟住易琅,“立儲的黨爭歷朝歷代都有,有的的確是為了私利,而有的就像殿下說的那樣,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們不是想要將一個人尊上至高無上的位置,他們只是在期待一個賢明的君主,想看到一個更好的人世間。殿下還記得,廠臣是怎麼跟您講黨爭的嗎?”
  
  易琅點了點頭,“記得,廠臣跟姨母說得很像,他說黨爭不可避免,讓我不必害怕,只需要從他們的政見裡,選擇於國於民都有利的見地。”
  
  楊婉“嗯”了一聲。
  
  “他很說得很對,殿下不必害怕,我和廠臣也是黨爭中的一部分。我們的見地,殿下大膽選就好。”
  
  楊婉說完這句話,不禁自驚。
  
  若手從前,她一直希望這個未來君王可以留一點仁義給鄧瑛,但如今,她卻覺得鄧瑛並不需要這份憐憫,不光鄧瑛不需要,楊婉自己也不需要。
  
  六百年後的精神驕傲,不允許她像封建時代乞求”恩赦”,她這一生的意義,是在鄧瑛的時代裡活著,並且帶著他,一不卑不亢地一道好好活下去。
  
  ——
  
  暴雨突降。
  
  鄧瑛立在養心殿的門廊上,簷下雨水如柱。
  
  王忠朝鄧瑛行了個禮,直身道:“督主,陛下看不得“票擬”了,這事兒啊,司禮監的何掌印是知道的,鄧督主,您回吧。”
  
  鄧瑛轉過身,朝殿內看去,濃重的藥氣與雨氣相逼,交雜在一起,有些難聞。
  
  “東緝事廠有專事專奏之權,不必經司禮監允准。”
  
  話音剛落,尚儀局女官姜敏與宋雲輕,冒雨從月臺上走來,王忠忙迎上去,“姜尚儀怎麼來了。”
  
  姜尚儀朝鄧瑛行了一禮,而後直身道:“太后娘娘懿旨,將王忠杖責四十。”
  
  “什麼……”
  
  “帶走,我會親自回奏皇后娘娘。”
  
  王忠薑敏這麼說,知道再出聲只會被打死,兩股顫顫地被錦衣衛帶了下去。
  
  薑敏低頭沖著階上道:“拖到司禮監去行刑,不得在此處攪擾陛下。”
  
  說完彈了彈衣衫上的雨水,回身看向鄧瑛。
  
  “鄧廠臣,老娘娘下了明旨,複行六部內閣要害票擬的傳遞,但仍以陛下病體為重,陛下若不堪其勞,則令內閣與司禮監會議,不可再有留中不發之事。”
  
  “是,奴婢明白。”
  
  薑敏望著深揖在前的鄧瑛,待他直身後,方平聲道:“這道懿旨雖不是承乾宮的人求來的,卻是被承乾宮的人引出來的,今日陳氏在太后面前說的話,咋一聽沒什麼,細想則很巧,不像是無心之間說出來的。”
  
  鄧瑛道:“尚儀有話請對鄧瑛直言。”
  
  薑敏道:”我一直希望楊婉可以和雲輕一樣,在我尚儀局當中避事,但自從寧娘娘患疾遷宮,她以宮女的身份掌承乾一宮,我就沒有辦法像從前那樣護她了。好在她一直都很聰明,知道分寸在什麼地方,所以司禮監一直沒有針對她,但是這一次,她將立場挑明瞭,老娘娘的這道旨意,雖然證明她贏了皇后和司禮監,但是對她來說,和催命符沒什麼兩樣,你一定要讓她留心。”
  
  鄧瑛躬身再揖。“鄧瑛替楊婉,多謝尚儀。”
  
  “還有一句話,雖然很無恥,但我還是要對廠臣說。”
  
  鄧瑛直起身,“尚儀請說。”
  
  薑敏低聲道:“若是廠臣最終執掌司禮監,希望廠臣看在楊婉的份上,照拂我尚儀局。”
  
  “鄧瑛也有一句無恥之言。”
  
  “若我出事,請尚儀設法保楊婉離宮。”
  
  薑敏搖了搖頭,“我姜敏在宮裡十幾年,從不涉險行事,廠臣求錯人了。”
  
  她說完便要轉身,宋雲輕忍不住喚了一聲,“尚儀……”
  
  薑敏轉身道:“雲輕你過來。”
  
  宋雲輕邊走邊道:“您不是一直都很喜歡楊婉嗎?怎麼就……”
  
  姜敏站住腳步,“你也一直都認可我教你的道理。”
  
  她說著抬頭朝鄧瑛看去,沉默了須臾方道:“這宮裡不惜命的人已經夠多了,不差你這一個。走了,跟我回去。”
  
  宋雲輕回頭看了一眼鄧瑛,鄧瑛什麼也沒說,只彎身朝她揖禮。
  
  宋雲輕輕輕捏了捏手上那只楊婉送給她的玉鐲,想說什麼,卻終究沒能說出口。
  
  她鬆開手,墩身向鄧瑛回禮,轉身追薑敏而去。
  
  第125章 還君故衫(六) 走反了,床在那邊。……
  
  鄧瑛在養心殿見到貞寧帝時,貞寧帝連起坐都已經很艱難了。眼見得喉處腫起了一大塊,裡面的膿血抵著氣管,太醫們時不時地就要將貞寧帝的脖子抬起,以免他倒氣窒息。
  
  鄧瑛在榻前跪呈奏章,貞寧帝看了一眼,實在睜不開眼,喘息著吐了一個“念”字。
  
  鄧瑛依言,在榻前將兵,戶二部的奏章,及內閣的票擬平聲念了一遍。
  
  貞寧帝聽完稍稍抬起頭,啞道:“這是什麼……時候的奏本。”
  
  鄧瑛跪稟道:“七日之前。”
  
  “胡襄…”
  
  貞寧帝睜開眼,“為什麼…為什麼司禮監還沒有用印。”
  
  胡襄忙應道:“茲事體大,掌印…還在斟酌。”
  
  貞寧帝漲起臉帝了幾聲,守在次間裡的四個太醫連忙拿著鼻煙過來,湊到貞寧帝鼻下。
  
  貞寧帝有些吃力地低頭吸了一陣,呼吸方順了一些,抬眼又喚了胡襄一聲,“胡襄……”
  
  “老奴在。”
  
  “告訴何怡賢,他是個奴……婢!”
  
  “婢”字出口時,貞寧帝的肩膀猛地一聳,接著又連咳了幾聲,咳得眼前直冒火星子,太醫們連忙將他扶來坐起,著宮人上前來順背理氣。
  
  殿內的人見狀,全部跪了下來,胡襄發顫道:“主子……你別氣惱了身子,您打奴婢出氣吧,奴婢們知錯了呀……”
  
  胡襄磕頭如搗蒜,其餘的宮人也都大氣不敢出。
  
  鄧瑛沉默地望著胡襄,等待著貞寧帝的後話。
  
  “欺君,欺君啊,打你們……你們記得住嗎?”
  
  胡襄聽了這話,頓時渾身一顫,忙膝行到貞寧帝腳邊,“主子,奴婢們的耳朵就長在主子心上,主子說什麼,奴婢一個字都不敢忘。奴婢們做得不好,甘願受罰,可主子說奴婢們欺君,奴婢們死也不能認……求主子看著奴婢們的心,哪怕是要掏出來……”
  
  “夠了……”
  
  貞寧帝垂下頭,將腿蜷起,“拖出去,讓他和何怡賢打鴛鴦板子。”
  
  胡襄身子一攤,被錦衣衛架著胳膊拖死物一般地拖了出去。
  
  “鄧瑛……”
  
  “奴婢在。”
  
  “你靠過來。”
  
  鄧瑛直起身走到榻邊,彎身靠近貞寧帝。
  
  貞寧帝口中的氣息很燙,混合著藥味和腥味,撲入鄧瑛的鼻中。
  
  “你……明日將內閣議儲的詔書拿來,朕自己看……”
  
  “是。”
  
  貞寧帝點了點頭,“去……去監刑。”
  
  “是。”
  
  “還有一句話……”
  
  “奴婢聽著。”
  
  貞寧帝仰起脖子,試圖讓自己的聲音稍微順暢一些,“告訴何怡賢,再起不該起的心,朕身後的大禮,也不需要他領著議了……”
  
  身後大禮,指的自然是皇帝的大喪之禮。
  
  貞寧帝這句話,無疑是給了何怡賢一道免死令。
  
  鄧站起身,冒雨走出養心殿,指了一個東廠的執事太監,去會極門給楊倫傳話。
  
  等他自己回到內東廠的時候,大雨剛停下,廠衙外的空地上積水嘩啦啦地在地溝裡流著。
  
  覃聞德正將何怡賢和胡襄兩個人往內衙前拽。
  
  階下鋪著兩張白布,八個廠衛踩實四角。像是為了洩憤一般,覃聞德將兩根三寸來寬的重杖取了出來,丟在白布上“啪”的一聲響,胡襄頓時嚇得濕了襠。
  
  鄧瑛走向門前,覃聞德忙迎著他走了幾步,“傳話的人沒說實數,督主,打多少啊。”
  
  鄧瑛看了一眼地上的白布,平聲道:“一張就夠了。”
  
  “哈?”
  
  覃聞德摸了摸後腦,“打一個人啊,不是說兩個都要打嗎?”
  
  鄧瑛道:“鴛鴦板子。”
  
  “什麼?”
  
  “照做。”
  
  鄧瑛轉過身,“這是陛下的旨意。”
  
  說完對押著何、胡二人的廠衛道:“把綁繩解開。”
  
  覃聞德有些不甘心,壓低聲音對鄧瑛道:“鴛鴦板子有什麼打的,這不是讓他們做戲嗎?”
  
  鄧瑛沒有說話。
  
  何怡賢跪在地上笑了一聲,“想不到,我也有受你教訓的時候。”
  
  廠位將綁繩從他身上抽出,朝他喝道:“站起來。”
  
  何怡賢站起身,解下自己身上的官袍子,朝鄧瑛走了幾步,“主子有話讓你傳吧。”
  
  鄧瑛道:“等老祖宗受完責之後,我再傳。”
  
  “行。”
  
  何怡賢說完,低頭看向地上的白布,“你看吧,就算做主子的心疼我們,也是說剝體面就剝體面。你一做奴婢的,妄圖做臣,到時候,被剝得就不是體面咯。”
  
  他說完,顫巍巍地趴了在了白布上,伸直雙腿,雙手捏在頭頂。
  
  覃聞德撿起地上的刑杖,一把丟到胡襄面前,“還愣著做什麼,起來動手。”
  
  胡襄濕了褲襠,起來的時候步子都是軟的,好半天才把覃聞德扔在地上的板子撿起來。
  
  所謂鴛鴦板子,在內廷是開大恩的刑罰,受刑之人相互行刑,所以給了受刑人很大的餘地。
  
  胡襄本就被覃聞德的架勢給嚇破了膽子,此時被剝得只剩中衣,眾目睽睽之下連站都站不穩,抬起板子,飄飄忽忽地落下,看得覃聞德心焦得很。
  
  然而儘管那一杖落得輕,何怡賢還是忍不住背脊一抬。
  
  胡襄聽到何怡賢的呻吟聲,丟了杖就撲跪了下去:“老祖宗啊……做兒子的……下不了手啊,下不了手啊。”
  
  何怡賢抬起頭,“好了,快些吧,還能少丟些人。”
  
  “是……是是……”
  
  胡襄掙扎著又站起來,咬著嘴唇又將杖抬了起來。
  
  二十杖畢,何怡賢喘息了半日才終於爬了起來,胡襄趕緊丟了刑杖趴了下去,“老祖宗,您狠狠打兒子,狠狠打……”
  
  何怡賢沒有立即取杖,反而將自己的官袍取來,罩在胡襄的襠處。
  
  胡襄含淚回過頭,“老祖宗……”
  
  何怡賢扶著腰直起身,歎道:“轉過去。”
  
  胡襄咬著衣袖轉過身,眼淚淌了一臉。
  
  鄧瑛背過身,朝廠衙外走,覃聞德追了幾步道:“督主不看了嗎?”
  
  鄧瑛搖了搖頭,“你去看著吧,我不看了。”
  
  說著已經走出了內廠衙門。
  
  何怡賢維護胡襄體面的心和當年楊倫維護鄧瑛體面的心似乎是一樣的。然而,何怡賢可以明做,楊倫卻只能暗為,但其實這樣對鄧瑛來說,卻是好的。
  
  如果楊倫也像何怡賢那樣,堂而皇之地維護鄧瑛的衣冠,那對他又何嘗不是另一種羞辱。
  
  文臣宦官。
  
  宦官文臣。
  
  這個世上能夠在不傷他自尊的前提下,維護他體面的人,只有和他經歷相似的鄭月嘉。
  
  可惜他已經死了。
  
  鄧瑛想到這裡,忽又覺得不太對。
  
  除了鄭月嘉之外,分明還有一個人,那個人明明是他羞恥的根源,卻又能讓他心甘情願地脫掉衣衫,赤身裸體地站在那個人面前。
  
  鄧瑛此時,很想見她。
  
  **
  
  承乾宮已經上了燈。
  
  一場秋雨過後,滿地都是綽綽的燈影。
  
  楊婉把腳踩在椅沿上,抱著膝蓋坐在燈下斟酌筆記。
  
  易琅在書房內讀書,誦書聲時不時地傳來,合玉與清蒙等人坐在楊婉對面翻賬,一邊在炭火裡烤著白薯。
  
  楊婉將筆記舉起來,仰面靠向椅背。
  
  距離貞寧帝駕崩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但貞寧帝至今仍未下立儲的詔書。
  
  楊婉閉上眼睛,盡可能地去回想她曾經看過的文獻以及相關的研究論文。
  
  貞寧帝駕崩至皇次子易玨病死,易琅登基,期間只有短短數月。
  
  但是,就這幾個月的歷史,卻暗藏諸多玄機,一直是明史研究的熱點。
  
  這道遺詔究竟有沒有下,如果下了,內容是什麼?
  
  為什麼沒有通過內閣宣詔,最後又因為什麼原因,被藏匿到了什麼地方?
  
  如果沒有下,那麼為什麼沒有按照當時大明律,像紅丸案後那樣,在皇帝無詔而崩時,由內閣代擬遺詔。
  
  《明史》記載皇次子死於疾病,但之後清人所整理的很多史料裡,都曾提及貞寧末年,皇后照顧皇次子極其用心,皇次子的病日漸好轉。既然如此,為什麼,皇次子又會突然病死在皇帝駕崩之後?
  
  這些問題,隨便拈一個出來,都主流觀點認為,皇次子是死於奪嫡之爭。
  
  而下手之人,應該是一位內廷宦官。
  
  後來,有人研究易琅寫給鄧瑛的百罪錄,從裡面摳出了一條一直沒有找到史料印證的罪名——謀害宗親。
  
  這個發現後來成為皇次子之死的一個印證。
  
  楊婉直起身,挽住自己垂落的碎發,在筆記上整合著這些資訊的邏輯。
  
  手邊的燈漸漸燒完了燈芯,她正要起身去換,便見合玉和清蒙都站了起來,“督主。”
  
  鄧瑛在門前點了點頭,卻沒有進來。
  
  合玉和清蒙二人忙退了出去。
  
  楊婉放下筆,抱著膝蓋沖他笑道:“陛下看到奏章了嗎?”
  
  “看了。”
  
  “你沒像我這樣吧。”
  
  “沒有。”
  
  “那就好,司禮監的人呢,陛下有處置嗎?”
  
  鄧瑛點了點頭,“有,但沒有處死。”
  
  楊婉歪了歪頭,“要處死他們談何容易。要處死他們,陛下留給自己的那一筆棺材本都沒人替他守了。”
  
  她一言切到了要害,鄧瑛卻想起了薑敏對他說的話,一時沉默下來。
  
  楊婉見他不說話,便托著自己的腿肚子,慢慢地將自己的腿從椅子上放了下去,一瘸一拐地朝鄧瑛走過去。
  
  “你今日是不是去監刑……”
  
  話未說完,一個趔趄險些撲摔下去。
  
  鄧瑛忙伸手攙住她,“磕到沒?”
  
  楊婉將手搭在鄧瑛的肩上,笑道:“要是你沒有腳傷,我今天就讓你把背到床上去。”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的膝蓋,“我的腳不疼,可以背你。”
  
  “騙誰呢。”
  
  “我沒有騙你。”
  
  楊婉捏了一把鄧瑛的胳膊,“行了,你不開心是不是。”
  
  “我沒有不開心……”
  
  “嘶……”
  
  楊婉皺了皺:“走反了,床在那邊。”
  
  第126章 還君故衫(六) 一生所受責罰,鄧瑛無……
  
  鄧瑛將楊婉扶到榻上,轉身移來榻邊燈火,低頭挽起楊婉的褲腿。“上過藥了嗎?”
  
  楊婉搖了搖頭,“沒有,不過我自己用涼水敷了好幾次,我怕疼,這種傷若拿藥去揉太痛了,我不敢。”
  
  鄧瑛借著光看向楊婉的膝蓋,壓迫處雖然沒有破皮,卻沿著被壓迫的地方蔓延開一大片觸目驚的青紫。他想要伸手去觸碰,卻又不敢。
  
  “婉婉。”
  
  “什麼。”
  
  “我送你出宮吧,趁我還在這個位置上。”
  
  “我走了誰管你?
  
  楊婉挽下自己的褲腿,徑直打斷他。
  
  鄧瑛錯愕,一時失語。
  
  楊婉挪著腿,一點點地靠近鄧瑛,“我走了你又撿那些亂七八糟的書看怎麼辦。”
  
  鄧瑛垂下頭,“你不在,我怎麼敢再看那些書。”
  
  他說著頓了頓,“婉婉,不管你走到哪裡,我都是做你的腳下塵。即使你不在,我會也清淨地活著。但是……知道我自己名聲髒汙,雖求善終而不可得,所以,我想在我還沒有爛透之前,送你走。”
  
  “走不了了。”
  
  楊婉蜷起腿,腳趾輕輕地抵著鄧瑛的大腿,她用手托著兩腮,向鄧瑛露出一個平靜而溫和的笑,“鄧瑛,什麼腳下塵,不准做。”
  
  “是我不配嗎?”
  
  楊婉抬起一隻手,挽住鄧瑛耳邊的一絲亂髮,抬頭道:“不是,是因為我一直想要做你的身後名。”
  
  她說著將手收了回來,疊放在膝上,誠道:“鄧瑛,幾百年以後,會有人逐漸瞭解你的人生,你在貞寧年間的傷病,你的沉浮,你對王朝的功績,還有你對天下文人的誠意,都不會被磨滅。”
  
  鄧瑛沒有出聲。
  
  楊婉道:“你不信是不是?”
  
  鄧瑛不置可否。
  
  楊婉握住鄧瑛微微發涼的手,“鄧瑛,就算過幾百年,仍然會有人從翻遍故紙堆找到你,何況如今我就在你身邊,你不要送我走。”
  
  鄧瑛仍然沒有出聲。
  
  “聽到沒有。”
  
  “我聽到了。”
  
  鄧瑛開了口,楊婉的聲音也跟著輕快起來,她拉過被子罩在自己和鄧瑛的腿上,仰著頭問道:
  
  “那你告訴我,如果幾百年以後的人能夠聽到你的聲音,你想告訴他們什麼。”
  
  “我嗎?”
  
  “對,說你想說的。”
  
  鄧瑛的手指輕輕一握,輕道:“我不知道。”
  
  “你現在想一想呢?”
  
  楊婉說著扯住鄧瑛的袖子輕輕的搖了搖。
  
  鄧瑛順從地抬起手,遷就著楊婉,溫聲應道:“好,我現在想一想。”
  
  他說完便朝床架上靠去。
  
  楊婉也沒有在說話,她鬆開鄧瑛的衣袖,轉身拖過枕頭墊在自己的腰下,與鄧瑛相對靠下,靜待他回答。
  
  內室的燈影一晃,鄧瑛抬起頭,輕咳了一聲。
  
  “想到了嗎?”
  
  “想到了。”
  
  “什麼?”
  
  鄧瑛的目光溫柔地落在楊婉身上,“千罪萬錯在身,雖欲辯而無方,唯私慕楊婉一罪為真,因此一生所受責罰,鄧瑛無不甘之處。”
  
  楊婉聽完,喉嚨一哽。
  
  這個回答,既悲哀又有趣。
  
  後世對於鄧瑛的研究,不論褒貶,皆在官場沉浮,人情交遊都已經面面俱到,唯有情史飄渺不可見。而鄧瑛自己,竟也想把這一段補足。
  
  楊婉腦中思緒萬千,但口中,卻只逼出了“傻子”二字。
  
  “傻子……”
  
  ——
  
  貞寧十四年年關,大雪連下數日,河北雪災,積雪壓塌了大片的民居,路上凍死的人和牲畜不計其數,幾日之後,南方也開始上奏災情,江蘇一代江湖斷航,港口封凍。與此同時,養心殿內病重的貞寧帝已至彌留之際。
  
  雖然馬上就要翻年,但內廷二十四局無人籌備年事。
  
  各宮冷清,各處宮門深閉,只有東華門上,送碳的車馬往來不絕,比平常還要更忙碌。
  
  為了給養心殿和各宮供暖,陳樺在惜薪司忙得幾乎不敢合眼。
  
  這日中午,李魚冒著雪走進司堂,一進門便見陳樺憂心忡忡地在堂內踱步,地上放著十筐墨炭,每一筐都沒有裝滿。
  
  陳樺見李魚進來,忙道:“快,你搬一筐子去。”
  
  李魚手上端著飯菜,一時丟不開。
  
  “這麼急做什麼?要搬也吃了飯再搬啊,姐姐忙活了一上午才給您做了這些,且炭這麼重,您不遣人幫我一把,我怎麼挪得過去。”
  
  陳樺這才看見李魚手上端著的飯菜。
  
  忙把桌案收拾出來,一面道:“今日是再沒人能派給你,都大忙得很。炭也就剩這些了,還要孝敬司禮監,過會兒那邊就要來人取了,你趁早搬走給你姐姐帶去,晚了就連碎的都沒了。”
  
  他一邊說一邊洗了手坐在案前吃飯。
  
  李魚坐下道:“從前也沒見您這兒亂成這樣啊。”
  
  陳樺嘴裡包著飯菜,說話有些含糊,他朝窗外揚了揚下巴,“你看外面的雪下的,有個要停的樣子嗎?整個河北到處都在死人,如今,就連宮裡都有人凍死了。”
  
  李魚道:“難怪我們都領不到炭。”
  
  陳樺放下筷子,“你跟雲輕說,讓她也別再給我做飯了,眼見大主子的事兒要出來,到處亂糟糟的,她們尚儀局關係大,到時候恐怕比我們這裡還要辛苦。我幫不上他什麼忙,不能再跟這兒給她添亂。”
  
  李魚點了點頭,開口剛要說話,司堂的門忽然被推開,司禮監的隨堂太監走進來,陳樺趕忙放下筷子站起身,“趙隨堂……”
  
  趙隨堂掃了一眼地上的炭筐,抬手就給了陳樺一嘴巴子,“你越發會做事了,老祖宗病著還開恩給了你三日,你通共就給備了這些。”
  
  陳樺挨了這一巴掌,也不敢分辨,人卻下意識地擋在桌案前,拿身子護著李魚送來的飯菜。
  
  李魚忍不住道:“就這些都很難了,趙公公,老祖宗也不是想把惜薪司逼死吧,且不說老祖宗就一間屋子一個人,便是再有十人十間屋子,這些也夠了啊。”
  
  “嘿……”
  
  趙隨堂挽起袖子就朝李魚走,陳樺忙拉住他道:“趙隨堂,他小不懂事,您看在他乾爹的份上,別跟他計較,我這就再給老祖宗湊去。”
  
  趙隨堂站住腳步,對旁問道:“他乾爹誰。”
  
  身後的內侍回道:“這人叫李魚,做的門戶差事,是尚儀局司贊的弟弟,認的李秉筆做乾爹,在老祖宗面前磕的頭。”
  
  趙隨堂聽了,放下袖子道:“既是這樣,那就算了。”
  
  說完轉身對陳樺道:“這些我們先搬走,明兒還來。”
  
  “是是……我送送……”
  
  “送什麼。”
  
  趙隨堂瞥了他一眼,“晦氣得很。”
  
  “是是。”
  
  一行人搬空了司堂裡的炭。
  
  陳樺看著他們走遠,這才抹了一把臉,走到外面去重新洗了手,回到桌邊坐下,低頭沉默地扒拉著碗裡的飯菜。
  
  李魚看著他悶聲吞飯的模樣,忍不住道:“我們跟鄧督主說吧。”
  
  陳樺搖了搖頭,“不要說這些沒用的,鄧瑛做廠臣又不是光為了我們。”
  
  說完竟哽住了,李魚忙端起一碗湯,遞到他手上,陳樺仰頭喝了一大口湯,終於順了氣,抬頭紅著眼道:“還好你認了個司禮監的爹,不然,你姐姐今日得恨死我。”
  
  李魚出來的時候,心裡憋了一肚子的悶氣。他沒有聽陳樺的話,出了惜薪司便往內東廠走,誰知鄧瑛去了廠獄,並不在衙中,李魚便又反轉去養心殿,找自己的乾爹。
  
  雪大風急,風刃子刮在臉上刀割一般的疼,路上的宮人都瑟縮著手腳,走得偏偏倒倒。
  
  養心殿前,宮殿司遣了四十來個內侍,分作四班,輪番在御道前掃雪,偌大的皇城,似乎只有這麼一條路是乾淨的。
  
  李魚沿著養心殿后面的石梯,哆哆嗦嗦地走上月臺。
  
  李秉筆正立在門前,見他過來立即道:“快回去,有什麼話下了值去我直房裡說。”
  
  李魚這才看見,除了李秉筆之外,胡襄等幾個有資歷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都站在門外,太醫院的八位的太醫,也都垂著手,冒雪立在月臺下。
  
  雪風嘩啦啦地吹著他們的衣帽,發出撕布裂錦般的聲音。殿簷下盤雕的那一條金龍在風雪裡伸開六爪,似乎要活了一般。
  
  李魚的話被雪風逼了回去,他轉身朝養心殿的錦窗上看去,殿內燃著燈,卻看見任何人影。
  
  ——
  
  殿內,貞寧帝獨自坐在御案後面,他穿著鵝黃色的綾羅中衣,外面罩著一件熊皮的大毛氅衣。御案上擺著紙筆,硯中的墨是新研的,卻還沒有被筆蘸過。
  
  何怡賢跪在貞寧帝身邊,替皇帝揉膝。
  
  他受過的刑傷還沒有好,佝僂著背,時不時地用手去撐地。
  
  “陛下的腿,腫痛得好些了嗎?”
  
  皇帝低頭看了一眼何怡賢的脊背,忽然應了一句:“好多了。”
  
  何怡賢怔了怔,忽然跪伏了下去,“老奴這副身子,不知道還能伺候主子多久。”
  
  “呵……”
  
  皇帝啞笑了一聲,“你能伺候朕歸西。”
  
  “主子不能這麼說,您這是五穀病,五穀病傷不了您的神仙體,您看看,今兒一早起來,您不就好多了麼。”
  
  “是麼……”
  
  皇帝咳了一聲,抬手將滑至肩上的氅衣拉起。
  
  “朕是神仙體,你是個什麼東西。”
  
  何怡賢將頭埋在貞寧帝腳邊,“老奴還跟小的時候一樣,就是個糞土球,陛主子沒事的時候,不嫌髒,就讓奴婢在地上滾起來,陛下您踢著奴婢玩。”
  
  “是啊……”
  
  皇帝垂下手,扶著何怡賢的肩。
  
  “朕從小是你帶大的,你是朕的大伴兒,朕有什麼頭疼腦熱……生瘡害病,你比朕的母妃還要焦心,朕都看在眼裡……”
  
  “主子啊……”
  
  何怡賢渾身顫抖,貞寧帝忽然用力摁了一把他的肩膀,這一下的力道奇大,竟令何怡賢塌下了肩膀,匍匐在地直不起身。
  
  貞寧帝提聲道:“朕少年時,有很多話不能跟輔臣講,都跟大伴兒講了。後來朕掌政,大伴兒還是朕身邊最知心的人,如今……”
  
  貞寧帝頓了頓:“你把你自己當成什麼?”
  
  何怡賢稍稍抬起脖子,“主子啊,老奴知道,這段時日主子病著,老奴做錯很多事情,惹主子不快,就算被打死,也是該的。”
  
  第127章 還君故衫(七) 主子……不行了。……
  
  貞寧帝不知道何處生出的力氣,竟自己端起了茶盞,低頭含了一口。
  
  溫熱的茶水絲絲縷縷地浸到他的喉瘡上,但他不疼,甚至還覺得有些清涼。
  
  他試著清了清嗓子,平聲道:“大伴兒,朕沒讓你請罪,朕是在問你,你把你自己當成什麼?”
  
  當成什麼?
  
  這個問題看起來是不需要回答的。
  
  畢竟這兩個人已經用“主奴”的身份相處了幾十年了。
  
  但有趣的是,皇帝此時這樣問他,並不是出於一個上位者對卑賤之人的踐踏本能,而是謀求心安。
  
  在一個奴婢身上,謀求被貼身照顧的心安。
  
  皇帝未必明白自己發問真意,何怡賢就更想不到這些。
  
  他杖傷未癒合,匍匐得久了,便渾身顫抖,額頭上豆大的冷汗染濕了巾帽下的頭髮。
  
  在貞寧帝養病期間,無論是服侍的人還是貞寧帝自己都穿著單薄柔軟的常衣,此時炭氣熏烤,焚香蒸煮,室內氤氳出的水汽,帶著人身上腺體發出的淡淡腥味,令何怡賢有些想發嘔。
  
  “老奴……一直把自己當陛下的奴婢……”
  
  他伏身應道。
  
  “呵……”
  
  貞寧帝仰面笑了一聲,忽然轉了話。
  
  “大伴兒啊……你也捨不得朕吧。”
  
  這一聲“捨不得”裡帶著歎息,何怡賢滿身的骨頭像頓時被抽走了一般,整個人幾乎癱軟在了皇帝腳邊,顧不得御前不能露悲,抽聳著肩膀哽咽出了聲,衰老朽爛的骨節順著他身子的聳動哢哢作響,口涎落地,牽出粘膩的長絲,他想要用手去抹,卻根本動不了。
  
  “哭什麼,朕還沒死。”
  
  “主子……主子啊……您賞奴婢一根繩子,奴婢跟主子去。”
  
  貞寧帝低頭看向他,“朕的陵寢還沒有封石,帶你下去,朕不放心……怎麼的,你也得伺候朕升天,看著他們給朕議諡,論……”
  
  何怡賢聲淚俱下,“奴婢明白……奴婢什麼都明白。”
  
  “明白就好……”
  
  貞寧帝說著,用腳抬起何怡賢的下巴,“起來,給朕研墨,朕要寫……立儲的旨意。”
  
  ——
  
  一張生宣在紫檀木的御案上鋪開。
  
  朱砂墨,軟毫湖筆,端地硯,一爐濃得散不開的案上香……
  
  案前握筆的人是一個彌留之際的君王。
  
  他究竟有沒有落筆,筆下又寫了些什麼內容?
  
  雪聲之間,全部無從知曉。
  
  殿外天光漸隱,大雪在呼嘯的雪風裡肆意流竄。
  
  在除了主奴二人之外,無人旁觀的養心殿內,大明歷史上最大的一個謎被逐漸壓下來的積雪雲罩得透不出一絲光。
  
  李魚站在月臺上,忽然聽見殿內傳來一聲孱弱的笑聲。
  
  接著又傳來什麼東西在地上滾動的聲音,細聽之下,又好像是人在滾動。
  
  一首不辯文字的童謠被何怡賢斷斷續續的唱起,唱到一半處陡然停了,內殿一時無聲,只剩下燈火明明滅滅。突然,門前傳來一聲淒慘的悲鳴聲。雪風一下子洞穿了整條門廊,眾的衣服猛地被吹向一個方向,廊中所有門窗木骨皆在瑟瑟顫抖。
  
  李魚在李秉筆身邊仰起頭,看見何怡賢連滾帶爬地奔出來,一下子撲倒在月臺上,司禮監的人忙亂糟糟地圍上去將他扶起來,卻見他衣衫上全是灰塵,額頭上,手臂上,膝蓋上佈滿淤青。
  
  李秉筆喚了他一聲“老祖宗”,誰知他猛地嘔出了一口血,嚇得幾個小內侍腿都軟了。
  
  他靠在李秉筆懷裡,含血吐出了幾個字——主子……不行了……
  
  侍立在旁的太醫聽得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紛紛提起官袍朝養心殿內奔去。
  
  ——
  
  承乾宮中,易琅還裹著一床大毛毯子,趴在書案上睡覺。
  
  楊婉留合玉在房內服侍,自己一個人出來,攏著氅衣往偏殿走。
  
  走不出去的大雪天,六宮的人都只能悶在宮內,然的因為皇帝病重,各宮都關著門,不敢有任何耍事。
  
  宋雲輕這一日恰好不當值,便拿了絨線過來,和陳美人一道教楊婉做活兒。
  
  楊婉一直心緒不寧。
  
  這日是貞寧十四年十二月初三,史料記載的貞寧帝駕崩的時間,有幾個說法,一說是在貞寧十四年十二月初四,一說是在貞寧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還有一說在十二月十日。
  
  之所以會有這麼多個說法,是因為貞寧帝死後,司禮監和內閣對皇帝的喪儀規制有很大分歧,導致後來不同的史書,對皇帝的喪儀記載出現了出入。楊婉等過了十一月底,越臨近十二月初五,便越坐立不安。
  
  “你怎麼了,就坐這麼一會兒你就走動了三回。”
  
  宋雲輕推開面前絨線,倒了一杯熱茶遞給楊婉,“先坐下。”
  
  陳美人也暫放下手裡的活,對宋雲輕道:“不怪婉姑姑,大殿下這幾日不大好,夜裡總發汗。”
  
  宋雲輕聽了這話,也跟著歎了一聲,垂目道:“今年真的太冷了,聽陳樺說,之前供炭已經不夠,炭吏們都奔城外十幾裡去了。在這樣下去,宮裡害寒病,不知道要比往年多多少。”
  
  楊婉捧著茶問道:“你們尚儀局炭燒得夠嗎?”
  
  宋雲輕搖了搖頭,“也就能維持,說起來,我還比不上李魚,他乾爹齒縫裡剔出來那麼一點給他,都比我的多,不怕你和陳娘娘笑話,前幾天我還靠著他接濟。這幾日我一直在想,還好當年,我聽了姜尚儀的話,把他送出去拜了這麼個乾爹,不然,光我和陳樺二人,是不能將他護得這樣好的。”
  
  陳美人道:“這哪裡是陛下的二十四局,分明是司禮監的二十四局。”
  
  她說完,也覺得自己失言,垂頭換了一句話來遮掩。
  
  “宋司贊,讓你自己親弟弟,去認奴婢為父,你……心裡不難過嗎?”
  
  宋雲輕笑了笑,“娘娘您是富貴人,不知道我們做奴婢的處境,司禮監的做派,我們雖也時常看不慣。可他們都是沒兒子的人,但凡有了個送終的孩子,那疼起來,比親爹還親,李魚向來是個直性子,愛闖禍,嘴上的虧也吃了不少,從前沒有廠臣照拂,犯了事,都是他乾爹救他。”
  
  陳美人道:“我看廠臣和司禮監的人不一樣。”
  
  楊婉沒有應聲,宋雲輕也沉默下來。
  
  風吹得門窗作作響,三個人下意識地朝炭火盆子處挪了挪。
  
  楊婉剛伸出手,便聽到了啟推宮門的聲音。
  
  陳美人疑道:“不是關了宮門嗎?怎麼不通傳就開了……”
  
  楊婉站起身道:“奴婢出去看看。”
  
  楊婉走出偏殿,穿過地壁,見門上來的人是司禮監的李秉筆。
  
  他見楊婉出來便沒再及閘上的內侍多言,徑直走向楊婉道:“快去請殿下出來,去養心殿。”
  
  楊婉站住腳步,“陛下不好了嗎?”
  
  李秉筆道:“已經說不出話了,恐怕就是今日,大事得出來,皇后娘娘已經帶著二殿下過去了。”
  
  正說著,宋雲輕與陳美人也跟了出來,陳美人顧不得禮儀,一把拽住李秉筆的袖子道:“陛下幾時不好的,不是前日還說,精神寬了不少嗎?”
  
  “陳娘娘,這是太醫們斷的,奴婢哪敢胡說啊,您也趕緊更了衣,一道過去吧。”
  
  陳美人聽了這話,身子忽然向後一栽,癱軟地跌坐在地上。
  
  宋雲輕忙蹲下身去扶她,抬頭對楊婉道:“你別管這一處了,趕緊去喚殿下更衣,陳娘娘這兒我叫人服侍。”
  
  楊婉轉身便往書房去。
  
  易琅已經被外面的人聲驚醒了,赤腳踩在地上,正往門外走。
  
  楊婉忙蹲下身,將他裹好,對合玉道:“拿殿下的衣衫鞋帽過來。”
  
  易琅看著楊婉道:“姨母讓我去什麼地方。”
  
  楊婉緩了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一些,看著易琅認真的說道:“去養心殿。”
  
  易琅先是一愣,隨即紅了眼眶。
  
  “殿下聽奴婢說……”
  
  “我知道。”
  
  易琅打斷楊婉,抬起手抹了一把眼睛,“我現在不會哭,還不是我該哭的時候。”
  
  “是……”
  
  楊婉握住易琅冰冷的手,“殿下是明白的”
  
  “姨母……”
  
  易琅的聲音有些發抖,“父皇駕崩,我會如何?”
  
  此話說完,儘管他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卻仍不免牙齒齟齬,臉色發白。
  
  楊婉忙將他擁入懷中。
  
  “不會如何,殿下會好好地活著。”
  
  “姨母啊……我真的很想父皇在位久一些,讓我再長大一些。”
  
  他說著說著,還是哭了,淚水浸濕了楊婉的肩膀。
  
  “姨母知道,殿下不哭。”
  
  易琅摟著楊婉的脖子,抽泣道:“我再長大一些,我才能保住姨母和母妃,還有舅舅和廠臣他們。”
  
  楊婉聽完這句話,鼻腔也酸了起來。
  
  懷中的孩子雖然無法清晰地將自己此時處境,以及內閣和司禮監的情勢說出來,但事實上,他真的什麼都知道。
  
  如果說對於政治的敏性是當年張琮,還要黃然等人帶給他的。
  
  那麼對於人情的關照,是楊婉教給他的。
  
  這兩個東西在他身上合二為一的時候,他便懂事得令人心碎。
  
  “姨母你不哭。”
  
  “沒哭。”
  
  “不哭。”
  
  他說著抬起自己的袖子去替楊婉擦淚。
  
  “姨母我不哭了,你看我也沒哭,我真的不害怕……”
  
  楊婉望著拼命忍淚的易琅,忽然發覺,不管時代如何變遷,人的恐懼和脆弱永遠是相通的,令鄧瑛恐懼的刑罰,令易琅恐懼的宮廷鬥爭,以及令她恐懼的歷史真相……每一個砸下來,都會令人神魂皆碎。可是人的隱忍又輕而易舉地包裹住一切碎片,看似無畏地繼續往下走。
  
  第128章 還君故衫(八) 她罵我不配的時候。……
  
  大抔大抔的雪堆子被風吹向養心殿前那條唯一掃淨的路。
  
  六宮燈火通明,無數的儀仗燈籠,光流一般地朝養心門上湧去,繼而在門前彙集成一個巨大的光陣。
  
  天沒有黑盡,西邊的天際處還掙扎著一絲殘光。
  
  鄧瑛剛從廠獄回來,正在東華門上遞牌子,雪風吹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天寒地凍,他的腿傷這兩日正發作得厲害,即便只是在風口站了那麼一會兒,也著實難忍。
  
  “廠臣,耽擱您了。”
  
  鄧瑛抬手接過自己的牙牌,忽聽雪風裡傳來“關鎖城門!關鎖城門!”的喊聲。一聲高過一聲,直逼而來。
  
  城門樓上的守衛聽到聲音立即齊聲傳喝——放栓
  
  鄧瑛轉過頭,厚重的城門被守衛們齊力合攏,與此同時金吾衛的坐更將軍李達也奔至了東華門前。
  
  “何人此時進宮,拿住,帶回都督府盤問。”
  
  跟來的金吾衛立即要就要上前拿人。
  
  城門衛忙擋住道:“將軍,是廠臣。”
  
  李達眯了眯眼,這才看清了雪影后的人,抱拳行禮道:“廠臣恕罪,末將眼拙。”
  
  鄧瑛徑直問道:“為何此時鎖閉城門。”
  
  李將軍道:“我們是受都督府令封閉四門,等四門封閉之後,外面筒子河也要全部戒嚴。
  
  四門提前鎖閉,護城河戒嚴,只在京城陷落和皇帝駕崩之時才會實行。
  
  鄧瑛聽完這句話忙問道:“都督府幾時下的令。”
  
  李達道:“申時。”
  
  鄧瑛道:“養心殿傳喪訊了嗎?”
  
  李達遲疑了一下,“廠臣,我們不敢胡言,我們接令的時候,尚未聽見告喪,但是各宮的娘娘都過去了,宮外幾位殿下也早入了宮。”
  
  鄧瑛聽完沒有再問,忍著腳上傷疼,冒雪快步朝養心殿行去。
  
  行至半道上,忽然看見李魚迎面奔來,猛地撲跪在鄧瑛腳邊道:“主子……崩了……”
  
  “什麼時候。”
  
  李魚哽咽道:“就將……”
  
  鄧瑛抬頭朝養心門望去,門後燈陣一片沉默,火焰的聲音和雪風的呼嘯聲對抗著,只有人聲還啞在喉嚨裡,期期艾艾地等著哭喪的信號,他彎腰扶起李魚,正要繼續朝前走,忽聽背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
  
  “鄧廠臣。”
  
  鄧瑛回過頭,見喚他人是張洛。
  
  張洛今日披甲,腰間佩刀,每走一步都將積累雪踩得咯吱作響。
  
  他走到鄧瑛面前站定,也朝門內看了一眼,平聲道:“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說,太后慟哭暈厥,如今養心殿內是皇后帶著皇次子殿下視殮。”
  
  鄧瑛沉默了須臾,問道:“皇長子呢。”
  
  “與嘉易長公主一道,在外跪候。”
  
  “遺詔可出。”
  
  “尚未,司禮監已直言,要到明日才將遺詔交內閣會議。”
  
  “內閣有人質詢遺詔之事嗎?”
  
  張洛收回望向門內的目光,“暫未有,但遺詔未出,卻由皇次子視殮,此意已經很明顯了。”
  
  “是。”
  
  張洛摁住刀柄,“我先問你,如果今日有人質詢遺詔之事,東廠怎麼做。”
  
  鄧瑛道:“你和我之間需要有一個默契,不論是東廠還是錦衣衛,都冷眼看著,不要動質詢的官員。”
  
  張洛雖然沒有應這一句話,卻背過身去點了點頭。
  
  “張副使。“
  
  鄧瑛喚住他。
  
  張洛停下腳步,抬了一隻手示意他說。
  
  鄧瑛追了他一步問道“你何時起的疑?”
  
  張洛轉身直道:“清波館門前,她罵我不配的時候,我就疑了。”
  
  ——
  
  此時,養心門至御道跪滿了嬪妃宗親,以及數位內閣近臣。
  
  養心殿的殿門由內鎖閉,外面的人皆只能看見門戶上透出來的淡淡人影。
  
  司禮監秉筆太監胡襄立在殿前,高聲道:“哭踴——”
  
  一時間殿外哭聲震天。
  
  陳美人等沒有子女的嬪妃,知道逃不過殉葬的命運,無不內心悲悲愴,一個一個捶胸拍地,哭得昏死過去。
  
  內侍們立即上前將這些哭暈了的嬪妃抬走,拖抬之間釵環落了一路。
  
  然而除了這些“情真”的女人之外,其餘的宗親近臣,大多只有哭聲而難見眼淚。
  
  易琅跪在最前面,一聲不吭,他的姑母嘉易長公主見他不哭,一面抹淚,一面的摟著他的肩道:“殿下,您得哭出來……跟姑姑一道……”
  
  易琅輕輕聳了聳肩,避開了嘉易長公主的手,垂下頭,抿著嘴唇仍舊沒有出聲。
  
  嘉易長公主只得側身看向楊婉,輕道:“你還不快勸殿下。”
  
  楊婉跪在易琅身後,並不能看到看他的面容,卻能看見他垂放在腿邊的手,已經握得指節發白。
  
  她正要出聲,忽從哭聲中切出一個孱啞的聲音:“臣……內閣首輔大臣白煥……請奉陛下遺詔!”
  
  眾人哭聲一頓,紛紛朝白煥看去。
  
  只見白煥拖著病體朝前一路膝行,拼著全身的力氣提高聲音:“臣……內閣首輔大臣白煥……請奉陛下遺詔!臣!內閣首輔大臣白煥請奉陛下遺詔!”
  
  他說完這句話,一口鮮血直嘔於地,頓時化掉了面前的雪。
  
  下跪的官員見首輔嘔血,一下子激憤起來。
  
  楊倫徑直站起身,走到白煥身邊跪下,叩首高聲道:“臣內閣輔臣楊倫,請奉陛下遺詔!”
  
  此話一出,請奉遺詔的聲音立時此起彼伏。
  
  胡襄見此頓時慌了,忙道:“你們愣著幹什麼,還不快閣老抬走。”
  
  殿外的明甲軍剛要上前,卻被覃聞德一把擋下,“殿前擅離職守者,立殺。”
  
  胡襄抬頭看向立在養心門前的鄧瑛,喝道:“鄧瑛,你東廠要反了嗎?張副使……張副使!”
  
  張洛冷道:“覃千戶的話你們沒聽明白,我就再說一次,擅離職守者,立殺!”
  
  胡襄腳下一軟,不禁朝後退了好幾步,“你……你們……”
  
  殿門突然打開,李秉筆從殿內走出,順手扶了一把胡襄,向易琅行禮道:“大殿下,皇后娘娘准殿下入殿視殮。”
  
  說完又揚聲道:“告喪蕉園。”
  
  後面這句話顯然是說給易琅聽的,“蕉園”二字一出,楊婉便看見易琅的身子晃了晃。
  
  他慢慢站起身,拾階上月臺,在殿門前撩袍跪下,叩拜道:“臣朱易琅,曾於君父病榻前失大敬,自知有罪,不敢視殮。”
  
  雪風將這一句話送入眾臣耳中。
  
  白煥撐起身子,張口卻發不出聲音,易琅起身走下臺階,走到白煥面前,屈膝複跪。
  
  眾官員見此,忙跪伏懇勸道:“殿下不可如此啊”
  
  易琅道:“我肯請諸位大人,行哭禮,奉我君父魂歇。”
  
  說完轉身喚楊婉道:“姨母,我們回去換喪衣。”
  
  夜已起更。
  
  楊婉撐著雪傘,跟著易朝承乾宮走,然而走到半道上,易琅卻停下了腳步。楊婉撐著傘蹲下身,“殿下如果想哭,就哭吧,現在可以哭了。”
  
  易琅搖了搖頭,“我想見廠臣。”
  
  “姨母去找他過來。”
  
  “不用,我去見他。”
  
  ——
  
  四門鎖閉,楊倫等人皆不能出宮,白玉陽扶著白煥朝內閣直房去了。
  
  楊倫與鄧瑛冒雪立於會極門前。
  
  “老師的身子撐不住了。”
  
  “嗯,明日過了卯時,我遣東廠的廠衛送他出宮,你也一道出去。”
  
  楊倫搖頭道:“我就不走了,老師不在,內閣總得有人在宮裡守著。白玉陽那個爆性,如今也就我還能拉一把。”
  
  鄧瑛笑了笑。
  
  楊倫道:“國喪之日你笑什麼。”
  
  鄧瑛垂頭道:“沒什麼。”
  
  楊倫到也不糾纏,轉話道:“符靈,你覺得陛下有遺詔嗎?”
  
  “有,但是司禮監不會拿出來。”
  
  楊倫接道:“甚至還會寫一道假詔。”
  
  鄧瑛抬起頭道:“不論真假,明日內閣一定會接到遺詔,你們事先議過了嗎?如果陛下傳位於皇次子……”
  
  “駁。”
  
  楊倫吐了一個字。接著又道:“內閣本就有封駁權,雖然這是遺詔,我也可以冒死一試。”
  
  鄧瑛道:“試過之後呢。”
  
  “重新草詔,推立大殿下。”
  
  鄧瑛打斷他道:“如果皇后不准,你也白死了。把內閣留給白尚書,你放得下心嗎?”
  
  楊倫沉默了下來,半晌方道:“你說得對,今日皇后帶皇次子視殮,讓大殿下同我們一道跪在殿外,就這麼一樣,就足以證明,皇后不會允准推立大殿下。”
  
  “所以子兮,封駁遺詔,不是最好的方法。”
  
  楊倫握拳道:“可是要說服皇后談何容易。”
  
  正說著,齊淮陽奔來道:“楊侍郎,白閣老醒了,但值房裡的炭沒了。”
  
  鄧瑛道:“去內東廠搬。”
  
  他說完忽然皺緊了眉,低頭朝自己的腳踝看去。
  
  楊倫道:“怎麼了。”
  
  “沒事,舊年的腳傷。”
  
  楊倫道:“炭還是要燒,婉兒拼了命地給你治傷,你不要把你自己搞得像個囚犯。”
  
  鄧瑛笑了笑,“我沒有。”
  
  “你有沒有你自己心裡清楚。”
  
  “好了。”
  
  鄧瑛轉過身,“不是跟我鬥嘴的時候,我先回內東廠換喪衣,給老師取炭。”
  
  他說完便朝雪裡走,走了幾步又回頭道:“楊子兮,你的性命比我的性命重要,封駁之事不要貿然行,讓我再想想。”
  
  “誰說我的命比你重要,你少他X地放屁!”
  
  “好,我放屁。”
  
  鄧瑛說完在雪地裡拱手,“但請你一定慎重,留路給我。”
  
  第129章 還君故衫(九) 趕緊給我跑啊!……
  
  雪越下越大,人少行處已累至齊膝。
  
  鄧瑛走回內東廠廠衙,司禮監已經命人將喪衣送來了。
  
  鄧瑛點燃一隻蠟燭,坐在書案後緩了一會兒神,這才脫下鞋,彎腰挽起自己的褲腿。
  
  受了寒凍的腳腕幾乎不能碰,鄧瑛忍著疼站起來,正想去將炭火移到自己腳邊,卻聽門上傳來易琅的聲音。
  
  “廠臣。”
  
  鄧瑛一怔,抬頭見易琅立在門前,臉凍得通紅,渾身發顫。
  
  他忙要往炭盆裡添炭,卻又想起大禮未行,一時不知如何,竟局促了。
  
  “你站那兒行你的禮,我去添炭。”
  
  楊婉的聲音從易琅身後傳來。她搓著手走進來,一邊說一邊合上門,轉身就往炭筐邊去。
  
  鄧瑛這才跪下行禮,鞋未及穿上,腳腕處的舊傷露在喪袍外。
  
  易琅看著鄧瑛的傷處,問楊婉道:“為什麼廠臣的腳傷一直養不好。”
  
  楊婉抱起炭筐道:“因為廠臣他一直都不聽話。”
  
  鄧瑛忙應道:“殿下恕罪,奴婢失儀。”
  
  易琅搖了搖頭,“是我冒然過來的,廠臣沒有過錯,你起來。”
  
  鄧瑛扶地起身。
  
  楊婉將炭盆移到他的腳邊,輕聲道:“我看一眼吧,是不是又凍傷發腫了。”
  
  鄧瑛道:“殿下在。”
  
  楊婉笑了笑,“行吧,那你穿鞋。”
  
  說完對易琅道;“殿下過來,把您的手拿來烤烤。”
  
  易琅聽話得蹲到了火盆旁,跟著楊婉一道烤身子。
  
  鄧瑛這才彎腰將鞋穿上,低頭問楊婉,“怎麼把殿下帶到這裡來了。”
  
  楊婉看著火光道:“不是我帶殿下來的,是殿下自己要來見你。”
  
  鄧瑛聞話側身,“殿下有話要問奴婢嗎?”
  
  易琅的手握了握,卻沒有說話。
  
  楊婉側頭道:“怎麼了,過來又不說話。”
  
  “我在想……該不該問。”
  
  楊婉剛要說話,卻聽鄧瑛道:“殿下問吧,奴婢聽著。”
  
  易琅點了點頭,站起身道:“廠臣,我想知道,黨爭敗者,會如何?”
  
  “身死名汙。”
  
  易琅抬起頭,“白閣老和舅舅他們,也會這樣嗎?”
  
  鄧瑛點了點頭,“是。”
  
  易琅垂下眼,“我尚年幼,不知如何擔負天下臣民,但在我長大以前,我不能讓臣民因我而死,廠臣,如果父皇立二弟為嗣君,請你轉告閣老和舅舅,我願意離京。守一方安寧也是守社稷,我一樣不會辜負他們。”
  
  鄧瑛聽完這句話,伏身跪下,向易琅行叩禮。
  
  易琅低頭看著他道:
  
  “廠臣為何如此。”
  
  鄧瑛直起身,“殿下信臣嗎?”
  
  他換了“臣”這個謙稱,楊婉不禁一怔。
  
  她抬頭看向鄧瑛,他的手按在地上,指節處微微彎曲,他沒有向從前那樣在易琅面前垂頭,反而平和地望著他。
  
  楊婉知道,二十多的時候才受腐刑的鄧瑛,從來沒有在自己的人生裡,強求過身份認同。這個不經意間的“臣”字,是他潛意識裡最大一個妄念。而聽到這個字的楊婉,忽然有些明白,歷史上的他,為何最後會走到淩遲的刑臺上。
  
  以文心發願,終生不渝。
  
  他一定不想作為一個奴婢活著,也許是各方勢力的傾軋,將他推到了下臺下面,但邁步走上去的,是他自己。
  
  楊婉想著,心裡既有哀意,又有暖意。
  
  她發覺自己並沒有妄圖去拉住他,讓他不要上去,相反,她開始坦然地接受,鄧瑛的身上的歷史必然性,然而這也並不意味著,她要對這個時代妥協。
  
  身為穿越而來的歷史學學者,經歷了割裂,掙扎,融合……楊婉慶倖的是,她尊重了鄧瑛的人生,也沒有因此放棄楊婉的人生。
  
  “我信廠臣。”
  
  易琅點頭回應鄧瑛。
  
  楊婉托著下巴含笑跟了一句,“我也信你。”
  
  說完,攏了攏易琅身上的毛氅,“見了廠臣,殿下好受些了嗎?”
  
  “嗯。”
  
  “那奴婢跟您回去。”
  
  “好。”
  
  楊婉牽著易琅站起身,對鄧瑛道:“鄧瑛,你替他們爭吧,不用想後果,你這一輩子,不論長短,我都管。”
  
  ——
  
  貞寧十四年十一初五。
  
  京城內外,寺觀擊鐘三萬杵,在京的文武官員,以及從三品以上的命婦,皆西華門入宮,至思繕門臨哭。
  
  一夜之間,天下縞素。
  
  司禮監正堂外,內閣的閣臣,以及六部尚書,督察院左右督御史皆站在正堂外面,除了楊倫以外,個個都凍得渾身發抖。禮部尚書姜鵬道:“皇次子與皇后臨小殮禮,這遺詔在立儲一項上,應該是明瞭吧。”
  
  沒有人回應他這一句話。
  
  薑鵬四下看了看,自己也有些尷尬,將手揣回了袖中,脖子也縮得更厲害了些。
  
  楊倫拍了拍肩上的雪,抬頭看向司禮監的堂門,門上出來一個隨堂太監,朝諸臣行禮,“各位大人請,幾位祖宗已經坐定。”
  
  楊倫撩袍跨進堂內,其餘眾人也忙跟上。
  
  司禮監的內堂暖如陽春,何怡賢用一隻銀錘敲開一塊老鑽茶,用帕子碾開,遞給胡襄,“去泡了來。”
  
  說完才起身與眾臣見禮,“遺詔已請在香案上,請諸位大人奉詔吧。”
  
  貞寧帝的遺詔通共只有百餘字,算得十分簡短,全文前半段安排身後事,文辭中顯示的事哀民之艱,喪儀從簡。後半段才書定立皇次子朱易玨為嗣皇帝,繼位大統。
  
  禮部尚書誦念完畢,閣臣之中沒有任何一個人出聲。
  
  何怡賢咳了一聲,揚聲道:“請諸位大人奉詔。”
  
  白玉陽道:“此遺詔為陛下病中所寫,寫時為垂詢內閣,遺詔措辭我等還要斟酌,暫緩昭行。”
  
  何怡賢看向楊倫道:“這是內閣的意思,還是首輔大人的意思。”
  
  楊倫應道:“這不是誰的意思,是頒詔的章程。”
  
  何怡賢點了點頭,“既是章程,我司禮監便沒有異議。不過,內廷的大禮怎麼行,大行皇帝大殮在即,遺詔不頒,何人領祭?”
  
  楊倫道:“大殮之間,內閣會將議定後的遺詔再呈皇后。”
  
  何怡賢輕輕敲著手中的茶錘,“既如此,我就將內閣意思回明皇后。”
  
  此話說完,茶也上來了。
  
  眾臣卻沒有一個有心思喝這司禮監的茶。
  
  楊倫與白玉陽一道走出司禮監,白玉陽道:“我聽你的意思,沒有立時行封駁,但這不是長久之際。”
  
  楊倫轉身道:“我明白,但是先緩遺詔昭行,才不至於走死此局。”
  
  白玉陽道:“七日之後,大殮時如何?”
  
  楊倫道:“趁這幾日,內閣從新草擬新詔,代先帝行筆,立皇長子為嗣君。”
  
  白玉陽一怔,“此舉何意。”
  
  齊淮陽在楊倫身後道:“你這是要逼皇后認我們內閣的這一道遺詔,而棄司禮監取呈的這一道?談何容易啊,除非我們能證實這道遺詔不是陛下手書。”
  
  楊倫道:“我們證實不了,陛下彌留之際,只有司禮監的人在側。”
  
  齊淮陽道:“那我們勝算幾層。”
  
  楊倫道:“你們還有別的可行之法嗎?”
  
  白齊二人皆沒有說話。
  
  楊倫呼出一口氣,“既沒有,就行此法。不過一旦起筆,內閣必要齊這一份心,否則一層勝算都沒有。”
  
  齊淮陽歎了一聲,轉身朝養心殿的方向望去,輕道:“陛下不信臣,不信子,唯信奴婢,這些過錯遺詔裡都不能寫,能寫的,剩些什麼?”
  
  楊倫聽著他的話朝養心殿望去,祭祀的煙氣無法在雪風裡凝聚,卻被送得極遠,即便在此處,他也能聞到貴品檀香的氣息。
  
  整個喪儀的規制,反遺詔上從簡的文辭而行,虛奢無度。
  
  楊倫收回目光,甩袖朝前,“先走了。”
  
  齊淮陽道:“走那麼快做什麼。”
  
  “熏悶了。”
  
  ——
  
  養心門對面的司禮監值房,李秉筆好不容易從靈前退下來。
  
  他揉著後頸走進房中,見案上擺著一碗熱騰騰的糟肉。不禁笑了笑,猜是自己的乾兒子,李魚來過。於是將就冷水洗了把臉,才要坐下吃飯,便見胡襄跟進來道:“你回來早了,老祖宗還叫你跟著皇次子。”
  
  李秉筆起身道:“皇次子今日還臨喪嗎?”
  
  “即便不臨喪,你也得在跟前伺候著。”
  
  他說著關上了房門,“內閣今日拒絕奉詔,這變數就起來了,老祖宗是謹慎的人,這個時候,皇后和二殿下什麼情形,咱們得門清兒。”
  
  李秉筆道:“我始終覺得,我們不該寫那道假詔……”
  
  “哎喲!”
  
  胡襄打斷他,“老祖宗再三說了,這話爛肚子裡,什麼假詔,那就是陛下親寫的遺詔,立皇次子朱易玨為帝,他是我們捧著長大的,以後能虧待我們嗎?你明白了一輩子,可別死這上頭了。”
  
  李秉筆忙道:“是……是我知道……”
  
  話音剛落,門前的衣箱後面忽然“啪”地響了一聲,胡襄險些跳起來。
  
  “誰!”
  
  李魚戰戰兢兢地從衣箱後面站了起來,錯愕地看向李秉筆。
  
  “要命了!”
  
  胡襄喝了一聲,上前便要擰李魚的胳膊,李秉筆忙一把扯住胡襄的後襟,胡襄被扯地一絆,朝外喝道:“來人!有沒有人在外面!”
  
  李魚有些嚇呆了,惶恐地看著李秉筆,“乾爹,我……”
  
  “跑……”
  
  李秉筆口中吐了一個字。
  
  “什麼……”
  
  “愣著做什麼!趕緊給我跑!”
  
  第130章 還君故衫(十) 一張白布朝天抖開。……
  
  思繕門上,百官命婦正在臨哭。
  
  為了給這些人吃飯休憩的地方,宮殿司在思繕門西面百十來米的地方沿宮牆臨時搭了十幾間氈棚。宋雲輕整理完贊司的公文,走出局堂,見尚儀局的飯已經放過了,底下的女使對她說:“司贊,膳房忙亂,這幾日的伙食都是敲著時辰送的,不過思繕門上一直沒斷炊,好些內官們都去那兒吃,你要肯走幾步,也過去吧”
  
  宋雲輕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氣。
  
  雪已經下輕了,風也漸漸平息,即便沒有人少雪,道上也好行了不少。
  
  宋雲輕回堂取了一把傘,披衣從尚儀局的側角門走出去,沿著無人的宮道,朝思繕門走去。
  
  宮道拐角,一抔枝上的積雪落到宋雲輕身上,她忙低頭拍雪。忽然聽到拐叫前傳來追喊的聲音。
  
  “抓住他——”
  
  宋雲輕本能地避在牆邊朝拐角前看去。
  
  積雪的宮道上,李魚跑得肺疼欲裂,雪風不斷地往他的口鼻中灌去,幾乎封住氣道,以至於他難以呼吸,他又驚又怕,慌亂地從司禮監值房奪路逃出,下意識地想要去尚儀局找自己的姐姐宋雲輕,誰知才跑出養心門,司禮監的內侍就追了過來。
  
  他人還小,身量都還沒長全,哪裡能真正地逃掉。
  
  兩個內侍追上來一左一右將他的胳膊往下一撇,手臂頓時骨節錯位,李魚疼得雙腿一軟,猝地跪倒在雪地裡。雪粉灌了他滿口。他大聲喊叫著,手動彈不得,雙腿就拼命地蹬踹著,一個內侍被他蹬踹了一腳,惱羞成怒地照著他的臉就扇了一巴掌。
  
  一旁的內侍忙道:“別壞事,趕緊把人絞了。”
  
  說完朝後道:“拿絞繩!快,拿絞繩過來!”
  
  李魚趁著二人回頭地空擋,拼了全身的力氣,朝前一掙,整個人摔伏在地。
  
  他抬起頭,朝著尚儀局的方向地絕望地喊道:“大行皇帝的遺詔是假的!我李魚死得冤啊……老天爺,大行皇帝的遺詔是假的,我李魚!死得冤……”
  
  話未說完,兩根絞繩已經套住了他的脖子,握繩的人沒有給他任何的餘地,一隻腳抵住他的膝蓋,勒緊繩子向後猛地收緊,迫使李魚跪立起來。
  
  李魚瞬間睜圓了雙眼,嘴唇顫抖著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
  
  “阿魚……阿……”
  
  宋雲輕剛喊了一聲,卻被背後伸出的一隻手一下子捂住了嘴。
  
  楊婉刻意壓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雲輕是我,別出聲!”
  
  宋雲輕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看著李魚亂蹬的雙腿,腦子裡一片空白,甚至顧不上去想他將才喊出來的那句話究竟意味著什麼。她只想立即奔到他身邊,扯掉那根馬上就要結果李魚性命的絞繩。
  
  楊婉見宋雲輕還在掙扎,忙扣住她的一雙手腕,將她往後拖,一面低聲道:“雲輕,過去也就是多死你一個!”
  
  兩人身量差不多,角力之間都使了全力,楊婉腳下一下子沒站穩,身子猛地後倒,帶著宋雲輕一道朝後跌到了雪地裡,儘管後背上的撞傷痛得她幾乎喘息不過來,她還是緊緊地捂住宋雲輕的嘴,啞道:“你一直在教我保全自己……如今換我來求你,別送死啊。”
  
  宋雲輕仰面躺在楊婉的身上,雪花輕盈地朝她的面上飄來,落在皮膚上,居然有些發燙。
  
  拐角前面的聲響漸漸平息了下來。
  
  “死了沒。”
  
  “都失禁了,應該是死了。”
  
  “胡秉筆說了,埋的時候要把頭砍下來,絕不能人再還陽。”
  
  “砍頭?不至於吧,這……我看是死透了的啊。”
  
  “哪那麼多話,我們照做就是。”
  
  “……”
  
  最先出聲的那個人似乎有些猶豫,“欸,你說老祖宗為什麼非要李魚的命啊,他剛才那句話……什麼遺詔……你聽到沒?”
  
  “他那嚇瘋了的胡話,你還當真的聽,趕緊閉嘴吧,要再提我們都得死。走,趁著沒人,把屍體拖走。”
  
  “行勒,用白布裹了,你抬前面,我把他的腿撈著。”
  
  楊婉躺在雪地裡聽著這一段對話,口腔泛出了一陣血腥氣。
  
  她忽然想起,在內學堂中,她也曾聽到外面杖斃宮人。
  
  那時的她當著鄧瑛的面嘔吐,並不是因為她對“死”這件是事情有多深刻的認知,相反,隱秘的現代處刑,把“死亡”遮掩得滴水不漏,她之所以嘔吐,是因為她接受不了,一堆她從來見過的死肉,對她所散發出來的腥膻。
  
  而如今,李魚屍體就在外面,隔她不過幾十步,但她卻再也沒有當年那種想要嘔吐的欲望。
  
  死了的人不是一堆腥臭的肉,不是一個單薄的名字。
  
  而是終結了的情和誼,他們死在王朝的中心或者邊緣,再也無法向親朋,喊不出一個“冤”字。
  
  楊婉閉上眼睛,將眼淚忍回。
  
  宮牆下的雪地裡,李魚的眼睛卻仍然睜著。
  
  面色烏青,唇色慘白。
  
  好在連日大雪累得極厚,輕而易舉地遮擋住了他下身的污穢。一張白布朝天抖開,幾下便纏住了他尚未長全的身子。兩個內侍各抓一頭,就這麼把他從大明朝的天幕下,抹殺乾淨了。
  
  “雲輕。”
  
  楊婉低頭喚了宋雲輕一聲。
  
  宋雲輕沒有出聲。
  
  楊婉咬著忍痛站起身,將渾身癱軟的宋雲輕架到自己肩上。
  
  “尚儀局不能回了,我帶你走。”
  
  ——
  
  承乾宮的偏殿內,合玉燒了四盆炭火,又將自己的被褥抱來,緊緊裹住宋雲輕的身子。楊婉的手擰傷了,正用棉布蘸著酒,拿火燙熱了來揉。
  
  合玉幫樣婉移燈,回頭見宋雲輕仍然渾身發抖,嘴唇發烏。不禁憂道:“怎麼暖不起來。”
  
  楊婉側頭看向宋雲輕,歎道:“她不是冷。”
  
  “不是冷是什麼,抖成這樣。”
  
  楊婉搖了搖頭,“你去煮一點滾的湯水進來。”
  
  “好……”
  
  合玉攏好宋雲輕身上的褥子,起身往外走,將好鄧瑛也推門進來。
  
  楊婉回過頭,“怎麼樣。”
  
  鄧瑛看著坐在楊婉床上的宋雲輕,輕聲道:“我去晚了一步,李魚的頭……”
  
  “啊……”
  
  床上的宋雲輕忽然痛呼了一聲,仰起脖子張開嘴,口涎牽出粘膩的細絲,掛在上下齒之間,喉嚨裡卻怎麼也哭不出聲音。
  
  “對不起。”
  
  鄧瑛側目,不忍再看。
  
  “我令東廠將李魚屍首收了過來,我親自來葬,請司贊放心,我不會輕賤他。”
  
  “為什麼……為什麼會死……”
  
  宋雲輕捏緊了被褥,“為什麼拜了乾爹,還是活不成……我們姐弟在宮裡苟活了這麼久,一句痛快話沒說過,一樣痛快事沒做過,為什麼還是成了鬼,成了鬼啊……阿魚,姐姐看著你死卻救不了你,姐姐也……也該死啊。”
  
  “宋司贊……”
  
  “鄧瑛。”
  
  楊婉示意鄧瑛不要出聲,自己屈膝坐到榻邊,摟住宋雲輕的肩膀,“宋雲輕,我冒死把你帶回承乾宮,你要是連累殿下出事,就是害我也做罪人。我知道李魚死了你痛不欲生,但就算你跟他一起死了,又有什麼用?你知道他為什麼死嗎?你知道是誰殺得他嗎?你知道恨哪一個人嗎?啊?”
  
  宋雲輕怔在楊婉懷中,忽然連咳了幾聲,“對了……他說,遺詔……遺詔是假!”
  
  “李魚怎麼會知道遺詔是假的。”
  
  宋雲輕道:“他每月的初五,都會去給李秉筆送糟好的肉……”
  
  楊婉抬頭看向鄧瑛:“李秉筆?”
  
  鄧瑛垂下眼,沉默了須臾,方道:“已經晚了。”
  
  他說完走到榻邊,撩袍蹲下身,抬頭對宋雲輕道:“宋司贊,李魚出事之前,是去尚儀局找你是嗎?”
  
  宋雲輕哽咽著點了點頭。
  
  鄧瑛垂頭,“如果李魚的話是真的,司禮監會連夜尋你,我不能讓楊婉把你留在承乾宮,你現在要立即跟我出宮。”
  
  宋雲輕顫顫地搖頭,“我……我如今出宮能去什麼地方,我怎麼活得下去……”
  
  楊婉握住她的手道:“去清波館。”
  
  “那是……”
  
  “我的地方。”
  
  楊婉挽了挽被炭火熏得有些發潮的碎發,“你還記得吧,你以前還幫點算過買清波館的錢,那裡不是很大,但是東廠和錦衣衛都光顧過,沒有人敢再去查。如今書坊的生意做得還不錯,你先去那兒休息一陣,吃穿用度,找掌櫃的要。如果之後你的情緒能好些,就幫著我打理打理,你和我從前都是尚儀局的捉筆吏,書本上的事,你信你一上手就懂。”
  
  她說著,解下自己腰上的牙牌,遞給宋雲輕。
  
  “拿我的牙牌,跟著鄧督主,不要害怕。”
  
  “我……”
  
  “宋雲輕。”
  
  楊婉打斷她的話,抿了抿唇,低頭握著她的手道:“我一直沒有真正認可過你和姜尚儀,對我而言,保全自己固然重要,但覆巢之下,安得完卵。你以為這個世道跟我們無關嗎?事實上,只要活著,誰都躲不過去。你我皆是讀過書的女子,必然比其他女子要多一份心腸,除了保自己的性命,我們未必不能做些別的事。聽我說,別哭了,出宮禁的時候冷靜一點,不要害鄧瑛。出去就別想別的。活著,總有一天能看到公道。”
  
  第131章 夕照茱萸(一) 我未必不能做你的身前……
  
  是夜,風雪又盛。
  
  京郊北面的墳崗,因為多葬宮中宦官,又被稱作“中官兒”(1)。
  
  鄧瑛撐著傘靜靜地立在墳梗上,替躺在棺中的李魚遮雪。
  
  李魚的棺還沒有封,覃聞德站在棺旁,看著那顆勉強與脖子拼在一起的頭顱,張了兩三回口,半天才說出一句話。
  
  “這孩子多大?”
  
  鄧瑛低頭看著棺身道:“十五歲。”
  
  覃聞德哽了哽,看向他身上的屍衣。明朝喪儀中,不論庶民君王,皆穿十三道,李魚身上卻只有一件明顯不合身的白綾衣,雙腳也光著,遮在長大的褲腿中。覃聞德不禁扶棺歎道:“才十五歲大,好慘啊。”
  
  話音剛落,背後忽起嘹聲,伴著白帆子呼啦啦地的:“司禮監葬秉筆官——”
  
  鄧瑛穩住手中的傘沒有回頭,不多時,兩隻白燈籠靠過來,燈籠後面跟著四個抬棺的人,胡襄走在最後面,“鄧督主,讓一讓,我們過那邊的墳頭。”
  
  鄧瑛站起身,“李秉筆怎麼死的。”
  
  “哦。”
  
  胡襄將手往袖子裡一縮,“得了急病,今一早忽得就沒了。”
  
  他說完看了一眼躺在棺中的李魚,“這個孩子也是可憐,就這麼跟著殉了。”
  
  “殉了為什麼要割掉他的頭?”
  
  胡襄道:“這你得問老祖宗,總是死之前說了些什麼不中聽的話,惹惱了老祖宗,老祖宗本不想讓他葬在‘中官兒’這地境上。不過,既然鄧廠督要對他開這個恩,司禮監也沒什麼好說的,就怕他消受不起,到了地下也不得安寧。”
  
  “住口。”
  
  這一聲“住口”並不算太重,卻令覃聞德等人皆怔了怔。
  
  然而他只說了這一句,之後並沒有再出聲。
  
  胡襄見鄧瑛沉默下來,又開口道:“鄧督主,老祖宗讓我跟你說一句,說你做廠臣是做久了,有些氣性不是壞事。不過過了大殮,司禮監也該算算你這麼多年的過錯,到時候百十板子,配北面營裡做奴婢,那都是輕的。但是,老祖宗還是肯再疼你一回,你且度一度眼前的情勢吧。”
  
  說完抬手叫起棺,“走,咱們過去。”
  
  “媽的……”
  
  覃聞德聽完這一番話,跟著便要上去喝罵。
  
  “覃聞德。”
  
  覃聞德回過頭,才發現自己踩到了露在棺外的李魚的屍布,忙退回來道:“這……”
  
  “封棺吧。”
  
  ——
  
  戌時過了,鄧瑛撐傘獨身入東華門,楊倫站在東華門後等他。
  
  “出什麼事了,為什麼‘中官兒’在埋人。”
  
  鄧瑛停下腳步,沉默了須臾,方道:“李秉筆和李魚死了,子兮。”
  
  他說著抬起頭,“遺詔是假的。”
  
  楊倫一窒,“晚了,是不是?”
  
  “是,晚了。”
  
  楊倫朝著雪裡猛揮了一拳,“如果能救下李秉筆,證實司禮監呈上的遺詔為假,內閣的新詔,就能直呈中宮!”
  
  “子兮你想錯了,偽造遺詔是死罪,司禮監沒有一個人逃得掉,即便你救下了李秉筆,他也不會說的。”
  
  楊倫握拳背過身,“算了,本也是鷹犬走狗,不足為信。如今遺詔尚未頒行,內閣已草擬了新詔,我們會盡力說服皇后,棄舊拾新,如果皇后不允准,那麼等遺詔頒行,內閣即對遺詔行封駁。”
  
  鄧瑛走到楊倫面前,“封駁遺詔,罪同忤君,即便成事,你也會獲罪,禍及滿門,你身邊的人,你一個都不顧了嗎?”
  
  “我能如何?”
  
  他說完,借著雪聲喝道:“但凡大行皇帝肯聽我等懇言,早立儲君,我楊倫一腔報復,何至於走這一條道,何至於成楊家的罪人!”
  
  “你不會成罪人。”
  
  鄧瑛抬起頭,“子兮,陛下病重期間,楊婉曾幫東廠在養心殿撬過一條口子,陛下彌留之際,不止有司禮監的人服侍起居……”
  
  他說著喉嚨裡哽了哽,“還有我這個東廠提督太監,遺詔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知道。”
  
  楊倫聽完這句話,背脊猛地繃直。
  
  “你什麼意思,你做什麼!”
  
  “我……”
  
  “你不准做!”
  
  鄧瑛上前一步道:“楊子兮,我是奴婢,事過之後殿下施恩典降刑,你再替我求情,內閣的諸位大人,未必不能留我一條性命,但如果你去賭,你,老師,還有楊婉,一個人都留不下來,楊子兮你權衡利弊,信我!”
  
  楊倫不住地搖頭,牙齒齟齬,呲開了聲音:“鄧符靈,我真的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怎麼可以做到這一步……”
  
  鄧瑛笑了笑,側面道:“因為我不想做一個閹奴,我想死於社稷,而不是死於一個主人,我一直都有我為人的尊嚴,哪怕我必須要在你們面前伏首,二十多年我沒有變過,在東廠廠督這個位置上,子兮,我本來就活不長。”
  
  此話說完,楊倫失了語。
  
  “子兮……”
  
  “你別說了!”
  
  楊倫避開鄧瑛的目光,握拳朝一旁走了幾步,“此事我不能獨斷,我要與老師商議。”
  
  “不用。”
  
  鄧瑛跟上他,放平了聲音,“讓我去見老師,我親口去說。”
  
  楊倫回過頭,“你現在去什麼地方。”
  
  “回護城河的值房,睡一覺。”
  
  “睡得著嗎?”
  
  “睡不著。”
  
  但那又怎麼樣呢。
  
  二人沉默地別於東華門。
  
  護城河邊,風帶著雪,流竄入傘下,一陣一陣地撲向鄧瑛的胸腹。
  
  他覺得很冷,但是又不肯像內侍們那樣蜷起身子狼狽地行走。
  
  受刑後的三年,他對儀態,衣冠的執念從未少過一分,但圄於殘軀的靈魂再無棱角,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重話,所有的情緒和痛苦全部內化在身,日積月累,傾於自毀。他不止一次地想過“下場”二字,他也親眼目的了鄭月嘉的慘死,今日又親手收拾李魚的殘身。這種淩駕刑餘之人身上巨大的“恐怖”,像一條鎖鏈,從入宮時起,就已經鎖在他的手腕上。
  
  他從來沒有想過掙脫,只是戴著它盡力地向前走,直到楊婉對他說,“鄧瑛,把手伸過來。”
  
  “回來了?”
  
  值房的門前傳來這麼一句話,鄧瑛抬起頭,見楊婉抱著膝蓋蹲在雪地裡,頭上堆了一叢雪,面上的雪融了大半,沾在皮膚上,一片晶瑩。
  
  “是,回來了。”
  
  楊婉站起身,低頭拍掉腦袋上的雪。
  
  “我煮了面,可惜都坨了。”
  
  “沒事婉婉。”
  
  他說著,望向她的面容,“我想吃。”
  
  “你想吃。”
  
  楊婉重複了一句他的話,低頭笑了笑,“鄧小瑛,你對我說話,一直都這麼好脾氣。”
  
  “婉婉,我是被你管束的人,誠惶誠恐,不知道怎麼對待你,才能讓你不放手。”
  
  “我沒想過要放手啊。”
  
  她說完,踩著雪朝鄧瑛走了幾步。
  
  “鄧瑛。把手伸過來。”
  
  有的時候,鄧瑛會覺得,楊婉一直都知道他要做什麼,在他試圖要放棄自己的時候,她總會讓他把手伸過去。但她握住鄧瑛,並不是為了拽住他。她好像只是想安靜地陪他走那麼一段。像一個翻盡了他生死薄的人,瞭解前後因果,比他更清晰地知道,他前路入海覆浪,無法回頭,因此也比他更堅定從容。
  
  “鄧瑛,我現在才逐漸明白,怎樣做才能讓我們生活得更舒服一點。”
  
  她說著,將鄧瑛抬起的一雙手腕並在一起,輕輕握入掌中,牽著他走入直房。
  
  “吃面。”
  
  “好。”
  
  他聽了話,低頭吃面,麵條坨得厲害,有些哽喉,他不禁嗆了一口。
  
  “沒事。我來。”
  
  她說著站起身,拿過鄧瑛搭在水盆上的抹布,仔細地抹去桌面上的殘湯,一面道:“鄧瑛,我大概猜到,你要怎麼破司禮監和內閣的局了。”
  
  鄧瑛咬斷的麵條落入湯中,湯汁濺在他的臉上,楊婉笑著抬起袖子,幫他擦了擦。
  
  “你要自認偽造遺詔的罪名。”
  
  鄧瑛握著筷子,良久才點了點頭。
  
  “你告訴哥哥了嗎?”
  
  “是,對不起,婉婉,我……”
  
  “沒事。”
  
  楊婉收回手,垂眸道:“我只是沒有想到,這條口子是我扒給你的,如果我當時不讓陳娘娘去尋太后,你也進不了養心殿。”
  
  她說著抿了抿唇,“鄧瑛,換作三年前的我,我一定會恨死自己,但現在……”
  
  她摸了摸鄧瑛的鼻子,“沒關係了。”
  
  她說完這句話,目光也柔了下來,”我知道,你一生所守的是‘文心’,你唯一放不下的人,是我。所以我能怎麼樣呢。”
  
  她抬頭看向鄧瑛,“我只能牽著你走,帶你過你想過的生活,成為你想成為的人。”
  
  說道此處,楊婉莫名有些哽咽。
  
  鄧瑛身上歷史的必然性,並不僅僅是封建時代的規律,還有眼前這個人的內在修養,和他認知當中,關於“身份”的矛盾。她可以在21世紀的學術界勇敢地為他證明,卻必須要在六百年前的大明朝,尊重他唯一的選擇。
  
  “我是不是很厲害……”
  
  她哽道:“我不愧是楊婉吧。”
  
  “是,你不愧是楊婉。”
  
  “但我還想做得更好一點。”
  
  她說完握住鄧瑛的手腕,“身後名交給幾百年後的人來做,她們會做得很好,鄧瑛,我……”
  
  她頓了頓,“我未必不能做你的身前名。”
  
  作者有話要說:
  
  (1)中官兒:明清時埋葬太監的地方,也就是現在的“中關村”。
  
  還記得吧,筆墨喉舌裡,為他戰一場。
  
  第132章 夕照茱萸(二) 他必有一死,但他想活……
  
  貞寧十四年,年末,大雪夜。
  
  護城河上的浮雪被寒水渡走,大團大團的地流向城外。楊婉把面碗端到外面,進來的時候,見鄧瑛雙手放在榻面上,安靜地坐在榻邊泡腳。
  
  他垂著頭不說話,像是怕被楊婉說一般。
  
  楊婉笑了笑,脫了鞋上床,半跪在床上拿碎棉去塞窗戶上的縫兒,一面喚他,“鄧瑛。”
  
  “嗯?”
  
  “泡腳的水冷了嗎?”
  
  鄧瑛看向自己的腳踝,腫傷處消減了很多。人的身子就是這樣,作踐起來便會很糟糕,認真地照顧著就會好一些。楊婉把他拘在床上養病的那一段日子,他身上的傷病確實好了很多。可是當楊婉不在身邊,他便會忘記天冷的時候,要煮藥泡腳,平時要吃一些性暖的食物,偶爾要多睡一會兒,修養好精神。
  
  他從不自知,他這樣對待自己,是因為他內心的“自厭”,日久天長,逐漸趨於自毀,只有坐在楊婉身邊的時候,他才願意打起精神,嘗試去修復這以一副殘敗的身軀。
  
  “冷了嗎”
  
  楊婉垂手回頭又問了一遍,“怎麼不說話。”
  
  “不冷。”
  
  楊婉挪著膝蓋坐到鄧瑛身邊,低頭看向盆中,輕聲道:“之前半個多月的修養,好像全廢了。”
  
  鄧瑛的脖子僵了僵,也不敢回頭。
  
  “婉婉,我知道錯了。”
  
  楊婉笑了一聲,“知道錯了,但就是不改。”
  
  “我會改。”
  
  “怎麼改啊。”
  
  她說著笑了笑,目光溫和,聲音也柔了下來,“去詔獄裡改啊。”
  
  “婉婉……”
  
  “算了。”
  
  楊婉打斷他,“把腳擦乾,上來。”
  
  鄧瑛擦乾腳,將雙腿攏入被中。
  
  被褥裡有楊婉的體溫,她已經在床頭放好了靠枕,屈膝為案,攤著她時常翻看的那本筆記。
  
  “鄧瑛。”
  
  “啊?”
  
  “你坐裡面來吧。”
  
  “哦……好。”
  
  他說著撩開被褥,半跪著翻挪到床榻裡側。
  
  楊婉側手將床頭的燈移得近些,照亮膝上的筆記。
  
  她翻到了最初的幾頁指給鄧瑛看,“你看,我畫的兒童畫。”
  
  鄧瑛低頭看去,紙上的人頭帶巾帽,身體的比例極度不協調。
  
  “畫的我嗎?”
  
  “對。”
  
  楊婉忍不住笑了一聲,“畫的你,但都不好意思承認。”
  
  她說完用手戳了戳畫上的人臉。
  
  “鄧瑛。”
  
  “嗯。”
  
  “你很會畫畫吧。”
  
  鄧瑛搖了搖頭,“以前會一點,現在只會畫圖紙。”
  
  “那你畫圖紙厲害嗎?”
  
  鄧瑛笑了笑,沒有應答。
  
  楊婉抬頭道:“你擅長的東西,你自己從來都不說,之前我問你,你和我哥哥,誰讀書比較厲害,你也是這樣。”
  
  鄧瑛將手握在一起,中衣的衣袖不長,露在袖外的一雙手腕,依稀可見鐐銬的舊痕。
  
  “婉婉,我留不下任何東西,但我想,只要我不言語,以後的人,至少不會覺得,我是個狂妄無禮的人。”
  
  這算是他對身後名唯一的一點點希求。
  
  楊婉垂下頭,翻了一頁新紙。
  
  “鄧瑛,我再給你畫一個,照著你畫,應該會畫得好一些。”
  
  鄧瑛不自覺地挺直了脊背,“我穿成這樣……可以嗎?”
  
  楊婉抬頭看向他,他披著一件青灰色的袍子,裡面的中衣是新換的,漿洗得微微有些發黃。
  
  “可以,很乾淨。”
  
  楊婉說著赤腳下了床,走到鄧瑛的書案旁,將筆墨取了回來,放在床頭。
  
  自己重新坐回被子裡,仍然屈膝作案,握筆道:“你都快僵成一塊木頭了。沒事,放鬆。”
  
  鄧瑛慢慢放鬆了肩背。
  
  楊婉筆下的線條仍然有些幼稚,但她畫得很認真。
  
  畫沒能著色,所以畫上的人衣衫雪淨。
  
  “子兮有教過你畫畫嗎?”
  
  “誰。”
  
  “子兮。”
  
  “嗯……”
  
  楊婉沒有抬頭,脫口道:“他不會畫畫吧。”
  
  “他會,只不過畫畫是娛情之事,很多年以前,他棄了,我為了學營造,偶爾會畫畫工細樓臺。不過,你這樣的畫法,到的確不像是子兮教的。”
  
  楊婉正在畫“要害”之處,含糊地應了一聲,並沒有回答。
  
  “婉婉。”
  
  “你說。”
  
  “你到底師從何人……”
  
  “你說我的畫嗎?”
  
  鄧瑛要問的自然不是這個,但是非要他問明白,他又不知道從何問起。
  
  一句“師從何人”,即便她回答了,也根本不能解釋她與其餘人的差別。於是,他只能順著楊婉的話“嗯”了一聲。
  
  “我自己學的。”
  
  她說完,將自己的筆記立起來,“神態像吧。”
  
  “像。”
  
  “像就行。”
  
  她起身收拾好筆墨,吹燈躺下。
  
  “鄧瑛,躺下來。”
  
  “好。”
  
  鄧瑛鬆開腿,躺入被中,楊婉忽然翻了一個身,輕輕地摟住了鄧瑛的腰。
  
  “你什麼時候去認罪。”
  
  鄧瑛怔了怔,“見了老師……就去。”
  
  “那我又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到了你了。”
  
  鄧瑛喉嚨一哽。
  
  楊婉續道:
  
  “我一直在跟你說,我不在的時候,你要照顧好你自己的身子,吃飯,睡覺,都不要馬虎。但是,只要你一個人呆著,你就瞎整,你知我看你自傷,自毀,我心裡有多難受嗎?”
  
  “我以後都不會那樣了。”
  
  “嗯。”
  
  楊婉應著彎曲了膝蓋,將自己在鄧瑛身邊縮成一團。
  
  “去吧。”
  
  她含糊地說了一句。
  
  鄧瑛低頭看向他,“去什麼地方。”
  
  楊婉沒有出聲,鼻息一陣一陣地撲到鄧瑛肩上。
  
  鄧瑛將手從被褥裡抽出來,將裡側的被子全部扯罩給她。
  
  他希望在自己的這方居室裡,楊婉能睡得溫暖一些,但他至今不敢抱楊婉的身子,哪怕她已經在他身邊睡著,哪怕她的手正安靜地放在他腰上,他仍然不敢奢想哪怕一次未得她准許的觸碰。
  
  但是,楊婉靠著他的時候,他便沒有那麼厭棄自己的身子,甚至希望這副殘軀能夠殘喘久得一些。
  
  其實,自認偽造遺詔的這個決定,鄧瑛早已經做了,楊倫和內閣怎麼想,他並不在乎,他唯一害怕的是,楊婉會哭。
  
  但是她沒有哭,她關照的還是他之後的飲食和起居。
  
  那些話給了鄧瑛一個錯覺,好像他和楊婉還有很長久的日子要過,他還可以老去,可以跟她一起在外面的宅子裡,煮煮面,修修屋頂。
  
  他必有一死,但他想活著,只因為身邊的這個人,她太好了。
  
  ——
  
  雪又下了整整一夜,終於在次日的清晨下透了。
  
  楊婉醒來的時候,鄧瑛已經起床了,他給楊婉煮了一碗米粥,粥碗旁還蓋著一碗蛋羹。
  
  地也已經掃過,灑過一層壓塵的水,赤腳踩上去,還濕漉漉的。
  
  楊婉下床穿上鞋,坐在桌邊吃飯。她昨天畫的鄧瑛像還放在桌邊,畫上的鄧瑛鼻子眼睛都不周正,但楊婉卻越看越覺得像。
  
  她喝完粥,將筆記合上,收入懷中。
  
  起身端起碗筷,去護城河邊洗。
  
  李魚時常燒的那個爐子仍然放在護城河邊,但上面的水壺已經不見了。
  
  楊婉端著碗筷路過那個爐子的時候,見爐旁蹲著一個人,走近看時,竟是陳樺。
  
  他蹲在地上擺碟子,兩盤糕餅,一盤果子幹。
  
  聽到楊婉的腳步聲,拔腿就要走。
  
  “陳掌印是我。”
  
  “婉姑娘呀……”
  
  “嗯。”
  
  楊婉放下碗筷,走到爐邊,“來看李魚嗎?”
  
  陳樺抹了一把汗,“是啊,李秉筆死了,雲輕不在了,只能我來看他,如今陛下還未大殮,私下燒冥紙是死罪,我只能擺這些,好在,這個桂花糕和糖油酥,都是李魚愛吃的。”
  
  他說完,雙手合十,“李魚啊,你一直叫我姐夫,但我什麼都沒對你做過,連埋葬你都做不到,還要累人鄧督主,姐夫是真的沒用……”
  
  “陳掌印,別這樣說。”
  
  陳樺搖了搖頭,重新蹲下身,哽咽道:“從前他想要一兩個糕餅,我都顧著自己的面子,沒給他去討,如今想想,我哪裡算個人。李魚,今天姐夫給你討了兩大盤,你慢慢吃,下個月……姐夫來看你的時候,還給你帶啊,你想吃什麼,趕明兒空了,托個夢,告訴姐夫一聲。”
  
  說完,彎腰大拜,含淚道:“走好啊,走好。”
  
  楊婉望著地上的糕餅和果子,“不要走好,黃泉路上停一停,回頭看看。只要你不瞑目,我們也就不妥協。”
  
  陳樺淚濕眼眶,抬頭對楊婉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李魚死得冤枉。”
  
  他說著便朝楊婉屈膝跪下。
  
  楊婉忙彎腰扶他,“掌印做什麼,起來。”
  
  陳樺道:“李魚和李秉筆一日之間都死了,雲輕一定會受牽連,我救不了她,尚儀局有尚儀局的規矩,姜尚儀也不會救她,只有你和鄧督主會幫她……”
  
  他說著抹了一把臉,“我知道這話一旦讓旁人聽到,會對你和督主不利,所以我一直忍著,不敢來問督主和你,我今日說出來,也不是想要你告訴雲輕在什麼地方,我只是想……想謝你和督主的恩,你們什麼都不用跟我說,讓我記著這份情就行。”
  
  楊婉索性蹲下身,平聲道:“掌印,這不是恩情。他們本就不應該死,我不是神,但我知道因果報應都在路上,李魚不原諒的人,我也不原諒,你也不能怕,我們活著,不僅僅是為了記個別的恩情,還要為‘公道’說話,即便此時不是時候,但總有一天,天還會降雪,我們還能開口。”
  
  第133章 夕照茱萸(三) 老師贈你。
  
  鄧瑛換了襴衫,從西華門出皇城,朝白煥的宅邸行去。
  
  城內外的寺院鐘聲不絕於耳,因為皇帝駕崩,城內禁止屠宰,沒有了口腹之樂的京城,連炊火的氣息都快聞不到了。
  
  在京的各處衙門皆設值守的官員,官員們回不了家,家裡人就只好包了吃穿用度送過去,以至於每一處的衙口側後門前,都堆擠著送吃食炭火的馬車。
  
  這一年雪災嚴重,京城炭供嚴重不足,路上時常有當街奪炭的事發生。
  
  五城兵馬司也懶得詳細過問,若是搶官炭,抓著炭鬧子就是一頓狠打,有些衙門裡的官員看不過去,但自己竟也拿不出多餘的炭去接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最多勸一句,“差不多行了。”
  
  天子腳下,天寒地凍。
  
  此時白宅門前搭著一個白布棚,宅裡的奴婢們正在把炭往棚裡搬。
  
  前門上一個管事的對鄧瑛說:“我們老爺今年把宅子裡的下人遣了大半,這些炭用不著,預備著捐給官裡,發放給百姓買。”
  
  鄧瑛跟著一個家僕往內宅走,四處積雪無人掃,很多地方甚至走動的痕跡都沒有,雪蓋得又厚又緊,踩上去也不見凹陷。
  
  “這麼些人照顧得過來嗎?”
  
  家僕笑了笑,“陛下的大事在,各處都緊,不過是活多做一些,其餘還跟以前一樣,今年其實算好的,夫人們都回南邊,沒了內院的事,擔子鬆了一半,畢竟前面的事看著雖然大,但都好做,如今老爺大病著,各處衙門上的老爺們也走動不開,就更沒事兒了。”
  
  他說完在白煥的房門外停住,“廠督站一站,我去瞧瞧,老爺醒了沒。”
  
  不多時,裡面道了“請。”
  
  鄧瑛拱手致謝後,這才撩袍朝房內走。
  
  白煥並沒在病榻上坐著。
  
  相反,他穿齊了衣服,外罩喪袍,端正地坐在圈椅上。
  
  “來了。”
  
  “是,請老師受禮。”
  
  白煥輕應了一個“好。”字,自己扶椅背顫巍巍地站起身。
  
  鄧瑛屈膝跪下,伏首行禮,白煥待他直身,也拱手彎腰,向他還以待生禮。
  
  “老師要南下了嗎?”
  
  白煥道:“你先起來。”
  
  鄧瑛站起身,扶白煥坐下,白煥指著對面的椅子,示意也鄧瑛也坐下。
  
  “我歷經兩代君王,活到如今也算是有壽的人了,雖然讀書人都想求個壽終正寢,但我至今已經斷了這份執念,所以我並不會南下,我是想要最後再托一把楊子兮,托一把內閣,托一把大明朝庭…”
  
  他說完看向鄧瑛,“這幾日我翻來覆去地想起,張展春在刑部大牢裡對我說的話,他說……你是他的學生,有他在,誰也不能羞辱你,哎……”
  
  他說著笑歎了一聲,“做學問,作官……都不可比,但‘為師’一樣,他勝過我何止千倍,符靈,你與楊倫都是我的學生,但老師……從未將你護好。”
  
  鄧瑛搖了搖頭,垂眸道:“我從知事起,就受您和張先生的教誨,我視你們如父,視子兮如兄,如果我未受腐刑,我也想在老師膝下,做一個好學生,入仕為官,在官場上,時時受老師庇護,但如今……我不敢。”
  
  他說了“不敢”二字,令白煥眼底一熱。
  
  “符靈……”
  
  “老師。”
  
  鄧瑛打斷白煥的聲音,“我今日來老師的宅邸,是有話對老師說。”
  
  白煥沉默須臾,方道:“什麼話。”
  
  鄧瑛抬頭道:“我要去認偽造遺詔的罪了。”
  
  白煥的雙手顫了顫,抑道:“誰讓你走的這一步。”
  
  “是我自己。”
  
  鄧瑛抬起頭,“我知道您想保護子兮,你要領頭對遺詔行封駁事,與中宮司禮監相抗,可是這對內閣、皇長子而言,都不是最好的辦法。無故封駁遺詔是大罪,您也許護得住子兮的性命,但他的政治生涯,也會跟著您一起斷掉。老師,我不同意您這樣做。”
  
  “那我就該會同意你這樣做嗎?”
  
  “您不同意,我也會違逆您。”
  
  “符靈!”
  
  白煥提高了聲音,扶椅而起,周身混顫,“這跟我自己逼死學生……有什麼區別。”
  
  鄧瑛起身,跪在白煥面前,伏身道:“老師,我不想辱沒您最好的學生。”
  
  這一句話,將二人的記憶一起帶回了貞寧十二年。
  
  刑餘之後,師生二人初見,在太和殿前,彼此沒有過多的言語,他試圖喚白煥一聲老師,白煥卻斥了一句:“放肆。”分別時唯有一句:“我不准你辱沒了我最好學生。”
  
  那句話既是一句斥責,也暗含著難以說明的心痛。
  
  不想他今日再度提起這句話,聲雖不重,卻足以令白煥這個遲暮的老人,斷盡肝腸。
  
  “老師,我苟活於世,有失您門下的氣節,但我真的盡力了,這一條路走到現在,這一身皮穿到如今,我自認,我沒有辱沒當年的鄧符靈,現在還剩下最後一段路,我想走下去。”
  
  白煥低頭看著伏身在地的鄧瑛,無言可答。
  
  鄧瑛抬起頭,雙手仍按於地,他偏頭咳了幾聲,方望向白煥,放平聲音道:
  
  “老師,我認罪以後,遺詔便再無作用,內閣即可名正言順地代先帝擬詔。司禮監與我同罪,閹黨一舉可絞,閹禍可滅。希望子兮和新君,能夠尊太祖皇帝鐵律,以嚴刑規束內廷奴婢,不再重蹈本朝覆轍。”
  
  白煥扶著椅背慢慢地坐下,含淚搖頭。
  
  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不論樣貌還是品性,十幾年來從未變過。
  
  “這件事,你想了多久。”
  
  “一日吧。”
  
  白煥長歎了一聲,“你當真不想再活下去了嗎?”
  
  “不是。”
  
  鄧瑛搖了搖頭,“我想活下去,但是老師,我不配再有善終,我原本就應該跟著父親一道伏法,這三年性命,是君王恩賜,上天施與,我早已不能再貪。”
  
  “好……”
  
  白煥側過臉,避開鄧瑛的目光,拭了拭眼角。
  
  這是他和張展春教出來的學生,也是棄在外的罪徒,桐嘉慘案以後,鄧瑛踩著那八十餘人的白骨,走上了東廠廠都的位置,白煥也和其他人一樣,懷疑過他的本性。然而,當他把自己的本性從血肉裡掏出來,放在天下文人面前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肯看。
  
  或者說,他們不是不肯看,而是本能地回避。
  
  黨同伐異,他的“惡”要被掛上城牆,而他的“善”卻永失於明處。
  
  白煥的手緊緊地捏在椅背上,雖在寒冬,背上的衣料卻逐漸背汗濡濕了。
  
  “起來,不要跪了。”
  
  鄧瑛站起身,“對不起老師,我對您過於無禮。”
  
  “沒事。”
  
  白煥鬆開一隻手,朝他擺了擺,輕道:“你給自己備了棺材嗎?”
  
  鄧瑛沉默地搖了搖頭。
  
  “做了幾年廠臣,連這都沒攢下?”
  
  “我有一處外宅,地方好,也許能賣一些錢,不過……那是我能留下的唯一件東西,我不想賣。”
  
  他說著笑了笑,“有衣裹身已經很好了。”
  
  “符靈。”
  
  白煥喚了鄧瑛一聲。”
  
  “在。”
  
  “老師贈你。”
  
  ——
  
  這便是歷史上的“白煥贈棺”,雖然很多私籍野史裡,都對此有過描述,但是清人著的《明史》當中,卻沒有這一段。
  
  這和楊倫所寫的“致潔”二字一樣,都曾經是楊婉研究的突破口。但是,當年的她只是試圖從這兩代輔臣反常的態度裡挖掘出課題研究的可能性,她當時並不知道,白煥病中贈棺,此舉中暗含著那個時代的“身份包容”。
  
  作為“人文”的一部分,這種身份包容,並不能算作思想萌芽,只存在於師生兩代人情誼之中。
  
  可對於鄧瑛而言,那是‘文心’的印證。
  
  恰如貞寧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的青天一般,雪風將塵埃,枯葉,一併卷上青天,而那日,又恰好天懸晴日。
  
  日光之下,萬物和光同塵。
  
  楊倫坐在廣濟寺前的面攤子上吃面,一陣大風,將幾片枯葉刮進他的碗裡,面攤子上的老人看見了,忙擦著手走上來道:“哎喲,再給大人煮一碗。”
  
  楊倫沒有說話,挽起袖將碗中的碎葉子撿出來,端起碗來吃了兩大口。
  
  “大人……您今兒看著不大痛快啊。”
  
  楊倫沒出聲,卻也不肯把碗放下來。
  
  老人看見他端碗的手有些微微發抖,卻想不到,面碗之後,他幾乎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在眼底莫名打轉的淚忍了回去。
  
  “多少錢。”
  
  他放碗起身,伸手要掏錢。
  
  面攤上的老人蓋上鍋兒蓋,哈著熱氣朝他擺手道:“不收您的錢了,這攤子上風大,害您吃了塵,還受了冷,這地境上,白日不讓擺攤子,五城兵馬司一來,我就得遭殃,再守一會兒就走了。您且快些入宮吧。”
  
  楊倫朝鐘鼓樓的方向望了一眼。
  
  今日御門議先帝大殮之禮,御座上無人,司禮監與內閣屆時分立御座兩側。
  
  而中間只會立一個人。
  
  楊倫閉上眼睛,至此他已經無法再為這個做什麼,甚至連他的衣冠體面都不能再維護。他回想起,他昨日在刑部見鄧瑛時,二人之間的對話。
  
  他問鄧瑛有沒有什麼需要的東西,他讓人去買。
  
  鄧瑛垂手笑了笑,只說要紙筆寫罪呈,不過牢中都有,也不需要刻意買了。
  
  第134章 夕照茱萸(四) 可以讓我自己走嗎?……
  
  不需要楊倫刻意做什麼,這也就是在立場上避開了楊倫。
  
  楊倫走在去往鐘鼓樓的路上,斷斷續續地回想著,他與鄧瑛在京城當中的這幾年。
  
  認真想來,他自己過得挺刻意的。
  
  洋洋灑灑地寫就《清田策》,接著便南下主持清田,推行新賦,一刻都不曾鬆懈過。
  
  瑛則是被裹挾在其中的人,他沒有影響過內閣的任何一個決策,楊倫等人想做的幾乎都做到了。
  
  他在逆水裡,沉默地推著這些的船舟,自從他掌東廠以後,北鎮撫司詔獄的法外權被分走了一半,他在張洛手下,先後保下了書院眾生徒,以及白煥等朝臣的性命,但他自己卻落到了這樣一個下場。
  
  “下場”這兩個字實在誅心。
  
  楊倫不忍再往下想,攏緊了罩袍,在風裡加快了不步伐。
  
  此時午門尚未開,雖然已經過了辰時,算不得待漏(1),但由於今日是御門議先帝身後大禮,內廷還是在端門內的值房,和門左側的五間板子房裡(2)內備了炭飯,供百官休憩。
  
  “賜食”本就因‘職事眾多,供億為難’的緣故,在前朝末就停了,今日重啟,官員們卻大多不肯動筷,生怕在朝上內急失態。只有幾個進不得值房的末等朝官,端著粥碗站在門前暖身子。
  
  詹士府和司經局的幾個官員請楊倫過板子房處議事,楊倫不大喜歡應付這些人,索性也端了碗粥,和末等朝官們一道站在板子房門口答話。說了不到四五句,端門前的城門守衛分列戒備,詹士官走到楊倫身旁朝門上看了一眼,疑道:“像是刑部在‘解囚待朝’啊……嘿?”
  
  他眯了眼,試圖看清囚車上的那個人,一面疑道:“今兒什麼日子?大行皇帝大殮未過,如何“大罪面訊”(3)啊?刑部帶來的人是誰啊。”
  
  他這麼一問,板子房裡的其餘官員也走了出來,眾人哈著氣兒朝光口處看去。
  
  齊淮陽立在囚車前傾身與車中的人說著什麼,那人垂頭聽完,隨即平和地點了點頭,接著刑部的差役便打開了囚車的車門,將人從車中帶了出來,待他站定,便退到了端門後面。
  
  金吾衛將軍領侍衛上前與齊淮陽交涉了幾句,在這期間,板子房外的官員也辨出了那人的身份。
  
  “我看著……像是東廠的提督太監。”
  
  “什麼?鄧瑛嗎?”
  
  “是,你再看看呢。”
  
  幾個人說著又朝前走了幾步,其中一個道:“他怎麼會被刑部押解進來,什麼時候下的獄?”
  
  這句話一說完,卻沒有人再接話。
  
  朝議大禮之前,身為東廠廠臣的鄧瑛卻被下了刑部大獄,今日身戴刑具,被刑部押解進宮,此事令大部分官員,逐漸對今日的大議產生了疑慮。因此事態未明之間,誰也不肯輕易開口。
  
  鄧瑛金吾衛的戒列之中,垂手侍立。
  
  他穿了絮衣,外頭罩的是灰色的素布袍子。這一日雖有日頭,但日光落在鄧瑛的背脊上卻沒有一絲熱度,齊淮陽看了一眼天時,轉身對金吾衛將軍道,“這會兒離開門還有多久。”
  
  金吾衛道:“今日不是御門大朝,時辰不定。要等候中宮的娘娘和太后娘娘入了後三殿,端門才會開。”
  
  齊淮陽,“犯人身上是有傷的,久站不得,是不是在西闕門下三間裡……”
  
  “今日下三間都開了,裡面是翰林的官員。”
  
  齊淮陽聽他這麼說,悻悻地點了點頭,轉身對鄧瑛道:“還站得住嗎?”
  
  “嗯。”
  
  鄧瑛只應了一聲,別的什麼也沒說。
  
  齊淮陽歎了口氣,撩袍走向楊倫,一面走一面道:“去值房裡說。”
  
  楊倫脫口道:“給人水飯了嗎?”
  
  “給了,但他不肯吃。”
  
  “為何?”
  
  齊淮陽回頭看了一眼,“這麼些人都怕飽食失儀,他難道不怕嗎?”
  
  楊倫咳了一聲,轉話問道:“罪呈是他自己寫的嗎?”
  
  齊淮陽道:“案刑部審案的制度,在堂裡審的,我今日要呈上去的,是前日堂審的供詞,他自己也寫了一份,我看過了,但今日不會上呈。如今司禮監尚不知道鄧瑛和內閣此舉是何意,北鎮撫司也按著兵沒有動,你和白閣老是準備今日奏呈新詔,還是擇日密呈?”
  
  楊倫道:“擇日,先下了司禮監這一程,後面沒有了掣肘,我等擬詔會更順一些。”
  
  “行。”
  
  齊淮陽頓了頓又道:“還有一件事,我要先跟你說,我不知道內閣對鄧瑛是什麼態度。但無論如何的,我不主張再對他刑訊了,就算要司法道上要啟三司,他的這一部分也不必再複審。”
  
  楊倫點頭道:“我明白,鄧瑛的事雖然不能對內閣直接說明,但能說的我都會說,淮陽,我沒有在三司輪過,懂得不多,但我想,日後三司審此案的時候,鄧瑛可否列為司禮監從犯,你在這一道上的走得久,看看能不能從供詞上幫幫他。”
  
  齊淮陽不置可否,“我盡力,但將才那話我之所以越過白尚書跟你說……”
  
  話未說完,便被端門起鎖的聲音打斷,鐘鼓樓上的擊鐘官三撞,鼓樓下的眾官紛紛整肅袍帶,朝金水橋上列行。楊倫在走之前回頭看了一眼鄧瑛,他站在端門下面,當面臨風,即便身著絮衣,仍堪見骨形。
  
  ——
  
  奉天門上已設了座,這日風大有光濃,御座上未設傘蓋。
  
  中宮皇后、太后也都沒有親臨御門,而是在太和殿內升座。
  
  尚儀局女官姜敏立於殿前,預備往來通稟。
  
  司禮監眾秉筆太監,以何怡賢為首,立於御道前端,看著百官從東西兩面北上御道,依序跪下朝御座行禮。
  
  禮畢後,鴻臚寺官員唱“起——”
  
  楊倫理袍起身,司禮監眾人皆躬身朝內閣揖禮,何怡賢禮罷直身,朝楊倫道:“閣老身子還未見起色嗎?”
  
  楊倫道:“遲暮之年逢大疾,是將息得很艱難。”
  
  何怡賢歎道:“閣老功在千秋,必得庇佑,還得以再輔聖君,繼後世之盛。”
  
  楊倫冷笑了一聲,沒有應這一句話。
  
  何怡賢倒是不怎麼在意,轉過身道:“呈詔。”
  
  胡襄應聲走上御道,躬身托詔,在何怡賢面前立定,御道上的眾人都抬起了頭,朝胡襄手中看去。
  
  何怡賢掃了一眼下站的眾官員,抬聲道:“請鴻臚寺宣詔吧。”
  
  鴻臚寺官員正要上前,齊淮陽忽出班道:“此詔不得宣!”
  
  此話一出,胡襄的手下意識地抖了抖,督察院左督御史喝道:“齊侍郎,此話傷得可是國本。”
  
  齊淮陽道:“總憲大人,我自有原因。”
  
  他說完朝前走了幾步,抬手指向胡襄,“此遺詔並非陛下手書,是為假詔!”
  
  胡襄聽完這句話,腳軟手松,手中的詔書應聲落地,一下子滾出去好遠,他連忙連滾帶爬地撲出去撿。
  
  何怡賢低頭看了胡襄一眼,抬頭道:“將侍郎此話,實奏殿上。”
  
  “不必慌著去,即便要奏請中宮治我的罪,也要聽我將事說完。”
  
  他說完,從袖中取出一本,“請通政司誦章!”
  
  風卷塵起,從北面撲下,掠過金水橋,幾乎迷人眼目。
  
  大明百十年來,通政司官員在御門前宣本讀章,何止百餘次,從來都是聲洪音亮,從未像今日這般,司官讀至中間,便已兩股發顫。
  
  整篇奏章,共千餘字,除去引文,剩下的大多是鄧瑛供詞的引寫。
  
  鄧瑛自認於先帝病重之時偽造遺詔,私用禦印,而先帝因為病急而故,並不曾立下遺詔。
  
  通政司官誦至末尾,金台下鴉雀無聲,只有風裂官袍衣料的聲音,淒厲刺耳。
  
  “臣楊倫,奏請帶東廠提督太監鄧瑛上殿前面訊。”
  
  楊倫的聲音劃破沉寂,內閣的幾個閣臣隨即附和,左右督御史,並詹事府的官員也跟著請奏,請奏聲一時齊上雲天,胡襄等人皆有些站不住了,惶恐地朝太和殿看去。
  
  不多時,太和殿傳了太后的懿旨——准刑部帶東廠提督太監鄧瑛,上殿前面訊。
  
  旨意很快通傳到了端門,金吾衛將軍領過旨,回頭令道:“押人犯上殿。”
  
  鄧瑛左右的侍衛立即上前,要擰架鄧瑛的胳膊,鄧瑛原本沒有動,走了幾步,卻喚了前面金吾衛一聲:“將軍。”
  
  金吾將軍揮手令停下,轉身道:
  
  “請說。”
  
  鄧瑛抬手向他行了一禮,“可以讓我自己走嗎?”
  
  “我們依制行事,請廠臣不要為難。”
  
  鄧瑛聽了這句話,也沒再說什麼,垂下手應了一個“好”字。
  
  從端門到太和門,前行需百餘步。
  
  他曾經參與了這一條御道的修建,在它還沒有成為封建王權的象徵之前,他和無數的工匠一道,在上面踩踏過千百次,然而當它竣工以後,他卻再也沒有踏上過這條道路。
  
  鄧瑛一直很想自己一個人,自由地在這條御道上走走,悠閒地抬頭,看看他主持重建的那座殿宇,但他天生謙遜,也不願意做過多的強求。
  
  他被人押上金水橋,東西文武官員各自將班列朝後退了幾步,在中間給他留出了一條道。
  
  鄧瑛拖著鎖鏈慢慢地走到金台下面,侍衛鬆開了手,他便順從地屈膝跪下。
  
  眾臣對這個東廠提督太監都已經很熟悉了,一想到桐嘉慘案,以及白煥的刑獄之苦,以及今日他偽造先帝的遺詔的大罪,便恨從心起,礙於在金台下,不敢出言,不然,幾個抗刀筆的御史官員愣是要開口啐上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1)待漏:等待大朝
  
  (2)板子房:詹事府和左右春坊的值房
  
  (3)大罪面訊:明朝司法體系裡的一個說法,指朱元璋對於犯大罪的人,要進行當面詢問。
  
  第135章 夕照茱萸(五) 我們雖然不曾做夫妻,……
  
  齊淮陽仍在班列之外,索性走到鄧瑛面前,背金台而立,低頭道:“今日准你金台自辯,不得妄言。”
  
  鄧瑛垂頭道:“是,我明白。”
  
  齊淮陽輕嗽了一聲,清正嗓音問道:“假詔何時所寫。”
  
  鄧瑛抬起頭,平聲道:“貞寧十四年十一月初三,當日太醫院院使張文同為陛下施針,陛下腿腹痙攣,氣息不平,院使遂將脈案呈送中宮,亥時,院使再度為陛下施針,其間陛下神智暫清,但並無任何言語,亦未親視當日內閣所呈送的票擬,所以那一日的票擬,為司禮監代筆披紅。《起居注》上所記,至此都是真的。”
  
  “之後呢。”
  
  齊淮陽翻開卷宗,“《起居注》所記,貞寧十四年十一月初四,陛下起臥自如,東立於御案,欽定詔文。”
  
  鄧瑛應道:“此段為假,乃司禮監授意所改。”
  
  “一派胡言!”
  
  “何掌印。”
  
  楊倫正聲喝道:“他還沒說完。”
  
  說完對鄧瑛道:“鄧廠臣接著說。”
  
  鄧瑛應了一聲:“是。”續道:“自入秋起,陛下的身子每況愈下,內閣幾度交章,奏請立定儲君,陛下都未曾批復,至陛下駕崩時止,陛下亦從未就立儲一事垂詢內閣。六宮侍疾被禁之後,皇長子殿下亦因過受罰,不得再近養心殿,內閣閣臣無詔不得入,殿內近內侍疾者,唯中宮與司禮監而已,因此……”
  
  他朝何怡賢望去,“貞寧十四年十一月初,我與司禮監掌印太監何怡賢合謀,假撰遺詔,私蓋禦印,舉皇次子易玨為嗣皇帝。”
  
  眾臣譁然。
  
  楊倫不得已揚聲道:“請各位大人勿躁。”
  
  左督御史面向何怡賢,怒目喝道:“偽造遺詔,實屬禍亂國本,毀先帝一世聖名,此等大罪之人,有何資格立於今殿之下。”
  
  他說完出班伏身,額頭重磕於地,“臣,奏請將司禮監掌印太監何怡賢及鄧瑛一眾閹黨,一併除職下獄,交三司查辦,厘清其滔天大罪,慰先帝之靈。”
  
  何怡賢道:“一面之詞,眾位大人便要違逆先帝遺詔,殺我等泄多年私恨?究竟是誰在禍亂國本根基,兩宮娘娘自有明斷。”
  
  他說著朝前走了一步,望向鄧瑛道:“此人與承乾宮掌事宮女楊婉來往甚密,卻假立遺詔,擁皇次子為嗣君,各位大人,此人此舉,可堪自恰?他為何要自認死罪?”
  
  “是。”
  
  鄧瑛應了一聲,將原本按在地上的雙手抬了起來,他直起背,跪立起身,身上的刑具隨著這他的動作伶仃作響。他沒有看何怡賢,反而是朝太和殿上望去,平聲道:“我為何要自認死罪。”
  
  這一句話說完,眾臣的譁然之聲卻逐漸落了下去。
  
  此話聽起來似乎是一句自問,但又似一句刺向無名之地的反問。
  
  金台下面,以楊倫為首的內閣眾臣沉默地立於東面,司禮監的眾人則惶恐地瑟縮於西面,立場分明,彼此之間的征伐一觸即發。而在這兩方之間只有一個人。此時此地,他無法堂堂正正地站立,但他面上卻至始至終,看不見一絲悲色。
  
  誰將他逼迫至於此?
  
  金台下無人能回答。
  
  而那一句刺向無人之地的反問,此時卻似乎化作了一隻寒箭,冷冷地逼近百官的脊樑骨。
  
  左督御史看向鄧瑛,猶豫了一陣,終是開口問道:“司禮監所問,你如何自辯。”
  
  鄧瑛頷首笑了笑,重新伏下身,“自認有罪,其餘不辯。”
  
  “你……”
  
  “其心當萬誅!”
  
  何怡賢頓足顫聲,“你其心當萬誅,陛下明明有遺詔傳世,你卻妄圖蓋陛下聖意,至其遺志不達,鄧瑛啊鄧瑛……”
  
  何怡賢抬手朝後指去,“陛下大殮未完,其魂……尤在啊!你這等惡奴,合該被碎屍萬斷!”
  
  “何怡賢!”
  
  楊倫直呼其名,上前道:“有什麼話,在三司堂上去說。內閣即日起,會依制代先帝重擬遺詔,你們司禮監呈遞的假詔依律封廢。”
  
  何怡賢抬頭道:“何人敢封廢先帝遺詔!”
  
  他說完轉身向太和殿跪下,高聲道:“老奴請將東廠提督太監鄧瑛解送詔獄,交北鎮撫司,問其誣衊先帝,禍亂朝綱,危傷國本之重罪!”
  
  話音剛落,楊倫亦撩袍在鄧瑛身旁跪下,抬聲道:“司禮監掌印太監何怡賢,拒不封廢偽詔,無視百官,咆哮金台,臣奏請當庭杖責!”
  
  兩方的奏請同時傳進了太和殿,金台下無人敢再出聲。
  
  文臣與宦官之間的傾軋由來已久,但由於先帝在位時,對何怡賢百般寵信,致使桐嘉一案,慘死八十餘人,至此之後,內閣與司禮監之間雖時有齟齬,暗流之下波濤萬丈,但卻從未將爭鬥擺上明面,今日是第一次,楊倫當眾奏請庭杖司禮監掌印。奏請傳入以後,太和殿內遲遲不見尚儀局女官露面。
  
  鄧瑛側面朝身旁的楊倫看去,卻聽他輕道:“不算莽撞吧?”
  
  鄧瑛沒有立即應聲,他回過頭,看向面前地磚。
  
  “不算。”
  
  又過了很久,尚儀女官張敏終於從太和殿內步出,隨即太后懿旨從殿上傳來——准楊侍郎所奏,著將司禮監掌印太監除去官袍,當庭杖十,另將東廠提督太監鄧瑛一同除職,交三司會同審理,內閣即日起,重新擬詔,以彰先帝聖德。”
  
  話音落下,何怡賢不禁膝上一軟,向前踉蹌了幾步,便被錦衣衛的力士摁跪在地,身上的官袍隨即被剝去,兩個錦衣衛將他的手臂向前一拽,立即將他拖翻在鄧瑛身旁,兩根刑棍壓實了他的雙腿,何怡賢立即動彈不得。
  
  楊倫站起身的,示意金吾衛將鄧瑛架起,帶至一旁。
  
  何怡賢轉頭看向鄧瑛,啞聲道:“你明明可以和我一起活……”
  
  鄧瑛低下頭,“我不願與閹黨同活。”
  
  “愚蠢!啊……”
  
  刑杖重落,何怡賢的身子向上一仰,隨即又跌摔下來。
  
  鄧瑛雖然沒有流露情緒,卻抑制不住地咳了兩聲,金吾衛勒了勒他手上的刑具,示意他不可妄動。
  
  與此同時,鄧瑛身後的眾臣鬆開了神經,幾個御史振臂嬉罵起來,“此堪為第一痛快之事!”
  
  何怡賢在嬉罵聲中沒了意識,下身鮮血淋淋,腿腳痙攣不止。
  
  力士們退開,群臣的唾駡聲更盛,這些人當中,有些受過司禮監的迫害,有些雖然沒有遭罪,也因為得罪司禮監太監的緣故,在官場上鬱鬱不得志,此時都恨不得把一腔憤懣發洩乾淨,言辭越來越犀利尖銳。
  
  鄧瑛靜靜地受著背後的聲浪,對於何怡賢他並沒有什麼恨意。
  
  回溯兩年前,他也曾被這樣對待過,所以他明白,眼前這個人的下場,也是他自己的下場。
  
  他一時很難說得清楚,自己此時的情緒,唯有對刑責最真實的恐懼,被壓抑在理智之下。
  
  他不禁仰起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試著平復自己。
  
  何怡賢被金吾衛拖了起來,朝端門一路拖行。
  
  貞寧末年的最後一場金台大議至此落下了帷幕,齊淮陽走回到鄧瑛身旁,“走吧。”
  
  楊倫道:“我送他幾步無妨吧。”
  
  齊淮陽點了點頭,又道:“他不能從端門左右掖門出。”
  
  “那你們走哪一門?”
  
  “西華門在臨哭,走東華門。”
  
  楊倫跟道:“無妨。”
  
  鄧瑛被人押著朝前行去,他走不快,楊倫的步子又收不住,走出不多遠,他不得不到,“你走太快了。”
  
  “什麼?哦……”
  
  楊倫刻意放慢了腳步,走得有些不自在。
  
  鄧瑛道:“你何必折磨我呢,有話會審時說不就是了。”
  
  “你閉嘴。”
  
  鄧瑛笑了笑,“楊子兮,我沒事,會活下來的。”
  
  “嗯。”
  
  楊倫“嗯”過了這一聲之後,沒有再出聲。
  
  東華門前,楊婉抱著一隻手臂,靠在宮牆上等候,她穿著喪衣,一身素白,頭上只簪著一支銀簪,粉黛脂紅全無,但看起來卻並不顯得憔悴,反見一種冷清的風流態。
  
  他見鄧瑛一行人過來,便迎面走上前來,沖著楊倫和鄧瑛二人露了笑容。
  
  “我能跟他說兩句話嗎?”
  
  “婉婉……”
  
  “你別說話,我在求齊大人。”
  
  說完,他蹲身向齊淮陽行了一個禮,“大人放心,我在,他一點都不敢放肆。”
  
  楊倫剜了一眼楊婉,側身對齊淮陽道:“給我一個面子。”
  
  齊淮陽笑了一聲,“行。”
  
  說完,抬手示意刑部的差役鬆手,遠退戒備。
  
  楊婉背著手走近鄧瑛,抬頭道:“你蹲下來。”
  
  鄧瑛挽起手上的刑具,屈膝蹲下。楊婉走到鄧瑛身後,鄧瑛也沒有回頭,只是溫聲問道:“要再蹲得低一些嗎?”
  
  楊婉道:“你腳疼嗎?”
  
  “不疼。”
  
  “那還可以再蹲一點。”
  
  “好。”
  
  楊婉抬起手,輕輕地攏住鄧瑛的頭髮。
  
  “婉婉,你做什麼。”
  
  “幫你紮個頭。”
  
  “不用,我……”
  
  “你去了以後,好久都不能洗頭,散著你不嫌髒啊。”
  
  “是。”
  
  他下意識地答應楊婉,“那婉婉你紮緊一點。”
  
  楊婉笑了笑,“你蹲好,別管我怎麼紮。”
  
  “好。”
  
  鄧瑛沒有再出聲。
  
  城門口的風吹起楊婉的衣袖,楊婉抽出一隻手,挽了挽自己的耳發,低頭對鄧瑛道:“鄧瑛,我們雖不曾做夫妻,但能不能彼此承諾一句。”
  
  “承諾什麼?”
  
  楊婉挽住鄧瑛的頭髮,反手摘下自己的發帶,輕道:“不管我楊婉以後有沒有錢,不管鄧瑛以後有什麼樣的病痛,我都會管著鄧瑛,一輩子。”
  
  “我……我說什麼呢。”
  
  楊婉笑道:“我教你說吧。”
  
  “嗯。”
  
  “我說一句,你說一句哦。”
  
  “好。”
  
  “不管我鄧瑛。”
  
  “不管我鄧瑛。”
  
  “有多不喜歡自己。”
  
  “有……多不喜歡自己。”
  
  “只要楊婉喜歡我。”
  
  “只要婉婉……喜歡我。”
  
  “我就會好好活下去。”
  
  “我就會好好活下去。”
  
  第136章 夕照茱萸(六) 為有冤之人,喊一聲不……
  
  他真的很聽楊婉的話。
  
  最初是一個有罪之人對受害人的慚愧,希求楊婉的規訓,以消解他自己內心的負罪感。
  
  但楊婉從來沒有規訓過鄧瑛,她不曾拒絕鄧瑛交付給她的‘慚愧’,繼而溫和地‘綁’住他自己伸出來的手,讓他得以平靜地坐下來和她說話。
  
  她足夠瞭解鄧瑛,所以才不曾用人文主義的耀光去捅穿他那一身陳舊的修養,在楊婉身邊的鄧瑛,仍然擁有一個潤如良玉,完璧無瑕的時代靈魂,和楊婉在六百年之後翻撥塵灰,看到的一模一樣。
  
  “說過的話,不能違背。”
  
  “是。”
  
  楊婉低頭看向鄧瑛放在膝上的手。
  
  “手伸出來。”
  
  “嗯?”
  
  “手伸出來,我們拉鉤。”
  
  鄧瑛起身,向楊婉抬起手,衣袖垂下,露出被鐐銬束縛的手腕,楊婉用一隻手托住他的手背,另一隻手輕輕勾住他的手指。
  
  “你還記不記得,在南海子裡我跟你說的話。”
  
  鄧瑛點了點頭,“記得,你說你會來找我,下次見到你的時候,要好好跟你說話。”
  
  楊婉笑著拽了拽鄧瑛的手指,“鄧瑛,這一次,我仍然會去找你。只不過下次見到你的時候,換我好好跟你說話。”
  
  她說完,牽起鄧瑛。“走吧,帶你過去。”
  
  齊淮陽示意差役上前,將鄧瑛押下,楊婉也順從地鬆開了手。
  
  楊倫看了一眼鄧瑛,轉身對楊婉道:“還有話講嗎?時辰還有一些。”
  
  楊婉搖了搖頭,“沒有了,你們帶他走吧,我跟在後面,送你們去出東華門。”
  
  齊淮陽聽她這麼說,也不再拖延,抬手令行。
  
  楊婉與楊倫並行在鄧瑛的身後,地上的幹硬的雪粉被前行的人逐漸踏實,踩上去便發出沙礫摩擦的聲音。鄧瑛沒有再回頭看楊婉,風吹起城門口的雪粉,掠過他的身子,撲向楊婉的面龐,楊婉側過身,把喉嚨裡的咳意忍了回去。
  
  楊倫側身看向她,輕聲道:“你最近是不是病了。”
  
  楊婉點了點頭,“有一點。”
  
  楊倫回過頭,稍稍提高了些聲音,“你別管他了,把你自己和殿下照顧好。”
  
  “我知道。”
  
  說著,已經走至於東華門前,鄧瑛被帶上了囚車,楊倫示意楊婉在門後等一等,上前與齊淮陽交談了幾句。刑部一行人起行離去,楊倫返身走到楊婉面前道:“從今日起,至三司會審結束,你都不能再見他。”
  
  楊婉點了點頭。
  
  “不過,”
  
  楊倫頓了頓道:“刑部和詔獄不一樣,准許外面的家屬給囚犯送一些衣食,我給他的東西,他不一定會要。但你給他的他不敢不收,你要有什麼想給他的,就指個人,到內閣值房來跟我說,我在外面買了拿給他。”
  
  楊婉笑笑,“哥。”
  
  “啊?”
  
  楊婉抬起頭,“你現在好像不怪我了”
  
  楊倫一怔,不自覺地吞咽了一口,隨即輕斥道:“我管得了你嗎?”
  
  他說完背過身去,半晌後方道:“你願意怎麼活就怎麼活吧,如果鄧瑛這次能出來,我就給你們錢,你們在外頭置辦一間房子,住得離我遠一點。別叫你嫂子她們看著你心煩。”
  
  “我們有房子。”
  
  “有房子?”
  
  楊倫回過身,“那能叫房子?你也不看看被滁山、湖澹兩個書院的學生砸成什麼樣了。”
  
  “被砸了也沒什麼,鄧瑛本來就是修房子的。”
  
  “什麼修房子?”
  
  楊倫“噌”地提高了聲音,“你懂什麼?他是營建皇城的人,我大明百年,就出了他和張展春這麼兩個人,你讓他跟著你修屋頂啊!”
  
  楊婉看著楊倫發紅的脖子,不禁笑出了聲,垂眸道:“對不起哥,是我不好,我不讓他修,我去修。”
  
  楊倫聽她道歉,一時有些尷尬,他拍了拍後腦勺,負手朝前走了幾步,一面走一面道:“我至今不明白,怎麼做才算是為你們二人好。”
  
  楊婉走近楊倫,抬頭喚他,“哥哥。”
  
  楊倫捏了捏手指,沒吭聲也沒回頭。
  
  楊婉轉話道:“內閣什麼時候擬新詔。”
  
  楊倫咳了一聲,“我與白尚書已經擬好,交內閣議審後就會頒行。”
  
  他說完回過身,低頭對楊婉約道:“有一件事你可以預備著了。”
  
  楊婉點了點頭,不待楊倫說明,徑直應道:“我已經在預備了。”
  
  說至此處,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寒風從城門口灌來,吹得日頭下的枯木影張牙舞爪。楊婉攏緊身上的衣衫,“哥,其實我有一點擔心。”
  
  楊倫問道:“你擔心什麼。”
  
  “擔心娘娘不願意回承乾宮。”
  
  “為什麼不願意?”楊倫反問。
  
  “皇長子即位,娘娘理因奉養宮中,她難道情願在蕉園裡住一輩子嗎?”
  
  楊婉搖了搖頭,沒有出聲。
  
  鄭月嘉因鶴居案慘死的那一年,楊倫在南方主持清田也是九死一生。
  
  長病江上,他並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內廷究竟發生了什麼。
  
  等他回來的時候,鄭月嘉已死,寧妃被囚蕉園,楊婉在詔獄中落下了刑印,鄧瑛將侵佔學田的罪名擔了一身。
  
  楊倫只知道,這些人是為了護住他,護住朝廷南方好不容易開啟的清田的事業,但這其中的還有一些過於隱晦纖細的人情,當事之人不肯說,他也就無從知曉。
  
  “到底怎麼了。”
  
  楊婉歎了一口氣,並沒有把當年隱情告訴楊倫,只道:“我也猜的,怕娘娘傷怨過深。”
  
  說完便避開了這個話題,轉而問道:“迎娘娘回宮之事,會由嗣君下明旨嗎?”
  
  楊倫道:“此事尚且不定,畢竟先帝是以瘋病為由囚禁娘娘,娘娘以後的尊位,要和中宮的大禮一起並議。”
  
  “好。”
  
  楊婉抿了抿唇,“新詔頒行以後,我會先去蕉園看看娘娘。”
  
  她說完捏著袖子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較將才沉了不少。
  
  “哥,等內廷一切平穩,我想離宮。”
  
  “離宮?”
  
  楊倫壓低聲音道:“為何突然要在此時離宮。”
  
  楊婉抬頭朝東華門看去,“我並不喜歡內廷的生活,也不想再做內廷的奴婢,這幾年,我守著殿下,擔了不少罪,我的身子也不像從前那麼好了,出去住著養一養,或許能鬆快一些。”
  
  她說完朝前走了幾步,走到楊倫面前,面向他抬頭道:“以前殿下小,娘娘又不在,我著實放心不下,如今殿下也漸漸長大了,照顧他的人,經這幾年相交,我都幫你們過了眼,不說多聰明,至少都是心實的好人,你們可以放心。”
  
  “楊婉。”
  
  “嗯?”
  
  楊倫低頭凝著她的面龐,“我這幾年沒有過問你的事,你在宮裡是不是受了委屈。”
  
  “也沒有,有鄧瑛呢。”
  
  “他連他自己都護不好。”
  
  “也是。”
  
  楊婉頷首笑了笑,“但我們相互撐著,過得還挺有滋味的。”
  
  “是我沒有把你保護好。”
  
  楊倫沉默良久,方說出這句話。
  
  “這樣吧,等內廷安定下來,哥哥接你回家,讓你在家裡好好修養一段時間。”
  
  楊婉搖頭,“我不回家。”
  
  楊倫聽她這般說,不禁急切道:“即便你要和鄧瑛在一處,你也要等他平安地出來,他不在的這一段時間,你一個姑娘,不回家裡,要在何處安生。”
  
  “誰說我不能安生。”
  
  她沖著楊倫明朗地笑開,“我還有清波館和寬勤堂。”
  
  “你……”
  
  整個京城就只有寬勤堂和清波館這兩個私坊最大,其中寬勤堂從前的規模,甚至比很多官辦書坊還要大,如今竟不聲不響地,都到了楊婉的名下。楊倫錯愕,不禁問道:“你什麼時候又收了寬勤堂。”
  
  “秋闈之後。”
  
  “你哪裡來得錢?”
  
  楊婉應道:“你別急,我沒有做不該做的事。當時為阻止寬勤堂印傳周慕義等院生的文章,我買斷了寬勤堂下面的印墨,順勢在今年春秋兩闈的考市上,連同昌和的幾大客棧做了一筆門前的書本生意,賺得不算少了。寬勤堂後來因為沾染了書院的‘反案’不得不退走京城,我就暗地裡把他在京城的盤子接下來了。”
  
  楊倫道:“你說‘反案’。楊婉我問你,清波館能脫得了干係?當時是誰大但把學生們藏起來的?”
  
  “是我藏的,但誰讓我是東廠廠臣的菜戶娘子呢。”
  
  “行……”
  
  楊倫抬手指向她,“你可真行。”
  
  楊婉笑了笑,“其實也要謝張副使,他放了我一馬,不然,清波館也很難保住,更不用說收並寬勤堂了。”
  
  楊倫道:“你要這兩個書坊幹什麼,難道你也想做女商?”
  
  楊婉搖頭道:“不是,我是想做讀書人。筆墨書本是我最熟悉的東西,看著它們我心裡安定。”
  
  她說完,輕輕握住自己的一隻手腕,“哥,我需要的從來都不是保護。我需要的東西,沒有人能給我,所以我只能自己給自己。你和鄧瑛都是讀書人,鄧瑛以文心發願,終生不渝。你手上握筆如心上懸刀,一樣可敬。你們可以,那我也可以,只不過我要和你們走不一樣的路。”
  
  “你要做什麼。”
  
  “觀察,記錄,然後為寒瘠之名,披一件寒衣。”
  
  “什麼意思。”
  
  “為有冤之人,喊一聲‘不服’。”
  
  第137章 夕照茱萸(七)”好難呀鄧瑛。”……
  
  貞寧十四年年關。
  
  貞寧帝大殮,皇長子朱易琅作為嗣君,於臨前奠酒。親視先帝入殮。
  
  大殮之前,內閣按律重擬了先帝遺詔,以先帝的名義,按照舊制精簡喪儀,以日易月,二十七天后便除服,祭拜時不屠宰,供奉皆用素菜,同時也沒有禁止民間娛樂和嫁娶。宗室的親王,不必離封地奔喪,各地的地方官員也不得擅離職守,聞喪後在本地哭喪。知府、知州、知縣等官員,皆不需要燒香。(1)
  
  這一道遺詔頒下,地方上的財政壓力頓時輕減,好些衙門原本已經伸出了征賦的手,聽詔後又縮了回去。
  
  這一日,陳樺從外面回來,到養心殿尋楊婉。
  
  易琅遷了宮,養心殿不比承乾宮,由金吾衛與明甲軍守衛,楊婉也不再像以前那麼好尋見,陳樺站在門廊下面等了好一會兒,才見楊婉攏著大毛氅子從殿內走出來。
  
  “婉姑姑。”
  
  他沖楊婉招了招手。
  
  楊婉見是陳樺,笑著走近道:“回來了。”
  
  “是,將回來。”
  
  楊婉點了點頭,“看到雲輕了嗎?”
  
  陳樺聽了這麼一句,跪下來便朝楊婉磕頭,楊婉忙去攙他,“陳掌印,不興這樣,旁人看見還以為我怎麼了。”
  
  “是是……”
  
  陳樺連忙站起來,“我看見雲輕在外面那般好,就想著要回來給您磕頭,忘了您有您的規矩,是我蠢。”
  
  楊婉笑著搖了搖頭,“我到覺得挺對不住你的,現在才讓你去見她。”
  
  陳樺擺手道:
  
  “您不能這麼說,我和雲輕都懂,您是為了我們好。”
  
  “嗯。”
  
  楊婉點了點頭:“她在清波館吃住都好嗎?”
  
  “都好都好。”
  
  陳樺說著抹了一把臉,“雲輕讀的書多,您那兒又全是書,烘得她那一身書香氣越發濃了,我見她如今在印坊後面幫襯整理,人沒瘦,長得比宮裡還好,雖然提起李魚仍然傷心,但也沒有沉湎,這叫我放心不少。”
  
  楊婉含笑應:“這樣便好,你下次去看她的時候跟她說,別老悶在印坊後面,司禮監的人大都下了獄,沒有人再會找她,她如果願意,可以出去走走逛逛,快開春了,也該給自己買些衣料,裁幾身衣裳。”
  
  “欸,我一定跟她說。”
  
  說完,猛地想起正事,忙低頭將一包銀子從袖中取出,呈到楊婉面前,“這是雲輕叫我帶給姑姑的。”
  
  楊婉道:“宮裡使不上,你收著吧。”
  
  “可不是給宮裡使的,這些是滁山書院的院生們送來的。”
  
  楊婉一怔,忙伸手接過銀包,一面問道:“什麼時候送來的?”
  
  陳樺道:“上個月中旬,是一個叫周慕義的庶起士親自送到清波館的,說是我們督主入獄前的俸祿,清田之後,學田還回去了,先帝又留了遺詔,不准立喪儀銀的名目,書院收支眼見著好了,實在不能再留著督主的錢,所以收拾整理這麼多,托周慕義帶給督主。周慕義沒有門路見督主,就把這些錢拿去了清波館,雲輕說她收著不好,索性讓我帶進來給您。”
  
  楊婉捏著銀袋,垂頭不禁笑出了聲。
  
  陳樺道:“我偷偷看了一眼,也沒多少,您不至於樂成這樣吧。”
  
  楊婉道:“你不明白,這些有多難得。”
  
  她說完這句話,也沒再對陳樺做過多的解釋,“你忙你的事去吧。”
  
  “行,姑姑多歇歇,我回惜薪司了。”
  
  楊婉目送陳樺踩雪離去,抱著銀袋朝內殿走。
  
  剛走了幾步,清蒙便從階下追上來道:“前面閣臣們來了,要奏事。”
  
  楊婉站住腳步,看了一眼天時,低頭對立在階上的清蒙道:“我才看到擺飯,叫候一會兒吧。”
  
  清蒙點了點頭,“也是,陛下早間就進得不好。”
  
  “不必。”
  
  這一聲從門後傳來,清蒙等人忙伏了身,楊婉轉過頭,見易琅正走出來,“我聽了閣臣們奏的事,再吃就是了。”
  
  楊婉也向他行了一個禮,“是,奴婢去傳話。”
  
  易琅伸手拉住楊婉的手,牽著她朝內殿走,“你不用去,你這幾天一直在咳嗽,我傳了御醫給你看病,你一會兒就在次間裡坐著。”
  
  楊婉看著易琅的背影,喪中尚未除服,重孝在身,裹著他還未長全的身子,看起來有一些臃腫。但他走路的時候,背脊挺得很直,若不看身量,竟不大像個少年人。
  
  楊婉盯著他的步伐,脫口道:
  
  “做了陛下,走路的模樣變了,也比以前霸道。”
  
  易琅頓住腳步,轉身道:“姨母你不得放肆。”
  
  “是。”
  
  楊婉蹲了蹲身,“奴婢不放肆。”
  
  易琅抬頭道:“我為你好的。”
  
  “奴婢知道,奴婢一會兒就看病,吃藥。”
  
  “你不做奴婢好不好。”
  
  易琅忽然提高了聲音,楊婉怔了怔,又聽他說道:“你和我母妃一樣,都是我的親人,你不做奴婢好不好。”
  
  楊婉蹲下身,“不做奴婢做什麼,陛下要給我封個誥命嗎?”
  
  “嗯。”
  
  楊婉笑了笑,“可是我不想要。”
  
  “為什麼。”
  
  “因為我只想做陛下的姨母,雖然受宮規約束,我自稱奴婢,但是在我心裡,陛下是我最心疼的晚輩,能與陛下這樣相處,我覺得很自在。陛下知道嗎?我沒有以前那麼怕您了。”
  
  易琅鬆開楊婉的手,“姨母以前怕我,是因為我罰你跪,杖責廠臣嗎?”
  
  “不是。”
  
  楊婉伸手理好他被風吹亂的衣領,“是因為姨母那時候不太懂你。”
  
  她說完,將手疊放在膝上,抬頭望向易琅,“我們都需要相處,才能理解周圍人的內心。”
  
  “我懂。”
  
  易琅低頭看著楊婉,忽然正聲道:“我幫廠臣。”
  
  楊婉道:“他犯的是死罪。”
  
  易琅搖了搖頭,“司法道上除了《大明律》,還有君王的良心。”
  
  楊婉一怔,“這句話是誰教給你的。”
  
  “廠臣。”
  
  說完轉身道:“我去聽閣臣奏事了,你就在次間坐著,御醫來看過之後,你讓他暫候,我過來親自問。”
  
  他一面說一面朝前面的明間走,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姨母你不得再難過,聽到沒有。”
  
  “聽到了。”
  
  ——
  
  她不光聽到了易琅的話,她還聽到了與歷史相反的聲音。
  
  但她並不確定,這是因她而逆轉的聲音,還是原音即如此。
  
  易琅寫給鄧瑛的《百罪錄》當中並沒有偽造遺詔這一條罪名,事實上,連偽司禮監偽造遺詔的這一段史實都沒有。何怡賢被處置的罪名是貪墨國財,真正讓鄧瑛遭受淩遲酷刑的罪名是‘謀害宗親’。這條罪名極其刻意,刻意到後世甚至找不到史實與它印證,只能從皇次子之死,去側面
  
  猜測。
  
  《明史》上記載,皇次子死於遺詔頒行之前,然而此時至遺詔頒行,皇次子並未病故。
  
  《明史》上這一段錯漏記載所對應的正是三司會審的時段,這並是歷史上鄧瑛的死劫。
  
  但是,如果這不是鄧瑛的死劫,那麼最後的死劫在什麼地方?
  
  楊婉想到此處,背後不禁生起一陣惡寒。
  
  白煥贈棺,楊倫留書。
  
  這兩個史實皆不見於《明史》。
  
  但他們確實認可了鄧瑛。
  
  或許當時根本就不止他們認可鄧瑛,易琅,齊淮陽,白玉陽,還有眾閣臣,以及所有參與過金台大議的官員,甚至內廷中的陳樺和宋雲輕,滁山和湖澹兩個書院的學生……所有人都不傻,所有人最後都逐漸明白了過來,那個站在文臣和宦官之間的人,究竟在做什麼。
  
  可為何他最後還是被淩遲了整整三日?
  
  刑場之下站立的眾人,沒有一個人替他喊冤嗎?
  
  為什麼當年留不下一點為他申述文字,為什麼最後要把他的人生篡改得如此面目全非。
  
  楊婉閉上眼睛,想起了她在師姐的手記裡看到的那一段文字。
  
  “當時的皇帝,也只是把這個人的身體當成了一個有罪的符號,用極刑向世人宣告,他對閹黨的態度,明示宦官團體的卑賤,昭示皇權對宮廷奴婢的絕對控制。他們在宮城的門前處死鄧瑛的時候,或許沒有一個人想得起,這個慘死的閹人,曾是這座皇城的建造者。”
  
  有罪的符號,對閹黨的態度,絕對控制。
  
  楊婉想著這些詞,心肺上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這一段沒有寫進嚴肅學術論文中的文字,似乎反而切中了鄧瑛命運的要害。
  
  楊婉摁住自己的胸口,扶椅坐下。
  
  她的手觸碰到了她長年隨身的筆記,她索性將它取了出來,攤翻於膝。
  
  這本筆記,她寫了三年。
  
  之前那本《鄧瑛傳》耗費了她將近十年的青春,其間她不斷地修正史料的對應,斟酌言辭,可謂嘔心瀝血。而這本筆記,相比之下就像一本零碎的流水帳,其中夾雜著她對這個時代,尚未成熟的看法,即便如此,其中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第一手的資料,它記錄了鄧瑛刑餘之後的三年時光,記錄了纖細優雅的內廷生活,也貞寧末年,複雜的官場傾軋,慘烈政治的實相。對比《鄧瑛傳》的內容,楊婉大部分的考證都是對的,但是她沒有看到貞寧年間的人心。她原本以為眾人愚昧,不識鄧瑛之賢,可此時看來,人心未必愚昧。
  
  歷史唯物主義曾不欺楊婉。
  
  這並不是“人”的問題,這是社會形態與階級結構的問題,一切皆有其必然性。
  
  “好難呀鄧瑛。”
  
  楊婉看著自己畫給鄧瑛的人像,自言道;“我以前以為出版《鄧瑛傳》已經夠難了,沒想到,寫這本筆記比做學術還難。”
  
  作者有話要說:
  
  (1)此處參考了嘉靖帝的遺詔內容。
  
  第138章 夕照茱萸(八) 不要名聲,只要一條命……
  
  養心殿明間內,膳房擺飯的人撤到了門廊下面。
  
  膳房掌印太監怕膳食冷了,張羅著叫人拿絨布來遮蓋食盒,白玉陽站在門廊上看著眾人的行徑,出聲喚掌印太監上前,抬手指著絨布道:“你們這就過了。”
  
  掌印太監有些局促。
  
  白煥病重在家,白玉陽現為內閣首席,司禮監如今幾乎全部在監,新帝年紀尚幼,之前也未養於宦官之手,且與先帝脾性大不相同。二十四局這些失了庇佑的內廷宦官,面對這位准首輔,心裡是極其膽怯的。
  
  “閣老啊,這……何處過了啊……”
  
  白玉陽道:“陛下喪中致孝,冷食是吃得的。”
  
  “是是……”
  
  掌印太監不敢解釋,何怡賢下獄以後,內閣借此肅清內廷宦官隊伍,直言:“但有諂媚惑主者,與司禮監眾罪宦並處。”
  
  白玉陽這看似輕飄飄的一點,實際上已經快把掌印太監逼到懸崖邊沿了,粉身碎骨之前,他不得已要認罪求活路,“奴婢們知道錯了。”
  
  白玉陽點了點頭,朝幾個食盒內看了一眼。
  
  大喪期禁屠宰,但膳房也不能真讓新帝油葷不沾,盒中的那一盤豆腐用糟油抖過,如今擱冷,面上的油凝固起來,起了一層白亮亮的油殼子。
  
  “閣老……這……”
  
  掌印太監說著說著腿就軟了。
  
  “今兒這算了吧。”
  
  楊倫接下話道:“白尚書,我們要辯人,但也不能矯枉過正。”
  
  “這話不對。”
  
  白玉陽回過頭來,直道:“太祖皇帝的鐵律散佚這麼多年,如今重整重肅,就是矯枉過正了?楊侍郎,有些話我不想明說,桐嘉慘案至今,國傷之重,你我皆看得明明白白,朝廷政治苦於宦禍,誰不是枷鎖滿身,寸步難行,若今日對司禮監和東廠的處置,讓你楊倫覺得矯枉過正,那你今日也不必交章了。”
  
  他說完,甩袖背立。
  
  楊倫拱手,“我言語失度,還請見諒。”
  
  白玉陽“哼”了一聲。
  
  掌印太監見自己引起了兩位閣的爭執,惶恐不已。
  
  楊倫見白玉陽沒有反應,索性垂下手,轉身對掌印太監道:“下去做事吧。”
  
  “是。”
  
  正說著,清蒙從內殿走出,白玉陽與楊倫等人立即整肅衣衫。
  
  清蒙朝閣臣們,行了一禮,“陛下召眾位輔臣。”
  
  白玉陽應聲行到了最前面,後面的幾個閣臣見楊倫沒走,也不好越序。
  
  楊倫回頭擺了擺手,“幾個位閣老前面走吧,我跟後便是。”
  
  說完轉身走到了最後面。
  
  眾閣臣這才撩袍前行,跨入內殿行君臣大禮。
  
  易琅喚“免”,眾臣整衣起身,白玉陽見易琅身著素服,外罩喪衣,身旁只有清蒙一人侍立,很是滿意,拱手贊道:“陛下純孝。”
  
  易琅並沒有多說什麼,只起身道:“輔臣有事請奏。”
  
  “是。”
  
  白玉陽朝前走一步,“大理寺與督察院會同刑部,已將司禮監一案審結,現將卷宗呈陛下欽裁。”
  
  清蒙接過卷宗,呈至易琅面前,易琅伸手接過,在案上翻開。
  
  眾臣皆沒有出聲,易琅逐字逐句地看過去,半盞茶後,方看向左督御史。
  
  “總憲。”
  
  “臣在。”
  
  “朕要面訊何怡賢,鄧瑛二人。”
  
  “沒有必要。”
  
  左督御史尚未出聲,便已被白玉陽打斷。
  
  易琅抬頭道:“大罪面訊是我太祖皇帝留下的舊制,朕當問則問。”
  
  白玉陽道:“陛下尚且年幼,宅心仁厚,易受蠱惑,不宜面詢這些罪宦。”
  
  易琅合卷道:“輔臣,朕知自己年幼,需謹從閣臣們的周議,請輔臣放心,朕不會質疑三司會審,朕只是要親觀司法,總憲,朕此舉可有違制違律。”
  
  左督御史道:“陛下此舉,彰刑獄公正。”
  
  白玉陽聽左督御史這般說,徑直上前道:“臣請陛下,今日即依三司裁罪。”
  
  易琅平聲道:“朕面訊之後,即會裁罪。”
  
  “陛下!”
  
  “輔臣若不肯允准,朕便就‘大罪面訊’一制,召大理寺眾臣,與輔臣在御前公辯。”
  
  白玉陽面色發白。
  
  在今日奏報之前,他並沒有想到新帝會以‘大罪面訊’為由,抗下三司審定的結果,更不曾想到,他竟會就此逼他與大理寺公辯。
  
  其餘閣臣見這番場景,也都垂手沉默。
  
  齊淮陽輕輕撞了撞禮部尚書的肩膀,輕道:“奏‘議禮’的事。”
  
  禮部尚書這才咳了一聲,上前出聲打破僵持,誠惶誠恐地奏報禮部為先帝議諡號一事。
  
  僵局被打破,眾閣臣這才找到出聲的口子,但明顯比往日慎重。
  
  此事議到完,日已偏西。
  
  眾官員從殿內依次退出,門廊上的膳房內侍們已經凍紅了鼻子,幾樣御膳也早在寒風凍得聞不見一絲氣息。楊婉在次間與太醫將說完話,披衣走出來,見掌印太監一臉無措地立在廊上搓手,便走上前道:“閣臣們散了,你們就快些擺膳吧,已經晚了。”
  
  掌印太監忙道:“姑姑,這膳冷了……”
  
  楊婉聽他這麼說,有些詫異:“這話說的,冷了便熱啊。”
  
  “婉姑姑,閣老……”
  
  他提了這麼兩個字,就不敢再往下說了。
  
  楊婉稍稍怔了怔,到漸漸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她挽起袖子揭開食盒,見裡面的飯菜已經冷得發硬了,她收回手直身道:“陛下這幾日,虛火盛,不見油膩也好,你們回去,比著過去清淡的菜色,再做一回送過來。若被過問,便說是我吩咐的。”
  
  “是……”
  
  掌印太監一面說,一面下意識地朝月臺下看去。
  
  楊婉攏了攏身上的絨衣,見楊倫與白玉陽站在月臺下面。
  
  白玉陽不斷地以手指地,情緒激揚。楊倫雖在其對面沉默地聽著,手卻在腿邊慢慢地握成了拳頭。
  
  “我看是倒回去了!”
  
  白玉陽的聲音有些發抖。
  
  “你先……”
  
  “你還要說什麼,楊倫,你以前是敢抗死立辨的,如今怎變得連齊淮陽之流都不如,你我之前,都預備拼上身家性命,也要封駁遺詔,立志與閹黨不容!”
  
  他說著反手朝月臺上指去,“十四年了,多少人慘死詔獄,連全屍都沒留下,你是去看了桐嘉書院眾人受死的,這些人的命就抵不上一個滿身罪行的閹人嗎?我們才將內廷肅清,陛下卻暗保鄧瑛,此等歧行,你怎麼就不敢駁了?”
  
  楊倫一把摁下白玉陽的手臂。
  
  “你不也不敢駁嗎?”
  
  “你……”
  
  楊倫閉上眼睛緩了一陣,方鬆開手道:“他不曾偽造遺詔,他走這一步是我們逼的。”
  
  “那又如何?”
  
  白玉陽道:“是要給他記功嗎?赦他出獄,重掌東廠,和你的妹妹一道,挾制幼帝,再成一黨嗎?楊倫,不管他是不是被逼的,陛下已經起了違律寬赦免他的心,他必須與何怡賢一道處死。”
  
  楊倫心中難受,逐漸放低了身段,哽道:“白尚書,這十幾年的官場政治,你我一路看下來,深知其中水混泥汙,清白之人無處伸冤,有罪之人逍遙法外,我們在內閣為官,所作所為,無不是為了換一番天地,令政治清明,人人皆有所為。既然如此,我們為何還要做從前閹黨做的事,把無罪的人丟進死牢?白尚書,我如今所行之事,只不過是給一個有冤之人找一條活路,別的他不要,我也不求……”
  
  他說著抬起一根手指,“不要名聲,只要一條命。”
  
  白玉陽冷哼了一聲,喝道:“楊倫,你這一番沒有道理的話,我記給你記下,適時彈劾!”
  
  “白玉陽!”
  
  楊倫忍無可忍,直喚了一聲白玉陽的名諱。
  
  白玉陽卻沒有應答,轉身大步離去。
  
  楊倫正欲追上,卻被身後來的一個人捏住了衣袖,他回頭一看,見是楊婉。
  
  “回來,忍著。”
  
  楊倫頹下肩,“你聽到了。”
  
  “嗯。”
  
  楊婉點了點頭,鬆開手走到他面前。
  
  “殿內發生什麼事了。”
  
  楊倫咳了兩聲,平復了一下自己的聲音,“陛下用‘大罪面訊’暫時抗下了三司議罪。但是……”
  
  他抬頭朝前面看去,長歎了一聲,長長吐了一口氣,把眼睛裡的潮意硬生生逼了回去。
  
  楊婉道:“哥哥,剛剛有一句話,你說的真好。”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
  
  “你說……”
  
  楊婉抬頭打斷他,“你說我們為何還要做從前閹黨做的事,把無罪的人丟進死牢。哥哥,我說真的,你是心中真正有公義的人。”
  
  “有用嗎?”
  
  楊倫搖頭笑了一聲,“他說倒回去了,我看也是倒回去了。你趕緊離宮吧,你再不離出宮,遲早逼害到你身上。”
  
  “我知道。”
  
  楊倫抬手整了整衣冠,轉身朝門廊上看去,“楊婉,我不會違背良心,我會再盡力幫他斡旋。”
  
  “不要斡旋了。”
  
  楊婉平聲道:“你越周全他,內閣會越懼他。”
  
  楊倫聽罷扼腕,朝前走了幾步,沉默良久,方道:“你也別管他了。陛下要行‘大罪面訊’,太皇太后必將親視,楊婉,這個時候,你一定不能在陛下面前多言,否則,沒有人能救得了你。”
  
  “我都明白,我什麼都不會說,也不會做,一切全憑陛下。”
  
  楊倫仰頭歎了一聲,“他若認的不是‘偽造遺詔’這條罪就好了。”
  
  “也許抹得掉。”
  
  楊倫聽了,搖頭笑了一聲,“你這就是胡話了。”
  
  楊婉朝前走了一步,“哥,偽造遺詔既可是刑案,也可是內廷秘辛,你覺得這二者,界限清嗎?”
  
  第139章 寒江渡雪(一) 鄧瑛吃了不掉頭發。……
  
  “界限”二字點到了楊倫的天靈蓋。
  
  他忙對楊婉道:“這話在我這兒說了,就吞回肚子裡。”
  
  楊婉點了點頭,接道:“你也不能過激,一定要看准太后的立場,找好場合,同時要拿捏住你為人臣的限度。”
  
  楊倫聽了她的話,掐著虎口一面點頭一面轉身朝養心門走,楊婉追了幾步跟上他道:“哥你等等。”
  
  她說著將一個錢袋子塞到楊倫手中。“這個錢你拿著,給鄧瑛買東西。”
  
  楊倫拿起來看了一眼,隨口道:“買什麼,他現在除了牢裡的吃食,其餘什麼都不吃。”
  
  楊婉道:“那你就買一些蘋果和橘子給他吃,補充維生素,免得他掉頭發。”
  
  楊倫眯起眼睛,“你說補什麼……”
  
  “啊?哦。”
  
  楊婉咳了一聲,有些尷尬地改口道:“我是說補身子。”
  
  楊倫看著楊婉的模樣,將信將疑地將錢揣入懷中,走了幾步,又快步返回楊婉面前,指道:“楊婉,等你離宮,你給我回一趟家。”
  
  楊婉被他逼得退了一步。
  
  “做什麼?”
  
  “做什麼?”楊倫梗起脖子道:“我要審你!”
  
  楊婉抱著手臂笑了一聲,“行,你把公堂擺好,我到時候一定赴審。”
  
  ——
  
  十一月翻過,大明朝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寒冷的一個年關。
  
  十二月初十,內廷要送貞寧帝出殯,京城內外戒嚴清道,沿著道路修起了大大小小的蘆棚,供送殯的新帝與百官休憩。
  
  刑部的獄案除司禮監一案之外,其餘全部因為大喪擱置,牢中的人犯無法在‘徒,流’二刑上分流,一時人員擁擠,供給不平。犯人在外面的家人不得已要想辦法向裡頭塞送,然而塞送的東西到了衙門當口就被刮了一半,在獄內又被獄卒刮摳一半,真正能送到犯人手中的少之又少。
  
  楊倫叫家僕在市中買了一堆蘋果和橘子,用一個包袱裝了,親自提來,站在刑部衙堂裡等齊淮陽,齊淮陽已經有近十日未回家了,剛在內衙歇午,被衙役喚起來後,喪袍還未穿。他一邊走一邊往袖子上掛袍,隨口問道:“這兩日三司的堂審都停了,等著裡面的‘面訊’,你過來做什……”
  
  話未說完,便看見了楊倫手上的包袱。
  
  “送東西啊。”
  
  楊倫還未開口,齊淮陽便抄起手道:“他不會要的,你不如趁著我在,進去看看他。”
  
  楊倫笑了笑,“也成。”
  
  齊淮陽側身尋從後面出來的獄吏道:“今日宮裡是不是來人了。”
  
  “是,司禮監過來一個隨堂太監,在和犯人說‘面訊’的禮。”
  
  “出來了嗎?”
  
  “還未呢,這才進去。”
  
  “哦。”
  
  齊淮陽拴好喪帶,帶著楊倫從後堂出去,命人打開獄門,自己則返身回了衙。
  
  楊倫提著包袱走進內獄。
  
  鄧瑛的牢室內站著司禮監的隨堂太監,以及四個刑部衙役。隨堂太監手上端著冊子,正逐字逐句地念誦,鄧瑛垂手立在牆前,一言不發地聽著,待太監念完,衙役才提聲問了鄧瑛一句,“你聽明白了嗎?”
  
  鄧瑛點了點頭,平聲道:“是,聽明白了。”
  
  衙役道:“複誦。”
  
  “是。”
  
  鄧瑛輕輕捏了捏自己的手腕,低頭複誦。
  
  他的語速並不快,一字一句都十分清楚,與冊本上的文字,幾乎無差。
  
  “從前就聽說您能過目成誦,今日真正見識了。”
  
  鄧瑛有些靦腆地笑了笑,“有勞公公了。”
  
  楊倫已經很久沒有聽鄧瑛背誦文本了。這是讀書人家的孩子們,‘紮馬步’的功夫,啊在這一項上,也算是名聲。從前到也不是沒有與鄧瑛比過,結果各有輸贏,但他總懷疑,他贏的那幾次,鄧瑛都沒有盡全力。
  
  隨堂太監放下冊子,彎腰出來喝了一口茶,端著茶盞還沒放下,便見楊倫斜眼看著他,忙上來見禮,“楊輔臣……”
  
  楊倫看了一眼仍然站在牢門後的鄧瑛,低頭問道:“截定日子了嗎?”
  
  “是……”
  
  “行,你去吧,詳細地我再詢衙門。”
  
  “是。”
  
  隨堂太監也不敢再喝茶了,躬身從楊倫身旁撤了出去。
  
  楊倫彎腰走進牢室,鄧瑛垂下手笑了一聲,“讓你聽到我背這些。”
  
  “這有什麼。”
  
  楊倫把包袱放在地上,盤腿在鄧瑛的莞席上坐下,“這麼多年了,你還能過目成誦。”
  
  鄧瑛屈膝坐下,“內廷的規儀多,光《太內訓》一文,便須爛熟。”
  
  他隨口提及內廷生活,楊倫卻有些耳熱。
  
  “楊婉也能背下那麼多規儀嗎?”
  
  鄧瑛抱著膝蓋坐直身子,“她可以,但她有一個習慣。”
  
  楊倫用手撇開鄧瑛腿邊的刑具,“什麼習慣。”
  
  “她喜歡動筆,不論是背誦還是記錄,她都會動筆。”
  
  他說著抬起頭看向楊倫,“她好像一直在寫一本冊子。”
  
  “什麼樣的冊子?裡面寫什麼。”
  
  鄧瑛應道:“一本線裝的冊子,裡面的文字我沒有具體看過,但似乎是夷地的文字……”
  
  “怎麼可能!”
  
  楊轉過身,“她自幼養在母親和她嫂子身邊,怎會接觸夷文?”
  
  鄧瑛沒有回答。
  
  楊倫皺了眉心,雙手扣握於膝,半晌方開口道:“符靈,她今日在養心門前點了一句。”
  
  “什麼。”
  
  “關於你偽造遺詔的這個案子。”
  
  楊倫頓了頓,手指在虎口處摳緊,“她問我,刑案和內廷秘辛之間,界限清不清楚。”
  
  鄧瑛怔了怔,“你有把握嗎?”
  
  “你先不要說我有沒有把握這件事!”
  
  楊倫莫名有些急惱,“她是我的妹妹,她從小就跟在我身後面轉悠,她從前是什麼脾性,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我一清二楚,但……”
  
  他忽然頹了肩,“連我和你都沒有看到這個面上,你不覺得,她這一次,看得過於透了嗎?她……”
  
  “子兮。”
  
  鄧瑛打斷楊倫,“不止這一次。”
  
  他說著將身子靠在牆上,“秋闈前,我和老師都以為院生的事已經是死局,但最後卻走在清波館活了。”
  
  楊倫“噌”地站起身,“你既然早就知道,為什麼不當著她的面問明白。”
  
  “我有這個資格問婉婉嗎?”
  
  “你……”
  
  楊倫急切之間碰到了鄧瑛的腳腕,鄧瑛閉眼忍了疼,撐地起身,看向楊倫道:“我不想問婉婉。”
  
  楊倫道:“為什麼。”
  
  鄧瑛垂下眼,“一直都是她看著我,問我,我從來都是她堂下的人,如何做得她的審官。”
  
  楊倫聽完鄧瑛的這句話,心裡忽生一陣悸痛。
  
  既是為鄧瑛,也是楊婉。
  
  世上的女人皆受婦德教誨,視男子為天,母親如此,自己的妻子亦是如此。
  
  但楊婉不在此列,也許她看上的是一個奴婢,所以她不需要匍匐在‘天’底下。
  
  那個風光霽月的人被碾做塵土,從此將楊婉走的每一步都攏藏入懷,在鄧瑛身邊,她看似聲名狼藉,可是她的內心卻從未被折辱過一分。
  
  他之前說楊婉看得過於透了。
  
  未必不是因為她活過於自由。
  
  她所愛之人不做她的審官,所以她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只需遵照她自己內心的準則。
  
  楊倫覺得,這對於一個女子來說,很危險。他並不十分贊同,但他又不得不承認,他在楊婉身上看到了一種,楊姁和蕭雯都不曾擁有,暫介於文人與女子之間的性情。
  
  “你不問算了。”
  
  楊倫低頭看向地上的包袱,轉話道:“面訊那日,你和何怡賢會一道被帶入內廷,前面三次堂審,你和他對質過嗎?”
  
  鄧瑛抬頭道:“算不上對質,只要審官不問,我已經沒有別的供述了,如今此案只有一個癥結未解——我是否是受司禮監指使,偽造遺詔。不過,這個癥結對定罪的影響並不算大,無非是分辨我與何怡賢,誰的罪行更重一些,但最後,應該都逃不過一死。”
  
  楊倫道:“我要在陛下對你和何怡賢面訊的時候,當著太后和皇后的面,糾辯這一點。看能不能將太后對偽造遺詔一事的真實態度逼出來。你剛問我有沒有把握,如果是我自己想到的這一層,我可能沒什麼把握,但這是楊婉點給我的,那我把握倒不小。如果成了,這是救命之恩,你出去以後謝她。”
  
  他說完,將放在地上的包袱拿起來,遞向鄧瑛。
  
  “拿去吃。”
  
  鄧瑛沒有伸手去接,輕道:“不要給我東西,我吃得不錯。”
  
  “是蘋果和橘子。”
  
  “更不必了。”
  
  楊倫聳了聳肩,一把抱回包袱,“你說不要的是吧。”
  
  “是,不用。”
  
  “楊婉買給你的。”
  
  說完轉身就朝牢門外走。
  
  “子兮。”
  
  楊倫背後傳來鐐銬與地面摩擦的聲音,接著,喚他的聲音又提高了幾分,“子兮等一等。”
  
  楊倫站住腳步,回頭看時,鄧瑛已經走到了牢室的門口,獄吏上來鎖閉牢門,他被擋著後面,面色有些局促。
  
  “你別拿走……”
  
  楊倫返身走回鄧瑛面前,“蘋果和橘子,讓你每天吃,說能補什麼樹,吃了不掉頭發。”
  
  第140章 寒江渡雪(二) 鄧瑛吃蘋果,張洛吃橘……
  
  四五隻蘋果,七八個橘子,安靜地躺在包袱裡。
  
  楊倫走後,鄧瑛盤腿,在自己的莞席上坐下,牢室中沒有水,他便將手在囚服上擦了擦,慢慢地剝開一隻橘子。楊倫買的橘子還是青的,皮厚肉小,鄧瑛掰下一瓣放入口中,橘瓣兒酸澀的汁水順著喉嚨流入胃裡,他忙閉上眼睛,忍下口中反出來的酸水。
  
  但他沒有放下,仍然一口一瓣,安靜地將它全部咽了下去。
  
  過後又拿起一隻蘋果,張口要了一塊。
  
  一酸一甜,暗喻“平局”。
  
  楊婉用這一袋子水果,在深牢之外,舉重若輕地告訴他,他沒有輸。
  
  鄧瑛將捏著蘋果的手放在膝上,慢慢地咀嚼著甘甜的果肉,那種食物帶來的愉悅和飽腹感,像楊婉那個人一樣,令鄧瑛安定。幾年來,他不肯倚仗文字,不敢容身士林,不願居良室,不願食肉糜,以此來訓誡自己,不與司禮監同流合污。
  
  但他願意跟著楊婉,願意聽她的話,吃對身體好的東西,裹著暖和的被子睡覺,天冷時穿得厚一些,站得久了要坐一會兒……
  
  她曾在他的居室裡,脫下他的衣袍,親眼見過他寒冷破敗的殘軀,撫摸過他自厭的刑傷,
  
  也因此拆解開了他全部的生活。這一段他從不肯曝露於人前的破碎的歲月,被楊婉捧在手中,她沒有試圖去拼湊,她仍由他的歲月清貧,陋室光寒。只將他於世俗無望的那顆心罩住,並把自己自然而然地,填進他的衣食起居。
  
  她似乎提前勘破了他的人生,甚至可以一氣呵成地寫出他的壽命和結局。
  
  但她卻放棄了這些宏大視角,反而只從日常中著筆,筆調從容,又情意深濃。
  
  鄧瑛一口一口地吃完手中的蘋果,用絮衣裹住腳腕,攏好被褥,側面躺下。
  
  牢室外面的燭火偶爾發出幾聲火星子蹦出的聲音,鄧瑛聽著聽著,逐漸有了睡意,他將手也縮回被中,暖意至手腳起,逐漸蔓延全身。
  
  果然,聽她的話,就不會過得那麼難受。
  
  ——
  
  貞寧十四年十二月初八。
  
  雖然沒有下雪,但乾冷的風卻將滿地的雪吹得如同揚沙。
  
  陳樺帶著惜薪司的人往太和殿送炭,走到殿前,見內侍們正在匆忙地掃雪。
  
  天還沒有大亮,各處辦差的宮人們都點著燈籠,殿內的陳設被燈焰照得時明時滅。
  
  尚儀女官薑敏立在門廊上,監察內殿的眾宮人在御座後設新座。
  
  陳樺過去行了個禮,“姜尚儀。”
  
  薑敏回過頭,“哦,是陳掌印啊。”
  
  她說著朝邊上讓了一步,朝殿內道:“你們先停一停,讓惜薪司把炭燒起來再做。”
  
  “多謝尚儀。”
  
  陳樺示意身後的內侍們抬炭進去。
  
  炭筐子挪入,裡面的宮人們都停了手,紛紛退到門廊下面,只有兩個宮人拿著拂塵,在新座前掃灰。
  
  陳樺看著御座後面的那兩個新座,忍不住開口道:“不是說……二殿下病得厲害,中宮娘娘日夜照顧,也虧了身子。今日怎麼設二座?”
  
  薑敏道:“二殿下病重不假,中宮娘娘何時虧過身子?”
  
  陳樺道:“大殮後的祭禮,娘娘一次都不曾去。”
  
  薑敏咳了一聲,沒有答話。
  
  楊倫等官員雖然不知道金台大議時,太和殿內發生了什麼,但薑敏卻在殿內看得清清楚楚。那一日,太后當場連駁了皇后三回,致使遺詔被廢除,何怡賢當庭受杖,司禮監被下獄查辦,皇后不敢多辯,失了司禮監的倚仗之後,一直避居在宮內。
  
  “尚儀?”
  
  陳樺喚了她一聲。
  
  薑敏抿了抿唇,冷道:“不要多問。”
  
  陳樺文話搓了搓手,沒再多言。
  
  不多時惜薪司的內侍出來回話,陳樺應答了兩句,側身向薑敏告辭,卻又忽聽薑敏道:“掌印站一站。”
  
  陳樺有些惶恐地站住。
  
  薑敏並沒有回頭,仍然看著殿內,平聲道:“你知不知道,司禮監的人今日在哪裡候訊。”
  
  陳樺朝端門上看了一眼,“應該是開了左右春坊的兩間板子房給他們,這個時辰,人應該已經帶過去了。尚儀……”
  
  陳樺猶豫了一陣,終是開口道:“您還想著那位‘老祖宗’啊。”
  
  薑敏沒有出聲。
  
  陳樺道:“我是不會再去念過去那些虛恩了,都是假的。”
  
  薑敏沉聲道:“那是你。”
  
  “不光我。”
  
  陳樺忽然挺直了要背,徑直朝薑敏看去,認真地說道,“尚儀也不該念,什麼子嗣兒孫,都是荒唐夢,一朝斷了根,就不該想什麼天倫,把底下騙得那般苦,當真有了事,還不是急吼吼地扔兒子孫子出去送死。我看清楚了,從此不信他們,也不怕他們了。”
  
  姜敏沉默了一陣,方道:“李魚和雲輕的事……。”
  
  陳樺打斷她道:“我不明白這中間究竟是怎麼回事,且我人膽怯,也不敢問,不敢為李魚叫冤。但我知道,如果不是督主和婉姑姑,雲輕現在也和李魚一樣,都在地底下躺著。”
  
  薑敏聽完這番話,張口無聲,喉中甚至有些哽咽。
  
  她抬頭朝端門上看去。
  
  端門上正在換值。
  
  天際發白,朝陽逐漸冒出頭來,暖光照雪,滿地輝煌。
  
  板子房的門被打開,雪光撲入,鄧瑛不得已抬起手去擋,一個人影適時擋在門前,其人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
  
  “不必押他,讓他自己走。”
  
  那人的聲音不大,但站在外面的金吾衛和明甲軍都照著他的話,朝後退了一步。
  
  那人走近室內,光一下子從他身上退去,鄧瑛看清了他的面容,撐著膝蓋站起身,抬手躬身向他揖禮。
  
  “張大人。”
  
  張洛走到他面前,伸手解下腰間的佩刀,放到桌案上,拱手也回了一個禮,隨後直身系刀,聲音慣常冰冷,“走。”
  
  鄧瑛順從地走出板房,旭日已在望,張洛令他站著等一等。
  
  不一會兒,側面的板子房開了門,司禮監的一眾人也被帶了出來。
  
  他們都受過刑,有的人根本走不得路,被錦衣衛的力士拖拽著,踉蹌地朝金水橋走去,何怡賢年邁無力,幾乎被一路拖行,腳上的刑具劃拉過雪地,發出尖銳的聲音。
  
  鄧瑛雖然也身著囚服,但衣衫完好,整潔乾淨。
  
  張洛等人走在離開三尺之遠的地方,遷就他的步伐,沒有喝斥也沒有催促。
  
  鄧瑛沒有看何怡賢,他迎著耀眼的日光抬起頭,朝太和殿上望去。
  
  白玉欄杆下的石雕龍頭被擦拭很乾淨,千龍仰首,回望這個身著囚衣的修建者。
  
  鄧瑛的面上不禁掛上了一絲笑容。
  
  在他人生的低谷之中,卻沒有人侮辱他,不論是齊淮陽還是張洛,這些掌管著大明刑律的人,都在自己的力及之處,關照著他的尊嚴。
  
  寒冬寂靜無邊,然而無數細微的福報卻從四面八方向他行來。
  
  老師的不舍,摯友的情誼,對手的敬意,都令他由衷地開懷。
  
  當然還有他的楊婉……
  
  她穿著一身素孝,站在月臺下面,偷偷地鬆開了交握在腹前的手,沖著她輕輕搖晃,待他走近了,才又重新端身立好,含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蘋果和橘子都吃了嗎?”
  
  “吃了。”
  
  “鄧瑛。”
  
  張洛的聲音打斷鄧瑛的話。
  
  鄧瑛垂頭止住了聲音。
  
  張洛轉身朝楊婉走近了一步,正聲道:“不得在殿外與犯人交談。”
  
  “是。那我可以跟張大人說幾句話嗎?”
  
  張洛怔了怔,聲音明顯低了三分,“說。”
  
  楊婉朝後退了一步,向張洛認真地行了一個女禮。
  
  “做什麼。”
  
  楊婉直起身,“謝大人讓他自己走這一條路。”
  
  張洛摁住刀柄,側頭避開楊婉的目光,“《明律》有‘憫囚’一項,他無反抗之意,本就不必行紐。”
  
  “嗯。”
  
  楊婉點了點頭,“楊婉受教。”
  
  張洛不再說話,轉身正要走。
  
  卻聽楊婉喚他:“張大人,你喜歡吃橘子還是蘋果。”
  
  張洛愕然,回頭道:“你問我什麼?”
  
  “我想送禮給你。”
  
  她直言不諱,“但我猜,若是給張大人送其他的東西,會被大人治‘行賄’之罪,所以我給大人買水果吃吧。”
  
  說完又重複了一遍,“你喜歡吃橘子還是蘋果。”
  
  張洛本能地要拒絕她,但他明明張開了口,該說的話卻半天沒能說出來。
  
  “鄧瑛。”
  
  他轉過身,鄧瑛有些錯愕,但還是應了一聲:
  
  “在。”
  
  “你吃橘子還是蘋果。”
  
  他莫名地反問鄧瑛。
  
  “蘋果。”
  
  “哦。”
  
  張洛頓了頓,對楊婉道:“要橘子。”
  
  楊婉點頭道:“好,我明日就托哥哥,送到張大人府上。”
  
  剛說完,金水橋下傳來了鳴鞭的聲,易琅的儀仗行來,西面的會極門也開了,眾閣臣並大理寺卿,左右都御史等人在門前整肅衣冠,跨門朝太和殿而來。楊婉轉身走向易琅的儀仗,張洛等人接伏身跪迎。
  
  易琅升殿落坐,傳請兩宮入殿。
  
  張洛站起身,只餘鄧瑛與司禮監眾宦下跪。
  
  不多時,兩宮亦升殿,清蒙由丹陛上奔下,傳話道:“召諸臣並司禮監上殿。”
  
  第141章 寒江渡雪(三) 該殺的殺,該關的關,……
  
  和金台大議不同,次此太和殿面訊,並沒有召朝京官入宮,只有內閣的幾位輔臣,並三司首官在班。殿內的御座後也沒有懸簾帳,太后身著常服坐於易琅右首,皇后面色憔悴,雖已十分裝扮,卻仍遮不住面上的病色。她一直垂著頭沒有說話,直到聽到殿外傳來鐐銬拖曳的聲音,才慢慢地抬了眼。
  
  何怡賢等人被押解入殿,匍匐在龍首香爐下面。
  
  何怡賢跪不起來,錦衣衛只好將他的上半身架起。他的牙齒因刑訊而落了幾顆,額頭青腫,囚衣襤褸,手臂無力地耷在錦衣衛的手上。
  
  看見太后只是苦笑著喘咳了幾聲,什麼都沒有說,反是他身後的胡襄,朝前膝行了幾步,伏在何怡賢身旁,慘喚了一聲,“老娘娘啊……”說完便端著鐐銬低頭嗚咽起來。
  
  “行了,像什麼樣子。”
  
  太后輕斥了他一聲,抬起手,示意錦衣衛退下,搖頭歎了一聲,對白玉陽道:“是這些奴婢不肯招認?你們動了刑。”
  
  白玉陽回道:“是,臣等曾依律刑訊。”
  
  “他們認罪了嗎?”
  
  白玉陽道:“胡襄等人已認罪,何怡賢幾次翻供,其言已無可信之處。”
  
  太后看了鄧瑛一眼,“此人呢。”
  
  “鄧瑛……”
  
  白玉陽頓了頓,“此人三次堂審,皆不改供,三司的審官認為,其供詞可信,遂未動刑。”
  
  太后皺了皺眉,“他們犯了大罪,你們按律處置,這到也沒什麼。只不過……”
  
  太后指向何怡賢,“他們這些人裡頭,有些人是跟著伺候過先帝的,先帝魂猶未遠,即便是死罪,處置之前,你們也不該讓他們太難看了。”
  
  白玉陽與楊倫相視一眼,都沒有應話。
  
  貞寧帝在位時,即便言官上奏彈劾地方任上的宦官,也不會由地方司法審理,大多要由錦衣衛押解進京,交鎮撫司問罪,這也就是所謂的‘皇室家務事’。金台大議那一日,朝京官皆在,迫於群臣的壓力,太后也不得不同意庭杖。但那也是內廷主子對奴婢的處置,和刑部的刑訊是不一樣的。
  
  楊婉那一個‘刑案和宮廷秘辛的界限是否清晰’的問題,正是點在此要害之處。
  
  此時眾官都不好說話。
  
  楊倫看易琅正看著自己,便向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易琅隨即站起身,轉向太后道:“祖母,他們犯的是傷及國本大罪,功不抵罪,不能講情。”
  
  太后聽後,並沒有駁易琅的話,也沒讓白玉陽再回話,倚身道:“既如此,哀家就不多言了,皇帝問吧。”
  
  太后的話音剛落,何怡賢忽然嘔心嘔肺地咳起來,在場的官員都側目朝他看去。他咳得眼底充血,渾身抖聳,若不是被人架著,恐怕早已撲摔在地。
  
  錦衣衛將他下巴掰起,好不容易止住了他的咳聲。他自己又張合著嘴緩了好一陣,才抬起頭,喑啞地吐出省來。
  
  “老娘娘,您問吧……您問奴婢還能說幾句,奴婢老了,棒子一挨上身就怕了,人叫說什麼,就得說什麼,您是老菩薩,您坐在奴婢面前,奴婢……心裡頭,沒那麼怕…”
  
  太后並沒駁他的請,平聲道:
  
  “講吧,哀家和皇帝一道聽著。”
  
  何怡賢掙扎著朝前跪行了幾步,仰頭道:“太后娘娘,奴婢是您親自挑給主子的奴婢,服侍先帝幾十年,主子的心,比奴婢命都重要,奴婢怎麼可能偽造遺詔,違逆主子……”
  
  他說著朝楊倫等人看去,“真正偽造遺詔的,是內閣!”
  
  “住口!”
  
  白玉陽斥道:“你在三司堂審上已經認罪,怎敢在殿上再狡!”
  
  何怡賢苦笑了一聲,“奴婢是怎麼認的罪啊……”
  
  他說著顫顫巍巍地朝白玉陽伸出手,“輔臣要把奴婢的一雙手都擠斷,奴婢在堂上……數次暈厥,能不招嗎?太后啊……”
  
  他一面說一面吞下口中的血沫子,轉頭朝太后望去,“主子還未出殯,這朝中他一切,主子還看得見呢……遺志不能傳,反被忤逆……被忤逆……”
  
  說至此處,他聲淚俱下,渾身發顫,仰頭哭道:“主子啊,老奴該死啊,眼睜睜地看這您的名聲,被污蔑,您那麼賢明的一個人,卻被他們逼著,在遺詔裡罪己……主子啊……奴婢著實心痛啊……”
  
  司禮監的眾人聽完這一番話,也都跟著嗚咽起來,一時之間,殿內哭聲陣陣,漸漸響起了喊冤的聲音。
  
  “喊冤,是要代君父降罪於朕嗎?你們哪裡來的膽子!”
  
  話音落下,眾人頓時噤了聲。
  
  易琅站起身,低頭看向鄧瑛,“廠臣可以自辯。”
  
  鄧瑛雙手按地,伏身叩了一首,方直背道:“奴婢該說的,已經在三司堂上說了,無可自辯。”
  
  易琅道:“那朕有一問。”
  
  “是。”
  
  “廠臣明知是死罪,為何要自認。”
  
  鄧瑛垂下眼,“奴婢本就是罪臣之子,蒙先帝之恩,方全性命,奴婢不能負先帝的恩德。皇次子年幼病弱,若即帝位,帝位即托於司禮監之手,若內閣與司禮監內外一心,到也能安定乾坤,可是奴婢在東廠提督太監一任上三年,也跟著做了很多迫害閣臣的事,鹽場通倭一案,奴婢刑囚白閣老,致千夫所指,怨聲載道,傷先帝賢名,奴婢萬死也難贖己罪。太后娘娘……”
  
  他說著抬起頭,“如果奴婢活著,如何叫閣臣們心平,閣臣們心不平,如何輔佐幼君,安大明天下。奴婢已是罪人,不敢哭泣擾先帝之靈,但奴婢亦心痛至極,愧恨為了一己私利,將先帝與閣臣們的君臣之誼傷至此地。”
  
  他這一番話,在太后面前點出了皇帝,內閣,司禮監三者之間的關聯,雖然他將自己歸入了司禮監一黨,但說的卻是肺腑之言。一句‘如果奴婢活著,如何叫閣臣們心平,閣臣們心不平,如何輔佐幼君,安大明天下”直點司禮監的死穴。
  
  何怡賢聽完這墦話,絕望地吞咽了一口。
  
  “所以廠臣才會求死。”
  
  鄧瑛搖了搖頭,“奴婢並不是求死,是當死。”
  
  殿內無人出聲,楊倫適時上前道:“太后,此案有關新帝正位,亦關內閣之名,今日面訊,司禮監當殿翻供,控訴三司刑訊,屈打成招,臣以為,當在三司之內重定審官,將此案發回。”
  
  白玉陽聽了這句話,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楊倫。“楊侍郎,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已經審結的案子,如何發回重審?”
  
  易琅回頭對太后道:“祖母,朕也覺得當發回重審。”
  
  太后道:“皇帝這是在質疑自己?”
  
  易琅沒有應答。
  
  太后歎了一口氣,“將他們帶出去,哀家有話,對諸位輔臣說。”
  
  錦衣衛聽令上前,將司禮監眾人並鄧瑛一道帶了出去。
  
  殿內只餘下楊倫,白玉陽等幾個閣臣。
  
  太后站起身,牽起易琅的手,從御座後走了下來,眾臣忙複行大禮。
  
  太后看了易琅一眼,易琅即會意叫“免。”
  
  太后鬆開易琅的手,對楊倫道:“鄧瑛有一句話是對的,若內閣與司禮監內外一心,可安乾坤。哀家知道,何怡賢為禍朝廷多年,你們對他有恨,他也確實該死,但司禮監的人不能全殺,否則,何人掌印,何人傳遞票擬,哀家的孫兒還小,你們總不能將皇帝押到你們的內閣值房裡去聽事吧。”
  
  眾臣忙道:“臣等不敢。”
  
  太后擺手示意眾臣起身,又道:“遺詔既然已經頒行,各地的藩王業已知曉,確實沒有必要再修正,你們替先帝代筆所寫文章,哀家也看過了,有些的確是先帝自己的過錯,你們為臣的,要點出來也無可厚非,不過哀家是做母親的,跟你們說句肺腑之言吧,在哀家眼裡,社稷為首,皇家名譽次之,哀家只能容你們這一次。至於哀家的孫兒,是你們教養大的,他初繼帝位,沾不得一絲污穢。偽造遺詔一案,若讓藩地的諸王知曉,趁此發難,他如何能清正自身?哀家之前聽從你們的意思,讓三司審理此案,你們審是審出來了,但卻絲毫不顧及皇家的處境,你們是輔政的內臣啊,除了是臣子之外,也是皇帝的內師,你們不能光顧著你們和司禮監的仇怨,把皇帝推到不白之地啊。”
  
  眾臣聽完這一番話,皆跪了下來。
  
  楊倫叩首道:“臣無地自容,請太后開示。”
  
  太后道:“哀家雖然懂得不如你們多,但畢竟虛活了這麼多年,你們讓哀家說,哀家就逾越過來說一句,聽不聽,仍在你們。”
  
  眾臣齊聲道:“請太后賜言。”
  
  太后把易琅攬在自己身前道:“按制來說,先帝猝崩,則由內閣代為擬召,既然你們已經擬過了,那先帝就是未留遺詔。偽造遺詔一案從此不審,刑部也不要留案宗。”
  
  白玉陽忍不住道:“娘娘的是……抹案。”
  
  “對。抹案。”
  
  太后說完牽起易琅走回御座,續道:“至於何怡賢怎麼殺,由鎮撫司來定,司禮監的其餘人也一樣,都不能留在刑部,全部押送詔獄,由鎮撫司清審,該殺的殺,該關的關,該放的放。”
  
  第142章 寒江渡雪(五) 他的後路只能我牽著他……
  
  她說完,又輕輕拍了拍皇后的手臂,“你怎麼看。”
  
  自從何怡賢被帶出去以後,皇后便一直坐在座位上失神,被太后陡然一拍,漏了半截呼吸,惶恐地坐直身子,含糊地應了一個“是。”字。
  
  太后看著她搖了搖頭,側面看向白玉陽,然而她並沒有立即說話,半晌之後,方收回目光,點道:“白尚書,是不是心裡不平。”
  
  白玉陽怔了怔,垂首道:“臣不敢。”
  
  “沒什麼不敢的。”
  
  太后抬頭朝太后殿外望去,天幕上流雲翻湧,太陽的光從不斷變化的雲層縫隙裡刺出,像一把一把耀眼的劍,直紮在太和殿的月臺上。
  
  太後續道:“太祖皇帝是曾立過鐵律,宦官不得參政議政,我年幼之時,曾聽說太祖爺曾為三十兩貪銀腰斬司禮監太監周平,如今倒是很難再聽聞這樣的事,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這個問題雖然是在問眾官,但卻無人敢回答。
  
  太后笑了一聲,自解道:“你們家業大了,子孫多了,吃穿上都不需要人做事嗎?哪怕做官的是個清流,不要那些虛排場,但捨得家裡人一道苦著?辛苦做官一輩子,陡然間打外面來一個人,斥你府上的人奢靡,要你將奴婢們都趕殺出去,你們捫心問問,這行麼?”
  
  眾人面面相覷。
  
  太后歎道;“我一把年紀了,不是諸位老人家逼著我出來說話,我也不想說話,但你們既然想要聽我在這殿上鎮幾句,我也就索性同你們交心。你們都是大明的股肱之臣,為了江山社稷受的委屈,我都看在眼裡,當下平不了的,我給你們賠個不是,皇帝還小,慢慢兒教,又是一番天地不是。”
  
  眾臣聽了這話,皆行禮稱:“受教。”
  
  太后笑著擺了擺手,“今兒就散了,但都先別回去,各自去端門上領了膳,熱熱地喝幾杯酒,再好生叫家裡人,來扶著回去。今年雖過不成年了,但節令還在,你們寫的遺詔上,說……不禁民間嫁娶,娛樂,那就不禁吧。這眼見著除夕要來了,關起門來,節該過還是過,不要把自己逼得那般清貧,在我大明為官沒有那樣的道理。聽明白了嗎?”
  
  “是。”
  
  ——
  
  內廷賜膳,眾臣出殿后,便都入了端門值房。
  
  室內的炭燒得通紅,楊倫解下外面的官袍,近火邊坐下,接著白玉陽和齊淮陽也一道走了進來,楊倫抬頭還沒來得及說話,白玉陽便冷聲道:“東廠的那個人,你還要保到什麼時候。”
  
  楊倫站起身,“事關帝位承襲,地方安定,你也看到了,不是我在保他。”
  
  白玉陽也解下了官袍搭在圈椅上,轉身在楊倫對面坐下,“此案一抹,刑部就得將他無罪開釋,他是東廠提督太監,何怡賢胡襄等人被判罪,你說,司禮監的掌印太監會是誰?”
  
  炭火熏得楊倫兩腮發燙,額頭生汗。
  
  室內的其餘幾位閣臣此時也議論起來。
  
  左督御史道:“這又是重蹈覆轍啊。”
  
  說完歎了一口氣,“先帝當年就是被托於宦官之手,以至於後來,屢次對何怡賢容情,如今這個鄧瑛,雖不似何怡賢之流,但畢竟與陛下過從甚密,況且……”
  
  他看了一眼楊倫,猶豫了一陣,終究還是開口道:“況且寧妃有疾,長年養病於蕉園,照顧陛下的一直是承乾宮宮女楊婉,她與鄧瑛……”
  
  “住口!”
  
  左督御史的話被楊倫喝斷,低頭咳了一聲。
  
  白玉陽道:“楊侍郎,你不能因為她是你的妹妹,就思包庇。”
  
  “什麼包庇?”
  
  楊倫幾步走到白玉陽面前,“楊婉在宮中三年,一直盡心照顧陛下,何曾蠱惑陛下,做過一件錯事。”
  
  白玉陽道:“那為何陛下當日不肯殺鄧瑛,非要行‘大罪面訊’。你妹妹在陛下面前說過什麼,你這個做兄長的知道嗎?”
  
  “她什麼都沒說過!”
  
  “楊倫!”
  
  白玉陽也站起了身,“你讓眾閣臣看看,如果鄧瑛此次被免罪,包括你在內,我們還有哪一個人彈劾得了他。”
  
  他說完轉身看向眾官,“你們心裡就不怕嗎?”
  
  幾個閣臣都沉默了下來,其中一個伸手將楊倫拽回,輕聲勸道:“其實白尚書的話是有道理的,陛下畢竟年幼,司禮監拿著禦印,那就是一言九鼎啊,這個鄧瑛和你妹妹的的過於親密,陛下對他的態度,我們如今也看出來了,雖然……我也認為,他與何怡賢不同,但……”
  
  他搖頭歎了一口氣,“他私吞過南方的學田,東廠這幾年,建了廠獄,刑案裡哪裡有不貪拿的,你也該自己去看看,那廠獄裡的人,哪一個家裡不是被盤剝一文不剩,就連白閣老,也被他迫害得傷重不起,至今都不見好,楊侍郎啊,他當真坐不得掌印一位啊。”
  
  這話說完,其餘人附和起來。
  
  楊倫被人拽得後退了一步,看著白玉陽卻無話可辯,東西也吃不下去了,甩開閣臣的手,冒著風披袍走了出去。
  
  他心裡有事,也不想回家,一個人朝會極門走,在會極門的日蔭下,看見楊婉抱著一包藥草在御藥房門前等他。
  
  楊倫放慢腳步,楊婉也迎了上來。
  
  “垂頭喪氣的做什麼。”
  
  “誰垂頭喪氣了。”
  
  楊婉抬起頭笑道:“能贏一局是一局,我們已經不容易了。”
  
  他說完,楊倫的肚子就”咕……”地叫了一聲。
  
  楊婉低頭看向楊倫的肚子,笑道:“沒吃東西啊,要不去鄧瑛的直房那兒,我給你煮一碗面吃。”
  
  楊倫道:“他的居所沒有封禁嗎?”
  
  “封了,不過旁邊李魚的房子是開著的,沒有人住,還可以坐一會兒。”
  
  楊倫跟著楊婉一道朝護城河走去,一路上,楊婉都在咳嗽。
  
  楊倫不禁問道:“你去御藥房是給自己拿藥嗎?”
  
  楊婉邊走邊搖頭。
  
  “不是,我的病由太醫在調理。”
  
  “太醫?”
  
  楊倫想起之前閣臣的話,頓時有些惱了,幾步追到她面前,斥她道:“宮人的病怎可由太醫調理,你不要以為陛下登基,你撫養了他幾年,你就可以逾越了。”
  
  楊婉靜靜地受下他的這一番話,沒有辯解。
  
  站住腳步,看向他問道:“你也怕了是吧。”
  
  楊倫一怔,“我……”
  
  楊婉笑歎道:“我希望陛下成為一個有仁義的君主,是我卻不能再承受他對我的仁義。再這樣下去,即便我什麼都不做,內廷也容不下我了。”
  
  她說完,抬頭望向楊倫,“哥哥,這麼幾年,你也變了不少。你曾經我眼看著你為鄧瑛憂心,為他斡旋,我十分感懷。但是……”
  
  她攏緊了懷裡的藥包。
  
  “我也逐漸明白,個別的改變是不足以抗衡一朝人心的。人心……”
  
  她抿了抿唇,碎發猛地被寒風吹起,耳畔的珠玉搖動,伶仃作響。
  
  她噙著話眯起眼睛,似乎在忍著身上的什麼隱痛,“人心真是複雜而統一。朝臣也好,百姓也好,心中各自有各自的憂慮和歡喜。但他們都知道,此時此刻應該恨誰。如果你想對那個被恨的人好,反而會使他‘罪孽’更深,死得更快。”
  
  “死得更快。”
  
  楊倫重複了一句,“你就這樣說他嗎?”
  
  楊婉道:“難道不是嗎?”
  
  “是。”
  
  楊倫歎了一聲,“你全都看准了。”
  
  盯住楊婉的眼睛道:“說出來的話,實在讓人灰心。”
  
  “那是你。”
  
  楊婉頂了一句。
  
  楊倫偏頭笑了一聲,一面點頭一面道:“對,是我灰心,你和鄧瑛一樣,即便前面就是刑台,也敢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楊婉將要應話,誰知卻又忍不住咳了起來。
  
  楊倫忙展臂替她擋住風,“太醫也調理不好嗎?”
  
  楊婉搖了搖頭,“我沒吃太醫開的那些藥。”
  
  “為什麼。”
  
  “我不能給自己留一點把柄,我要活著出宮。”
  
  她說著,取出懷中的藥,“太后已經允准,我去接姐姐出蕉園,這些去濕寒的藥,是給姐姐備的,我已經回明瞭太后,接姐姐出園以後,我就離宮,然後……”
  
  她頓了頓,“我要做的事情,可能會讓你蒙羞,我希望……你不要管我,不要站到我這一邊,更不要救我。”
  
  “你……”
  
  “哥哥。”
  
  楊婉打斷他,“我真的很開心,你不再斥責我,不再怪罪鄧瑛,你向我們走出的這一大步,對我們來說,已經是恩德了,走這一步就夠了,如今……請你退回去,退到內閣該站的地方去,把後面的路留給我來走。”
  
  “你怎麼走,你就是個姑娘家,你還想追到刑場,跟他死在一處嗎?”
  
  “我不做那些無用的事,但是,他的後路只能我牽著他走。”
  
  她說著挽住被風吹亂的耳發,“他是我的人,他也只聽我的話,只認我的道理,雖然我沒什麼道理,只會逼著他吃藥吃水果,好好養生。但他已經決定跟著我了,他就只能這樣活了。哥,大明律對他來說,是一副虛架子,但我這個人是真的。我要管他一輩子。”
  
  第143章 寒江渡雪(六) 我能化身為一座橋,不……
  
  貞寧十四年十二月底,先帝出殯,易琅與百官皆出城送殯。
  
  先帝陵寢的營建本來還未完成,然而內閣的遺詔一出,工部立即縮減了陵寢原來的規制,地面建築全部停工。
  
  貞寧帝出殯時,地下的工程已經完成了近九層。工部原本上奏,建議先暫時將先帝的棺槨停在筆架山的皇寺中,等門樓、享殿、左右廡配殿和神廚建完之後,再送先帝入葬,但白玉陽駁了工部的請求。
  
  沒有司禮監的阻礙,內閣很快議定了送殯的禮制,命一切從簡,不勞傷民力。
  
  因此,一生錦衣華服,追求享樂的貞寧帝,最後被迫成了大明歷史上,後事最為簡樸的君王。
  
  年底大雪封道,楊婉病得越發厲害,易琅便讓她在養心殿中養病,不必隨行。
  
  宮中一片冷清,太后卻在離宮之前留了話,命楊婉在百官送殯期間,領尚儀局迎寧妃回宮。
  
  此時,內廷的大禮尚未議定,尚儀局在迎寧妃回宮的儀制上很是猶豫。太后說得是命尚儀局迎回,然而國喪期間,哪裡又能動用儀仗。太后的意思其實是很明白的——寧妃是瘋婦,即便是為了考慮易琅的感受,暫時迎她回宮,之後也不能把她加在內廷大禮之上。
  
  薑敏為此親自去見了楊婉,歉疚地說:“恐怕要委屈寧妃了。”
  
  楊婉到沒說什麼,只應道:“國喪中這般也是該的。能把寧娘娘接回來,也就是了。”
  
  薑敏見她不為難,心裡越發過意不去,便寬慰她道:“尚儀局擬定的是二十四日這一天,雖然不能動用儀仗,但人還是齊全的。”
  
  楊婉謝過薑敏。
  
  二十四日這一日,大雪滿城。
  
  楊婉撐著傘立在蕉園門前,尚儀局的人分列在兩邊,女使們手中捧著的衣衫雖是新制的,但都不是嬪妃的宮服,而是常衣。蕉園的守衛將園門打開,對楊婉道:“可由六人入內服侍娘娘梳洗,其餘人需在殿外等候。”
  
  楊婉轉身接過女使手中的衣衫,對姜尚儀道:“我領原承乾宮的宮人進去便是。”
  
  “是。”
  
  楊婉挽裙跨入園門。
  
  園門後是一叢梅樹林,此時花香正濃,豔麗的梅花如同粉玉一般,墜掛在林中。
  
  林中夾著一條小道,順著小道往前走,越走越見花深。
  
  引路的宮人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姑姑,人很和善,一面走,一面對楊婉道:“娘娘這幾年,不能出殿,偶爾會在窗邊站一會兒。我們起初以為,娘娘是想念陛下和大殿下,但後來才發現,娘娘的心是淡的。春秋之交,陛下也時常與蔣娘娘一道入園飲宴,每每那時,娘娘都將門戶鎖好,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最後我們逐漸發覺,娘娘每回推窗啊,都是為了看那天上的月亮。”
  
  “月亮?”
  
  “是啊。”
  
  宮人抬頭朝天上望去,“整個皇城,就蕉園的月色最美。我們以前也不懂得欣賞,還是娘娘跟我們說的,每到冬天,梅花開盛的夜晚,把那窗一推開啊,寒花冷月,冽香在側,是極風流的景致,可惜這會兒天色還早,娘娘今兒是看不見了。哎……瞧我……”
  
  那宮人低下頭,“說得是什麼話,娘娘能回宮,以後什麼樣的景致看不到呢。”
  
  楊婉轉話問道:“娘娘身子還好嗎?”
  
  “好。”
  
  宮人歎了一口氣,“願意吃東西,睡得安穩,也肯跟我們說話,就是……很少看見娘娘笑。我們之前跟她說,大殿下如今做了皇帝,她聽了也只是點頭而已。”
  
  楊婉沒有再說話,跟著宮人走到殿門前。
  
  殿門上有一把銅制的鎖,冷冰冰地懸著。
  
  楊婉抿著唇望著那把鎖,宮人忙上前道:“婉姑娘您等等,我這就打開。”
  
  開鎖的聲音回蕩在冷清的園中,鎖扣一開,鎖鏈頓時被抽了出來,宮人躬身推開殿門,穿堂風一下子往殿內湧去,吹起了楊婉的衣衫。
  
  那宮人朝內喚了一聲。“娘娘,婉姑娘來了。”
  
  寂靜的殿內突然傳來一聲茶盞翻倒的聲音。
  
  楊婉忙朝地罩後奔去。
  
  地罩後的次間裡茶碗碎了一地,寧妃正從榻上下來,挽起袖子蹲下身,想要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她穿著素綾中衣,長發散在肩上,面上未施妝脂,人看起來雖然還算精神,卻瘦得厲害。
  
  “姐姐您別碰,我來。”
  
  寧妃抬起頭,顧不上被燙傷的手指,一把握住楊婉的手,唇角抑制不住地發抖。
  
  “婉兒……”
  
  楊婉忙回握住寧妃的手,應道:“我在。”
  
  次間的炭火燒得不暖,兩個女子的手都是冰冷的,相望之下,心中皆有千言萬語,卻誰都開不了口。
  
  她們都不敢哭,怕觸及彼此的傷處。
  
  寧妃將易琅託付給楊婉,一晃兩三年過去了。
  
  內廷波譎雲詭,她雖身困蕉園,倒也算是遠離了是非之地。
  
  但楊婉獨自一個人走進去了。
  
  寧妃不知道這一路,她一個人是怎麼走的,她甚至不敢問她過得好不好。因為她分明發覺,眼前的人,相較從前,神色變了許多。
  
  這種改變,並不是一段少女的成長。
  
  寧妃隱約地感覺到,她本質上沒有變過,只是被削薄了皮膚,打碎了骨,看起來更加敏感,更加脆弱。
  
  楊婉則不敢看寧妃。
  
  對於楊婉而言,她不光是自己的姐姐,她也是大明朝中如寒月一般,最優雅而傷情的人。
  
  她已然破碎,能接住她的那個人,也已經慘死了。
  
  “姐姐,您衣裳穿得少,先去榻上捂著,讓我把地上的東西收拾了,再跟你說話。”
  
  好久,楊婉才終於說出話來。
  
  她慢慢地攙著寧妃在床上坐下。自己則直身緩了一口氣,將眼底的淚沉默地忍了回去。挽起袖子蹲下身,去撿拾地上的碎片。
  
  寧妃扶著床沿,低頭望向楊婉,“婉兒。”
  
  “在。”
  
  “你臉色怎麼這麼不好。”
  
  楊婉不敢抬頭,收拾起碎片,忍著咳意道:“都是今年太冷了,著了風寒,一直不大好。”
  
  寧妃握住她的手,攏入自己的被褥中,含淚哽咽了良久,才道:“你是不是為易琅吃了很多苦。”
  
  楊婉搖頭,“我沒有,我一直被他保護著。姐姐,他已經長大了,以後他也能保護你。”
  
  “我不需要他來保護。”
  
  楊婉怔了怔。
  
  “姐姐……”
  
  “我也不想走到他身邊去。”
  
  寧妃的聲音沒有波瀾,甚至聽不出哀意,她歎了一口氣,“我與他的母子情分,已經斷了。他是大明朝的皇帝,我只是一個被棄掉的瘋婦而已。我知道,皇后也好,太后也罷,都不希望我認回那個孩子,索性讓他清清靜靜地在養心殿住著吧,不要再見我了。”
  
  楊婉在床邊坐下,“陛下很想念姐姐。”
  
  寧妃握著楊婉的手,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更怕他問我,當年我為什麼要拋下他,我為什麼會被陛下囚禁,婉兒啊……我不想騙我自己的孩子,可是……我能告訴他我心裡的話嗎?他願意接受嗎?他能容忍我,去拜祭一個奴婢嗎?”
  
  楊婉仰起頭,抹了一把眼淚,鼻腔中的鼻息有些發燙。
  
  “我都懂。”
  
  她說著垂下頭,“我不會勸姐姐。”
  
  寧妃低頭望著她,輕道:“別哭,婉兒。”
  
  “我沒有哭。”
  
  雖是如此說,但她的聲音卻帶出了哭腔,一時之間,情緒翻湧,她不得已背過身去,低頭摁住自己的眉心。
  
  她有些不甘,這一年她已經很少哭了,不論是在楊倫面前,還是在易琅面前,她都站穩了她自己的立場,勇敢地去愛鄧瑛,去對他好。可是在寧妃面前,她才不得不去認知,她與鄧瑛之間,暗藏的那顆悲劇內核。
  
  寧妃攬住楊婉的肩膀,讓她伏靠到自己的膝上,“算了,哭吧婉兒,在姐姐這裡哭沒事……”
  
  “嗯。”
  
  楊婉將自己的頭埋在寧妃的腿上,伸手摟住了寧妃的身子。
  
  寧妃輕輕地撫著楊婉的背,低頭輕聲道:“你和廠臣,過得好嗎?”
  
  楊婉口中噙著淚道:“不算太好,但也不壞。”
  
  寧妃挽起楊婉濕潤的額發,“你一直都這麼勇敢。”
  
  “不是。”
  
  楊婉側過頭,閉眼道:“姐姐,你知道嗎?我才是最恐懼的那一個人。”
  
  寧妃聽了這句話,沉默了很久,終於慢慢地彎下腰,將自己的額頭貼在楊婉的面上,輕道:“姐姐知道,姐姐還知道,這麼些年,你不允許你自己害怕,你壓著你心裡的恐懼,勇敢地保護了很多的人,包括姐姐。”
  
  “我並沒有保護好姐姐。”
  
  寧妃撫摸著楊婉的臉頰,搖頭道:“是你告訴我,總有一天,我們會從這裡走出去,我一直在等,你看,我不是等到你了嗎?”
  
  楊婉心中一慟。
  
  “姐姐。”
  
  “嗯?”
  
  “你想離宮嗎?”
  
  “想……”
  
  寧妃仰起頭,朝窗外看去。
  
  外面是如粉煙一般的花樹,一簇一簇地掩映在乾淨的雪幕之後。
  
  “我希望把我自己的名諱,身份,過去,全部都抹掉。然後……”
  
  她吞下唇邊的辛鹹,“然後再把我自己的名字,和他的名字乾乾淨淨地關聯起來。”
  
  “我帶姐姐走。”
  
  “什麼……”
  
  “我帶你從這裡出去。”
  
  楊婉坐直身子,望向寧妃道:“不做皇妃,也不做太后,只做姐姐你想做的人,你可以祭奠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懷念他。”
  
  “婉兒……”
  
  “姐姐,我並不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是不是對的,我也沒有那麼狂妄,我不敢替任何人做決定。我只是希望,我能化身為一座橋,不為渡人,只做你們身後的一條後路。姐姐,我雖生而絕望,但我活著,一定要給人希望。”
  
  第144章 寒江渡雪(七) 路出寒雲外,人歸暮雪……
  
  辰時過了,楊婉獨自一個人從蕉園的園門後走出。
  
  尚儀局的人正準備迎人,卻未見寧妃,皆有些錯愕。
  
  薑敏道:“都噤聲。”
  
  說完迎上楊婉問道:“怎是你一人出來。”
  
  楊婉回頭對門口的宮人道:“閉門吧。”
  
  姜敏順著楊婉的目光望去,眼看著門縫收攏。
  
  一陣梅香本逼出來,撲向眾人的面門,冷冽地令人身上發寒。
  
  “娘娘不肯出園嗎?”
  
  “嗯。”
  
  “為何?”
  
  楊婉沒有立即回答她。
  
  薑敏道:“我可以不問,但我們總要向太后回話。”
  
  楊婉轉過身咳了幾聲,摁著胸口平息了一陣,方對薑敏道:“我親自來回太后。”
  
  薑敏看著她道:“此事沒有那麼簡單,你要如何回。”
  
  楊婉不自地攪纏住腰上的束帶,輕道:“尚儀,有一件事我猜得不一定准,您願意幫我想一想嗎?”
  
  姜敏看向楊婉的手指。
  
  “你心裡有憂慮嗎?”
  
  “是。”
  
  “有憂慮就不要做。”
  
  楊婉笑了笑,“您知道,我不是個謹慎的人。”
  
  “也是。”
  
  薑敏也笑了一聲,“那你說吧。”
  
  楊婉朝前走了幾步,行至宮牆下方開口道:“我想帶娘娘離宮,但娘娘畢竟是皇妃,我也害怕,這一步走出去,在太后那裡會成死局。”
  
  薑敏聽完沉默了一陣,忽道:“那你就不要走,把棋子給我。”
  
  “尚儀……”
  
  薑敏抬手示意她先不要說,平聲續道:“你能慮到後果,已經是很聰明了。大明開國六十餘年,雖然明面上從來沒有哪一個皇妃活著走出皇城,但事實上,也不是每一位娘娘,都死在城中。太后不希望寧娘娘受封,但顧及陛下,也不敢將她處死,對太后而言,最好就是囚寧妃一輩子。可是,陛下終究會長大,只要寧娘娘願意受封,太后最後是難不住陛下的。”
  
  楊婉點頭,“我與您想的是一樣的,所以我想試試。”
  
  薑敏搖頭道:“你要帶寧妃離宮,其實是好事。但你的身份不對。”
  
  楊婉應道:“是,我知道。”
  
  “所以我讓你把棋子給我。你提請此事,在太后看來是居心不正,但我來提,就是替她分憂。你應該做的,是好好想想,如何說服陛下再也不見自己的母親。”
  
  “是。”
  
  薑婉張口忍不住歎了一聲。
  
  “只是這樣一來……陛下著實可憐。”
  
  楊婉道:“您從不說這樣的話。”
  
  薑敏聽此話,只是搖了搖頭,並沒有回答。
  
  楊婉追道:“您之前,也從不會做逾越身份的事。”
  
  薑敏笑了笑,“我……”
  
  她的聲中帶著一絲歎意:“楊婉,做人寒涼,是為了不在人前出錯,連累我一局的女子。但是,我並非真正冷情之人。”
  
  她說著側身看向楊婉,“我從前一直在提醒你,不要牽入內廷的鬥爭,你沒有聽我的話,最終還是走入了承乾宮。於是後來我又一味地擋著雲輕,不讓她與你走得過近。我以為她遠離了你,也就遠離了是非。但直到陳樺對我說,如果不是你,雲輕也會和李魚一樣,躺在地底下。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最後救下雲輕的人還是你。楊婉,我在宮中活了幾十年,至今我仍然不覺得我是錯的,但是……時至今日,我已無法再對你有任何指摘,我甚至想試著走走,你走的路。”
  
  “多謝您。”
  
  楊婉說完伸手挽住薑敏的胳膊,低頭看著道上的青石,與她一道慢慢地往回走。
  
  宮道上梅香漸漸幽,風吹動二人的衣衫,撩亂碎發。
  
  楊婉迎著風道:“我記得,您以前跟我說過,您入宮之時,曾受司禮監庇護,所以後來您也希望能給宮中的女子撐一處庇蔭。尚儀,在我看來,司禮監的庇蔭是虛像,但尚儀局給大家的,卻是安定的容身之所。而我這個人……”
  
  她說著自嘲地笑了笑,“是內廷的異類,並不能給大多數人平安,所以,我必須要走。”
  
  薑敏停下腳步,“你不必這麼說,你若能平安離開,我亦會為你念一輪佛。只是,你出去以後,要如何營生呢。楊府……還能容得下你嗎”
  
  楊婉搖頭道:“我不回楊府,我會和雲輕一道,還是靠您交我們的功夫,自己過活。”
  
  “我教了你們什麼呀。”
  
  “讀書寫字。”
  
  薑敏歎道:“這對女子來說,什麼都不是。”
  
  “不是這樣的,您教給女子的,是天底下最珍貴的東西。”
  
  楊婉露出一絲明快的笑容,“讀書識字之後,我們就不用聽別人告訴們,因該遵循什麼道理,我們可以自己去選。哪怕這樣會有些累,但我們絕不會在世上自輕自卑,您就是這樣的人,您也希望我們成為像您一樣的女子吧。”
  
  她說她們絕不會在世上自輕自卑。
  
  這一句話莫名地觸到了薑敏的內心。
  
  她活了四十幾年,不曾依賴任何一個男人,也不願與任何一個有權勢的太監對食,她謹慎地圈起尚儀局,教女官們公文詩書,讓她們挺起脊背,不為了錢米作踐自身。她一直覺得,她活得雖然不富貴,但卻並不比宮中的嬪妃卑賤。從前她沒有想過,自己內心的底氣到底是什麼,但如今在楊婉面前,她卻突然想明白了。
  
  讀書識字之後,自己選一條路自己去走。
  
  雖然人生若逆旅,但為行人,莫不暢快啊。
  
  “是。”
  
  姜敏鄭重地應了一聲,向楊婉含笑點了點頭,
  
  說完朗聲又問道:“故關衰草遍,離別自堪悲,出自何處。”
  
  “唐朝盧綸,《送李端》一詩。”
  
  “後一句是什麼。”
  
  “路出寒雲外,人歸暮雪時。”
  
  薑敏贊許地點了點頭,“慧極。”
  
  “是您願意教我。”
  
  薑敏搖了搖頭,“相識幾年,我無所贈,僅以詩文相送,願姑娘暮雪時可歸,歸途雪靜,一路平順。”
  
  ——
  
  靖和元年元月,新帝送殯回鑾,禮部奏議改元,易琅在‘昌萬,景儀,靖和”三個年號中,取定最後一個。同時推遲登基大典,居於養心殿偏殿,續著素衣,為先帝戴孝。
  
  改元後的第一個早春,北方持續了整個冬天的雪災,終於逐漸平息。
  
  養心殿內,楊婉蹲在鏡前替易琅更衣,易琅無意之間觸碰到了楊婉的手,雖然殿內炭火燒得很暖,但楊婉的手卻凍得厲害。
  
  “姨母。”
  
  “嗯?”
  
  “你去歇息。”
  
  楊婉抬起頭,“再給陛下穿一次衣服吧。”
  
  易琅沒有應允他,伸手一把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母妃不肯見朕,你也開始不怎麼對朕說話了。”
  
  他說完牽著她的手就朝地罩後走。
  
  “陛下的衣裳才穿了一半……”
  
  “朕一點都不冷。”
  
  他一面說一面將楊婉牽入次間。服侍的宮人立在屏前不敢再走,踟躕地站在門口。
  
  “都退下。”
  
  “是。”
  
  屏後的腳步聲遠去,易琅鬆開楊婉的手,走到書案後坐下,身上原本就沒系好的革帶掉在地上,被拖了一路。
  
  楊婉正要蹲下身去撿,卻又聽易琅道:“你不准撿,一會兒朕叫人進來服侍。”
  
  楊婉站起身,無奈地對他道:“陛下對我越來越嚴苛了。”
  
  “你為什麼要說是嚴苛。”
  
  “我……”
  
  “姨母,我賜你藥你不要,給你殿宇你也不住,你還說我對你嚴苛。”
  
  “我……”
  
  “你為什麼要離宮!”
  
  他忽然打斷楊婉,聲音陡然失控,帶出了明顯哭腔。
  
  楊婉屈膝欲跪下。
  
  “不許跪朕。”
  
  楊婉怔了怔,“我以為陛下要斥責我。”
  
  易琅雙眼通紅,雖然在極力地控制自己的聲音,卻還是不免哽咽。
  
  “你不走好不好。”
  
  他說著,向楊婉伸出手。
  
  楊婉忙上前摟住他,“我原本想晚一點再告訴陛下。”
  
  易琅埋頭:“你的宮籍名冊被銷了,朕看見了……”
  
  他說完,摟住楊婉的腰,“母妃不肯見了,你也要走,你們為什麼要留下我一個人?”
  
  楊婉摟著易琅的頭,輕聲道:“因為陛下長大了,不再需要姨母和娘娘保護。姨母這幾年,操心得多,身子不也那麼好了,就想到宮外,安安靜靜地修養。”
  
  易琅啜泣道:“那母妃呢?”
  
  楊婉低頭道:“陛下,您若見了娘娘,要如何安置她呢。”
  
  易琅怔了怔,鬆開楊婉,半晌方道:“朕不會讓她受封。”
  
  “嗯。”
  
  “但朕……朕會奉養她,直到內閣還政與我,朕一定為母親重定尊位。”
  
  楊婉側面朝窗外看去。
  
  “沒有尊為的前朝嬪妃,只能居於壽安一宮,先帝囚了她三年,您還要繼續囚她嗎?”
  
  “朕不囚母親,朕……”
  
  他說不下去了,將頭埋在書案上,一聲不吭。
  
  楊婉屈膝蹲下,抬起望著易琅,“對不起陛下。”
  
  易琅仍然沒有出聲。
  
  楊婉索性屈膝在他身邊坐下,眼看著他膝上的褲料,被眼淚一滴一滴地打濕。
  
  無聲的哭泣,隱忍至極處,令楊婉心碎。
  
  過了良久,他終於抬起頭,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淚,低頭對楊婉道:“你走了,朕就不會再保護你了。”
  
  “好。”
  
  “母妃也是。”
  
  他說著頓了頓,“你告訴她,朕不關她,朕這一生,也不會再認回她了。”
  
  楊婉點了點頭,歎應道:“好……”
  
  易琅抿著唇,捂住流淚不止地眼睛,問道:“朕要做一個好皇帝。”
  
  楊婉含淚點頭。
  
  “嗯。陛下一定會是一個好皇帝。”
  
  第145章 寒江渡雪(八) 你總喜歡給我買吃的。……
  
  靖和元年初春,何怡賢等人被轉押北鎮撫司詔獄議罪,這個消息一傳出京城,各地方便掀起了一場冤案平反的浪潮。何怡賢掌司禮監十四於年,貪墨錢財與糧地不可計數,所涉刑案之多,令刑部官員咂舌,齊淮陽不得不從國子監與督察員借調官員入衙,協同審理。然而,何怡賢因刑傷過重,還未熬過二月,就病死在了詔獄中。
  
  然而何怡賢的死並沒有平息朝堂和民間的憤怒。
  
  東林學派的人開口如拔劍,下筆如下刀,將前一朝的舊案一個一個地撬翻起來口誅筆伐,其中,最令人心痛的案子,莫過於桐嘉慘案與張展春案。
  
  二月初,刑部奏請重審桐、張兩案,書院院生的親屬,與張展春的兒子一道,從給地進京,三年過去,為父母的兩鬢斑駁,為子女的尚且年幼,與婦人們相互攙扶著行於城道中,路人見後,無不為之落淚。
  
  一時之間學政與百姓的輿論相聯,致使群情激憤。北鎮撫司不得不下令,將何怡賢的屍體暫收在獄中。
  
  司禮監其他候罪的宦官,眼看著何怡賢病死,無人收屍,由此思及自己的下場,皆惶恐難眠。鄧瑛雖與眾人一樣在押,但三司聯名的釋囚文書下到了鎮撫司,鄧瑛不再被提審,也不再像其他囚犯一樣,被限制水飯。
  
  “督主,也就您能逃出生天了……”
  
  幾個司禮監的秉筆太監,托著鎖鏈在鄧瑛面前垂淚。
  
  “早知道是這樣,我們無論如何,也都不會跟著老祖宗走啊。”
  
  鄧瑛低頭看著這二人,“都是一樣的。”
  
  “怎麼能一樣呢。”
  
  那人聲淚俱下,“刑部和督察院開始調舊案了,我們跟著老祖宗,擔沒擔人命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眼下,是活不成了,眼下別說是跟著督主出去了,就連留一條命,也是不能夠了,我這心裡頭,悔啊……”
  
  這句話一說完,其餘人也跟著落淚。
  
  鄧瑛朝牢室外看去。
  
  春日泛潮,青黑色的牆壁上沾著大片大片的水珠子。
  
  興許是春陽燦爛,偶爾能在牆隙處看見一絲溫暖的光,但也並不能在他眼前留存多久。
  
  “都在嚎什麼,等罪名下來,有你們哭的時候!”
  
  牢室外傳來獄吏的喝斥,眾人忙噤了聲。
  
  “鄧瑛。”
  
  獄吏打開牢門,站在門口喚他的名字。
  
  “在。”
  
  “起身出來。”
  
  鄧瑛站起身,身旁的一個宦官突然一把拽住了手臂下的鎖鏈。
  
  “廠督啊……”
  
  那人聲音嘶啞。
  
  鄧瑛穩住身子回過頭,蹲下身扶住他,平聲道:“你把手鬆開。”
  
  那人搖頭哭道:“您就是我們的祖宗,求您救救我們的性命啊,兒子給您磕頭了……磕頭了……”
  
  他這麼一說,其餘人也伏身跪下,幾個年老的秉筆太監,已然白髮蒼蒼,一個個自稱為子,將額頭重重地砸在地上。
  
  “通通架起來!”
  
  獄吏們聽令上前,兩三下就將這些人拽起來,摁到了牆上的。
  
  鄧瑛聽著滿室的嗚咽聲,轉身朝前走了幾步,抬起聲音道:“人命皆可貴,如果刑律可以因私情而網開一面,那我的老師,桐嘉書院的學生們如何魂安?你們想要活,他們何嘗想死。況我今年二十七歲,曾為罪臣之子,家籍已除,我視自己為恥,人倫一事,根本不忍提。”
  
  “督主……”
  
  鄧瑛沒有再說話,轉身走出牢室,一路被帶至北鎮撫司衙堂。
  
  張洛坐在堂上等他,見他被帶進來,壓下公文道:“不用跪,今日不是堂審。”
  
  他說完站起身,從案台後走出,對獄吏道:“把他身上的東西取下來。”
  
  鄧瑛配合地抬起手,側身看向衙堂外。
  
  豔陽天,細軟地柳絮盈盈浮飛,風仍然是冷得,但卻吹得十分溫柔,灌入他的袖子,倒也不覺得寒。
  
  “不用看了。”
  
  張洛將釋囚的文書放到他眼前,“簽閱後,你就可以從這裡出去了。”
  
  鄧瑛收回目光,朝張洛點了點頭。
  
  “把衣衫給他。”
  
  鄧瑛接過衣衫,忽又聽張洛道:“你的字是什麼?”
  
  “符靈。”
  
  “誰給你取的。”
  
  鄧瑛頓了頓,方道:“張先生取的。”
  
  “張展春。”
  
  “是。”
  
  張洛低頭沉默了一陣,轉身看向鄧瑛道:“刑部奏請重審桐嘉案與張案,我正在審查當年的卷宗,張案牽扯到你,你有什麼要交代的嗎?”
  
  鄧瑛向張洛深揖道:“請大人為吾師昭雪。”
  
  “為他昭雪,琉璃廠案的罪人就是你。”
  
  張洛看著他寒聲續道:“鄧符靈,你司禮監唯一個活著出詔獄複職的人,何怡賢一死,你就是眾矢之的,此時此刻,一點點罪名都將令你危在旦夕。”
  
  鄧瑛摁著手腕,低頭道:“我身戴百罪,琉璃廠案不足內閣一論。”
  
  “所以你不在乎。”
  
  “在乎。”
  
  “在乎什麼?”
  
  “在乎能在外面多活幾日。”
  
  “行。”
  
  張洛撩袍跨入案後,“我不耽擱你。”
  
  ——
  
  鎮撫司的西側門被打開,一陣糖炒栗子的香氣迎面朝鄧瑛撲來。
  
  栗子攤的主人喜笑顏開地對踮著腳朝鍋裡看的女子道:“姑娘這心急的,且再等等吧,火候不夠,這裡面可不甜。”
  
  “還要多久。”
  
  說話的女子,衣著樸質,交領襖,馬面裙,一根藍布束髮。
  
  “婉婉。”
  
  “啊?”
  
  楊婉有些錯愕地抬起頭朝鄧瑛看去,隨即自嘲般笑了笑,“想給你買栗子,結果半天炒不好。”
  
  “你總喜歡給我買吃的。”
  
  “那不然呢。”
  
  楊婉一面說一面朝他走去,“我喜歡看你吃東西,你吃東西的時候很認真,偶爾還會笑。”
  
  她正說著,後面的攤主喚道:“姑娘,栗子好了。”
  
  楊婉忙轉身道:“馬上來。”
  
  她說完一把握住鄧瑛的手,“這樣拉你,你的手腕會不會痛。”
  
  “不會。”
  
  “那你跟著我來。”
  
  她沒有再像當年那樣刻意去握鄧瑛的手腕,而是自在地扣住了他的手指。
  
  比起鄧瑛,楊婉的手十分溫暖。這種觸覺,令鄧瑛陡然回想起了他受刑的前夜,他曾推開刑房的窗,期待一個比他身上更暖和一些的人出現。而她真的出現了,因為她這個人,他幾乎釋然了整個慘烈的人生。
  
  “兩包多少錢。”
  
  楊婉朗聲問到。
  
  攤主看了一眼鄧瑛,笑道:“你怎麼不問。”
  
  “哦……”
  
  鄧瑛有些尷尬,“多少……”
  
  “他沒錢。”
  
  “什麼?”
  
  攤主詫異地抬起頭,誰知面前的年輕人竟靦腆地笑了笑,坦道:“是,我沒錢。”
  
  楊婉低頭從袖中取出半吊錢。
  
  “這些夠嗎?”
  
  “夠了夠了。”
  
  楊婉挽住鄧瑛的手,“你看看你想要哪一包。”
  
  鄧瑛低頭道:“哪一包都好。”
  
  “行。”
  
  楊婉彎腰拿起兩包遞到鄧瑛手中,“拿好,我把錢付了。”
  
  攤主看著這二人笑而不語。
  
  “走鄧瑛,我們回去了。”
  
  楊婉說完,從鄧瑛手上接過栗子。
  
  “婉婉你剝著吃,我來拿。”
  
  “你拿著手不疼嗎?”
  
  她說完背過身,“你就跟著我走吧。”
  
  “去什麼地方。”
  
  “回家。”
  
  鄧瑛站住腳步,“宮禁的時辰快到了。”
  
  楊婉抱著栗子轉過身,抬頭看向鄧瑛道:“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說。”
  
  “什麼。”
  
  “我離宮了。”
  
  “離宮?”
  
  “對。”
  
  “你回楊府了。”
  
  楊婉笑著搖了搖頭道:“我們既然承諾,我為什麼還要中回楊府呢。你的外宅現在封著,我就暫時住在清波館,嗯……不過……我最近身子有些不好,很多事顧不過來,所以,館裡人還挺多。如果你要休養,可能有點吵,我得回去跟他們說一聲,不要鬧你。”
  
  鄧瑛看著楊婉,“你怎麼了。”
  
  “跟你以前一樣啊。”
  
  楊婉頂道:“生病不吃藥,拖著拖著就拖厲害了。”
  
  “我……”
  
  鄧瑛窒了窒,“你為什麼不吃藥。”
  
  楊婉抬頭笑道:“放心,我跟你不一樣,我不是為了自懲,我只是,不想在出宮前,留下把柄。陛下對我過好,我就自然有罪。”
  
  她說完一頓,隨即壓低了些聲音,“你也一樣。”
  
  “嗯。”
  
  “先不說這個了,跟我回家吧,今兒晚上不吃我煮的面,雲輕下的廚,煮了熱鍋子,陳掌印也在,還提了一隻兔子過來,可肥了。你先回去洗個澡,洗好了差不多就能吃了。”
  
  鄧瑛問道:“宋司贊還好嗎?”
  
  “什麼宋司贊,你還記著她在宮裡呢,她現在幫我打理著清波館的後坊,我別提多省心了。”
  
  她說著笑彎了眉目,“鄧小瑛,你看我厲害吧,我可以給你買吃的,給你看病,還能讓大家有事幹,有肉吃。”
  
  鄧瑛含笑點頭,“是啊,婉婉你真的很好。”
  
  “那你一會兒多吃一些兔子肉。”
  
  “栗子不吃嗎?”
  
  “誰說不吃,也要吃。”
  
  鄧瑛低頭笑出了聲,“婉婉,我吃不了那麼多。”
  
  楊婉怔了怔,“我也是,一開心就亂來。”
  
  她說完挽了挽耳發,“吃不了就明日吃,別怕,來日方長。”
  
  第146章 銀沙啄玉(一) 研究物件對研究者的獻……
  
  清波館這日閉了外堂門,陳樺領著夥計在後坊院裡收出了一塊空地,擺好桌椅。
  
  宋雲輕端著洗菜的水盆從廚房裡出來,“都齊了嗎?”
  
  “齊了。”
  
  宋雲輕轉身往裡走,“那你把水潑了,進來幫我看著火。”
  
  陳樺倒掉水,一面抖手一面進去道:“不是吃鍋子麼,還做什麼。”
  
  宋雲輕揭開灶上鍋蓋子,“楊婉走的時候特意吩咐燒的。”
  
  陳樺湊上去看了一眼,“牛蹄筋子呀。對腿好,婉姑娘真是什麼都想到了。”
  
  宋雲輕笑了一聲。
  
  陳樺臉一下子紅了,“你笑什麼。”
  
  宋雲輕指了指灶邊,“我也醃了肉,放那兒了。”
  
  陳樺聽了,喜笑顏開地奔了過去,揭開碗蓋吸了老大一口氣,抬頭道:“謝謝你。”
  
  “不用。”
  
  宋雲輕洗了一把手,“你在宮裡比我辛苦,好好照顧自己。”
  
  “嗨。”
  
  陳樺擺了擺手,“我算什麼東西,哪裡配姑娘費神。”
  
  宋雲輕翻鍋的手頓了頓,輕道,“什麼話?”
  
  陳樺忙道:“沒什麼沒什麼,我給你看火。”
  
  鍋裡的湯汁“咕嚕咕嚕”地翻騰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陳樺的眼睛被灶火熏得通紅,他索性抹了一把眼睛,望著灶火道:“能走出來真好,跟著婉姑娘自在地過日子,以後說不定還……”
  
  “還怎麼樣?”
  
  “還……”
  
  陳樺說不出口。
  
  宋雲輕低頭道:“我沒想嫁人了。”
  
  陳樺“噌”地一聲站起來,“怎麼能不嫁人呢。”
  
  宋雲輕抬頭看向陳樺笑道:“楊婉沒有嫁人,尚儀也沒有嫁人,不都過得挺好的嗎?”
  
  陳樺抑制不住地揚起了嘴唇,但卻不敢讓宋雲輕看見,忙不迭地背過身,“是……是都過得挺好的。”
  
  宋雲輕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看著火,我出去看看,楊婉和督主回來了沒。”
  
  她說著,放下綁在肩上的袖子,走入院中,隨手點了點桌椅,回頭喚陳樺道:“怎麼還差一張椅子。”
  
  “啊?”
  
  陳樺忙跟出來數了一遍,“沒差啊。”
  
  說著轉過身,輕聲道:“難不成,娘娘也要跟我們坐一處?”
  
  正說著,一個夥計扒在跨門上道:“東家回來了,宋姑娘裡,水燒好了嗎?”
  
  宋雲輕應道:“好了,你們擔去吧。”
  
  ——
  
  楊婉盤下清波館之後,鄧瑛還是第一次來。
  
  楊婉並沒有對館內的佈局做太大的改變,外堂做陳列,分門別類地擺放著各種書冊,穿過外堂,便是通廊,廊上放著兩隻青花瓷水缸,缸中供養蓮花。廊前接著一座跨門,走進去便是內坊院。
  
  楊婉推開一道房門,彎腰點燃門前的油燈。
  
  蹲下身換了一雙鞋,又拿出另外一雙放到鄧瑛腳邊。
  
  “換上。”
  
  鄧瑛低頭看去,那是一雙布質的鞋,有些像吳川鞋(1),裡面襯著棉絨,後面沒有封跟。
  
  “我也不知道這叫什麼鞋,但在家裡穿著很舒服,你腳腕上的傷越來越不好了,我看你將才跟著我走得很勉強,以後不出去,你都穿著這個。”
  
  “好。”
  
  楊婉低頭看向鄧瑛的腳,笑道:“先說,你這一雙不是我做的,我沒這麼好的手上功夫。”
  
  鄧瑛問道:“宋姑娘做的嗎?”
  
  楊婉搖了搖頭,“不是,是姐姐給你做的。”
  
  鄧瑛一怔,“娘娘?”說完忙要脫下。
  
  “別脫。”
  
  門外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鄧瑛轉過身,見楊姁綁著袖子,抱著一籃針線立在門前。
  
  “娘娘。”
  
  鄧瑛屈膝跪下,伏身叩首。
  
  楊姁將針線遞給楊婉,彎腰攙住鄧瑛道:“快起來。”
  
  鄧瑛不敢起身。
  
  楊婉低頭道:“你不起來,你也別讓姐姐一直拘著。”
  
  “是……奴婢……”
  
  “什麼奴婢。”
  
  楊婉打斷他,“這是我的屋子,她是我姐姐,你還不肯脫你身上那身皮啊。”
  
  “我……”
  
  楊姁直起身,看著鄧瑛無措的樣子,含笑溫聲道:“婉兒,廠臣才回來,你別說得太重。”
  
  楊婉應了一聲,“好。”
  
  側身對鄧瑛道:“姐姐護著你,我就認了。”
  
  鄧瑛不敢看楊姁,垂首道:“娘娘怎麼會在此處。”
  
  楊姁溫和地笑了笑,“婉兒帶我來的。”
  
  她說著,蹲身向鄧瑛行了一個女禮,“寧妃已病故,廠臣不必再稱尊位,如果廠臣願意,可以喚名諱,我以‘姁’為字。”
  
  鄧瑛揖道:“鄧瑛不敢。”
  
  楊婉笑道:“算了,連雲輕有的時候都改不了口,何況他呢。”
  
  楊姁拍了拍楊婉的手背,點頭道:“也是。”
  
  她說完朝鄧瑛走了幾步,“不管廠臣如何待我,廠臣都是我與陛下的恩人,如果不是廠臣,那我與易琅,恐將永不見天日。我知道你不肯受我的禮,所以,婉兒要給你做鞋,我看她做得實在不好,就幫她做了,這是我謝你的一份恩,希望廠臣能受下。”
  
  鄧瑛低頭道:“我如何能將出自您手的東西踏於腳下。”
  
  “那如果……”
  
  楊姁頓了頓,“那如果你和婉兒一樣,把我當作姐姐呢?”
  
  她說完看向鄧瑛,“你是自幼離家的人,跟著張先生長大,從前,應該都是自己照顧自己。聽說,你也曾有一個姐姐,嫁給了宋家,後來宋家做官做到了嶺南,她也就跟著走了,因此逃過一死,但也再難與你見面。”
  
  “是……”
  
  楊姁看向鄧瑛的腳,“我們楊家這一輩,人丁不旺,楊倫是我與婉兒的兄長,我們下面,只有楊菁一個弟弟,可惜自幼與我們分離,也是多年難見一面。我入宮之後,再沒有給家裡的人動過針線,這還是第一回……”
  
  她說著笑了,“如果廠臣不願意把這個當成我的謝意,就當成一份心意吧。”
  
  說完,也不再等鄧瑛的回應,對楊婉道:“你要的針線給你拿來了,你先收著別動,等哪日雲輕閒了,一道教你。”
  
  楊婉垮了肩,“好……我學。”
  
  楊姁含笑點了點頭,“我去廚裡看看輕雲輕。”
  
  楊婉看著楊姁的背影,輕輕靠在鄧瑛的手臂上,“有個姐姐很好吧。”
  
  鄧瑛側頭道:“我是罪臣之後,家籍都除了,我不能有家人。”
  
  “知道。”
  
  楊婉挽住他,閉著眼睛道:“你想怎麼樣和我們相處都可以。”
  
  門廊上的風輕輕地吹來,吹動楊婉柔軟的衣裙,她行民婦打扮,髮髻松垂,風一吹便亂了,她下意識地伸手挽住,手指拂過面龐,露出一絲憔悴的風流。
  
  “坐會兒。”
  
  “好。”
  
  鄧瑛屈膝坐下,抬手扶著楊婉也坐下來。
  
  楊婉伸出自己的腳,並在鄧瑛的腳邊,兩雙柔軟的鞋子踩在一處,門後的燈火籠著二人背脊,十分溫暖。院中的煙火氣逐漸起來,肉湯煮沸,風裡漸漸滲出油脂的香氣。
  
  楊婉靠在鄧瑛肩上,“鄧瑛。”
  
  “在。”
  
  “如果再讓你選一次,你還會做廠臣嗎?”
  
  鄧瑛望著院中的草木,輕聲道:“會啊。”
  
  他說著垂下眼,“但如果我知道會遇見你,這一路我會走得更慎重一些,至少不能把銀錢都散出去,變成渣男。”
  
  “變成什麼?”
  
  “渣男。”
  
  “哈……”
  
  楊婉閉著眼睛笑出了聲。
  
  “你還記得呀。”
  
  “你說的話,我都會記住。”
  
  “那我之前說,來日方長,你會記得嗎?”
  
  鄧瑛沒有說話,令他錯愕的是,楊婉竟也沒有強要他回答。
  
  “我看到桐嘉書院的遺屬們進京了。”
  
  “是,還有老師的兒子,也來了。”
  
  楊婉咳了一聲,“這兩個案子要重審了。”
  
  “是。”
  
  “這兩個案子會不會要你的命。”
  
  鄧瑛搖了搖頭,“不會。”
  
  他說著用手托著楊婉的下巴,“婉婉,我雖身為下賤,但我生死由心,我這一生只願把鐐銬教到你手上,你牽著我就好,不要管旁人怎麼看我,也不要為了我,去為難子兮。”
  
  “我知道。”
  
  楊婉深深吸了一口氣,“你一點都不比內閣那些人卑微,相反你比他們都要高貴,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踐踏你的尊嚴,內閣的人怎麼對你我都不管,讓他們折騰。我只去賭,我對你這個人的理解。”
  
  “婉婉,你不過認識我四年而已。”
  
  不止。
  
  不止啊。
  
  她張開嘴,無聲地吐出這幾個字。
  
  埋首故紙堆十年寫成的那本《鄧瑛傳》,如今回首一看,文字是那般的刻意,僵硬。他一生沉沉浮浮,但卻沒有喜怒哀樂。
  
  而筆記中的男子如碎玉,如破月,如經風摧後的松木,如傷棲於湖泥中的鶴。
  
  機緣巧合之下,他伏在楊婉面前,將一生的痛苦與歡愉,都捧給了她。
  
  楊婉手中的這一本觀察筆記,寫滿了他身上的傷病,他內心的掙扎,以及大明朝對他的利用和迫害,他是二十一世紀的歷史課題,也是貞寧年間的一個鮮活的人。
  
  這無疑是研究物件對研究者的獻祭啊。
  
  就像是為了感謝楊婉的到來,他解答了楊婉學術生涯中所有疑惑,成就了她,但也讓她成為了這個後世唯一一個洞明一切的孤獨人。
  
  所以楊婉捨不得鄧瑛。
  
  作者有話要說:
  
  (1)吳川鞋:明朝的拖鞋
  
  第147章 銀沙啄玉(二) 討論陳樺更聽話還是鄧……
  
  “東家,水抬來了,灌在哪裡啊。”
  
  夥計們站在廊下喚楊婉,楊婉這才鬆開鄧瑛,“抬進來灌到桶裡就是了,你們也去吃鍋子,今兒下的兔子肉多。”
  
  夥計道:“雲姑娘去上頭找澡豆去了,我們還等著給東家送過來呢。”
  
  楊婉道:“你跟她說不用找了,我房裡還剩些,大約夠了。”
  
  “欸,是。”
  
  夥計們灌了好熱水,便跟著出去了。
  
  楊婉牽著鄧瑛走進房內,木架床前支開一道藤編的屏風,水溫正好,蒸出細柔的白煙,楊婉轉過身道,“澡豆在那個小盒子裡,剩不多了,你將就用,我給你找衣裳去。”
  
  說完便走到屏風後面去了。
  
  鄧瑛望向楊婉的床榻。褥子很厚很軟,上面鋪著綾面的被子,被面似乎是才漿過的,散著淡淡的皂角香氣,床頭放著幾本書,其中一本還翻著,書面上是他從前寫的批註。
  
  床邊安了一張高幾,幾上置瓶,瓶中插著一枝就要開落的杏花,除此之外,就沒有多餘的陳設了。鄧瑛脫下身上的衫子,卻不肯在楊婉床上坐下。他倚在牆上,低頭解開腰上的汗巾,褪下外頭的褲子。
  
  屏風上映出楊婉的身影,屏內的人薄衣遮身,一無所有。
  
  一陣寒意從地上升起,輕輕鑽入鄧瑛褻褲的褲腿。輕顫之餘,他本能地生出一絲恥意。但心是定的。
  
  這畢竟是楊婉的居室,只要是她在,哪怕他衣不蔽體,他也不必自認狼狽。
  
  “鄧瑛。”
  
  “在。”
  
  “嗯……你脫衣服了嗎?”
  
  “嗯。”
  
  “那你走過來拿一下。”
  
  說著,屏側伸一隻手,手上捏著一身新的中衣。
  
  “你以前的舊衣都封在護城河那邊,我走得時候帶不出來,這一身是新買的,就是不大軟,我反復洗了幾次,還是不大舒服。”
  
  鄧瑛伸手接過中衣。那只手卻扒拉在了屏側邊上。
  
  “你慢慢洗,也可以泡一會兒。”
  
  “婉婉。”
  
  鄧瑛望著屏上的那只手,“我這樣洗……我怕會弄髒你的床。”
  
  “那你今晚就睡在被你弄髒的地方,明兒我洗。”
  
  “我來洗……”
  
  “沒事鄧瑛。”
  
  那只手從屏風上鬆開,聲音卻沒有遠離,“現在髒了我來洗,等你身子好了,就換我盯著你洗。”
  
  她說完輕輕拍了拍屏面,背過身道:
  
  “快洗澡吧,我就在外面坐著,洗完了,我們出去吃鍋子。”
  
  ——
  
  熱騰騰的兔肉鍋子,驅除了初春黃昏的寒意。
  
  夕陽的餘暉落在場院裡,風輕輕地撩動牆上的葡萄藤。煙火氣裡雜著一陣紙張和墨汁的香氣。
  
  陳樺仔細地盯著爐子裡的火,時不時地拿長柴去挑,宋雲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站對面挑去,別擋著督主坐。
  
  說完對鄧瑛道:“督主你坐這邊,不受風吹不到煙,那邊兒留給我們來坐。”
  
  鄧瑛站著笑了笑。
  
  “不用,我坐哪兒都一樣。”
  
  陳樺忙道:“您過來坐吧,您腿不好,婉姑娘特意給您燒一個爐子在這邊。”
  
  楊婉端著蔬菜從廚房裡走出來,“姐姐在這兒,他不敢去尊位,他愛坐哪兒你們就讓他坐哪兒唄,那個爐子又不是不能挪。”
  
  她說完,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座位,“來,坐。”
  
  鄧瑛聽話地坐下,宋雲輕忍不住笑了一聲道:“以前我還在宮裡的時候,尚儀局的人都在說,督主雖然是個性子很好的人,但並不那麼好說話,我那會兒覺得也是。不過楊婉,督主跟著你,到真是一句話也沒有。”
  
  楊婉幫著宋雲輕擺碗筷,一面笑道:“要說聽話,他比不上陳掌印。”
  
  鄧瑛與陳樺相視看了一眼,而後又雙雙避開了。
  
  陳樺道:“我是笨,又沒讀什麼書,雲輕說話總是有道理,我糊裡糊塗的,就聽了。”
  
  “我也是。”
  
  鄧瑛接了一句。
  
  陳樺忙道:“您可不能這麼說,您還沒讀書呢,您可是內學堂的講學,不比翰林院的差,您聽婉姑娘的話,那是因為人婉姑娘人好,您心裡喜歡她……”
  
  “陳樺。”
  
  宋雲輕一把奪了他的筷子,“人督主怎麼想的你也知道,你知道,你也做督主了。”
  
  陳樺忙縮回凳子上,“我做不了做不了,我不說了……”
  
  楊婉笑著在鄧瑛身旁坐下,這才發現,他的耳朵不知道什麼時候紅了。
  
  她忍不住笑道:“你就是說不得。”
  
  鄧瑛忙對宋雲輕道:“沒事,你讓陳掌印說。”
  
  陳樺忙擺手,“不敢不敢。”
  
  楊姁攏著手笑道,“很多年沒這麼自在過了。”
  
  楊婉替她添了一碗茶,輕聲道:“我特意把鍋子端到了外面,好讓姐姐看月亮。”
  
  楊姁拍了拍楊婉的手背,“你連這個都想到了。”
  
  “嗯。”
  
  楊婉朝青牆上望去。
  
  “雖然這裡的月亮沒有蕉園梅林的好看,但是這座青牆年生久了,等月亮爬上去,映著月光,看起來青幽幽的,也很有味道。”
  
  “是啊,清靜最好。”
  
  宋雲輕道:“我們如今是清靜了,只是你和督主,還清靜不得。”
  
  陳樺聽完這句話,望向沸騰的湯水歎了一口氣,“這倒是……內廷如今……哎……”
  
  他歎了一口氣,夾起一片兔肉汆入水中,粉紅的肉瞬間發白,在鍋裡沉沉浮浮。
  
  宋雲輕道:“怎麼了。”
  
  陳樺搖了搖頭。
  
  宋雲輕追道:“你話不說完,怎麼讓人放心。”
  
  陳樺夾起燙熟的兔肉放入碗中,卻沒有立即吃,擱筷道:“內閣的大人們在清剿司禮監一黨,好多舊案被翻了出來,這一個月拿了好些人。”
  
  他說完朝鄧瑛看去,“督主,聽說您要掌司禮監了,這個節骨眼上您接手司禮監,就跟捧個剛從火堆裡刨出來的芋頭一樣,竟難得很啊。”
  
  宋雲輕道:“你還是只看到了宮裡的事,要我說……”
  
  她一面說一面握住了楊婉的手,“最讓人憂心的,反而在外頭。”
  
  陳樺道:“外頭怎麼了。”
  
  宋雲輕低頭沒有出聲。
  
  陳樺不解道:“我只知道,如今外面挺慘的,張先生的獨子,和桐嘉的書院的遺屬們進京了,順天府外頭的幾個書社寫了好些悼亡的文章。桐嘉書院周先生在刑場上說的那一句絕命詞,什麼望……什麼血肉……”
  
  楊婉接道:“望吾血肉落地,為後繼者鋪良道,望吾骨成樹,未後世人撐庇冠。”
  
  “對,就這兩句。”
  
  陳樺抿了抿唇,“這兩句,被東林學派的李慶林寫成了一幅字,被好些人拓了去。哎……這個案子雖然已經了結幾年了,但聽說,當時是真的慘。還有張先生的案子,聽說也是冤案,都是因為老祖宗……呸!都是因為何怡賢要隱瞞琉璃廠的貪污案,才把張先生的逼死的。”
  
  “行了行了。”
  
  宋雲輕打斷他道:“你別說了,督主什麼都還沒吃呢,光聽你一直說,說得也不是讓人開心的話,來,督主,您吃兔子肉。”
  
  “好,多謝。”
  
  鄧瑛笑著接過宋雲輕夾來的兔肉,低頭咬了一口。
  
  陳樺不敢開口了,桌上的氣氛一時有些沉悶。
  
  楊婉舀了一碗熱湯遞給鄧瑛,抬頭對宋雲輕道:“我發覺你自從掌管了內坊以後,就越發像姜尚儀了。”
  
  宋雲輕歎了一口氣:“對不起楊婉,本來吃得好好的,我們又少督主的興致了。”
  
  楊婉搖頭道:“沒事,我在他什麼都要吃。”
  
  她剛說完,鄧瑛就端起湯碗喝了一口,又把碗裡的兔肉全部吃掉了。
  
  宋雲輕這才鬆了一口氣,“一會兒我和陳樺洗碗。”
  
  “不用,你坊內還有好多事沒做完,你去做事,姐姐去幫我理理絨線,碗嘛就我來洗。”
  
  “婉婉,我洗。”
  
  楊婉笑道:“你今兒怎麼了,一直搶活幹。”
  
  鄧瑛放下碗道:“我在你這兒……”
  
  “你的手現在要少碰冷的水,你若真想幹活,那我洗碗的時候,你就在邊上站著,跟我說話。”
  
  楊姁道:“雖然已經入春了,總覺得像是在過年,大家熱熱鬧鬧地吃飯做事。”
  
  楊婉將蔬菜倒入鍋中,“明年過年的時候,興許還會更熱鬧些,我把哥哥和嫂子他們請來包餃子。”
  
  楊姁點了點頭。
  
  有人想要做樹,或者成為別人腳下的路。而有人只想要成為一座橋,不為度化,只想成為希望。然而正如她所言,滿座各有各的傷痛,但她才是他們這些人當中,最絕望的那一個。
  
  楊姁望著眼前楊婉,脫口道:“婉兒總能讓大家開開心心地生活。”
  
  陳樺也跟著說道:“是啊,婉姑娘,我之前怕雲輕會傷痛欲絕,想不到……”
  
  “是。”
  
  宋雲輕道:“我之前是很難過,還好有這麼個地方,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活不活得下去。”
  
  楊婉替鄧瑛夾了些燙熟的菜,笑道:“能怎麼樣。”
  
  她說著看向鄧瑛,“他一直在拼命作死,我要是不知道怎麼開心,早就被氣死了。”
  
  “婉婉我……”
  
  “你別說話。”
  
  她說著指向鄧瑛的碗,“吃菜,補充維生素,免得掉頭發。”
  
  鄧瑛果然沒有再說話,埋頭吃菜。
  
  第148章 銀沙啄玉(三) 你不對我自輕,我才肯……
  
  最後一盤雪魔芋倒入湯,院中杯盤狼藉。
  
  眾人喝完最後一碗湯,停筷各自散去。楊婉收拾好鍋碗,打水去院中洗漱。
  
  鄧瑛獨自一個人,披著衣裳坐在床邊等楊婉回來。
  
  牆上的葡萄藤上偶爾傳來一兩聲鳥叫,四下安靜,那聲音也越發清幽。
  
  不多時,院中的響動停止,楊婉反手一面挽發一面走進來。
  
  她穿著拖鞋,吧嗒吧嗒地在屏風後走來走去。
  
  鄧瑛矮下手上的書,側身道:“婉婉,你在做什麼。”
  
  “哦。”
  
  楊婉應了一聲,“我在倒水。”
  
  她說著端著一壺桔梗泡的蜂蜜水走進來,放在床頭,“喝了好睡覺。”
  
  說完遞了一杯給鄧瑛,“快上去坐著。”
  
  鄧瑛捧著水杯坐到裡側,楊婉拉開被子捂住他的腿,自己也脫了鞋子縮進被中,兩個人端著水杯並坐在一起,楊婉看著杯中的熱氣,隨口問道:“你回宮以後,還住回護城河那邊嗎?”
  
  鄧瑛搖了搖頭,“我住養心門後面。”
  
  “何怡賢之前住的地方?”
  
  “是。”
  
  楊婉放下水杯,轉過身攏起被子,側躺在鄧瑛身邊,“以後要叫你鄧掌印了。”
  
  鄧瑛沒有說話,他合上攤在膝蓋上的書,伸手書和杯子一道仔細地放在床頭,而後撐著床面,跪坐下來。
  
  他低垂著頭,不敢看楊婉,雙手按摳在自己的膝蓋上,棉質的褻褲被抓得起了皺。
  
  楊婉也跟著坐了起來,偏頭道:“你想做什麼。”
  
  鄧瑛手指又捏了捏,“婉婉你想嗎?”
  
  “想什麼……”
  
  “我洗過澡,是乾淨的。”
  
  他打斷楊婉的聲音,說完卻像等待判罪的人一般,低頭閉上了眼睛。
  
  楊婉伸手握住他捏在膝蓋上的手,但他卻緊緊地抓著褲料。
  
  “鄧瑛鬆手。”
  
  “啊?哦好……”
  
  他忙鬆開手,楊婉輕輕地抬起他的手腕,“你的手腕上有傷。”
  
  鄧瑛看著自己的手指,“婉婉,我可以不用手。”
  
  “我不准。”
  
  她說完這句話,挪著膝蓋坐到鄧瑛對面。
  
  “你躺下來。”
  
  鄧瑛搖了搖頭,“讓我來做吧。”
  
  “不聽我的話了?”
  
  “不是,我聽你的話。”
  
  “那你躺下。”
  
  鄧瑛遲疑了一陣,終究還是伸開腿仰面躺下,楊婉待他躺好後,側頭吹滅了近床的燈,但屏後的燈仍然亮著,透過屏風落在床帳上,溫暖而柔和。
  
  “閉眼睛。”
  
  “婉婉……”
  
  “別擔心,你閉眼睛。”
  
  鄧瑛閉上眼睛,額頭上便落下了一個溫柔的親吻,與此同時,一隻手笨拙地撩扯著他腰上的汗巾,顯然不知道帶結的要害在什麼地方,鄧瑛忙摁住那只手,“婉婉,不要這樣對待我。”
  
  那只手輕輕地從他的手掌下抽了出來,反覆在他的手背上,“好,那你自己解開。”
  
  他不敢不聽楊婉的話。
  
  汗巾一解開,他又要面對衣冠之下那必輸的局,但在楊婉的床上,她不准他輸,所以他自認連投子認輸的資格都沒有。
  
  “腰放鬆鄧瑛。”
  
  她說著,手掌輕輕地籠住了他的刑傷處,接著拇指便刮碰到了那根漸生的肉芽。自從他掌管東緝事廠以後,再也不必像其他太監一樣,三年一“刷茬”,那點刑餘之後的軟骨,逐漸有了知覺,能帶給零星半點的欲望和快感,但更多的還是酸脹的疼痛。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希望楊婉不要“憐憫”他。
  
  那畢竟是楊婉啊。
  
  “別捏被子,鄧瑛,捏我另外一隻手。”
  
  她說著,將手遞給了他。
  
  鄧瑛怕自己捏疼她,只敢松握住她的手指。
  
  “鄧瑛不要憋著氣,放鬆。”
  
  她一面說一面用手指輕輕地在皮、肉之間打著轉,鄧瑛的小腿微微有些痙攣,他不自覺地繃直腿,漏了一口呼吸,以至於喘息起來。
  
  他的身子逐漸粘膩起來,楊婉手上的動作也跟著放緩,最後將五指收攏在了他的雙腿之間。
  
  但她並沒有立即抽開手,而是靜靜地放在那裡,等著鄧瑛平息。
  
  不過她似乎撐得有些累了,索性伏下身,將頭靠在鄧瑛的身上,一頭柔軟的長髮流瀉在鄧瑛的胸前,覆蓋之處,莫名地發暖。
  
  “好些了跟我說。”
  
  鄧瑛低下頭,看著楊婉的面容。
  
  柔和的燈影落在她的臉上,她兩頰微微發紅,眼底泛著晶瑩的水光,他忍不住伸手撫摸楊婉的頭髮。楊婉的肩膀顫了顫,背脊卻軟了,任憑鄧瑛發顫的手撫摸著她的後腦。
  
  “鄧瑛。”
  
  “你說。”
  
  “你以前跟我說過,你會覺得痛是不是。”
  
  “嗯。”
  
  “這次有沒有好一些。”
  
  鄧瑛搖頭道:“你不用管我,婉婉,以後都讓我來做好不好。”
  
  “你可真霸道。”
  
  她說完輕輕地將手抽了出來,攤放到鄧瑛的小腹上。
  
  鄧瑛沒有說話,慢慢地撐著身子坐起來,托著楊婉的身子,讓她側躺下來,自己穿好衣衫,翻身下床。
  
  楊婉有一些累,身上的衣衫也被汗水濡濕了,她咳了一聲,“你去做什麼。”
  
  “我去打水。”
  
  他說著,穿著拖鞋走到屏外去了。
  
  楊婉聽著鄧瑛吧嗒吧嗒的腳步聲,眼皮有些發酸,她閉上眼睛,朦朧中有人輕輕地把她的手從被褥裡牽了出來,搭在膝蓋上。一張溫暖的帕子包裹住了她的手指。
  
  楊婉勉強睜開眼睛,見鄧瑛蹲在床邊,低頭著頭。正一根一根地細細擦拭她的手指。
  
  “你又不髒。”
  
  “擦乾淨你會舒服些。”
  
  “你還是傻。”
  
  “婉婉。”
  
  “嗯?”
  
  鄧瑛停下手上的動作,抬頭望向楊婉。
  
  “你為什麼不願意讓我用嘴……”
  
  “你願意讓我用嘴嗎?”
  
  “如果我讓你那樣做,我寧可受淩遲而死。”
  
  “鄧瑛。”
  
  楊婉反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不要說這種話。”
  
  “對不起。”
  
  楊婉牽著他站起來,在榻邊坐下。“其實你那樣做,我也會很愉悅,只不過……”
  
  她抬起頭望著燈蔭處坐著的鄧瑛,“只不過,我捨不得讓我一生愛重的人,在他自己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傻傻地亂來。”
  
  鄧瑛垂下頭,“婉婉,我其實都懂。”
  
  “就看那幾頁書,就懂了啊?”
  
  “我還問過……”
  
  “陳樺?”
  
  “嗯。”
  
  “他也是憨的,你們交流什麼呢。”
  
  鄧瑛沒有再說話。
  
  楊婉翻身仰面躺下,“要讓你心上的傷口好起來,是一件特別難的事情,我在這方面,也不是很厲害,你就聽話一點,不要給我增加困難好不好。”
  
  鄧瑛並沒有聽懂這句話,但還是答應了楊婉一聲:“好。”
  
  楊婉抱住鄧瑛垂在腿邊的胳膊。
  
  “等你以後不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書了,我就讓你做。”
  
  “我已經沒有看了。”
  
  “但你還在想呀。”
  
  “是。”
  
  他說著頓了頓,輕聲自認道:“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很想像他們那樣做,我想婉婉你開心。”
  
  楊婉含笑道:“如果你活得自由一些,我就會跟著你開心起來,鄧瑛,我雖然會管你一輩子,但我更希望,我給你的,不是對奴婢的悲憫,我……”
  
  楊婉搖了搖鄧瑛的手臂,“我先敬你,然後才愛你。我曾經是一個很驕傲的人,張洛之流我都看不上,你要保護我的自尊。”
  
  “我明白。”
  
  “你才不明白呢。”
  
  “我……”
  
  “鄧瑛。”
  
  楊婉放平了聲音,“我對大明朝所有的謙卑,都源至你的謙卑,你不對我自輕,我才肯自尊。”
  
  她說完不再出聲,但手卻不肯從鄧瑛的手臂上鬆開。
  
  鄧瑛靠著她仰面躺下,一遍一遍地在腦中重複她將才的話。
  
  “我捨不得讓我一生愛重的人,在他自己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傻傻地亂來。”
  
  “如果你活得自由一些,我就會跟著你開心起來。”
  
  “我先敬你,然後才愛你。”
  
  “我對大明朝所有的謙卑,都源至你的謙卑,你不對我自輕,我才肯自尊。”
  
  這些句式並沒有古雅之風,甚至偶爾會讓鄧瑛覺得有些奇異。
  
  但是三四年來,他好像逐漸聽習慣了。
  
  她說話向來誠懇,即便有的時候,鄧瑛不完全能聽白她話中的意思,但也能被她說話的態度療愈。
  
  他想著,不禁側面去看楊婉。
  
  楊婉已然睡熟,似乎是因為太累,呼吸有些沉重,偶爾咳一兩聲,牽動肩背微微發抖。
  
  鄧瑛扯起楊婉身後的被子,輕輕地將她籠住,她也就像一隻貪暖的貓一樣向裡面縮去。
  
  面色發紅,看起來卻有些憔悴。
  
  鄧瑛想將枕頭朝下挪一些,好讓她的靠得更舒服,卻無意間看見了她放在枕頭下面的筆記。
  
  筆記是攤開的。
  
  攤開的那一頁上剛好是楊婉畫的鄧瑛。
  
  她給它著了色,皮膚的顏色調色明顯失敗,看著有些發黃,但衣衫的青灰色,卻和平時愛穿的一模一樣。眼睛的地方不小心暈染開來了,看起來反而更醜了一些,但是楊婉她自己好像還挺滿意的,甚至學畫家一樣的,在角落裡認認真真地題跋蓋印。
  
  鄧瑛仔細看著那方印,上面的文字很簡單,就是“楊婉”二字。
  
  印下寫著“封皮”兩個字,像是為了提醒她自己似的,還特意用墨圈了起來。
  
  鄧瑛小心地幫她收好筆記,放在楊婉的枕頭邊。
  
  此時他並不知道,這個一直‘縱容’他作死的女子,究竟想要為他做什麼。
  
  他只是很喜歡那副把他畫得有點醜的畫,畢竟這一生,他只能期待,他自己樣貌出現在朝廷處置罪人的公文上。
  
  第149章 銀沙啄玉(四) 太酸了。
  
  靖和元年的三月。
  
  大明的內閣進行了一次換血,白煥致仕修養,他的兒子白玉陽升任內閣首輔大臣,楊接掌戶部,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內閣次輔。與此同時,內廷亦重組司禮監,鄧瑛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兼任東廠提督一職,同掌監、廠兩個內廷衙門。
  
  鄧瑛變得極其得忙,睡眠也跟著日漸減少。
  
  楊婉拿藥水給他泡腳,鄧瑛常常泡著泡著就靠在床架上睡著了。
  
  他睡覺睡得很安穩,儀態端正,哪怕只有一根架木撐著,也不會東倒西歪,但卻會微微皺起眉,楊婉有的時候會忍不住伸手去捋鄧瑛的眉心,他一醒來便會沖著楊婉笑。
  
  在楊婉床邊,他全然是個素衣之人。
  
  但在朝廷上,他卻身著官服,人在漩渦。
  
  ——
  
  三月漸漸盡。
  
  滿城的繁花開敗,但東林學派的倒閹之聲卻越來越大,且逐漸與督察院的御使們同聲同氣。清波館也因此受到了牽連,周慕義等人主持編撰再版的《詩律正通》,才將將刻印發行,沒幾日就被憤怒的東林人圈集起來,一把火焚盡在清波館門口。
  
  楊婉從外面回來,一下馬車,便看見宋雲輕獨自一個人在門前掃紙灰。
  
  掌櫃和夥計們都立在門前,想去幫忙又不敢出聲。
  
  楊婉讓夥計過來拿東西,自己走到宋雲輕身旁,彎腰撿起一張沒有燒盡的書紙。
  
  宋雲輕也直起身,低頭對楊婉道:“怕你看了傷心,想趁著你回來趕緊掃了,結果還是讓你看見了。”
  
  楊婉放下書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我回來的時候買了一些堅果,你和姐姐一會兒幫我剝吧。”
  
  宋雲輕見她岔開了話,不禁道:“你不在意啊。”
  
  楊婉笑了笑:“倒是很心疼。”
  
  宋雲輕道:“是啊,讀書人手底下的書,能有什麼過錯。”
  
  楊婉聽完忍不住笑了。
  
  宋雲輕側頭道:“你笑什麼。”
  
  楊婉重複了一遍她剛才的話,“讀書人手底下的書,能有什麼過錯。這句話細想不得。”
  
  宋雲輕仰起頭歎了一聲,“也就你,現在還笑得出來。”
  
  楊婉忍回笑,看著夥計們搬東西,一面道:“他們什麼時候過來燒的。”
  
  “今兒一早,你前腳出去,後腳他們就來了。”
  
  “說了什麼嗎?”
  
  “說什麼你就不要問了,對你和督主能有什麼好話,好在後來錦衣衛的人來了,把那些人轟散了。”
  
  楊婉沒再多問,接過宋雲輕手上的掃帚,“你看著他們搬東西,我來掃吧。”
  
  宋雲輕點了點頭,招呼著夥計一道進去了。
  
  楊婉這才握著掃把蹲下身,靜靜地看著那一堆灰燼。
  
  她捨不得用掃帚,索性用手去收攏。
  
  地上的沙礫刮著她的皮膚,有些刺痛。
  
  “用不用我遣人守著你這裡。”
  
  背後傳來一個熟悉的寒音。
  
  楊婉的手僵了僵,卻沒有抬頭。
  
  “不用,張大人。”
  
  張洛撇刀蹲下身,“燒的是什麼書。”
  
  “《詩律正通》,滁山書院的幾個學生編撰的。”
  
  張洛低頭看著紙灰道:“你是什麼時候學的刻書。”
  
  楊婉抬頭笑了笑,“我以前最想做的就是刻書這一行。”
  
  一個女子說自己想做書刻一行,他下意識地想要批駁她的狂妄,但話到口邊,卻又收住了,反而問了一句:“為何。”
  
  楊婉有些無奈地笑笑,“因為自己的寫東西離經叛道,總是刊刻不了。如今我可以有我自己的判斷,刻一些我眼中的好書,可惜又被燒成了這樣。”
  
  張洛道:“你心裡不平。”
  
  楊婉點了點頭,垂下了眼瞼,聲音有些疲倦,“對。文人焚書,卻為黨爭,而珍重文字的人,卻連著述的資格都沒有。我不服,不論他們怎麼對我,我也會把清波館撐下去。”
  
  這句話揭起了京城文壇的皮,但由於揭皮的人力道太弱,並沒有鮮血淋淋的痛感,旁觀者反而對這個揭皮的人心生厭惡和可憐。
  
  張洛沉默下來,楊婉也沒有再說話,低頭繼續收攏地上的書灰,隨口道:“對了,哥哥送給你的橘子你吃了嗎?”
  
  “沒吃。”
  
  楊婉聽了這句話,不禁笑出了聲,“那一會兒我請你喝一杯茶。”
  
  “不用了,我還有事。”
  
  他說完起身要走。
  
  “張大人。”
  
  楊婉出聲喚住他,張洛站住腳步道:“還有事嗎?”
  
  楊婉起身跟到他面前,“你今日是特意過來查看清波館的吧。”
  
  張洛繃著嘴唇沒有說話。
  
  楊婉仰起頭,“你不說我怎麼道謝。”
  
  張洛低頭道:“我不需要你謝我,巡察京城是北鎮撫司的職責。”
  
  “是。”
  
  楊婉含笑應他的話。
  
  張洛避開她的目光,脖子卻漸漸有些發燙。
  
  “楊婉……”
  
  他試探著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在。”她應著聲,仍然沒有移開目光。
  
  張洛脖子上的青筋悄悄地凸了起來,他不得以側過身子,“如果還有來清波館人鬧事,你可讓人去北鎮撫司找我,如果我不在,也可以尋李校尉。”
  
  楊婉搖了搖頭,“我不想牽扯大人。”
  
  “京城是我轄制之地,你說‘牽扯’二字,不恰當。”
  
  楊婉沒有再推辭,退步向他行了一個禮,“多謝大人。”
  
  張洛低頭看著她行完之一禮,相比四年前楊府初見,她行禮時的態度誠懇了很多,儀態上甚至與那個人有些相似,但本質似乎又不一樣。她並不謙卑,即低垂著頭,也只是在表達謝意,維持修養。
  
  “我不受任何謝。”
  
  楊婉直起身,“如果張大人不願受我的謝,那可否與我相交。”
  
  張洛一怔,隨即冷道:“我只‘結交’牢獄中的人。”
  
  “其中有鄧瑛嗎?”
  
  張洛沒有否認。
  
  楊婉續道:“若有一日,我再淪為階下囚,望大人對待我也像對待鄧瑛那樣。”
  
  “你為何會淪為階下囚。”
  
  楊婉仰起頭,“以後的事,誰知道呢。我一直心有不平,也不知道這份不平之心,能被容忍多久。”
  
  張洛沒有再往下我,開口道:“我不與女子結交,且你忘了你曾經說過,我配不上你的喜怒哀樂?”
  
  “我……”
  
  楊婉哽了哽,隨即笑開,“我收回這句話還來得及嗎?”
  
  張洛轉過身朝前走了幾步,反道:“我收回我以前對你說過的話。”
  
  “什麼話。”
  
  “不堪再啟齒,就不重複了。”
  
  他說完,繼續朝前走去,走了幾步忽然又頓了頓,回頭道:“不要讓楊倫再給我買橘子了。”
  
  楊婉怔了怔,“啊?”
  
  張洛皺眉:“太酸了。”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便看見了將從內廷出來的鄧瑛。
  
  “張大人……”
  
  張洛下意識地吞咽了一口,也不等他說完,隨即道:“衙內有事。”
  
  說完便解馬揚鞭而去。
  
  楊婉抱掃帚發笑。
  
  鄧瑛上前問道:“張大人說什麼太酸了。”
  
  “橘子。”
  
  鄧瑛不知道楊婉在笑什麼,附道:“子兮買的橘子是挺酸的。”
  
  他說完朝地上書灰看去,“燒得什麼?”
  
  “哦,我燒的廢版書,你今日怎麼回來了,明日不當值嗎?”
  
  鄧瑛搖了搖頭,“明日與內閣匯議。”
  
  “議什麼?”
  
  鄧瑛道:“從前司禮監的舊案在翻審,內閣和刑部,要訊問我。翰林院重修了《太祖內訓》,現放在我這裡,內閣還未審看過,趁著明日呈上去,議過後,好發漢經廠刊印。”
  
  楊婉咳了一聲,“陛下看過新修的《內訓》嗎?”
  
  鄧瑛點了點頭,“看過。”
  
  “他說什麼了嗎?”
  
  鄧瑛沒有說話。
  
  “旁人殺你,你也鑄刀殺自己。”
  
  “婉婉……”
  
  “不過也好,那把刀是你鑄的,它不敢羞辱你。”
  
  她說完挽住鄧瑛的胳膊,“走吧,進去吃飯。”
  
  **
  
  三月初五這一日,內廷外朝兩大班底在司禮監的內衙門會揖。
  
  也就在同一日,京城內出了一件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事——同嘉書院一個院生的妻兒被人發現溺斃在城郊一處莊子的堰潭中。原本是一個意外,但不知道為什麼,卻被其餘的遺屬告到了順天府,說是東廠行兇殺人。順天府勘察之後,本不想把這件事當成案子受理,不想將才駁回,左督御史便親自登衙過問,所表達的意思很簡單,就是把這個案子問下去。
  
  楊倫在內閣聽到這個消息,看著手裡的《內訓》新稿,半天沒說出話來。
  
  齊淮陽見他額頭生汗,禁不住勸道:“沒有實證,順天府也不會胡亂斷案。”
  
  楊倫喝道:“斷案?這是個案子嗎?你們明明知道如今桐嘉案和張案在重審,這個時候,說院生的妻兒死於東廠之手。你們這是在幹什麼,你們這是激民憤!”
  
  “民憤如何,錯了嗎?”
  
  白玉陽一把拍下手裡的票擬,“有人告,而府衙不審,這才是逼民起憤!”
  
  楊倫操起《內訓》新稿朝白玉陽逼了幾步,“白大人,你見過這樣規訓內侍的宦官嗎?”
  
  “楊倫!”
  
  白玉陽喝斷他,“你是內閣次輔,你問問眾位閣臣,你如今這個樣子,像話嗎?”
  
  楊倫朝其餘閣臣看去,眾臣皆勸道:“楊次輔,您不能讓天下人對我們寒心啊。”
  
  楊倫哽住,一時憋悶得很。
  
  高舉的手也慢慢垂了下來。
  
  “我楊倫今日恥立此地,就此辭出!”
  
  第150章 銀沙啄玉(五) 踩百骨登東廠位。……
  
  楊倫心裡有悶氣,一個人走得飛快,轉眼就出了端門,直至戶部衙門。
  
  這一日戶部發俸餉,大堂在整修,戶部的主事們就在堂前臨時搭了一個棚子給等俸的官員們容身。京中的大戶很少指望著俸祿開支生活,但諸如翰林院,督察院這些清水衙門中末等官員,卻都靠著俸祿供養一家老小,戶部每次發俸,這些人年輕,精力好,來得也最早。此時內堂的主事還沒有坐堂,棚子裡已經站年輕的官員。
  
  日頭大,棚子裡人味難聞,薰蒸得人臉色發紅,幾個人氣性上來,難免發牢騷,其餘人也逐漸跟著罵咧起來,戶部的一個主簿官滿頭大汗地站在棚前解釋道:“諸位大人,你們來得早了,那麼些錢糧,搬挪也得個把時辰……”
  
  正說著,晃眼看見楊倫跨進來,忙提袍上前揖禮。
  
  棚內的官員紛紛走出棚門見禮。
  
  楊倫看了一眼日頭,拱手道:“諸位遭罪了。”
  
  翰林院的一個庶起士道:“遭罪是小事,清得了我們的俸銀債,我們就謝天謝地了。”
  
  “說得是,開年你說給我們清債,清到了現在,也沒到三層,我家的老母,如今病重在床,指望著銀子請大夫,若再領不到俸,我是活也沒臉,死也不敢了。”
  
  他這話一說完,將才那個庶起士道:“楊尚書,別說是我們不忿。”
  
  他說著朝外面一指,“東廠的幾個千戶,在地方上又是買地又是購院,如今在城外頭鬧出了婦孺人命,也不見官逮,仍見他們一日一日地在京城地境上快活。”
  
  一旁的人附和道:“是啊,都說內閣為了蕩清閹黨遺禍,不遺餘力,結果只是死了一個何怡賢,他死了,舊案翻起來艱難,這些我們不是不知道,但連事關人命的新案,也處置不了嗎?”
  
  楊倫站在日頭底下沒有說話。
  
  他本就是容易出汗的人,此時背脊濕膩,手心發潮。
  
  主簿視圖替自己的尚書大人解圍,上前道:“楊尚書,今兒還有部議。”
  
  楊倫擺了擺手,“叫停了,催促內堂,儘快把俸餉發出去。”
  
  說完轉身出了戶部衙門,棄轎騎馬,朝順天府衙門奔去。
  
  順天府的堂門外聚集了很多聽堂審的百姓。
  
  府尹還未升坐,公堂上只跪著死者的母親,身著素衣,白髮蒼蒼,瘦得只剩下一層老皮,鬆鬆垮垮地該在骨頭上。
  
  “哎……慘呐。”
  
  “是啊,案子翻不了,人還死了。”
  
  “這些東廠的,真的不是人!”
  
  “噓……小聲些。”
  
  “有什麼可怕的,如今他們的掌印死了,內閣的老爺們發狠要肅清他們,他們就算勢大,也是強弩之末!”
  
  楊倫站在人群裡,聽著眾人的議論,他想起閣臣那句“不能讓旁人對內閣心寒。”喉嚨裡哽得厲害。他捏袖退出衙門口的人群,走向西側門,側門處的通判官認出了他,忙上前行禮喚道:“楊次輔。”
  
  楊倫頓下腳步,朝門內望去,“你們府尹怎麼還不升座。”
  
  “這……”
  
  通判張了張嘴,聲音有些遲疑,“東廠的廠臣來了,在內堂與府尹大人說話。”
  
  楊倫脫口道:“他來做什麼。”
  
  “這個下官不知。”
  
  他一面說一面打量楊倫,見他穿的常袍官服,便又跟了一句,“您進內衙去坐,下官去告訴府尹大人一聲。”
  
  順天府內衙正堂。
  
  順天府尹掐著下巴在鄧瑛面前踱步,治中官在門口催時辰,順天府尹這才站住腳步,看了一眼立在鄧瑛身後的東廠千戶覃聞德道:“這個案子一樣實證都不見,我本不想過問,但督察院的總憲一日走了三次,我才不得不過問。我找東廠拿人,也料定掌印要問話,可這已經不是我順天府一個衙門的事兒了。死的是誰掌印知道,如果當下平息下來,這個案子我現在還可以推駁,但眼見鬧成這樣,若轉刑部過問,我也要寫請罪摺子。”
  
  “我明白。”
  
  鄧瑛站在背陰處,轉向覃聞德,“你……”
  
  “督主你放心。”
  
  覃聞德打斷他道:“我老覃自從跟了督主,前沒少拿,但老百姓的性命,是一點沒沾過,等到了堂上,我還是這句話。”
  
  鄧瑛沒有說話。
  
  順天府尹道:“覃千戶,你先出去,我有話跟你們督主單獨說。”
  
  覃聞德應聲退出,順天府尹這才走到鄧瑛面前,“老師,昨兒點我了一句。”
  
  他說的老師正是白煥。
  
  鄧瑛閉目沉默了一陣,側身走到窗邊,外面陽春如夢,風聲,鳥鳴陣陣入耳。
  
  順天府尹見他不說話,歎了一聲道:“你我雖年長於你,未曾與你同窗,但老師既然開了口,我再不願意,也得想一想。內閣此舉是為了收繳東廠的職權,這個案子判成人命官司不要緊,緊的是,你不能過問,只要你不過問,這件案子在你身上尚有餘地,但你一旦干涉司法,彈劾你的摺子馬上就能堆滿內閣的案頭。”
  
  鄧瑛抬起頭,“老師想救我?”
  
  順天府尹不置可否,只道:“老師致仕以後,很少見在仕的官員,昨兒是破的例。”
  
  話音剛落,治中官催起第三回時辰。
  
  順天府尹理正冠袍,“時辰已經晚了,掌印請回吧。”
  
  鄧瑛與府尹一道走出堂門,見覃聞德已經被卸了腰刀,正掙扎著不肯受綁,府尹喝道:“覃千戶,你若不肯受綁,本府要問的就不是你一人的罪了。”
  
  覃聞德看向鄧瑛,隨即停止了掙扎,高聲喝道:“娘的,綁吧綁吧,欺我們督主性子好,哪個知道,你們身上那些硬頂的氣性看著我噁心!”
  
  他說完,伸長脖子對鄧瑛道:“督主,你放心,哪怕他們要斷糊塗案,我老覃也是一人做事一人當,督主您安心回廠衙裡坐著,他們底下人說,今兒婉姑娘買了牛肉來燉,您叫他們給我留一碗,嘶……你綁輕點!”
  
  他說著聳了聳肩,好讓肩上的綁繩鬆動些,抬頭又對鄧瑛道:“督主,我將才那是胡話,我們跟著你,真沒幹過濫殺的勾當,每一條人命案我都有話說,順天府他判不了我的罪。”
  
  鄧瑛仍未出聲。
  
  府尹負手朝前面走去,覃聞德也被人押著往前面的正堂去。
  
  “魏府尹。”
  
  鄧瑛忽然擋住覃聞德,返身走到府尹面前,“我以東緝事廠提督太監的身份,介查這個人命案,今日不得堂審,你等我廠衙的函文。”
  
  府尹轉過身,“本府剛才的話,掌印……”
  
  “我聽明白了。”
  
  “那……”
  
  “叫人鬆綁。”
  
  覃聞掙開押著他的人,跌跌撞撞地朝鄧瑛走了幾步,一面道:“督主,沒必要這樣,我皮糙肉厚地,哪怕他們要用刑,我也不會給督主惹禍。”
  
  鄧瑛低頭道:“少言。”
  
  “可是……”
  
  覃聞德頂了一句,“桐嘉書院的那些遺屬,就是因為我們才罵您的。”
  
  “少言!”
  
  “我……”
  
  覃聞德頹了肩,憤懣地“哎”了一聲,側向一邊不再說話。
  
  順天府尹道:“既然如此,那本府就等東緝事廠的涵文。”
  
  說完提聲道:“叫前面撤掉公堂,遣散堂外的百姓,給覃千戶鬆綁。”
  
  前堂一聽說要撤公堂,頓時人聲鼎沸。
  
  那下跪的老婦人口裡猛地嘔出一口鮮血,身子一歪便撲伏了下去,堂裡的衙役忙奔出來,攔住群情漸起的百姓。
  
  楊倫原本在西門側,也被驚動了,他示意通判官先進去,轉身朝堂門前走,還沒走到近,就聽人道:“東廠的人審不得嗎?老爺們不是說了要為苦主們翻案嗎?”
  
  衙役道:“府衙審案也有府衙的規矩,再不走,都打出去。”
  
  楊倫正要上前,忽聽背後有人喚他。
  
  “子兮,回來。”
  
  楊倫回過頭,見鄧瑛正站在他身後,“前面的那些人,是東林的刀筆,你今日但凡開了口,不論你是不是想維護我,你都脫不了身。”
  
  楊倫疾步走向鄧瑛,忍了一日的火一時全燒到臉上,“為什麼擺堂後又不審了?”
  
  鄧瑛垂頭,“東緝事廠介查……”
  
  “鄧符靈!”
  
  楊倫捏拳打斷他,憤恨道:“你救他做什麼?”
  
  鄧瑛抬起頭,“那你救我做什麼。”
  
  “你……”
  
  鄧瑛咳了一聲,“你自己看看。”
  
  楊倫轉身朝衙堂門前看去,人們簇擁著堂下嘔血的老婦人慢慢地走上正街,遺屬們一路泣血,令人聞之心顫。
  
  “內閣不能壓的民憤,我東廠一個千戶的性命,平息得了嗎?況他何其無辜。”
  
  楊倫鬆開拳頭,“鄧瑛,你不讓我開口,我在這個位置上就什麼都做不了。”
  
  “我與你說過了。”
  
  鄧瑛沉下聲音,“往後退,不要跟我走得太近。”
  
  楊倫沉默地看著鄧瑛,忽然開口道:“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有這一天。”
  
  鄧瑛笑了笑,“從當上東廠廠臣那一天起,我就沒有奢望最後能被善待。”
  
  他說著又咳了幾聲,“琉璃廠案的罪人本來就是我,不要擋著刑部替我老師昭雪。”
  
  “桐嘉案呢?踩百骨登東廠位,你怎麼辯。”
  
  “不辯了。”
  
  第151章 銀沙啄玉(六) 讓你回家你不回,跑他……
  
  不辯了。
  
  這三個字堵回了楊倫所有的話。
  
  如果說他以立於內閣為恥,那麼站在鄧瑛面前,楊倫的情緒複雜到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只唯獨不准自己對這個人生出憐憫。
  
  鄧瑛不是沒有手段保全性命。
  
  位至司禮監掌印太監,兼任東廠提督太監。就像白玉陽所擔心的那般。他完全可以像何怡賢一樣,一手遮住少帝的耳目。
  
  但他垂下手,說他不辯了。
  
  “為什麼不辯了。”
  
  楊倫脫口問道。
  
  鄧瑛看向正街上的人群,平聲道:“很難講,若我未受腐刑,我會不會也身在其列。”
  
  這句話,似乎印證著楊婉那一句‘鑄刀殺自己’。
  
  鄧瑛想起楊婉,竟覺有一絲暖。
  
  他抬頭看向楊倫,“子兮,我一生潦倒,該做的事卻都做了,如果沒有婉婉,我早就想把一副殘軀埋了。可是她至今沒有離開我,所以……即便厭棄自己多年,我也還想為她再活久一點。但不管怎麼樣,我不能背棄我走這一條路的初衷——不令為國者死於冤屈。他們要翻的案子,都是該翻的,那就讓他們翻吧。我……”
  
  他頓了頓,面露一絲笑容,“我回去吃牛肉。”
  
  楊倫沉默地看著他從自己身邊走過,轉身喚道:
  
  “符靈。”
  
  鄧瑛回頭道:“想吃一道來。”
  
  楊倫站在那兒半晌沒出聲,最後憋出來一句,“那你等一下,我過去買幾個橘子給婉兒。”
  
  鄧瑛一怔,隨即點頭笑應:“行。”
  
  ——
  
  東緝事廠的內衙中,楊婉獨自一個人坐在跨門前。
  
  她著實有些累,門口的風一吹就犯困,索性靠在門框上閉著眼睛小憩,誰想竟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個人大力撈起,隨即劈頭蓋臉的便是一頓數落。
  
  “讓你回家你不回,跑他這兒睡大門口。”
  
  說完轉身又沖著身後的人一頓吼,“她最近病著你知不知道!”
  
  楊婉恍惚著睜開眼睛,這才看見拽著她的人是楊倫,又見鄧瑛立在他身後一句話也不敢接,不禁抬著笑了起來。
  
  楊倫憤道:“你笑什麼?”
  
  楊婉任由他提溜著自己道:“好久沒見哥了,這會兒見到了開心。”
  
  楊倫聽了這句話,瞬間偃旗息鼓,“你還知道你有個哥哥。”
  
  “你怪我沒回家看你啊。”
  
  楊倫道:“不管你回不回家,哥都給你做主。”
  
  他說著,反手指向鄧瑛,“把他這段時間沒做對的地方跟我說,我今兒跟他算清。”
  
  楊婉側身看向鄧瑛,笑道:“聽到沒有,要清算。”
  
  鄧瑛應道:“聽到了,我認罰。”
  
  楊婉這才對楊倫道:“你也別提著我了,進去吃牛肉,雲輕和姐姐帶著我做飯,我廚藝好多了。”
  
  楊倫板著臉道:“行,我今日試試。”
  
  說完鬆開楊婉,徑直跨進了門內。
  
  楊婉這才拉過鄧瑛,問道,“覃千戶怎麼樣了。”
  
  鄧瑛道:“你也知道了。”
  
  “嗯,還猜你會去救他,然後被罵得狗血淋頭。”
  
  鄧瑛聽了笑開,“你不生氣?”
  
  “我氣什麼。”
  
  她一邊說一邊整理被楊倫抓皺的衣衫,“我早習慣了。”
  
  說著牽著他朝衙內走,“你們今兒喝不喝酒。”
  
  鄧瑛跟著他邊走邊道:“我喝不了多少,但如果子兮想喝,我可以陪。”
  
  楊婉回頭道:“他肯定想跟你喝,你們先坐著,我去買酒。”
  
  “不用婉婉,衙裡有酒,我去取。”
  
  ——
  
  初夏小聚。
  
  一鍋燉牛肉,兩壇花雕酒,鄧瑛飲食有限,只飲了幾杯。
  
  楊倫最初尚且克制,喝起興致之後就沒了節制。一壇酒見底後,被楊婉奪了杯子。但他竟然沒有惱,紅著臉在圈椅裡坐了一會兒,突然站起身說要出去吹風。
  
  楊婉起身攏了攏衣,跟著他一道走出去。
  
  四月的風溫柔地吹在二人身上,酒後發汗,經風一吹,不由兩肋生涼,楊倫打了個酒嗝,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
  
  “你跟出去來做什麼。”
  
  楊婉靠在門上道:“出來盯著你,我們怕你想不開。”
  
  “我想不開?”
  
  楊倫苦笑了一聲,“楊婉,你是怎麼想開的。”
  
  楊婉搖了搖頭,“我至今也沒想開。”
  
  楊倫側身道:“那你為何不罵他。”
  
  楊婉沉默了一陣方道:“明明知道好日子不多了,還要生他的氣,不好好過,豈不是很笨。你看現在我們多好,如果不是想你避嫌,我就經常請你去清波館,大家忙過了手裡的事,一起吃熱熱鬧鬧地吃火鍋。”
  
  楊倫揉了一把有些發癢的的眼睛,“如果出事的是我,你嫂子現在早把眼睛哭腫了,還有心思吃什麼鍋子。”
  
  楊婉垂下頭,輕道:“沒必要在這個時候用眼淚傷他。我喜歡的,一直都是他對大明的初衷,他從未變節,這就證明我所愛不錯。”
  
  她說完轉話道:“喝了酒要不要人送你回去。”
  
  “不用,我散幾步。”
  
  “好,我送你去門口。”
  
  兩人一道穿過跨門,楊倫隨口問道:“清波館,最近有事嗎?”
  
  楊婉淡道:“哦,偶爾會有人過來焚幾本書,不過,有兵馬司和北鎮撫司看著,並沒有鬧出大動靜,我把內坊的事暫時停了,這幾日倒是閑。”
  
  楊倫側頭道:“陛下很想念你和娘娘,娘娘不能再進宮,但你可以。你若無事,回一趟內廷吧。”
  
  楊婉搖了搖頭,“琉璃廠案和桐嘉案都在重審,陛下見了我會很為難。”
  
  “婉兒。”
  
  楊倫猶豫了一下,懇道:“你可以求情。”
  
  楊婉抿了抿唇,“我不求情。”
  
  “為何?”
  
  楊婉站住腳步,“因為本來就沒有過錯,為什麼要跪下祈求原諒,誰能原諒他?這個世上除了張先生,沒有一個人有資格讓他下跪。我也不跪,我就活在他身邊,看這個世道還能怎麼對待我們。”
  
  楊倫朝楊婉身後看了一眼,搖頭忽道:“我也不知道他上輩子是造了孽還是積了德,這輩子落得這樣個境地,又遇到了你。”
  
  楊婉笑道:“他造孽還是積德我不知道,但我一定是積了德。”
  
  “你就趁著他不在瞎說吧。”
  
  他說著收回目光,“我走了,好生照顧自己,不管以後怎麼樣,你都可以回家。”
  
  “我知道。”
  
  “別送了。”
  
  楊婉依話停下腳步,目送楊倫走出大門,方走回內堂。
  
  裡面的酒肉都涼了,鄧瑛趴在桌上將將睡熟,他酒量不好,喝得少也會頭重,加上連日少眠,竟漸漸睡沉了。
  
  楊婉挽起袖子收拾完桌上狼藉,洗了手回來在他身邊坐下,看著鄧瑛的睡容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鼻子。
  
  鄧瑛咳了一聲,卻並沒有醒。
  
  窗透清風,輕輕吹著他的袍衫,他迎著風,時不時地被勒出骨形。
  
  楊婉也在他身邊趴了下來,外面的眼光逐漸隱去,濃雲漫入,泥土腥味從草木間幽幽地彌散開來,混合著酒肉的氣息,卻不是很難聞。
  
  雨淅淅瀝瀝地落下,不多時便下大了。
  
  楊婉抬頭朝屋簷看去,雨水流到簷下,掛成了水簾,像一層脆弱而溫柔的屏障,將她和鄧瑛包裹在中間。
  
  楊婉將頭枕到了鄧瑛的手臂上,也閉上了眼睛。
  
  靖和初年過了一小半。
  
  歷史上的鄧瑛死在這一年的秋天。
  
  “數點秋聲聽夢短,簷下芭蕉雨。”
  
  楊婉在筆記的最後一頁寫下了這句詞。
  
  四月底,桐嘉書院院生妻兒的‘人命案’被順天府移交東廠獄。督察院罵聲一片,加上琉璃廠案與桐嘉案重審翻案,彈劾鄧瑛的摺子像雪花一般飛到了內閣的案頭。白玉陽將這些摺子全部堆到了楊倫的案上,就在楊倫艱難寫夾票擬的同時,楊婉在清波館內將自己的筆記翻到了第一頁。
  
  那一頁上赫然寫道:
  
  貞寧十二年,在南海子的刑房裡,鄧瑛對我產生了巨大的誤會,他以為我是當時世上唯一一個沒有放棄他殘生的女人,事實上我只是一個試圖從他身上攫取一手資料的學術界女變態而已。
  
  文字是英文。
  
  筆調中的戲謔感,如同她曾經與這個時代的割裂感一般,已經逐漸變得有些陌生。
  
  事實上,她並不是一個學術女變態,她是一個慎重的記錄者,一個專業歷史研究者,也是浩蕩的人潮隊伍裡,為數不多的溫暖之人。
  
  楊婉撕掉這一頁,又在面前鋪開一張宣紙,扼袖研墨,取筆喂飽筆尖。落筆時筆劃端正,盡可能地收斂住現代的文法,行文卻也不刻意雅正。
  
  靖和初年的夏季,她開始自譯這本筆記。
  
  和《鄧瑛傳》相比,這本‘流水帳’沒有體系,沒有什麼邏輯,沒有參考任何的文獻,也沒有系統的研究理論做支撐,只是她的一家之言。從專業的角度看來,這並不能算是嚴肅學術的著作,但卻是她身為一個研究者,對鄧瑛所生活的大明朝,最完整的認知。
  
  她夜以繼日地整理,修改,咳疾也跟著越發地嚴重起來。
  
  宋雲輕幫她請了大夫,吃了藥不見好轉。
  
  然而讓她有些無語的是,她開始掉頭發了,就像當年寫博士論文時一樣。
  
  楊姁勸她道:“這樣熬下去不好。”
  
  楊婉聽了只是笑笑,“寫文章的人,都嘔心瀝血,我這才到哪兒呢。”
  
  楊姁道:“那多是為了功名和才名,你為了什麼?”
  
  楊婉低頭望著手底下的墨字。
  
  “我也一樣,為‘名’而已。”
  
  楊姁道:“婉兒,你不是求名的人。”
  
  “為人求‘名’也一樣。”
  
  第152章 銀沙啄玉(八) 將我身上的宮籍過給楊……
  
  但此名著實難求,楊婉在謄譯之餘,有了一種與現代人生交錯的感覺。
  
  印象裡,她的博士大論文送盲審之前,她也生了一場大病。去醫院也沒查出毛病,但就是咳得停不下來,後來開始反反復復地發燒,只有睡覺能緩解症狀。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時常在半夜“垂死病中驚坐起”,‘頑強’地爬起來打開電腦,生怕腦子裡的東西轉瞬即逝。
  
  完全投入一件事的時候,人就會覺得,周圍其他的事都是被執念燒毀的灰燼,包括自己的肉身,也逐漸和思維分離開來,成為一個卑微的容器,不值得被在意。
  
  就在楊婉將筆記謄譯到一半的時候,刑部就琉璃廠舊案第一次請旨訊問鄧瑛。
  
  那日京城磅礴大雨,雖是在辰時,天也暗得很厲害。
  
  烏黑色的雲像一張無邊的厚布,濕潤地浮在頭頂。
  
  內廷宮道上的雨水嘩啦啦地向低地流淌去,裹挾著被打落的葉子,在低窪處打起漩兒來。皂靴一踩上去,便濺成一朵水花。白玉陽撐著傘走踏過一個水氹子,官袍的衣擺便全濕了,走在他身後的齊淮陽道:“去年雪災厲害,想不到今年的雨水也這般多。”
  
  白玉陽沒有答他的話,側身問走在自己身側的楊倫道:“楊次輔怎麼看。”
  
  楊倫沉默地看著地上的流葉,沒有出聲。
  
  “楊倫。”
  
  白玉陽喚了一聲他的名字,他才回過神。
  
  “請白首輔賜教。”
  
  白玉陽站住腳步,“你眼睛凹得厲害,昨夜睡得不好?”
  
  楊倫應道:“昨夜在直房當值,未曾離宮。”
  
  白玉陽挑眉道:“忙了個通宵?”
  
  楊倫知道他明知故問,索性不答,只是點了點頭。
  
  白玉陽拍了拍他的肩,“你與齊尚書是同窗,又與何輔臣同年同榜,他們都是司法道上走過的人,你問問他們,不就解惑了嗎?”
  
  楊倫冷道:
  
  “我有分寸。”
  
  “行,行。”
  
  白玉陽的手在楊倫肩上捏了一把,沒再多言,轉身繼續朝養心殿走。
  
  養心殿內點滿了燈,文華殿的日講剛結束不久,易琅乘雨攆回來,身上卻還是被沾濕了。他徑直往明間走,合玉和清蒙忙追著道:“陛下,換身衣裳吧。”
  
  易琅並沒有應二人的話,走到御案後坐下提筆默書。
  
  合玉還想說什麼,被清蒙攔了下來。
  
  兩個人退到了地罩後侍立,不多時,裡面傳來皇帝的聲音,“合玉,廠臣在什麼地方。”
  
  合玉忙近前道:“廠臣在司禮監還沒有回來。”
  
  易琅放下筆,“請廠臣來。”
  
  話音剛落,廊上扶進一盞燈。清蒙忙傳道:“陛下,廠臣回來了。”
  
  鄧瑛將燈放在易琅手邊,伏身行禮。
  
  易琅停筆道:“廠臣今日為何不在文華殿侍講。”
  
  鄧瑛直身應道:“幾位閣臣請見陛下,要與陛下講政,今日雨大,所以奴婢親自送票擬過來。”
  
  他說看向易琅的衣衫,扶膝起身道:“先請陛下更衣。”
  
  易琅點了點頭,從椅上下往次間裡去。
  
  鄧瑛跟著易琅走進次間,挽袖侍奉易琅淨面更衣。
  
  正解束帶,殿外傳進內閣眾臣的職名,易琅聽內侍報完,低頭道:“朕今日不想聽他們講政。”
  
  鄧瑛蹲下身,牽理易琅的衣擺,“為何?”
  
  易琅道:“朕喜歡聽楊尚書講疆土、田地、戶籍、賦稅、俸餉的事務,他說得淺顯易懂,朕聽得很明白,但這幾日,楊尚書都不怎麼說話。齊尚書在講琉璃廠案和桐嘉案,廠臣……”
  
  易琅看向鄧瑛,“‘借營建皇城行之名,行貪腐之實’,你寫給朕的那一冊罪行錄,就有這一條。”
  
  “是。”
  
  “‘為求脫罪至陷害親師,至張先生慘死’,這條也有。”
  
  “是。”
  
  “‘與司禮監合謀,虐殺同嘉書院八十餘人,逼君父改制東廠。’也有……”
  
  “是。”
  
  他一連應了三聲是,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
  
  易琅的聲音卻哽了哽,“廠臣。”
  
  “奴婢在。”
  
  “你做過這些事嗎?”
  
  鄧瑛直起腰,平視易琅。
  
  “如果不是奴婢親手所為,如何寫得出來。”
  
  易琅沉默了一陣,“廠臣,你想朕如何處置你。”
  
  “遵大明先祖遺志,依《太祖內訓》,參《大明刑律》。”
  
  易琅仰起脖子,“可你教朕讀過《貞觀政要》的第十三篇(《貞觀政要》第十三篇為《倫仁義》,朕對你處以杖刑之後,你也告誡過朕,望我知刑罰殘酷,行用慎之。廠臣,朕可以與內閣商議,對你容情。”
  
  “陛下,您已經赦過我很多次了。”
  
  鄧瑛垂手打斷他,平聲續道:“《貞觀政要》第十三篇講的是臣民歸附仁政,陛下的仁義要施與百姓與和官將,而不是我。至於刑罰,的確要用行用慎之,否則就會再出桐嘉案。但馭內廷奴婢,則不該愛憐。先太祖治世五十餘年,而無宦禍,先帝在朝十四年,卻因司禮監而牽出百餘冤案。其中原因,白首輔應當已向陛下解明。他們的話沒有錯,時至今日,奴婢的老師,桐嘉書院八十餘院生,還有無數冤獄中的舊臣,都還是黃土底下的罪人,他們都等著您替他們昭雪。陛下,為君者當殺伐決斷,不必對我容情。”
  
  “你先站起來。”
  
  易琅沉默了很久,方開口說出這句話。
  
  鄧瑛站起身,易琅便要仰起頭才能看他。
  
  “廠臣,你雖未做過文華殿的講官,朕也不能視你為師,但你對朕說過的每一句話,朕都會記下來,你不讓朕對你容情,朕聽你的,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事,要朕走嗎?”
  
  鄧瑛點了點頭。
  
  “我已無家籍,如果陛下允准,在我獲罪以後,將我身上的宮籍過給楊家吧。”
  
  ——
  
  天上傳來一聲驚雷。
  
  楊倫抬頭朝閃雷之後的天幕看去。
  
  黑雲被撕開了一條口子,裂痕處透出一絲孱弱的光來,然而,他竟有些不忍心看那道光。
  
  清蒙引內侍們端著十幾杯熱茶從殿內走出,對楊倫等人道:“陛下受了雨,鄧掌印正伺候陛下更衣呢,陛下憐恤大人們也受了寒,特令賜茶。”
  
  眾臣謝過,站在門廊上領了茶,白玉陽問道:“今日的票擬呈來了嗎?”
  
  清蒙道:“呈了,掌印親自護來的。”
  
  “哦。”
  
  他應了一聲又道:“掌印沒說什麼?”
  
  清蒙搖頭道:“沒有。”
  
  “知道了。”
  
  正說著,裡面叫再傳一次職名,眾臣皆放了茶上前報誦職名。
  
  不多時裡面傳話召內閣首輔,刑,戶兩部尚書入殿,其餘閣臣於廊上暫候。
  
  傳話畢,立即有內侍上前,幫楊倫三人拍抖身上的雨氣,清蒙退至門內作引,宮人們又添點了十盞鎏金銅座燈。雖天色昏暗,明間內卻一片輝煌。
  
  楊倫三人行入殿中,易琅坐於御案後,已換了燕服。
  
  白玉陽上前道:“今日內閣所呈的票擬,陛下用過印了嗎?”
  
  “用過了。”
  
  “陛下可有疑處。”
  
  易琅抬起頭,“朕沒有疑處。”
  
  白玉陽與楊倫聽了此話,都怔了怔。
  
  楊倫沒有出聲,白玉陽試探道:“既然陛下沒有疑處,臣奏請陛下,將司禮監掌印太監交刑部查辦。”
  
  “此事不准。”
  
  “陛下!”
  
  白玉陽沒想到皇帝會回絕他的話,不禁提高了聲音,“民憤沸反盈天,陛下不可徇私啊。”
  
  易琅起身走到白玉陽面前,“朕沒有說不處置他,刑部該議罪就議罪,呈上來朕看過之後,朕會寫昭示他罪行的禦書,由內閣頒召天下,在這之前,朕會把他交給北鎮撫司監押。”
  
  白玉陽道:“陛下要對他不審而定罪嗎?”
  
  “對,不審而定罪。”
  
  “這……”
  
  “白首輔,朕此舉可對?”
  
  白玉陽莫名地感覺到了一陣壓迫,來自這個少年帝王對自己,以及對他這個內閣首輔的質疑。那一句“陛下聖明”愣是半天說不出口了。
  
  易琅轉過身,看向沉默在側的楊倫,複問了一句,“楊尚書,朕此舉對嗎?”
  
  楊倫呼吸一口潮濁的氣,撩袍慢慢地跪下,伏禮道:“陛下聖明。”
  
  “尚書也說得出口。”
  
  楊倫按在地上的手握了握,重重得叩了一首,“陛下,臣心有愧。”
  
  易琅背過身,強抑住聲音道:“白首輔,你與齊尚書先行告安。”
  
  “是。”
  
  殿門開合,濕冷的雨氣灌入,撲得殿內燈焰搖晃。
  
  “舅舅你起來。”
  
  楊倫站起身,猛地發覺面前的易琅竟不知時候無聲地流出了眼淚。
  
  “陛下……”
  
  “舅舅,姨母不會原諒我了。”
  
  楊倫僵硬地站在易琅面前。
  
  這麼多年,他和文華殿的講官一樣,只將他當成皇家的學生,規訓他的言行舉止,所思所想,卻一點都知道,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性情的人。以至於他喚他‘舅舅’,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我再也不敢見姨母了。”
  
  他說完這句話,淚流滿面。
  
  身為臣子,楊倫不能為皇帝拭淚,只得退後一步,拱手道;“臣請陛下不要這樣說。”
  
  易琅伸手抓住楊倫的衣袖。“舅舅,你幫我跟姨母講,我不想殺廠臣。”
  
  “好,臣會說。”
  
  第153章 銀沙啄玉(九) 我想跟著婉婉。……
  
  楊倫從養心殿辭出時,外面的雨勢更大,像砸石一般猛烈地敲打著琉璃瓦頂。
  
  楊倫踟躕,回頭見鄧瑛跨出殿門,在他身旁撐開一把傘。
  
  “陛下命我送楊大人。”
  
  雨水轟然,宮道上的二人卻走得很沉默。
  
  直至會極門上,楊倫才奪過鄧瑛一直抬手撐著的傘。”夠了。”
  
  鄧瑛避到門牆下,擰了一把兜滿水的衣袖。
  
  按照送官員的規矩,鄧瑛一路傾傘護楊倫,此時身上的官袍已被雨水澆透。
  
  “那我就將大人送到這裡。”
  
  “是我把你送到這裡。”
  
  鄧瑛怔了怔,隨即點頭,“是。”
  
  他說著躬身向他作了揖。
  
  楊倫看著他抬舉在額前的手,忽道:“鄧符靈,你覺得相識一場,我這個同窗對得起你嗎?”
  
  鄧瑛垂手直身,笑了笑道:“子兮,你我都已竭力。”
  
  楊倫道:“我並未竭力。”
  
  “但至此也夠了。”
  
  他說著笑了笑,“子兮,我求了陛下,如果他允准,就在我獲罪以後,將我身籍給楊家。”
  
  楊倫耳中忽然“嗡”地響了一聲,“怎麼給。”
  
  “京城大戶也有豢養閹……”
  
  “鄧符靈你不是早就不想要這個身份了嗎?”
  
  楊倫說完這句話,渾身發抖,上前一步道:“你過不過身籍,你的身後事我都會管!眼看著你落到這個下場……鄧符靈,我……我已經羞愧難當,你當真要逼我無地自容嗎?”
  
  他情緒有些失控,說完即轉過身,狠捏住自己的虎口,呼出濁氣,強逼自己平息。
  
  身後的人歎了一聲。
  
  “對不起,我沒有想到你。”
  
  說著垂下眼,“我想跟著婉婉。”
  
  楊倫肩膀一頹。
  
  他十七歲就娶了妻,不懂士婚之外的情感,更不明白男子跟從女子的道理,可是時至今日,他根本不忍心去問面前的這個人。畢竟他已一無所有,要的也不過一個虛妄的,羞辱他本身的歸宿,即便楊倫不忍給,最後,好像也不得不給。
  
  “子兮。”
  
  楊倫背著身吐了一個“說。”字。
  
  “我將我的外宅絕賣給了楊婉,因擔心獲罪以後,會牽連楊婉,所以沒有加蓋官府的官印,雖不是紅契(1),但也做數,我把地契交給了陳樺,讓他轉交婉婉。我知道婉婉不在乎那座宅子,但那算是我畢生的積蓄,請你勸她務必收下。”
  
  “好。”
  
  楊倫忍下情緒,強然平聲:“我會跟她說。”
  
  鄧瑛點了點頭,“還有一樣東西我要交給你,但你不要拿給婉婉。”
  
  “什麼?”
  
  鄧瑛解開袍襟,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
  
  楊倫接過打開,見裡面是一塊成色上絕的翡翠雕芙蓉玉佩。
  
  楊家尚玉,楊倫與楊婉,楊姁,皆愛佩玉。
  
  楊婉有一個乳名叫玉芙蓉,楊倫寵愛她,在地方上當任的時,時常尋玉料回來,給他這個妹妹雕芙蓉紋樣的玉飾。京城中品色較好的芙蓉紋樣玉飾,楊倫也大多看過,但這一塊玉佩,他還是第一次見。
  
  “你哪裡來的。”
  
  鄧瑛應道:“老師死前留給我的,我一直收著,但這一次難免抄家,我只能把他給你。”
  
  楊倫看著玉面道:“雕的芙蓉,為什麼不給婉兒。”
  
  鄧瑛順著楊倫的目光看去,輕道“這是聘贈。子兮,”
  
  他抬頭看向楊倫,“給她你會准嗎?”
  
  楊倫手指一握,喉嚨裡哽了半晌,忽道:“你管我准不准。這麼幾年,我管不了楊婉,你又不是不知道。”
  
  鄧瑛沒有再說話。
  
  雨聲隆隆。
  
  會極門後面,幾個冒雨疾行的內侍喊著:“護城河的水漲起來了。”
  
  民間有一個說法,護城河的水漲起來,就是沉冤日近了。
  
  楊倫此時覺得這個說法是真的,卻也是假的。
  
  ——
  
  靖和元年六月。
  
  鄧瑛被正式撤掉了司禮監與東緝事廠的兩處官職,還押詔獄。
  
  刑部清審涉何黨的舊案近百件,押在詔獄的司禮監眾人,一個個被拎了出來,重議罪名。
  
  白玉陽奏啟三司為鄧瑛議罪,當日即被皇帝駁回。
  
  就在白玉陽準備聯名內閣再次上書的時候,皇帝將鄧瑛親筆的一道罪呈下發到了刑部。
  
  督察院和大理寺的官員看了這道罪呈,對犯人配合的太對多少有些吃驚。
  
  根據這道罪呈,兩司從琉璃廠案到學田案,聯查京城與地方,四五日之間,便為鄧瑛寫出了八十餘項罪名。左督御史看著罪錄道:“雖不足以極刑,但定能判斬首。”
  
  白玉陽道:“尚輕。”
  
  齊淮陽道:“首輔大人,若陛下認可我們遞上去的摺子,判其斬刑示眾,也不算輕了。”
  
  左督御史道:“順天府的那個人命案子,積民憤盈天,不對他處以極刑,平不了民心。”
  
  齊淮陽剛想張口,卻又聽白玉陽道:“白首輔所言甚是。當年先帝縱容何黨為禍,我們幾次彈劾,都被阻駁。時至新朝,朝廷內外都等著開一番新氣象。此人不重處,如何明陛下嚴束內廷的態度?”
  
  齊淮陽垂目沉默了一陣,“兩位的意思是,要再奏啟一次三司會審嗎?”
  
  楊倫坐在一旁原本一直沒說話,聽了齊淮陽這一句,禁不住道:“能不能不要再折磨他了。”
  
  眾人聽到這句話,一時不知道說什麼,都沉默下來。
  
  楊倫站起身,操起齊淮陽手中的罪呈,“他做過的事,這裡全都寫上了。三司堂審又是數十日,戴鐐銬,跪審官,受刑訊,說的都是一樣的話,到底有什麼意義?他身子已經很不好了,你們想折磨得他跟何怡賢一樣,連刑場都上不去嗎?
  
  御史忙道:“首輔大人,楊次輔這句話有道理,我們動極刑,是為了震懾內廷眾宦,若犯人死在行刑之前,到失了我們的本意。”
  
  楊倫被這一句冷血之言激得背脊發寒。
  
  他顧不上官儀,抬聲喝道:“不就是還差一個能將他淩遲的罪名嗎?你們議定了交給北鎮撫司詔獄,直接問他認不認,不要再審他了!”
  
  白玉陽看向楊倫,“依你之見,誰去問最好。”
  
  楊倫慘笑著退了一步,“等幾位法司的大人們議好了,我楊倫去問。”
  
  白玉陽點了點頭,側身道:“上個月,先帝次子病死在宮內,之後有傳陛下苛待親弟。新帝登基,這些話有損陛下清名,你們看看,能不能在那個人身上,把此事一道解了。”
  
  ——
  
  靖和元年秋。
  
  對於大明而言,是極具意義的一段時期。
  
  從年初起,刑部,大理寺,督察院,三司合力,終於將何怡賢在位時的冤假錯案清算了大半。皇帝為張展春平反,為桐嘉書院八十餘院生建廟祭祀,並查抄司禮監眾宦,對其後裔給予撫恤。
  
  刑部尚書齊淮陽奉旨查抄司禮監眾宦的家產,其金銀田產的數目令人咂舌,光何怡賢一個人,就被查出白銀百萬餘兩,黃金十萬餘兩,在其杭州老家的田產更是不計其數。就連跟著他的隨堂太監,也在家藏白銀數萬。
  
  然而查至鄧瑛時,卻只有舊衣數十身,傷藥半箱子,紋銀二十餘兩。
  
  負責查抄的刑部官員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害怕鄧瑛藏匿家產,致使他們失查,上報齊淮陽的時候,都有些不知如何開口。
  
  齊淮陽命人將這些東西與其餘宦官的私物一道封存,待家屬領回。
  
  七月底,皇帝核准了刑部的判罪,一人被判淩遲,二被斬刑,其餘人大多流放南京與嶺南二地。這無疑是大明歷史上對閹党最嚴苛的一次處刑。中秋的前一日,朝廷刊刻了皇帝親筆所寫的《百罪錄》,以新帝的名義,細數司禮監掌印太監,兼東緝事廠提督太監鄧瑛身上的近百條罪名。
  
  楊婉在京城內的申明亭(1)上,看到了那一篇收錄在《明實錄》中的《百罪錄》原文。
  
  而就在昨日,她在清波館內收到了鄧瑛的身籍戶帖。
  
  由楊倫親自去館內,交到她的手中。
  
  楊倫對她說:“雖然他死以後,這個戶帖就沒什麼意義了,但他跟我說他想要跟著你,所以他的戶帖你收著吧。”
  
  楊婉捏著鄧瑛的戶帖,聲音有些發顫,“替我叩謝陛下。”
  
  楊倫點了點頭。
  
  楊婉咳了一聲,抬頭問楊倫道:“鄧瑛還說什麼了嗎?”
  
  楊倫從袖中取出那一枚翡翠芙蓉玉佩,遞向楊婉,“他不讓給你,但我收著也不像話,既然他已經把身籍給了你,那他的東西,你也拿著吧,還有封在刑部的東西,等行刑以後,刑部交還家屬,也由你去領吧。”
  
  楊婉接過玉佩正要說話,卻又聽楊倫道:“收好這個玉佩,這是張先生臨死前留給他的。”
  
  楊婉低下頭,“雕的是芙蓉嗎?”
  
  “是。”
  
  他說完又接了一句,“我們楊家崇玉,不論是聘贈,還是陪嫁,都要見玉……”
  
  “他不讓你給我,是不敢把它當聘贈吧。”
  
  楊倫沉默了一陣,“他已經是個罪奴了,不該想的事,你就不要想了。”
  
  楊婉看著申明亭上的文字,不斷地回想楊倫這句:“他已經是個罪奴了,不該想的事,你就不要想了。”身子微微有些發抖。
  
  宋雲輕怕她大慟,一直在旁虛扶著她的手臂。
  
  “別看了楊婉,我們回去吧。”
  
  楊婉揉了揉微微有些發酸的脖子,搖頭道,“讓我把它看完。”
  
  陳樺替二人擋開身後擁擠的人群,壓低聲音道:“婉姑娘,這裡人多,要是被人認出來就不好看了。”
  
  “陳樺!”
  
  宋雲輕低喝著打斷他:“不會說話就別說。”
  
  話音剛落,人群裡便傳來一聲,“是那個閹人的菜戶!”
  
  陳樺忙擋住擁過來的人,“雲輕,快跟婉姑娘走。”
  
  宋雲輕試圖拉楊婉,楊婉卻沒有動,她忍著周遭嘈雜的汙言,讀完了申明亭上的最後一個字。
  
  作者有話要說:
  
  (1)紅契:官府改印後的地契,受官府保護。與之相對應的是“白契”,屬民間買賣。
  
  (2)申明亭:明朝公告體系裡的一個類似公告欄的地方。
  
  第154章 銀沙啄玉(十) 君子死節,也是鑄刀跪……
  
  《明實錄》中完整地收錄了這一篇禦書。
  
  楊婉曾經可以成篇默誦。對於昭示罪行的文書而言,這篇禦書寫得並不算太犀利。執筆者似乎藏藏匿在規範冷靜的文字後面,薄衫素衣,靜坐一隅。安靜地承受著百官萬民的審視。
  
  開篇第一道罪名——謀害宗親。
  
  這是所有罪名當中最重的一個罪,但也是最單薄的一條。
  
  沒有展開詳敘,直接把那個人送上了三千刀的刑台。
  
  《明史》記載,皇次子朱易玨死於貞寧末年,事實上卻是病亡於靖和初年。
  
  前者在歷史上抹殺掉了易琅登基前的‘假詔案’,後者卻用一個是是而非的罪名,為靖和初年的這場清算劃上句點。
  
  不論是紙上的歷史,還是眼前的現實,都沒有違背歷史的規律,只有人心是造成錯漏的根源。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必過分地議論個的得失。
  
  從宏觀上看,歷史在進步,社會的各種制度在不斷地完善,經歷這一場清算靖和朝,是大明歷史上難得的政治清期——宦官的貪腐案急劇減少,楊倫的新賦政在南方暢通推行,後來的司禮監官員,無不謹慎自危,與司禮監合力,在一段時間之內,助力政令暢通。
  
  楊婉研究鄧瑛,也不得不正視這場清算的歷史意義。
  
  如果不是身在六百年前的大明朝,如果不是陪著鄧瑛走過這不算長四年,她也許不會為鄧瑛哀傷。就好像在刑房外第一次見到鄧瑛那個人時一樣。明知他被千刀萬剮的結局,卻對此沒有絲毫的畏懼,沒有一點點心痛,反而對他慘烈的人生充滿著某種‘期待’。
  
  然而此時,望著申明亭上的一篇禦書,她終於是禁不住淚流滿面。
  
  “楊婉,走吧!”
  
  宋雲輕牽起楊婉發冷的手。
  
  申明亭前的人群已經向她擁了過來。
  
  宋雲輕試拉楊婉走,不想卻被她掙開了。
  
  “楊婉……”
  
  宋雲輕的手落空,回頭卻見她獨自一個人,正朝申明亭前走去。
  
  周遭嘈雜,不乏污言穢語,但卻聽不清楚。
  
  楊婉站定腳步,抬起道:“你們想說什麼,大聲一些。我聽著。”
  
  “委身閹人,不知廉恥!”
  
  一個上了些年紀的老者提聲喝道,聲音穿破了嘈雜,引得人群隨即附和,“對,不知廉恥!不知廉恥啊!”
  
  惡言如刀朝她臉上劈來,楊婉立在人群對面靜靜地聽著,直到聲浪逐漸落下,才忍淚平聲道:“還有呢?”
  
  還有……
  
  申明亭前的人一怔。
  
  楊婉抬頭朝那道禦書看去,“幾年前,我就已經聽過這句話了。”
  
  她說著重複了一遍,“委身閹人,不知廉恥嘛,我聽得多了,我自己都信了。今日不如我反問一句,“廉恥”二字究竟有何意義?能救人性命嗎?”
  
  “救人……”
  
  “能殺人嗎?”
  
  她赫然提高了聲音,朝人群又走近了一步。“你們想用‘廉恥’殺我嗎?”
  
  說著抹了一把眼淚,噙笑道:“你們殺不了我,因為正如你們所說,我楊婉委身侍奉閹人,我楊婉不知廉恥!”
  
  說完抬手指向申明亭上,“但我請你們好好看看。這個地方,招貼過很多處決人犯的告示。鄧瑛的老師張展春,桐嘉書院的院生們,御史黃然,都曾在這裡被呈罪。如今朝廷為他們平反,建廟祭祀,優待他們的後裔。你們都知道,這些人皆知廉恥。然而他們都死了。”
  
  話至此處,她頓了頓,聲裡挑起了一絲戲謔,“但不知廉恥的我反而還活著。你們想活?”
  
  說著頭一偏,掛淚的唇角牽一絲淒慘的笑。“還是想死?”
  
  人群啞了聲,不是被楊婉壓倒,而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這個問題,在自由意識尚未萌芽,三綱五常為尊的大明朝,沒有人能問得出來。
  
  楊婉曾經謹慎地認為,不該讓後世的文明過早介入。畢竟顛倒時代觀念,對過去的人來說相當於建立空中樓閣,沒有落地於當下的基礎,陡然爬上去的人,最後必然會被摔死。
  
  但此時,楊婉忍不住了,或者說,她有些想不開了。
  
  她把後世文明當中,對“人”的關照集成了一個“或者活,或者死”的問題,直截了當地擲了出來。所有人都能聽明白她在說什麼,人人都能感覺剮肉的刀在皮膚上刮過的冷感。人們本能地有些恐懼。
  
  將才領頭說話的老者退隱在了人群裡,原本激憤的人們也逐漸沉默下來。
  
  楊婉閉上眼睛,任憑眼淚奪眶而出。
  
  “是,我夫是死囚,我認,但我不認他和我一樣不知廉恥。”
  
  她說完再次朝那道禦書看去。那一瞬之間,她忽然看清了,那個藏匿在文字背後的素衣人究竟是誰,不是尚且年幼的易琅,而是那個一直不肯對著世人開口的鄧瑛。
  
  文人堪留絕命詞,將一生思想和命運統述在一起,供後人悼念。
  
  而他則寫《百罪錄》,親手斬斷他身為奴婢的這一生,從此不需憑弔,不受香火。鄧瑛這個溫和了一輩子的人,事實上比任何一個人都要狠,都要‘清冷’。
  
  “君子死節,也是鑄刀跪呈,讓世人殺他。”
  
  楊婉終於將這一句話說出了口,隨即含淚彎下腰,朝著面前的人群深作一揖,“我替我夫拜謝諸位。”
  
  說完直起身,背對人群而去。
  
  至此之後,宋雲輕再也沒有看楊婉哭過。
  
  靖和初年的秋天,比往年要冷一些,雨水多,清波館內四處發潮,但卻滋養了芭蕉樹,越發冷翠,即便入秋,也依舊精神。
  
  楊婉將自己鎖在清波館內,沉默地謄譯那冊筆記。與此同時,她開始以清波館和寬勤堂的名義,從京城和附近的幾個縣採購印墨紙張。掌櫃對楊姁和宋雲輕說,“我們清波館從前一直在做考市的生意,積存的印墨不少,原本想著寬勤堂的話本有市,準備多多刊刻,但東家都叫停了,如今拿出那些錢去購紙張,又不在我們平時採買的時候,價錢貴不說,逢著雨多貨也不見得好,哎……”
  
  他說著歎了一聲,“我們都知道,廠臣判了淩遲,東家心裡難受。所以也不敢說,只能跟姑娘們說說,別的就算了,好歹勸東家保重身子。”
  
  宋雲輕對楊姁道:“這最後一句話到真,我見她這幾日忙亂,連藥都接不上了。”
  
  楊姁拍了拍宋雲輕的手,“生意上的事,你們照著她的意思做吧,至於她的身子,我來照顧。”
  
  宋雲輕和掌櫃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楊姁綁起袖子,走進廚房照看楊婉的藥,趁著看火的間隙,下了一碗陽春麵,和湯藥一起,用託盤端著走進楊婉的居室。
  
  居室內點著燈,楊婉披著衣坐在燈下,正停筆揉眉心。
  
  楊姁放下託盤,看了一眼攤放在楊婉手邊的堅果和果乾,輕聲道:“光吃這些夠嗎?”
  
  楊婉聽到楊姁聲,這才鬆開手,起身喚了一聲:“姐姐。”
  
  楊姁將面碗移到她面前,攙她坐下,“吃藥前先吃點東西,墊一墊。”
  
  楊婉看著熱騰騰的麵湯,眼睛忽然有些發熱。
  
  她忙拿起筷子,低頭吃了一大口面,抿唇道:“自從姐姐教我煮面之後,我在宮裡圖方便,老煮面給鄧瑛和陛下吃。陛下還好點,鄧瑛是肯定吃膩了,可我現在,什麼都不想給他吃,就想把他摁在桌子邊,讓他再吃一碗我煮的面。”
  
  楊姁溫和地笑了笑,“他和易琅都吃不膩的。”
  
  楊姁說著拍了拍楊婉的肩膀,“吃吧。吃了把藥喝了,好接著寫,姐姐幫你把墨研好。”
  
  說完,起身走到楊婉身側,退下手上的鐲子,用銀調舀水,為楊婉研墨。
  
  楊婉低頭吃面,忽聽楊姁問道:“來得及嗎?”
  
  楊婉一怔。
  
  “什麼?”
  
  楊姁看向她的筆記道:“你寫的東西來得及嗎?”
  
  “姐姐知道我在寫什麼嗎?”
  
  楊姁搖了搖頭,“不知道,但自從在宮裡見到你的時候開始,你就一直在寫這本筆記。四年之間從不間斷。”
  
  楊婉握著筷子點了點頭,“是。”
  
  楊姁放下墨石,“為廠臣寫的嗎?”
  
  “對。”
  
  楊婉垂下眼瞼,“這曾經是我一生的意義,如今也是。我記錄從貞寧十二年,到靖和初年,所有與他相關的事,零零碎碎,有二十萬字。現在我將它縮整為一冊。我想……把它刻印出來。”
  
  楊姁沉默了一陣,問道:“為他平反?”
  
  “不是。”
  
  楊婉搖了搖頭,“只有朝廷才能為平反。我不過是一個“不服”的逆民而已。不甘只做身後名,也妄想做身前名。”
  
  透窗的秋風吹動燭焰,將手邊的那盞燈吹滅了,秋天一陣一陣地敲響門面兒,像有人在外孱弱而不甘的等待,一句一句地陳述,他想要回家。
  
  “你不害怕嗎?”
  
  楊姁問楊婉,“這是逆文。”
  
  “怕。”
  
  楊婉咳了一聲,“所以在這之前,我要安頓好姐姐和雲輕。”
  
  楊姁搖了搖頭,“不需要。”
  
  她一面說一面握住楊婉的手,“姐姐身負憾事,餘生望月如受淩遲。你不一樣,姐姐很想看著你,做姐姐這一生做不到事。”
  
  第155章 竹紙雕心(一) 《東廠觀察筆記》……
  
  楊婉之後時常想起楊姁的那句“身負憾事。”
  
  大明四年,她有遺憾嗎?
  
  如果說是在二十一世紀,她身上的憾事倒是挺多的。
  
  比如她還沒有看到《鄧瑛傳》出版,不知道最後定稿的封面好不好看,以後銷量如何?能不能成為她的代表作。她媽看了以後會不會流淚?她爸看了以後會不會沉默?她哥看了以後,會不會覺得IT精英其實是不適合她的。
  
  這些遺憾留在了現代,但好像也被帶回了大明。
  
  因為那個研究物件對她這個研究者的獻祭,上蒼似乎准許楊婉,重新將那場“舊夢”做完。
  
  她是《鄧瑛傳》的作者,也是眼前這本筆記的出版者。
  
  在中國古代印刷全盛期的大明朝,在官坊,藩坊,以及民私坊共盛的大明京城,她再一次親手將鄧瑛人生的記述成冊。
  
  靖和元年中秋,楊婉將謄譯完成的筆記交到了宋雲輕的手中。
  
  宋雲輕抬手接過,扶著楊婉在床上靠下,“你歇幾日吧,人都病得不成樣子了。”
  
  楊婉連咳了幾聲,抬手指向自己的書稿,“你拿去,讓坊匠刻版。”
  
  宋雲輕問道:“定什麼名呢。”
  
  楊婉聽完這句話,閉上眼睛靠在床頭,回想她曾經看過的明版書籍名。
  
  《世臣總錄》、《大話武臣》、《臣戒錄》、《大禮集議》、《登科錄》、《會試錄》(此處參考明朝六部的書籍名)……和她當年寫的《鄧瑛傳》一樣,清晰直白地像工具用書。然而這一本筆記,‘配不上’“傳”、“錄”二字。
  
  它沒有層層地推的架構邏輯,甚至零零碎碎地記錄下了一個人的起居生活,以及傷病療養。
  
  在這個時代,它能叫什麼呢?
  
  楊婉睜開眼,望向那一本手稿,忽溫聲道:“《東廠觀察筆記》。”
  
  《東廠觀察筆記》。
  
  楊倫在府中看到這一本書時,是他生辰那一日。
  
  他原本沒有心情,但這是他升任內閣次輔後的第一個生辰,即便他沒有在家中設席,甚至謝絕了各處的賀禮,戶部的幾個司堂官,以及戶科的給事中們還是登了他的門。
  
  在朝為官,人大面大,楊倫只好從部裡回來,讓蕭雯在花廳上擺了兩桌,又把齊淮陽請來作陪,招呼他們吃酒。
  
  廳外風吹得有些冷。
  
  蕭雯將酒燙得溫熱,入腹發散得快。
  
  楊倫悶悶地喝了幾盅,仍沒起一點醉意。
  
  他無心應付這些人,便盼著齊淮陽快些過來,偏偏齊淮陽一直不來。楊倫遣人再三去請,終於在酒過三巡時把人等了過來。
  
  家僕撐著傘送齊淮陽入花廳,眾人見他進來,忙放下酒杯過來見禮,齊淮陽抬手示意他們自便,轉身將楊倫拉到一邊道:“我立馬就得走。”
  
  楊倫道:“叫你來喝酒就是作陪的,我今日半分應付的心情都沒有,你走是什麼道理。”
  
  齊淮陽回身讓人呈上一個油布包,“你先看看這個吧。”
  
  楊倫揭開油布,掃了一眼便愣住了。
  
  齊淮陽道:“我原本是過不來的,但我想著她是你的妹妹,無論如何,都要先知會你一聲。”
  
  楊倫有些躁,拈起紙張往後疾翻了幾頁,險些撕破了邊角。
  
  “她到底寫了什麼!”
  
  齊淮陽摁住楊倫的手,“你猜不到嗎?”
  
  楊倫怔了怔。
  
  是啊,他難道猜不到嗎?
  
  齊淮陽道:“五城兵馬司已經調動起來了,督察院那邊,尚不知道總憲會不會入宮,你今日不當值,我得回內閣值房,不然督察院必會將此鬧大。”
  
  楊倫道:“兵馬司的人去清波館了嗎?”
  
  “是。”
  
  齊淮陽點了點頭,盡力壓平聲音,“楊大人,先冷靜。今日是你的生辰,科、部的人都在,這裡的酒不能停,你人也不能走,更不能去幫她,我先試著斡旋……”
  
  楊倫打斷他道:“兵馬司的人一旦帶她走,你我哪裡還有斡旋的餘地!”
  
  齊淮陽被他一喝,人也窒了聲。
  
  蕭雯從花廳內走出來,對楊倫道:“你怎麼跟尚書大人吵起來了。”
  
  齊淮陽忙道:“夫人不要怪,是我們說急了。”
  
  蕭雯道:“裡面的客人都在問,你別在外面……”
  
  “婦道人家休要多言。”
  
  蕭雯被他呵斥,人怔了怔,隨即止住了聲音。
  
  “讓他們散了!”
  
  楊倫高喝了一聲,說完就要往外走,齊淮陽忙跟上去道:“我說了我去斡旋,你就先等我的消息,你這樣冒然過去,不是給督察院那幫人留話柄……”
  
  楊倫回頭喝道:“齊淮陽,那是我親妹妹!”
  
  話音剛落,便撞了一個匆匆忙忙奔進來的家僕。
  
  他內心焦躁正要發作,卻聽那家奴道:“大人,這是外頭鎮撫司的上差遞進來的,請您務必當下就看。”
  
  楊倫抬手接過,齊淮陽忙問道,“是什麼。”
  
  楊倫低著頭,的聲音稍稍放平了一些。
  
  “張洛的手書。”
  
  ——
  
  清波館門外,楊婉被五城兵馬司的人從病榻上拖拽到了門前。
  
  她尚在養病,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中衣,此時周身曝於風中,一陣一陣,抑制不住地發抖。
  
  宋雲輕跟著奔出來,撲跪在兵馬司的人面前,“我們清波館這就閉門,我求求你們,別帶她走……”
  
  “雲輕……”
  
  楊婉咳了幾聲,“起來不要求。”
  
  宋雲輕回過頭,“可你怎麼辦……”
  
  兵馬司指揮使道:“把這個女子拉開,鎖了人帶走。”
  
  幾個人應身上前來,一把擰住了楊婉的手腕,宋雲輕哭喊道:“你們不能這麼對待她。”
  
  指揮使不耐煩道:“讓你們把她拖走,愣著做什麼!”
  
  正說著,道中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兵馬司指揮司抬手示意眾人戒備,回頭看時,見是一隊玄衣人,行在最前面的正是張洛。
  
  “媽的。”
  
  指揮使忍不住罵了一聲,卻又不得不上前去見禮。
  
  “上差大人。”
  
  張洛在門前勒住馬韁,看了一眼馬下的楊婉,抬起馬鞭指向她道:“解開。”
  
  “張大人……”
  
  張洛根本沒看他,提高了聲音,喝楊婉身邊的人道:“聽不明白嗎?”
  
  幾個兵衛背脊一寒,忙將楊婉手上的鐐銬解開。
  
  兵馬司指揮使眼看著自己的下屬對張洛唯命是從,忍不住道在旁道:“張大人,你這般行徑,讓我等如何回復督察院。”
  
  張洛在馬上道:“你回復督察院做什麼。”
  
  “我……”
  
  張洛冷笑了一聲,“你這個指揮使到現在都還沒當明白,我在這個地方,你還不知道是誰護她嗎?”
  
  兵馬司的人一怔。
  
  張洛冷道:“還要我再說明白一點?”
  
  “不敢……”
  
  “既然如此,帶你的人走,此處我鎮撫司處置。”
  
  他說完翻身下馬,抬手令道:“封門”
  
  宋雲輕見狀,忙上前將婉攙了起來,奈何將一牽扯她,立即引出了她的一陣猛嗽。
  
  “雲輕你先別動我……我……我緩一會。”
  
  宋雲輕忙鬆開她,“好……你靠一會兒,我去裡面拿毯子出來。”
  
  說完便奔門內去了。
  
  張洛蹲下身,看楊婉渾身發抖,下意識要抬手解身上的披風。
  
  然而手剛抬起頭,卻忽聽面前的人道:“別給我。”
  
  張洛手指一頓,低頭朝楊婉看去。
  
  她靠在門上,面色有些發紅,但仍然沖著他露著笑容。
  
  喘息抬起手理了理在有些淩亂的鬢髮,忍著咳意道:“我現在雖然有點慘,但我很害怕被人同情。”
  
  張洛垂下手,“為何。”
  
  楊婉聳了聳肩,“同情我的人不會看那冊書,只會看我的悲情戲,然而我這麼拼了命地活著,不是來演戲的。”
  
  張洛沉默地望著她,忽道:“你怎麼敢?”
  
  楊婉笑了一聲,“因為看不開,不甘心。”
  
  她說著哽了哽,“我知道你們都能看開,甚至走到這一步,連鄧瑛他自己都看得開,但我看不開。”
  
  張洛冷聲道:“因為你喜歡他。”
  
  “不僅是這樣。”
  
  楊婉抿唇搖了搖頭,“因為我知道,過後沒有人為他平反。他那一縷魂,要在口誅筆伐裡等幾百年。”
  
  張洛看著楊婉沉默了半晌,方側頭看向一邊,“你已經救不了他了,他身負百罪,必死無疑,而陛下有心護你,你不應該辜負。”
  
  他說完站起身,“清波館我可以不封,但你館內的所有書冊和刻版,我今日都要燒銷,還有你囤買的全部印墨和紙張,我也必須全部帶走,你不得反抗,否則我將你鎖拿。”
  
  “好。”
  
  楊婉抬起頭,“我不反抗,我讓你帶走。”
  
  “楊婉!”
  
  張洛喚了一聲她的名字,“不要再跟朝廷對抗,你贏不了。”
  
  楊婉抱著膝蓋坐直身子,“你記得我跟你說過吧,如果我有一天,我也淪為階下囚,請你像對待鄧瑛那樣對待我。”
  
  “你說什麼……”
  
  “張洛。”
  
  她反喚他的名字,抬頭懇切道:“我楊婉也是個讀書人。”
  
  張洛低頭道:“非如此不可嗎?你還能做什麼?”
  
  楊婉緩緩地向他抬起一雙手。
  
  手臂半遮在中衣袖中,露出的部分蒼白而細弱,細看其手指側面,依稀可見長期握筆留下的繭子。
  
  “刻版沒了,我還有手。除非你們砍掉我的這雙手,不讓我握筆。”
  
  第156章 竹紙雕心(二) 我們幫你。
  
  兩人對峙風中,一個刀甲齊全,一個薄衣庇體。
  
  懸殊之下,她的確有以卵擊石般的孤勇。
  
  張洛抬起刀柄,不重不起輕地壓下她舉起的雙手。
  
  “我是奉皇命而來的,陛下沒有旨意,我不會傷害你。”
  
  他說完轉過身,對抱著毯子出來的宋雲輕道:“把她扶進去。再叫清波館所有的男子都出來。”
  
  掌櫃的聽了這句話,忙帶著夥計們一齊站到了門口。
  
  好些夥計都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傳說中的“幽都官”,心裡發怵,哆哆嗦嗦地不敢抬頭。
  
  張洛將自己握著在手上的佩刀,遞交給身後的校尉,轉身對掌櫃道:“你們裡面有貴人,北鎮撫司的人不能進去。所以,勞你帶著館內的人,把看刻板,印墨還有紙張,全部搬出來,由鎮撫司帶走焚銷。”
  
  掌櫃擔憂地朝門內看了一眼,忍不住問道:“張大人,我們東家不會出事吧……”
  
  張洛看著楊婉的背影道:“只要你們不再刻版刊書,暫閉內坊,我不會為難她。”
  
  “是……”
  
  掌櫃應了聲,隨即轉身對身後的夥計和匠人道:“快,都進去搬東西。”
  
  館內的夥計們來往忙亂。
  
  楊婉於前一個月囤存紙印墨,幾乎堆滿了整個內坊的倉房。刻板亦有三百餘張,幾個夥計搬到了黃昏時才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了出去。
  
  近夜的寒氣襲來。
  
  夥計們都累得出不了聲了,垂頭喪氣地坐在院內。
  
  陳樺今日不當值,聽到了消息過來幫著照看。眼看著清波館的人都頹喪著不動彈,到了申時也沒有人做飯,只好親自去將米煮上。
  
  等他擦著手出來,又看見宋雲輕守著楊婉的藥爐發呆,便蹲下來勸宋雲輕道:“你多穿一身衣裳。”
  
  宋雲輕這才回過神來,看住火道:“沒事,我不覺得冷。”
  
  陳樺道:“秋天的風是要入骨起寒的,婉姑娘病成那樣,你若再病了,誰來照顧婉姑。”
  
  宋雲輕低下頭,沉重地歎了一聲,抬頭對他道:“你今日倒是比我明白。”
  
  她說著吸了吸鼻子,“也是,我不該這麼喪氣,但我心裡挺難過的。楊婉和廠臣這一路,我都看著,廠臣是什麼樣的人,你我都知道,真不該落到那樣的下場。”
  
  陳樺歎道:“好在,廠臣有婉姑娘。”
  
  宋雲輕道:“可我也心疼楊婉。”
  
  她說著朝楊婉的居室看了一眼。“她將出宮的時候,身子就不好,前一段時日,為廠臣沒日沒夜地撰寫那本書,後來還親自校對刻板,如今書沒了,刻板也沒了,連印墨紙張,也都帶走了……你看這空蕩蕩的內坊,真叫人灰心。”
  
  陳樺順著她的話朝內坊看去,燈暗室空,宋雲輕的那一句灰心,還真貼切。
  
  “你別難受了。”
  
  宋雲輕搖了搖頭,“說起來,李魚死後……”
  
  她一面說一面環顧周遭,複道:“李魚死後,這清波館也是我的家,現也是說沒就沒了……”
  
  她逐漸說不下去了,站起身揭藥壺的蓋子,任憑熱氣熏眼。
  
  “你去劈材吧,火不夠了。”
  
  陳樺沉默地點了點頭,卻蹲著沒有動。
  
  屋宅越空,風聲越響。
  
  “你們都可以走。”
  
  門廊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宋雲輕忙轉過身,見楊婉披著一件毛氅站在房門前。
  
  夥計們看見她出來,也都下意識地站起了身。
  
  楊婉沖著他們笑了笑,“沒事,你們坐著吧,我只是有些話,想趁著我還在,好好跟你們說。”
  
  她說完,輕輕地咳了一聲,清開嗓子,平聲續道:“我經營清波館兩年,也有了一些積蓄,我本來想著,留一些來拓展的書坊,再拿一些來修繕我和鄧瑛的宅子,但如今應該是用不上了,你們都可以拿走。”
  
  “東家您不要這樣說。”
  
  掌櫃走到門廊下道:“清波館也是我們的營生,只要您不出事,我們怎麼著都能撐下去。”
  
  夥計們也附聲道:“是啊東家,在您這兒不受氣,銀錢也得的多,如今您病著,卻叫我們拿錢散了,我們若真聽您的話,那不是壞了良心嗎?”
  
  楊婉搖了搖頭,“你們今天看到北鎮撫司的人了,就應該知道,我犯了律,是要被處置的人。但對我來講,每一個人的尊嚴,都很貴重。我讓你們走,不為別的,只因為我知道,把身體交給刑律之後的屈辱。我有罪我認,但你們沒有罪,當珍重自由,不必像我一樣。”
  
  她說著咳了幾聲,宋雲輕忙扶住她,楊婉反手握住宋雲輕的手臂:“雲輕,我在內廷原本沒有什麼朋友,謝謝你以誠相待,我原本想把清波館給你,但又怕讓你牽連,所以……我把所有的私物都留給你。”
  
  “楊婉……”
  
  “雲輕,不管你和誰在一起生活,或是以後一人生活,我都希望你能更自由一些。”
  
  她說完,輕輕地撇開宋雲輕的手,沒有再說別的話,轉身慢慢地走回了居室。
  
  一燈獨燃,一案暖光。
  
  窗頭有寒月在望,窗上落滿芭蕉葉的影子。
  
  楊婉在案後坐下,脫下身上厚重的衣裳,挽起衣袖,伸手取筆。
  
  用於刊印的棉紙,已經全部被張洛帶走了,如今居室內剩下的,是她平常寫字的竹紙。紙張有些澀,卻也將好幫她穩住了有些發抖的手。她翻開原稿,開始抄寫《東廠觀察筆記》的第一段字。
  
  貞寧十二年,隆冬。
  
  於京郊南海子遇鄧瑛。
  
  是日大雪,滿地清白。
  
  我於窗中窺傷鶴,恰如仰頭見春台……
  
  將所有的身外之物交出去,以臨死之心安坐。
  
  行筆之間,她逐漸體會到了鄧瑛的心境——他生來謙卑,所以才肯用一生的修養,將恐懼壓入心底,而後溫順地坐在泥濘之中。他不是軟弱的人,愛恨也不模糊,他想要做的事,至今都做了,只是他不肯開口。
  
  他曾是皇城的營建者。
  
  至死之前,都是這個封建王朝的守護者。
  
  這個王朝對於楊婉來講,那是腐朽的過去。
  
  可對於鄧瑛來講,那是他的家國,是他文心所寄的地方。
  
  因此他並不能理解楊婉身上來自於二十一世紀的“不服”,但卻又不由自主地被她的力量牽引。如果說他的人生從受腐刑起就被閹割掉了,從此一直趨於自毀,那麼介入他生活中的楊婉則是一股外力,將他擋在斷崖之後,又令他起念“貪生”。
  
  只要鄧瑛“貪生”就好,哪怕他依然沉默也沒有關係,只要他不自毀,剩下的楊婉來說。不過是提前六百年而已,她早就為此做了十幾年的準備。所以哪怕是她一個人,也不要緊,當年的她也是獨自面對喧鬧的明史學界,最後她畢業了,過稿了。
  
  她贏了。
  
  ——
  
  回顧時如大夢一場,夢醒時仍有寒月在窗。
  
  楊婉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當她睜開眼時,楊姁坐在她面前,扼著袖口,翻著她的原稿,正逐頁抄寫。
  
  “姐姐。”
  
  楊婉喚了她一聲。
  
  楊姁聞聲抬起頭,含笑問她:“沒吃飯,你餓不餓?”
  
  “不餓。”
  
  她說著低頭看向楊姁手中的筆,張口正要問,卻聽楊姁道:“婉兒,姐姐幫你。”
  
  話音剛落,門即被打開,宋雲輕和陳樺抱著一疊棉紙進來,“楊婉,我們也幫你。”
  
  楊婉看著宋雲輕手中的棉紙,錯愕道:“我們哪裡還有面棉紙。”
  
  宋雲輕道:“不是我們的,是周先生他們送來的。”
  
  “周先生?”
  
  “是,翰林院的庶起士,周慕義。”
  
  楊婉怔了怔,側身朝門外看去。
  
  院中燈火不知何時點得透亮,掌櫃帶著夥計們,將桌案從內坊裡搬到了廊下,案上的紙張鋪成。周慕義和滁山、湖澹書院的數十個學生都立於案旁。
  
  楊婉扶著桌子站起身走到門前,院中的人皆抬頭朝她看來。
  
  掌櫃道:“東家,我們想過了,尊嚴應該要,良心也不可棄,廠臣受那麼多的罪,都不說一句,您再不說,我們再不說,就沒人說了。”
  
  “是啊。”
  
  一個年紀很小的夥計的接道:“東家,我也不走,我識的字兒不多,但我可以照著寫,翰林院的大人將才還教我,您快看,這寫得行嗎?”
  
  “行……”
  
  楊婉的聲音有些哽咽,抬頭朝周慕義看去,忍淚道:“周大人知道這是死罪嗎?前途名聲,都不要了嗎?”
  
  周慕義放下手中的筆,朝楊婉深揖一禮:“我們的命和前途是你和廠臣給的。”
  
  楊婉忍不住側垂下頭,捂住口鼻。
  
  見到這些學生她忽然有些繃不住了,眼前不斷地回想起,鄧瑛在街道上,挽起袖子,向他們露出刑具痕跡時的一幕。
  
  他問那些激憤的學生,“我涉學田案,所以落到如此境地,身負刑具在刑部受審,待罪之人無尊嚴可言,十年寒窗苦讀,你也想最後像我這樣嗎?”
  
  聲尤在耳,她禁不住哽咽道:“也許我還期待報答,但鄧瑛……鄧瑛一定不想你們像他一樣。”
  
  周慕義道:“天子順民意,你安知我們不是民意,何敢說我們會和廠臣一樣。”
  
  他說完,伸手取筆,“楊姑娘,我看過你寫的書,你的刻板匠人不是徽派的,刻的其實也不好。這本書不是經籍史傳,封無刻圖,第一眼就枯燥了。”
  
  楊婉揉了揉眼睛,“我有。”
  
  “那請出來看一眼。”
  
  “我曾畫過他。”
  
  第157章 竹紙雕心(三) 自成一股荒唐氣
  
  清波館的寒秋夜,宋雲輕在館內點燃了二十幾盞燈,掌櫃們把所有的硯、墨都搬了出來。
  
  宋雲輕一點一點地教陳樺等人如何裝幀抄本(1),周慕義和翰林院的其他幾個庶起士在燈下扼袖走筆,徹夜未休。
  
  楊婉照著自己之前的寫生,獨自一人重畫鄧瑛。
  
  奈何畫技卻依舊停留在少兒學畫時的水準。
  
  於是三日之後,楊倫在內閣值房裡,看見了比例嚴重失調的鄧瑛小像,堂而皇之地嵌在《東廠觀察筆記》的民間抄本之中。
  
  那畫的風格和楊婉那個人一樣的,根本不知師從何人,自成一股荒唐氣,“滑稽”地對抗著看似嚴正地大明律,看起來力量極弱,卻又因為那股荒唐氣,與大明政治格格不入,反而令人不知從何攻破。
  
  楊倫看得又是痛,又是快,最後甚至禁不住哽著喉嚨笑出聲來。
  
  閣臣們原本各自沉默,聽到楊倫的笑聲,都抬頭看向他。
  
  雨後大寒的天,楊倫在室內捂得熱了,頭頂在窗下冒著一陣白煙,倒成了這房中唯一的一絲生氣兒。
  
  白玉陽咳了一聲。
  
  眾閣臣忙收回目光。
  
  白玉陽側身問齊淮陽道:“總憲(2)什麼時候來。”
  
  齊淮陽看了一眼天色,回道:“應該快了。”
  
  白玉陽端起冷茶喝了一口,“你們今兒進來,就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在外面都聽不見看不見麼,非要等督察院來,才敢附和出聲音來麼。”
  
  眾人都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事,但顧及楊倫在場,一時沒有人出聲。
  
  齊淮陽道:“首輔大人,淩遲的刀數都定了,到了秋後就要行刑。即便有這本書流傳,刑部也不會改判,他被看守在詔獄中這麼久,陛下也沒有別的旨意下來,依我看,請旨把現傳的書焚了,就了事吧。”
  
  “了不完的。”
  
  督察院左督御史一面說一面撩袍而進。
  
  他來時淋了些雨,肩上濕了一大片,但仍然不肯開脫解官袍。
  
  白玉陽問道:“總憲從什麼地方過來。”
  
  左督御使應道:“從順天府前面過來。”
  
  他說著將一本書遞向白玉陽,這本書沒有在任何書坊販售,但是順天府後面的幾個客棧裡,人人都在傳閱。”
  
  白玉陽道:“北鎮撫司和兵馬司在做什麼。”
  
  左督御史道:“兵馬司被鎮撫司壓制,如今不敢動彈,清波館的那個楊婉……”
  
  他說著看向楊倫,頓了頓道:“這個女子的身份有些不一樣,寧妃患疾以後,她畢竟照撫過陛下的起居,鎮撫司敢強硬地過問此事,一定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且他們也不是沒有做事。之前在京城流傳的這本書,是清波館的刻本,張洛已經將館內所有的刻板全部帶走銷毀,連館中儲存的印墨和棉紙也都帶走了,如今我們看到的這本書,是出自民間的抄本,除非嚴令銷焚,不允許民間再傳抄,否則是禁不了的。”
  
  齊淮陽道:“這得交章給陛下,啟內閣議……”
  
  “今日交章明日啟議,上再駁一回,這本書就要在京城人盡皆知了!究竟是哪些人在抄這本書,下獄重懲!”
  
  左督御使道:“翰林院庶起士周慕義,唐平,宋子鏨皆抄過此本。”
  
  白玉陽偏頭疑道:“周慕義這個人,聽起來怎麼有些耳熟。”
  
  齊淮陽應道:“周慕義是貞寧十四年的進士,唐平,宋子鏨與他同年,這些人都出身杭州,是滁山和湖澹兩個書院的學生。”
  
  左督御史道:“學田案中的兩個書院是這兩個嗎?”
  
  齊淮陽點了點頭,“是這兩個。”
  
  白玉陽“噌”地站了起來,拍案道:“這些人瘋了嗎?何怡賢的勢力盤踞杭州,杭州的學政那般艱難,他們心知肚明,此時怎麼敢替學田案的的罪人洗罪。齊尚書,立即上書彈劾此人!”
  
  “白首輔。”
  
  白玉陽回過頭,忽然看見楊倫翻壓著書頁,舉本走向他。
  
  “大人不是覺得,翰林院的這些人不識好歹嗎?我請首輔大人,仔細一讀,這本書中所記錄的杭州學田案始末。”
  
  白玉陽喝道:“企圖脫罪之言,何必汙我等之眼。”
  
  “這不是脫罪之言!”
  
  楊倫抬高聲音,懇道:“如果沒有學田一案,貞寧十二年我也回不到京城。”
  
  左督御史問道:“楊大人,此話何意。”
  
  楊倫稍稍平復了一陣,開口道:“貞寧十二年,我在南方主持清田,下杭州時被人暗害墜江,險些死在船上,這件事過去很久了,久到諸位都忘了,當年清田時,南方大戶但凡有人在京,都攀附著來了。福清長公主為了駙馬的吊詭田親自進京,浙江的何党官員處處掣肘,我與國子監遣去丈清土地的官員,受到的阻力有多大。鄧瑛名下的那些學田,之前是何怡賢的,至於他為什麼要認下那些田……”
  
  他說著頓了頓,抬手指向門外,“為了救我們的命,為了保下南方清田的成果。諸位大人,我楊倫從杭州回京,滿載讚譽,如今新的賦政,依託清田一策,在南方推行,我倒是還有命,可去南方看一眼,而保下我性命的人……卻要擔著這個罪名死,我楊倫,當真不服!”
  
  這一番話,令左督御使失了神,半晌方對白玉陽道:“此事有憑證嗎?”
  
  白玉陽尚未開口,便聽齊淮陽道:“算有一些佐證,我奉旨抄了何鄧二人的家,鄧瑛在京城和地方都沒有田產和房產,居所內只抄出十餘件舊衣,和幾包傷藥,還有二十兩白銀,且那二十兩白銀是清波館的楊婉所寄。滁山、湖澹千餘畝學田,其上產出在他的家中皆查搜不到,他父親早年被處死,他是斷了家籍的人,這些錢物散不出去。”
  
  他說著,拾起楊倫擲下的那本書,“我也是看了這本書,才知道這些田上的產出,竟然全部被他還了回去,不過此事尚未查證,仍是楊婉的一面之言,不知還有沒有必要,再審鄧瑛。”
  
  左督御史怔了怔,“所以翰林院這些人才……”
  
  “你們何意?啊?”
  
  白玉陽斷下了左督御使的話,提聲道:“要為他翻案嗎?你們也知道,那是楊婉的一面之詞,就憑著這個女人的一面之詞,便要推翻內閣、刑部議定的事。諸位大人,我問問你們,我大明官政的尊嚴何在?”
  
  “在朝為官,一身的清正修煉得尚不如我妹妹一個女子,談什麼尊嚴?”
  
  “楊倫!”
  
  白玉陽青經暴突,幾步上前,逼到楊倫面前,“休要在眾臣面前胡言!”
  
  楊倫抬手向白玉陽行了一禮,“是,我可以閉口不言,但天下筆墨自有情義相陳。”
  
  **
  
  正如楊倫所言,天下筆墨自有情義相陳。
  
  中秋前夕,楊婉所寫的《東廠觀察筆記》在京內傳抄開來,儘管五城兵馬司對這本書進行了幾輪清收,但奈何翻抄的版本過多,不光是京城內學生,連一些大戶的讀書人家,也開始私抄起來。那個被關在詔獄中,惡貫滿盈,罪該萬死的閹人,以另外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形象,出現在了楊婉溫柔的文字當中。
  
  除了張案,桐嘉案,清田案等幾個大案的複盤之外,他的飲食起居,他受過的刑傷,他在‘戴死罪’之時,平靜的生活細節,被楊婉以一種輕鬆而暗藏殘酷的筆調復原了出來。繼而是他對師友的心意,對大明王朝的執念,他對天下人的文心。
  
  這些原本難以描述的東西藏在那副略有些搞笑的人像白描之後,帶著這個時代的不甘,又隱著下一個時代,隔世而述的悲憫和關懷。
  
  很多人雖不肯妄信楊婉的“一面之詞”,但卻在閱看時,忍不住時時臨紙而哭,忍不住將其中一些篇章抄錄下來,拿與友人辯論。
  
  在靖和初年的這個秋天,因為楊婉的一本《東廠觀察筆記》,鄧瑛的名字在京城內外不斷被提起。後來,甚至有幾個私坊重新為這本書刻了板子,清波館的人在街市上買到刻本的時候,錯愕又激動,宋雲輕甚至有些想哭。
  
  **
  
  清波館內,楊婉寫盡硯中的最後一點餘墨,外面日已偏西。
  
  她抬起頭揉著手脖子,朝門廊處看去。
  
  鄧瑛穿過的那雙拖鞋還在門前,幾片秋葉從邊上卷過,潮濕廊底反出一陣一陣青苔的氣息。
  
  楊婉穿著自己的拖鞋起身走到廊上坐下來,將腳和鄧瑛的鞋子並在一處。
  
  楊姁端著湯藥走過來,看著她的模樣,溫聲道:“想廠臣了?”
  
  楊婉笑了笑,“不想。”
  
  “為何?”
  
  楊婉看著那雙鞋子道:“他對我真的渣得明明白白。”
  
  她說完目光一柔,“也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說的話,在牢裡要多吃點,多睡點,頭髮紮起來,不要跟個蓬頭鬼似的不體面……”
  
  楊姁放下湯碗,和楊婉一道坐下。
  
  “現在聽你這些,到不覺得悲傷。”
  
  “是吧。”
  
  楊婉將頭輕輕地靠著在楊姁肩上,“我也不覺得悲傷了。”
  
  她說著放低了聲音,“姐姐,我有彌補到你的遺憾嗎?”
  
  “嗯。”
  
  楊姁輕輕地挽了挽楊婉額前的碎發,“受苦了。”
  
  “沒有。”
  
  楊婉伸出手,輕輕摟住楊姁,“姐姐,我覺得,我可以去見鄧瑛了。”
  
  “是。”
  
  楊姁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你可以去見他了,讓他好好地坐著,聽你說話。”
  
  楊婉輕聲問道:“姐姐知道我有話要跟他講嗎?”
  
  楊姁抬起頭閉上眼睛,想起文華殿前那最後一面。
  
  鼻腔發燙,喉嚨梗塞。
  
  她忍住聲中的顫意,含淚道:
  
  “知道啊。”
  
  作者有話要說:
  
  (1)抄本:和刻本對應,人抄寫的版本。
  
  (2)總憲:左督御史的稱謂
  
  第158章 竹紙雕心(四) 我是為你而活的人。……
  
  一場秋雨一場寒。
  
  轉眼過了中秋,秋深天干,京中的梧桐一夜之間便被卷空大半。天氣陡然轉冷。
  
  詔獄給在押的犯人更換夾絮的囚衣。
  
  鄧瑛被暫時解開了刑具,他坐在角落裡,小心地揉按手腕和腳腕的淤傷。
  
  就要到行刑的日子了,他不想到時候在刑場上行動不便,過於失儀。
  
  一個年輕的獄卒趁著領頭的不在,悄悄倒了一杯自己喝的熱茶,遞到鄧瑛面前。
  
  茶聞起來雖然不是很貴,但卻很香。
  
  “這是……”
  
  鄧瑛揉著手腕不解地抬起頭。
  
  獄卒看著牢室外頭到,“你喝一口吧,沒人過來。”
  
  鄧瑛雙手接過熱茶,捧著喝了一口,頷首道謝,“謝謝。”
  
  那獄卒笑了笑,“你也挺可憐的。”
  
  “承蒙憐恤。”
  
  說完不禁問道:“你多大了?”
  
  “二十二了。”
  
  “很是年輕。”
  
  那獄卒點了點頭,“聽說你也很年輕,之前是官宦人家出身,還曾經是個進士。”
  
  鄧瑛垂眸應道:“是,但如今已經沒有功名在身了。”
  
  獄卒道:“我之前在家中也讀過書,不過不如你,考了好幾年,都沒得功名,所以補了父親的缺出來給官府當差。我原本很痛恨你這樣的人,有學識有才能,卻不做正事,落得鋃鐺入獄,要被……”
  
  他似乎是覺得將“淩遲”兩個字當著他的面說出來過於殘忍,於是忍住了。
  
  鄧瑛將杯捧放於膝,輕應道:“教訓的是。”
  
  “你真的做過那些事嗎?”
  
  鄧瑛聞話微怔,抬頭道:“朝廷已經判過了,為何還這樣問。”
  
  獄卒欲言又止,收起他手中的茶杯,將絮衣遞給他,“換衣衫吧,我一會兒再過來。”
  
  說完將刑具踢到一邊,轉身剛要走,卻見張洛站在牢室外頭。嚇得跌了手裡的茶杯,“大人……我……”
  
  張洛看了一眼腳下的狼藉,冷道:“他是判了罪的死囚,你再憐憫他,也不能私拿吃食飲與他,若他在刑前出了事,你保不下你自己。”
  
  “是……”
  
  獄卒說著剛要認錯,卻又聽張洛道:“收拾乾淨。”
  
  此話中沒有責備的意思,獄卒忙將地上的碎瓷收拾起來,退到外面去了。
  
  張洛走進牢室,鄧瑛已經站起了身,退至牆前向他行禮。
  
  張洛環顧四周,“你可以換一間牢室。”
  
  鄧瑛直起身,“就在此處吧。”
  
  張洛沒有堅持,“下個月的初三是刑期,在這之前,你在起居上有什麼不便之處,你都可以提。”
  
  “沒有。”
  
  鄧瑛捏住傷腕,“你們對我已算仁義,此恩不敢忘。”
  
  張洛搖了搖頭,平聲道:“我掌鎮撫司詔獄多年,對牢獄中的事一清二楚,雖司獄尚“憫囚”,但誰會對有罪之人心生憐憫,他們不會無緣無故對一個死囚好。”
  
  鄧瑛沒有說話,垂手等著張洛繼續往下說。
  
  張洛卻沒有再出聲,而是抬起手,將一本書遞向他。
  
  “是什麼?”
  
  張洛將手臂向上一抬。
  
  “你自己看吧。”
  
  鄧瑛伸手接過,又聽張洛道:“你不能留下它,看後即要交與我焚毀。”
  
  鄧瑛點了點頭,低頭看向封頁。
  
  《東廠觀察筆記》幾個字映入眼中,再往後翻的,便是那副有些“滑稽”的小像。
  
  正是那夜他坐在床上,被楊婉描畫在筆記上的樣子。
  
  鄧瑛捧書的手抑不住地有些發顫,“這是……”
  
  “楊婉寫的。”
  
  張洛說著低頭看向書頁,“上月中旬,清波館刊刻此書被焚了刻板,之後我與五城兵馬司多次在民間清收這本書,但屢禁屢出。我原不該將此書給你,但她是為你寫的,在你死前,也應該讓你看上一眼。”
  
  鄧瑛低下頭,手指輕撫書頁。
  
  開篇第一章記述的是他受刑前後的那一段時間。
  
  其中尾段這樣寫道:
  
  自我見他時起,我即知道,我這一生是為鄧瑛活著的。但在刑房之外,我與這個人之間,尚有隔閡。他敬重衣冠,卻無衣遮蔽,我衣衫完整,卻不敢窺他。貞寧十二年,刑房之中唯餘一隻炭火盆,而我臨火而坐,與他刻意保持距離,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奈何無從開口,只能騙他一句:“我也有些冷。”
  
  與楊婉相識,一晃四年過去了,這一段文字將當年初見的細枝末節逐漸喚醒。那如樹長芽般的感覺似乎生自他的骨肉之間。鄧瑛記得她的確說過那句話:“那你再睡一會兒,我有點冷,再烤會兒火就出去了。”
  
  實際上,後來她沒有走。
  
  她就坐在他的刑床前,一直背對著他,即使聽到他因疼痛而發出的“呻吟”聲,也翻火極力地幫他掩飾,不曾回過一次頭。
  
  她不著痕跡地護住了他的心。
  
  於是,在那個寒氣逼人的夜晚,他也對著這個陌生的姑娘小心翼翼地剖開了自己的心。
  
  他說他現在這個樣子,羞於與她共處一室。
  
  而她卻回答說:“你才不需要羞於面對任何人,是朝廷羞於面對你。”
  
  他說他沒有想通,他為什麼要在這裡受這樣的刑罰。
  
  她反問他,“難道你寧可死嗎?”
  
  如今,他逐漸想通了。
  
  可是這個姑娘,卻好像想不通了。
  
  鄧瑛望著書頁上的文字,背脊上生出一陣幾乎令他蜷縮的疼痛,他被迫放下手中的書,屈膝緩緩坐下。
  
  “你不想看?”
  
  張洛低頭看向他,“這本書是在為你平反。”
  
  “我知道。”
  
  張洛沉默了一陣,方道:“你想見她嗎?”
  
  鄧瑛渾身一顫。
  
  張洛接道:“你今日就可以見到她。內閣請旨鎖拿她受審,陛下准了。鎮撫司已遣人將她押回。不過你放心,她和你不一樣,陛下庇護她,不會傷及她的性命,等你伏法之後,此事平息,她還能活下去。”
  
  鄧瑛站起身,面對著張洛屈膝跪了下去,雙手抬平,而後摁於牢室的席草之上,彎腰伏身,向張洛叩禮。“請張大人善待楊婉。”
  
  張洛低下頭,“你覺得我善待你嗎?”
  
  下跪之人輕道:“仁至義盡。”
  
  “不假。楊婉對我說過,如果有一日,她也淪為階下囚,她希望我像對待你一樣對待她。”
  
  他說完抬起頭,“鄧符靈,我起初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說,但是看過這一冊書後,我明白了七八分。她雖是個女子,但她為你握了筆,這世上舞文弄墨的文人有千萬,骨軟性弱者我在詔獄裡見得多了,唯肯欽佩,楊婉一人。你放心,我會善待你們二人。”
  
  他的話音剛落,通道處傳來一陣鐐銬拖曳的聲音。獄卒稟道:“大人,人已經從清波館押回來了。”
  
  “帶過來。”
  
  “是。”
  
  那通道上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鄧瑛抬起頭,再一次看到了那張脆弱而明朗的笑容。
  
  她和他此時一樣,身著囚衣,長發散於胸前,面色發白,卻笑得十分真誠。
  
  她被人架著,但一點都不狼狽,就連聲音也和從前一樣輕快。“鄧小瑛,我來找你了。拉過鉤的,你看我沒有失信吧。”
  
  她真的來找鄧瑛了。
  
  她真的從來沒有失言過。
  
  在南海子的刑房外,她就曾攀著窗戶和他拉勾,說她一定會去找他。
  
  後來她的確來了,在護城河邊的值房裡教他如何吃堅果養生,逼著他治病,給他煮面。幫他紮頭髮,給他買水果……
  
  如今她再一次來尋他,不為將他帶出地獄,不為開解他,而是要同他一道,面對那個,也許她早就看破,卻一直不肯說出來的結局。
  
  “鄧小瑛,你想我嗎?”
  
  她伸出手,扶著牢門的欄木蹲下身,“說話。”
  
  “我……”
  
  他沒有回應這個如月光般珍貴的溫柔。
  
  好在,她沒有介意鄧瑛失語,彎眉道:“張大人在,你肯定說不出口。”
  
  說完,側身看向張洛,“我可以單獨與他說一會兒話嗎?”
  
  “可以。”
  
  張洛轉身從牢室中走出來,“進去吧。”
  
  楊婉站起身,“多謝,如果有機會,我還請你吃橘子。”
  
  張洛笑了一聲,命人將牢室的鎖住,朝楊鄧二人道:“我給你們一個時辰的時間,時辰到後,我要帶楊婉走。”
  
  楊婉點了點頭。
  
  “好,夠了。”
  
  張洛隨即回頭對獄卒道:“到外面看守。”
  
  ——
  
  獄中的孤燈照著兩個人面容,楊婉屈膝跪坐在鄧瑛面前,抬頭看向他的頭頂。
  
  “我覺得,你沒有好好聽我的話。”
  
  “對不起,婉婉。”
  
  “渣男才總說對不起,而且說了之後還敢,死不悔改。”
  
  鄧瑛垂下頭,“是,我是渣男,我不知悔改,婉婉……”
  
  他下意識地握住自己的手,“我已經這樣了,你沒有必要再這樣對待我。”
  
  楊婉搖了搖頭。
  
  她借著燈火凝視鄧瑛的面容和身子。她曾經驚豔於他身上完美的破碎感,但那時的欣賞,在現在看來,是全然流於表面的。她曾像看一副畫一樣,端詳著那個具象於紙堆中的人,他所受的苦難和傷害,距她還有六百餘年。
  
  然而此時他就在她面前。
  
  有些髒,一身傷,裸露在囚服之外的皮膚脆弱蒼白。
  
  他沒變過。
  
  但楊婉卻明白過來,那不是破碎感,那是他的修養,是他沉默於人前,忍辱於人後的毅力。
  
  “那我要怎麼對待你。”
  
  “收下我的身籍,讓我……”
  
  “鄧瑛。”
  
  她突然打斷他,“我是為你而活的人。”
  
  第159章 竹紙雕心(五) 一顆文心,對一個亡故……
  
  她好像說過這句話。
  
  一時間竟有一種貫穿感。
  
  貫穿大明這四年,也貫穿懸於二人頭頂的那片諱莫如深的混沌。
  
  說是緣分也好,說是巧合也好,或者說是某種當下文明無法解釋的“因果”也好。總之,楊婉來到了他的面前。這個曾經把最好的年紀都獻給“鄧瑛”二字的女子,終於張開了口,對著這具鮮活的血肉,以及容納於其中,清澈如冷泉般的靈魂說出:“我是為你而活的人。”
  
  “鄧瑛。”
  
  她溫柔地喚他的名字,凝著他的目光道:“我最初並不想與這個時代共情,只想看著你,走完你慘烈的一生,所以我從來都沒有跟你說過我的來歷。但時至今日,我很想讓你知道,我究竟是誰,很想讓你明白,你對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
  
  她說完,低手拾起一旁的《東廠觀察筆記》,攤放於自己的膝蓋上,翻開扉頁,指著著書者的名字對鄧瑛道:“這是我的名字——楊婉,來自距今六百年以後的另外一個時代。和你一樣,也是一個讀書人。在我們那個時代啊,天下清明,百姓們安居樂業,女子與男子都能讀書。文心載世,可以觀史,可以著文。我便是前者。”
  
  她說著翻開書冊,“前人觀君王諸侯,著書無數。而我觀的是你,除了幾篇學術論文之外,我也寫過一本《鄧瑛傳》,可惜我還有看到它出版。不過,我至今仍然記得,那本《鄧瑛傳》的開頭——貞寧十二年……”
  
  她頓了頓,換了一個更平和的口吻,向鄧瑛閉眼默誦。
  
  “貞寧十二年是大明歷史上極具轉折意義上的一年,內閣首輔鄧頤斬首,宛如長夜的大明朝終於看到了一絲曙光,很難說鄧瑛的人生是在這一年結束的,還是從這一年開始的。鄧瑛,我在二十歲的時候,寫下這個開頭,此後十年,我所有的燈下時光,都屬於你。作為一個學史的人,我挖掘你的人生經歷,揣測你的心聲,試圖替你向後世開口。在這個過程中,我沒有愛過任何一個人,沒有婚姻,也沒有子女,只有一顆文心,對一個亡故之人,終生不渝。所以……”
  
  她彎目笑了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你知道,你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嗎?”
  
  “你在我死後六百年,翻看過我的一生嗎……”
  
  鄧瑛的聲音顫慄。
  
  超過六百年的時空間隔,文明的差異在他與楊婉之前劃卡了一道思想的鴻溝,他看不見後來的世界,不知道封建是如何顛覆的,也不知道“平等”是如何的誕生,“階級是如何改變的。他只聽懂了,六百年後有一個叫楊婉的女子,知道他的名字,為他寫了一本書。
  
  “那時的我是罪人嗎?”
  
  他輕聲問楊婉。
  
  “是。”
  
  楊婉的聲音微哽,“但以後就不是了,鄧瑛,我下筆了,即便我從那個時代消失了,也會有人從我寫過的文字裡,看見你。如今也一樣。鄧瑛,即便我和你要亡於大明,但我落筆了,我開口了,一定會有人因為我,在靖和初年間重新看見你。我歷經兩世,而無遺憾。我曾是你的身後名。”
  
  他說著沖他笑了一聲,“我也做了你的身前名。所以鄧瑛,我可以敬你,也配愛你了。你呢,你願意愛我了嗎?”
  
  她用了“願意”這個詞。
  
  由始至終,她好像都沒有拒絕過鄧瑛交給她的“卑微”,她接受他在“性”中的顫慄和羞恥,接受他把“愛意”解釋為“贖罪”,讓他把鐐銬交到她的手中,溫柔地牽引著他,往他想走的那條“絕路”上走。
  
  可是,在這一段看似不極不平等的關係當中,真正謙卑的那個人,其實是楊婉。
  
  她不強求鄧瑛在這個時代的一切,甚至連他的“愛”都不強求。
  
  因為她始終是先敬了他,然後才愛上了他。
  
  鄧瑛恍惚有些明白了。
  
  “問你呢?”
  
  她說著說著,眼眶漸漸紅了,“你知道你有多過分嗎?你啊,你曾經是我的事業,是我立命的底氣,是我人生最大的意義。可是你卻逼我給你,對奴婢的憐憫。我想要牽你的手,你卻把你手腕上的鐐銬遞給我,我不想你在我面前屈辱地對待自己,你卻偏要去看那些亂七八糟的小黃書。我還不能怪你……”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戴著刑具的手,抹了一把眼淚,“我楊婉活了將近三十年,對誰都沒有屈服過,只拿你沒有辦法,我……”
  
  話未說完,她已將頭埋入膝間,肩膀微微聳動。
  
  被剝去外裳,穿上囚衣的人,仿佛被去掉了大半的尊嚴。單薄的衣料遮蔽皮膚,經不起一點點帶著侮辱性的觸碰,可是又比任何時候,都期待純粹的肌膚之親,渴望被溫柔地撫摸。
  
  “婉婉,別哭……”
  
  鄧瑛抬起自己的手,扶住她的肩膀。她身上輕輕地顫了顫。
  
  “別哭,是我做錯了,對不起,是我做錯了。”
  
  他說著,輕輕地摟過楊婉的身子,將她擁入自己的懷中。
  
  “我從前什麼都不知道。我父親有罪被誅,而我戴罪而活,後來受刑入宮,我不可能再有身份,去愛我摯友的妹妹。可是你太好了……”
  
  話至此處,鄧瑛也哽咽了。
  
  “我騙我自己,把自己當成你的囚徒,跟從你,受你管束,聽你的話。這樣一來,哪怕跟你在一塊的時候,我也可以當成是我在服侍你,所以我才去看那本書,對不起婉婉,我真的去學了,就算被你說,我也偷偷地學了好多……我……”
  
  “我沒有怪你。”
  
  她嗡著聲道:“我知道,你想要我保護你。鄧瑛,從六百年後回來一趟不容易,我一定要保護好你,一定要……而你要做的……”
  
  她輕輕咳了幾聲,“你要做什麼你知道嗎?”
  
  鄧瑛沒有回答。
  
  “你答應過我什麼?”
  
  “我……”
  
  “在宮門前我們曾約定過什麼?”
  
  鄧瑛怔了怔,張口道:“不論我有多厭棄我自己,只要婉婉喜歡我,我就會好好活下去。”
  
  “對啊。”
  
  她說著伸手環住了鄧瑛的腰。
  
  “鄧瑛,不要自毀,你要愛重你自己,這樣我才敢,讓你看那本小黃……”
  
  她說完這句話,意識有些發混。
  
  單薄的衣衫下,鄧瑛感受到了楊婉的溫度,和平時不也一樣,她今日很冷,呼吸也有些急促,似乎是在像他索取溫暖。
  
  “你怎麼了,婉婉。”
  
  “沒怎麼……就是有點冷。”
  
  鄧瑛忙將還未及更換的絮衣拖過來,遮照在楊婉身上。
  
  楊婉咳了幾聲,在鄧瑛懷中道:“我累得很,想你抱著我睡一會兒。”
  
  ***
  
  詔獄的深牆困鎖二人。
  
  阻隔了京城所有的風物。在楊鄧二人聽不見的秋聲之中,逐漸響起了鳴冤之聲。
  
  連日不斷的秋雨,令護城河的水暴漲,無數豔麗的秋海棠被沖水中,又在一夜之間,被全部渡走。
  
  天放晴時,一個老者抱著自家的孫兒從河邊走過,小孩子摟著老人的脖子道:“爺爺你看,水漲得這麼高了,會不會淹上來啊。”
  
  老者道:“不會的。”
  
  小孩問道:“為什麼呀。”
  
  老者摸了摸他的額頭,溫和地回答道:“因為開鑿這條河的人他很聰明,他把河道建得特別巧妙,所以啊,再大的水都能被渡走,而河呢,就能保衛住皇城了。”
  
  小孩子趴在老人肩上,抬頭朝城門看去。
  
  一隻漏秋的大雁孤鳴著從金燦燦的琉璃瓦頂上飛過,竄入積雨雲中,不見了蹤影。
  
  小孩子看著天幕道:“爺爺,那你知道,這條護城河是誰鑿的嗎?”
  
  老人托著小孩的後臀,將他往肩膀上又聳了聳。
  
  “開鑿護城河的人,自然是香山的能工巧匠,至於領建的人……是個太監。”
  
  “太……監……”
  
  小孩兒奶聲奶氣地重複了一遍。
  
  老人點了點頭,“是啊,他除了是這一條護城河的修建之人,也是皇城營建者。”
  
  “哦,我知道。”
  
  孩子咧開嘴笑道:“他就像張先生一樣,我們學堂裡的老師跟我講過,張先生建了皇城,是大明第一工匠。”
  
  “是。”
  
  “那這個人呢,他是大明第二工匠嗎?”
  
  老者笑了笑,而後暗歎了一聲。
  
  “他不是,他就快要被處死了。”
  
  “為什麼。”
  
  “因為他犯了罪,陛下下了旨意,要處置他。”
  
  “哦……”
  
  小孩撲閃著眼睛抬頭又問道:“可是他能修建皇城,那麼厲害,為什麼要做壞事呢。”
  
  老人猶豫了一陣,終開口道:“或許他有難言之隱吧。”
  
  說完,指著河水道:“你看,這水啊,明日還要漲。”
  
  小孩低頭道:“祖母跟我說過,護城河的水漲起來,就是沉冤之日。”
  
  “你祖母今日去什麼地方了。”
  
  小孩指著西面道:“她和母親去上香了。”
  
  “為誰上香。”
  
  “嗯……”
  
  小孩抓著腦袋想了想,“那個人,好像叫鄧瑛……”
  
  第160章 尾聲:數點秋聲侵夢短 你不需要開口,……
  
  靖和元年九月初三,秋決日。
  
  雨水淅淅瀝瀝地打在長滿青苔的石壁上。
  
  天還沒有亮,北鎮撫司內禁衛森嚴,身著玄衣的校尉沉默地排立在正堂前面。張洛親手點燃一盞燈,堂中一下子亮了起來。
  
  鄧瑛從後堂被帶了出來,他走得有些慢,但押解的人並沒有催促他。
  
  他雙手被綁繩束縛於背後,綁繩勒進肩骨。
  
  張洛問道:“什麼時候綁的。”
  
  校尉應道:
  
  “大人,按的規矩。”
  
  “先鬆開。”
  
  “不用。”
  
  鄧瑛平聲道:“反正是要綁的,不在這一時。”
  
  他說完頓了頓,“我想喝一口水。”
  
  張洛道:“給他水。”
  
  獄卒遞上水杯,鄧瑛低頭慢慢地喝了一口。
  
  張洛示意押送他的人暫時退到堂下,“你可以在此處坐一會兒。”
  
  鄧瑛抬起頭,問道:“監刑的官員定的是誰。”
  
  “刑部尚書齊淮陽,刑前的所有事,我與他都有默契。你想要如何,在我的職權之內,我都會儘量幫你。”
  
  鄧瑛搖了搖頭笑了笑,“我想活下去。”
  
  張洛微怔,在場的人則陷入了沉默。
  
  “這是我的心裡話,但我也知道,此時說太晚了。”
  
  話音剛落,堂外稟道:“大人,刑部的人來提囚了。”
  
  張落冷聲應道:“知道了。”
  
  說罷側身讓了一步,抬手行揖道:“既如此,我便送你一路好走。”
  
  ——
  
  辰時。
  
  雨漸漸停了,潮濕的地面被人足踩得一片泥濘。
  
  順天府附近的軒館大多閉了門,府衙左面的皮場廟(1)前,官差正在往剛建好的刑臺上潑水。大片大片污穢從刑臺上被沖下來,流入台下的舊溝槽中。
  
  五城兵馬司的護衛將觀刑的眾人阻在刑台十米之外,然而人群越聚越攏,與兵馬司相互擁推,時不時有人摔倒。齊淮陽站在圍帳後面,對身旁的刑部司官道:“你過去,告訴兵馬司指揮使,絕不能在此時傷及百姓。”
  
  不多時,兵馬司來稟,“尚書大人,這還不到辰時,已有上萬百姓來聚,不是我們行舉粗暴,而是擁推之下,實在難免誤傷啊。”
  
  司官道:“大人,巳時取囚待刑,是不是早了一些,不如將取囚的時辰再往後押一押。”
  
  齊淮陽道:“倒不是不可,但你們覺得作用大嗎?”
  
  “這……”
  
  正說著,督察院御史匆匆忙忙地走進來道:“尚書大人,你且看看外面。”
  
  齊淮陽伸手撩起圍帳的一邊,司堂的官員也聚了過去。
  
  人群之中,周慕義和幾個翰林院的官員身著襴衫,護著行路蹣跚的白煥慢慢地朝刑台走去。他已年過八十,無法獨行,即便被送雲輕攙扶著,也是五步一歇。他曾是兩朝首輔,亦是翰林院眾多官員的老師,病退入野之後,一直行走不得。眾人不曾想過,今日竟在此處能再見到他。紛紛呼其尊位:“白中堂來了,給中堂大人留一條路!”
  
  刑部的兩個司官擠出人群,上前作揖道:“中堂,尚書大人請您往後面來。”
  
  白煥扶著宋雲輕戰直身子,朝二人身後看了一眼,“我已不在朝廷多日,有何資格與你們尚書大人並立一處。”
  
  “閣老您不要這樣說,您年事已高,我們……”
  
  “非監刑者,何以立高臺,我……”
  
  他抬手朝抬上指了指,“我今日來,只是為了看看,我的學生……”
  
  他說完,伸手扶著刑台前的柵木,將孱弱的身子倚靠下來。
  
  齊淮陽放帳角,轉身見身後的眾官皆垂頭沉默,不禁道:“有什麼話說吧。”
  
  眾人起先沒有說話,最後一個末等的堂官抬頭道:“尚書大人,下官不忍。”
  
  話剛說完,外面傳來一聲鳴鑼。
  
  押送鄧瑛的囚車到了皮場廟前。
  
  鄧瑛被人從囚車上帶了下來。
  
  時有時無的細雨,沾潤了他身上的囚衣,然他卻因為被綁縛得過緊,喪失掉了大半的知覺,反而不覺得冷。
  
  他抬起頭朝皮場廟看去。
  
  皮場廟是太祖時期開建,在順天府的左面,之前曾是剝皮之所,後來改為極刑的刑場。血污之地,不論如何洗刷,氣味都不好聞。然而周遭的樹木卻長勢甚好,幾乎遮蔽住了皇城中的高簷,唯剩幾片琉璃瓦頂,被雨洗得乾乾淨淨。
  
  鄧瑛踩著道上的泥濘朝前走,目光卻一直沒有從瓦頂移開。
  
  從前的時光如瑰麗的舊夢,即便在最肮脹的泥淖裡,也能折射出光來。
  
  過了這麼多年了,他從來沒有將自己視為這座皇城的營建者,直到臨死之前,他終於被楊婉摁滅了那顆自毀的心,他才敢直視自己的存在過的痕跡。
  
  紅牆金瓦,雕樑畫棟,一如大好的河山,風光無邊。
  
  無關當朝人心,也無關歷史的規則,平等地看待著他這個即將被處死的人,向他致意。
  
  他想要活下去,雖然他知道已經晚了,可是死之前,他好像並沒有特別悲傷。
  
  原來和自己的身份和解之後,即可正視自身。刑餘至今,他還是第一次,真正問心無愧。
  
  鄧瑛想著,輕輕地閉上眼睛,任憑差役帶著他穿過廟後的煙樹,走向皮場廟。
  
  刑台下的圍帳後面,鄧瑛被帶了進來。
  
  圍帳一揭一閉,雨氣和土腥味便湧了進來。
  
  齊淮陽示意眾官都噤聲,詢問押解鄧瑛的差役道:“驗身的錄文在何處。”
  
  差役將錄文呈上道:“這是北鎮撫司使親自所寫,已在詔獄中驗明,張大人命我轉告尚書大人,此處不必再行。”
  
  齊淮陽看著文書應道:“知道了。”
  
  說完看向鄧瑛,“我身為監刑官,不能與你私言,但在我向你交代事宜之前,有一句話,我想對你說。”
  
  “大人請講。”
  
  “我雖未曾與你結交,不全識你性情。但觀楊婉一文後,至今意不能平,我對先生,心有不忍。”
  
  鄧瑛道:“請大人慎言。”
  
  齊淮陽道:“我需不需要慎言,你可以出去,自己聽一聽。”
  
  他說完,正聲喚出他的名字:“鄧瑛。”
  
  “在。”
  
  “按律候刑示眾,你不得開口,否則即刻去舌。”
  
  “我明白。”
  
  一個堂官問道:“為什麼不能讓他說話。””
  
  齊淮陽看了他一眼道:“休問。”
  
  說完對差役道:“帶他上去吧。”
  
  ——
  
  刑台不過十階,鄧瑛卻走得極慢。
  
  喧騰的人群,見他被帶上來,卻自發地靜下來。差役將他帶到刑架前跪下,而後退至他身後。鄧瑛原本閉著眼睛,卻聽見台下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喚他的字。
  
  “符靈。”
  
  鄧瑛肩膀一顫,低頭朝刑台下看去。
  
  煥他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白煥。
  
  他病重在身,站得久了,額前滿是汗水,即便倚靠著柵木,身子卻依舊虛晃不已。
  
  鄧瑛張口啞然,只能艱難伏下身,向白煥叩了一首。
  
  白煥仰頭望著他,孱聲道:“符靈,老師來送你走。你放心,我活著,你即身有所葬之地,靈有所安之處。”
  
  鄧瑛直起身子,含淚搖頭。
  
  白煥向他伸出一隻手,虛撫向他的頭。
  
  “符靈,你不需要開口,不需要說話。”
  
  “是啊廠臣,您不需要開口。”
  
  宋雲輕說著,屈膝跪於刑台下,陳樺也隨她跪倒。
  
  宋雲輕抬起頭望向他,提聲道:“楊婉不在,我替她說。貞寧十四年末,吾弟慘死於何怡賢之手,我受牽連,險些亡命,幸得廠臣與楊婉相救,我才得已保全性命,吾弟之屍,為廠臣所收,今葬於中官,我上香之時,都會感念廠臣之恩。廠臣,宋雲輕曾是內廷女官,虛讀十年書,卻只思自保,然我今日在此直言,只因我信您與楊婉,楊婉說,這天下有冤可沉,有雪得昭,公道尚在,我們一定有開口的那一日。”
  
  “是!”
  
  人群之中的周慕義高聲接道:“我亦虛讀十年書,不識君之良心。滁山湖澹千餘田產,廠臣分文未取,還將俸祿散盡,撐我南方私院。我等輕狂,不識別君禮,顯喪命於秋考之前,幸得廠臣與楊婉姑娘相救,才有我等今日。鄧廠臣,救命之恩已不知何日能謝,當年道上相逢,你舉鐐問我,是不是想像您一樣。我周慕義今日答您,此後不論世道如何,吾等皆願同您一樣,以清正之心赴官政,不懼污穢,守住本心,和光同塵。”
  
  他說完,亦抬手作揖,向他三揖。
  
  而後屈膝行跪,高聲道:“翰林院庶起士,滁山書院院生周慕義,跪送廠臣。”
  
  此話說完,宋雲輕亦伏下了身,高聲道:“廠臣,雲輕跪送你!”
  
  陳樺也隨聲道:“督主,我也跪送你。”
  
  鄧瑛無聲而淚,不住地搖頭。
  
  差役恐他異動,上前將他摁住。
  
  白煥喘喝道:“他根本就不會反抗,不得羞辱他啊!不得羞辱啊!”
  
  此聲一出,人群中亦響起了附聲。
  
  御史看著刑台下的情景,忍不住走到齊淮陽面前道:“齊大人,眼下這情景,我必要入宮回稟陛下。”
  
  齊淮陽抬手止住他,“再等一刻,我寫章,你親自帶回宮。”
  
  第161章 尾聲:簷下芭蕉雨
  
  正說著,齊淮陽手邊的計時香斷了。
  
  香灰掉於地,官員們卻沒有一個人忍心提醒齊淮陽。
  
  刑臺上的差役們見後面半天沒有令出,不得已請報時吏進來問道:“尚書大人,是不是該給人犯去衣了?”
  
  齊淮陽朝刑臺上的鄧瑛看去,他被差役摁壓得動彈不得,卻仍然掙扎著,不住地向白玉陽等人搖頭。
  
  齊淮陽正要開口,忽有人稟道:“尚書大人,東緝事廠千戶覃聞德來了,說是次輔大人有話遞您,請您親見。”
  
  齊淮陽道:“帶進來。”
  
  覃聞德進了圍帳,幾步便跨到了齊淮陽面前,拱手行過禮,壓低聲音道:“大人,楊次輔和其餘幾位閣臣已經入宮了,如今內廷傳旨,令將此處的情形一刻一報。楊次輔說,您精通刑場上的規程,請您著力,幫我們督主賭一把。”
  
  齊淮陽聽了這話,低笑了一聲,“行啊,他這是把我也往絕路上逼啊。”
  
  覃聞德深揖道:“請大人著力。”
  
  齊淮陽點了點頭,“我會盡力,你先出去。”
  
  “是。”
  
  覃聞德走後,齊淮陽立即示意差役過來,令道:“給人犯去衣。”
  
  去衣令一下,鄧瑛立即被差役架了起來。身上的綁繩被割斷,然而鬆快不到一瞬,即又被鎖上了刑架。差役執刀挑開囚衣上的系帶。鄧瑛下意識地仰起了脖子。雖腐刑之後,衣冠之下的每一局他都會輸,他早已有了這個準備。可在這皮場廟前,楊婉不在,他竟然頭一次感覺到了心意的不平。他不想被這樣對待,不想辜負那個一腔孤勇,想要他贏一次的姑娘。
  
  “請全我衣冠,請……全我衣冠……”
  
  他張開口,無聲地向眾人吐出這句話。
  
  白煥扶柵泫然,宋雲輕忍不住掩面而哭。
  
  “不要去衣!”
  
  陳樺跪在地上嘶喊出了聲,隨即將自己身上的袍衫拖了下來,雙手托著向刑臺上伸去。
  
  “不要去他的衣啊!”
  
  白煥亦直起身,伸手解開襴衫的系帶。周慕義等人見此,也都他抬手解袍。
  
  一時之間,觀刑的男子當中,竟有多人附白、週二人之行,試圖將自己的袍衫,借與鄧瑛遮蔽。
  
  五城兵馬司嚴陣戒備,既不能讓這些人靠近刑台,又不敢過於行激,傷及白煥等人。
  
  帳內的御史看不下去了,一把拽住齊淮陽的手道:“這樣下去不行。”
  
  齊淮陽道:“寫章,問……”
  
  他頓了頓,“問上是否可以免了刑前的去衣示眾。”
  
  刑部一個司官道:“大人,已經過了巳時了,這只問“示眾”一項,不要“殺令”,恐怕來不及行刑啊。”
  
  齊淮陽負手道:“只問‘示眾’一項,其餘的不提。”
  
  說完命人傳令,取衣給鄧瑛遮身。
  
  御史轉身取筆,疾書間仍忍不住問道:“大人是想拖延行刑的過程。”
  
  齊淮陽沉默了一陣,方道:“賭一把吧,過了既定的時辰,還不見“殺令”,那便要改刑期,我們這一章遞進去,看楊倫能借此耗到什麼時候。”
  
  御史頓筆道:“大人也覺得,鄧瑛不該殺是嗎?”
  
  齊淮陽反問道:“這我說不得,你做了這麼久的刀筆吏,最能聽天下官民之聲,你來看呢?”
  
  ——
  
  養心殿內,楊倫立在東梯下,將齊淮陽遞來的折章高聲念了一遍。
  
  白玉陽忍不住喝斷他,“朝皇帝道:“陛下,齊淮陽此時奏議“去衣示眾”一事,臣以為沒有必要。”
  
  楊倫道:“為何沒有必要。”
  
  他說著抬起折本,遞至白玉陽眼前,“我再給首輔大人念一遍——人犯刑前去衣,中堂白煥以己衣衣之,百姓效其刑,皆送衣衣之。”
  
  他說完垂下手,徑直問道:“齊淮陽他們連人犯的衣衫都剝不下來,那之後那三千刀,怎麼下?白首輔,我以為此事正該議。”
  
  “好!”
  
  白玉陽憤道:“你議!”
  
  他說完轉向皇帝道:“臣奏議,將送衣之人全部鎖拿,問阻刑之罪……”
  
  “人犯刑前去衣,中堂白煥以己衣衣之,百姓效其刑,皆送衣衣之。”
  
  白玉陽尚未說完,楊倫卻抬高聲音壓住了他的話,將之前那一段話,又念了一遍,並著重“白煥”二字。
  
  白玉陽被他逼得不得已退了一步,聲音卻明顯泄掉了一半的氣力。
  
  “如果不是陛下念及撫育之情,不肯將寫‘逆書’之人治罪,何以……”
  
  楊倫喝道:“因為那本‘逆書’,楊婉已在深牢,然而這本書至今禁住了嗎?官坊和番坊沒有一處敢印楊婉的書,但是民間抄本,私坊刻本,現已落了萬家案頭。這些抄刻之人,都要治罪嗎?白首輔,這是平民憤,還是激民憤?”
  
  白玉陽啞然,甚至有些站不穩,身後的另外兩個閣臣,忙扶住他。
  
  其中一個勸道:“楊次輔,御前公議,都是為了懲罪人,安民心,大人情急我們都知道,但也該在言辭上顧及同朝之誼啊。”
  
  楊倫笑了一聲,“還要如何顧及?”
  
  他說著抬起頭,“與我同朝者,亦殺我同窗……”
  
  “楊次輔!”
  
  將才說話的閣臣一把拽住他,懇道:“御前慎言啊。”
  
  楊倫笑道:“我亦抄過吾妹之書,若要治罪,我楊倫……”
  
  他一面說,一面屈膝跪下,“認罪。”
  
  “你……你……”
  
  白玉陽顫聲道:“你枉讀聖書,枉在閣中!”
  
  楊倫沒有出聲,只將官帽取下,放於膝前,彎腰伏了下去。
  
  幾個閣臣見楊倫如此,皆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御座上的易琅忽道:“眾位輔臣,朕有一問。”
  
  眾臣忙道:“請陛下垂詢。”
  
  易琅站起身,走下御座,行到楊倫面前,“殺鄧瑛之後,朕是不是也該殺楊倫和白中堂。”
  
  “陛下!”
  
  易琅沒有回應閣臣,反問問道:“什麼時辰了。”
  
  一旁侍立的內侍回道:“陛下,快到午時。”
  
  “好。”
  
  易琅轉向白玉陽,“朕的問題,輔臣能答嗎?”
  
  “臣……”
  
  白玉陽不得不屈膝跪下,“臣……不能答。”
  
  易琅道:“那朕試試,自己來答,眾位輔臣替朕判一判。”
  
  他說完低頭看向跪在地上的白、楊二人,“朕少年學儒,知之不甚,但知曉其中大意——父意不可逆,賢臣不可負,民心不可棄。幾位輔臣,朕這幾句對嗎?”
  
  “陛下聖明。”
  
  “白首輔怎麼想。”
  
  白玉陽沒有出聲,易琅也沒有繼續往下說,只低頭看著他,沉默地等待他回答。
  
  不久,清蒙在旁提道:“陛下,午時……午時已經過了……”
  
  “朕知道了。”
  
  他應完,再向白玉陽道:“輔臣,朕與你還能議下去嗎?”
  
  白玉陽呼出了一口氣,肩膀猛地頹了下來,“陛下……陛下聖明,臣……臣無話可說。”
  
  ——
  
  皮場廟前,報使吏已入帳稟了三次了。
  
  周慕義抬頭看了看日頭,輕道:“時辰要過了。”
  
  宋雲輕抹幹眼淚,直起身道:“時辰過了不能行刑,到現在為止,都還沒有將廠臣去衣,要來不及了。”
  
  她說著欣喜起來,一把拽住陳樺的手道:“你說會不會有恩旨。”
  
  陳樺忙應道:“會的會的。”
  
  正說著,齊淮陽手邊的計時香燒斷了最後一截,香灰散落在地,齊淮陽閉上眼睛,向圈椅上靠去,長舒了一口氣。
  
  觀刑的人群忽然發出一陣歡聲,年輕的人擁上前高聲喊道:“時辰過了!不能殺人了!不能殺人了!”
  
  齊淮陽起身走出圍帳,踏上刑台,抬起手安撫眾人道:“大家退後,不要為難兵馬司。行刑的時辰已過,今日不會再行刑,請諸位自行散去。”
  
  他說完,抬手示意差役上前,“把人犯解下來。”
  
  “為何……”
  
  鄧瑛吐了兩個字,而後沒有再問下去。
  
  齊淮陽道:“你可以說話,想問什麼問吧。”
  
  “為何停了我的刑?”
  
  齊淮陽道:“這你要回去問楊次輔。”
  
  他將說完,卻見楊倫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到了刑台下的圍帳前,“把他帶下來。”
  
  齊淮陽道:“你是有旨意嗎?沒有旨意的話,我要把他交給北鎮撫司。”
  
  楊倫道:“陛下有旨,押他回宮。”
  
  齊淮陽不解道:“這是還要禦審?”
  
  “不是。”
  
  楊倫說著抬起手指向鄧瑛,“我告訴你,我妹妹病重,陛下已經恩准她回宮養病,你給我好好照顧她。你不要以為我救了你,我就原諒你了,她是為了你,才把自己折騰成那樣的,她若留下什麼病根子,我一定把你臉打青。”
  
  齊淮陽忍不住笑了一聲,“楊尚書你多大人了,在我這兒對他說什麼呢。”
  
  “我認。”
  
  鄧瑛應道:“我去照顧她,如果她不好,我……”
  
  “臉打青就臉打青,你別給我發那個要命的誓言!”
  
  他說完,聲音一低,聲音竟有些哽咽,口中卻罵道:“媽D,我回想你當年對我發的誓,才發現你這個人嘴,真的毒。”
  
  鄧瑛道:“那你就把我臉打青吧。”
  
  楊倫不防也笑出了聲,背過身去,拼命將眼淚忍住。
  
  “我告訴你,她之前連日抄寫,傷了眼,你在她面前,別像一個悶葫蘆一樣的,不會逗她笑,只會惹她哭,她不能哭了。”
  
  第162章 終章:終生不渝
  
  楊婉在一場浩瀚無邊的夢裡掙扎了很久,其間她不斷地夢到她自己的畢業答辯,夢到鄧瑛的刑場。這些場景都只有一半,沒有結局。從前的她靠著對結局洞悉給予自己安定,這並不是什麼“向死而生”的英雄主義,畢竟她那時還不想把自己放入到如此宏大的議題當中。
  
  她只是在認同“歷史唯物主義”的前提下,去觀看這一段原本與她無關,也不可能被她改變的時光。
  
  歷史至始至終都沒有縫隙,但人間卻有無數的情義裂口。
  
  這些裂口擋住了她已知的結局,最後交織成網,網住她,並把她拋向混沌的空中,最後又落回實實在在的病床。
  
  她終於睜開眼睛。
  
  屋子裡彌漫著濃厚的藥味。
  
  她試著咳了一聲,藥氣從胃裡竄入了鼻腔,苦得她渾身一顫。
  
  室內沒有人,床帳半垂,床邊放著一張凳子,凳子上面擺著一盤剝開的橘子。
  
  楊婉口中苦得難受,便掀開被褥,撐起身,伸手掰下一隻橘瓣兒。
  
  “婉婉別吃。”
  
  就這麼溫和的四個字,卻驚掉了楊婉手中的橘瓣兒。
  
  說話的人立在床前,一面替她把頭上的那一半床帳懸上去,一面道:“那是子兮買來的,我將才坐著吃了一隻,酸得不行。”
  
  楊婉抬頭看向他,他穿著青灰色的素衫,腰下系帶,寬袖垂臂。頭髮用她的發帶綁著,松束在背後,看起來也像在養病之中。
  
  “婉婉,喝水嗎?”
  
  楊婉怔怔地搖了搖頭,“今日……是初幾。”
  
  鄧瑛答到:“九月初五。”
  
  “初五……”
  
  楊婉掙扎著坐起來,“你沒有被淩遲……你……你活下來了。”
  
  她說著,下意識地掐捏住了鄧瑛的手腕。
  
  雖被觸及傷處,但他安靜地忍了下來,伸出另一隻手,含笑挽起楊婉耳邊的碎發,溫道:“是,我沒有被淩遲,我活下來了。”
  
  “所以……我又贏了?”
  
  鄧瑛點了點頭,“對,婉婉又贏了。”
  
  他說完,忍不住“嘶”了一聲,楊婉低下頭,這才發現她竟然正緊緊地抓捏著他手腕上的傷處。
  
  “我……”
  
  她忙鬆開手,噙淚斥他道:“你痛不知道說啊?”
  
  鄧瑛笑而不語。
  
  一旁的合玉端著藥碗走來,笑道:“姑姑這會兒知道叫人廠臣嚷疼,之前迷糊著的時候,還不知把人廠臣手上抓成什麼樣了。”
  
  楊婉道:“我怎麼了。”
  
  合玉沒說話,笑著沖鄧瑛的胳膊揚了揚下巴。
  
  “你把袖子挽起來我看看。”
  
  “我沒事。”
  
  “快挽。”
  
  鄧瑛抬起手臂,寬鬆的袖口自然出落。手臂上的幾處淤青的確不像是舊傷。
  
  楊婉有些錯愕地看向合玉,“我捏的啊。”
  
  合玉將要碗遞給鄧瑛,應道:“可不就是您。你病著這幾日,一直是廠臣在照顧您,白日裡就不說了,夜裡我們想替替廠臣,您也不准,拽著廠臣一宿一宿地在您床邊的凳子上坐著,廠臣也在養病呢,被您折騰的啊,藥也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在喝。”
  
  她說完,掩唇笑了一聲。
  
  楊婉道:“你入了養心殿,也拿出訓斥人的范兒來了。”
  
  合玉道:“我可不敢。陛下還等著我去回話,姑姑,你還覺得不舒服嗎?陛下讓張,何兩位太醫供承乾宮,您若覺得不好,就傳他們來看。”
  
  說完,向二人行了一禮,轉身退了出去。
  
  鄧瑛起身正想去將楊婉背後的窗戶合上,卻聽楊婉道:“回來。”
  
  鄧瑛站住腳步,還沒及說什麼,便聽楊婉道:“坐著喝藥。”
  
  “哦,好。”
  
  他忙將凳子上的橘子移開坐下,端起合玉送來的藥,一口一口地喝著。
  
  喝完順手撿起一瓣橘子,忍著酸咀嚼起來。
  
  “鄧瑛。”
  
  “嗯?”
  
  “夜裡幹嘛傻坐著不走。”
  
  鄧瑛托著橘子皮道:“你不讓我走,我怎麼會走。”
  
  楊婉道:“你也不想離開我吧。”
  
  “是”
  
  鄧瑛將手按在膝上,“我太想活下來了。”
  
  他說著望向楊婉,“太想在你身邊活著了。”
  
  楊婉將身子朝裡挪了幾寸,“上來。”
  
  鄧瑛笑著搖了搖頭,替楊婉攏了攏腿上的被褥,“我躺著怎麼照顧你。”
  
  楊婉道:“我已經這個樣子了,你再被我折騰病了,我兩就躺一處,讓陛下來照顧吧。”
  
  鄧瑛笑了一聲,“婉婉,別這樣說陛下。”
  
  “那你上來。”
  
  “好。”
  
  鄧瑛起身坐到床邊,彎腰脫了鞋子,慢慢地在楊婉身邊躺下。
  
  “婉婉,我以後可不可以……”
  
  “看小黃書嗎?”
  
  “啊?”
  
  楊婉將頭埋入被中笑出了聲。
  
  鄧瑛看著她的樣子,忽然也鬆弛了下來。
  
  她一直管陳樺給他的那本書叫“小黃書”,雖然他不懂這個“黃”字中,究竟包含多少字意的演變,但從楊婉的口中說出來,總帶著一絲俏皮。原來的那本書,是教閹人如何伺候女人的,可經她改了名字之後,卻好像再也不會規訓他的身份。
  
  鄧瑛輕輕揭開楊婉的被褥。
  
  “你在笑什麼。”
  
  楊婉將被褥拽回,仍笑得停不下來。
  
  鄧瑛也笑了,索性溫和地重複了一遍她之前的話,“我以後可以看小黃書嗎?”
  
  “可以了。”
  
  楊婉從被子裡鑽出頭來,望向鄧瑛道:“不僅可以看,也可以自己學了,但這幾日不行,你身子沒養好,我也還在生病。”
  
  “我知道。”
  
  他說完,伸手護住楊婉的頭頂,以免她亂動時撞到床頭板。
  
  “婉婉。”
  
  “什麼?
  
  “小黃書裡的‘黃’字,是什麼意思。”
  
  楊婉沒想到劫後餘生的當下,這個人竟然會如此認真的問她這個問題。
  
  但她同時又覺得這樣也很好。
  
  他真實地活下來了,就像從“時間”和“空間”的巨網裡漏下來的一隻魚,無聲地遊弋在味知的海域。如果要去解釋他為什麼活了下來,那麼即便是窮盡六百年之後的科技文明,好像也找不到答案。
  
  所以,她倒是寧可回答鄧瑛當下提出的這個多少有些荒唐的問題——小黃書裡的“黃”字,是什麼意思呢?
  
  “‘黃’這個字,和‘渣男’這個詞一樣,都誕生在六百年以後。‘黃’呢……代表男女之間的荒唐事,起先並不是一好意的字,可是後來,這個字在不同的場合下,被不斷地解讀,又慢慢衍生出了更微妙的含義,更趨於人的欲望,不邪,但也不算正。”
  
  她說完,翻了個身,“鄧瑛,我所生活的年代,不僅僅是漢字,華夏文明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六百年以後,我們腳下的這一片土地,會被稱為‘中國’。無數後繼之人,會像你一樣,為了對時代的寄望,對家國將來的想像,不畏生死,一往無前。”
  
  “你更喜歡六百年以後的中……”
  
  “中國。”
  
  “是,你更喜歡六百年以後的國嗎?”
  
  “嗯。”
  
  楊婉點了點頭,“它比當下,更自由,更開放,更包容。它是我的家國,它讓我有權力選擇自己的身份,它教養我成為一個獨立的女人。不過……”
  
  她伸手摟住鄧瑛的胳膊,“我也不厭棄當下。”
  
  “為何。”
  
  “因為我是一個歷史學者,我存在的意義,是尋找你們這些人存在的意義。鄧瑛,如果可以,我一定會帶你回我六百年以後的家,我家裡也有一個哥哥。”
  
  她說著笑了笑,“他有一點像楊倫,也很厲害,就是脾氣不太好,但又說不過我。我的母親是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父親呢有點慫,和母親吵架永遠都輸,但他們時時刻刻都在吵。只有在逼我嫁人這件事上,他們的意見才是一致的。雖然有點煩吧,但我知道,他們都很愛我。”
  
  鄧瑛沉默了一陣,忽道:“你想回去嗎?”
  
  楊婉並沒有立即回答他。
  
  她蜷起了自己的雙腿,用膝蓋抵著鄧瑛的腿。
  
  “鄧瑛。你學的是儒,但你相信佛家的‘因果’嗎?”
  
  “我不敢參。”
  
  “我也不敢,但是在我想不通的時候,我都會把這個詞搬出來。你看,六百年後的我,研究了你十年,可我不曾見過你,也不曾愛過你。因果輪回,送我來此。此間的我,仍然是你的研究者,但是,在南海子裡我看見了你,繼而愛你,擁有你,與你一道起居生活。我真的覺得,也許當下的我更完整,更無憾。”
  
  她說完,將頭埋入鄧瑛的懷中。
  
  “我今生對你有世俗的貪念,想和你長長久久地生活在一起。所以就這樣吧。望六百年之後的楊婉,亦有我當下的勇氣,為你,在筆墨裡再戰一場。”
  
  ——
  
  靖和元年秋,鄧瑛得靖和帝親赦,免於淩遲,除盡官職,逐出內廷,其身籍落歸楊府。
  
  元年冬天。
  
  楊倫提著一袋橘子,哆哆嗦嗦地站在楊婉的宅子外面等,黃昏時方見二人挽手回來。
  
  鄧瑛抱著一筐木料,楊婉手上則提溜著一隻活蹦蹦的母雞。
  
  “你們去哪兒了!”
  
  楊婉道:“去買東西啊。”
  
  “鄧符靈,你又花我妹妹的錢!”
  
  “我……我有做活的……”
  
  楊婉笑道:“別酸了,還提一袋橘子來。趕緊進去吧,屋裡有酒,我炒個雞,給你們吃。”
  
  ——
  
  也許兩個時代之間不免齟齬,但我愛他,也愛我自己。
  
  我以文心發願,對吾所執之念,終生不渝。
  
  ——楊婉/她與燈《東廠觀察筆記》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寫完了。
  
  然後可能會更一些神奇的番外,主日常,純撒糖。
  
  讓我先想一想。
  
題目 : 言情小說    部落格分类 : 小說文學
 2021_07_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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